双关语的家人和往事 灯泡没白没黑地亮着,烘烤着满屋臭气。大坑上摊开厚厚棉被,被面斑迹点点。 一些碎小草根伸到土壁外面。灯泡里闪着不能让人直视的钨丝。墙角的马扎,绿绷 带磨得起了毛。有一次灯泡炸了,就在眼前,双关语吓了一跳,碎片擦着他的脸蛋 飞,一小缕青烟腾起在残留的灯座周围。 双关语习惯把手伸进棉被底下,摸那些温热的鸡蛋。拿起来,对着灯光照,里 面显现了一团斑驳的阴影。三七二十一天,再过两个星期,小鸡就要出壳了。小生 命就在液体中浸泡和酝酿。然后,它们毛茸茸,带着新鲜的鹅黄色,叽叽喳喳,用 纤弱的小细腿,绕过破裂的蛋壳。握着小鸡,双关语感受着一个柔软身体的热度— —它以微弱的腿力蹬踏着,试图挣脱束缚。 双关语的奶奶是那个年纪人中少见的高个子,声音洪亮,动作麻利。除了一双 小脚,她身上没有旧式女人的遗风。她甚至不是一个慈祥的奶奶。为了制止丈夫喝 酒,她不惜动用暴力。双关语亲眼所见,奶奶把爷爷按倒在炕上,抄起扫床的条帚, 一通噼噼啪啪地痛打。爷爷边哀号,边求饶。奶奶爱吃零食,把各种当时还算稀罕 的奶油饼干、橘子水、糖葫芦等等小心藏起来,怕别人偷吃。她对自己的儿孙也是 吝啬的,很少给双关语留点什么,顶多心情好的时候,在他的粥碗里撒一把干干巴 巴的虾米皮。在奶奶的被窝里,双关语发现过已经走味了的整只烧鸡,浸出的油汤 把包裹的草纸洇透了。夜半人静,从奶奶睡觉的那个方向,传来经过克制的咀嚼声。 咔吧咔吧,咬碎脆骨。只有抿嘴的声音,吃的是槽子糕。每天早晨,奶奶必饮一碗 鸡蛋花——滚烫开水,冲进打散的蛋液里,不搁盐糖,趁热喝下。营养丰富的补液, 奶奶只为自己准备,无视一旁观望、尚在年幼的双关语。蛋花浮漾起来,双关语想, 又少孵了一只小鸡。 家里的经济支柱来自奶奶。她孵小鸡赚得的钱,使她可以获得某种特权,包括 小灶和坏脾气。双关语的爸爸上大学的时候,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忍饥挨饿,经过 艰难时期,得益于家庭的小鸡事业。 双关语的爸爸当然也姓双,名鱼座。当年也是个淘气孩子,后来好运撞身,双 鱼座稀里糊涂地考上高中,又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学,读的还是听来玄妙的物理系。 孵小鸡的家庭,出了个骄傲的大学生,真是祖坟烧了高香。 刚入学的双鱼座,身上还未洗净那股浊重的鸡屎味儿,已被远远近近的亲戚视 为贵人。双鱼座在同学中也地位非凡,不是因为别的,一是他兜里有别人想都不敢 想的零花钱;二是他能把半个班的同学带回家,吃毛蛋。大学生正是二十岁左右年 纪,家境大多贫困,赶上饥荒,饿得跟狼似的,做梦都不是春梦,而是馒头大饼。 双鱼座的义举,让他赢得了远远近近的好名声。别的系的学生恨自己当初没上了物 理系,能和双鱼座当同学。 毛蛋,就是发育成熟却没出壳的小鸡。煮熟的毛蛋,散发着古怪而不洁的肉香。 这些难产儿,紧闭受难的眼睛,青蓝的眼睑覆盖着微凸的眼球。毛羽湿漉漉的,打 着绺,拔毛之后,露出密布的肉疙瘩。双关语总能看到死鸡眼边的短短睫毛——他 习惯一口咬下脑袋,然后拽下团缩两侧的翅膀。这与他爸爸的爱好不同。双鱼座专 门喜欢嚼鸡脑袋。小巧的颅骨在牙齿的压磨下纷纷碎裂,品尝变得格外具有音效— —双鱼座甚至捡起儿子吐出的鸡头,嗍吮和咬碎之后,享受其中有限的汁液。 提前去死,这些小鸡反而没有血迹。双关语记得每次杀鸡时,奶奶必然准备好 一只瓷碗。公鸡的脖子别扭地被扭到一侧,菜刀不是剁下去,而是像锯一样反复在 脖子上拉动。血浸透羽毛,然后流到瓷碗里。渐渐冷却,渐渐黏稠。最后,血完全 凝住,变得像一小块猪肝。 吃鸡的时候,双鱼座照样拣出鸡头。他爱吃锯齿形的冠子,吃完冠子,再掰开 坚硬的喙,吃窄尖的舌头。成年鸡的头骨不如雏鸡那样脆,出于习惯,双鱼座还是 咂咂有声地吸吮起来。 双关语八岁的时候,目睹了爸爸倒在车流纵横的街道上——他奇怪地联想到了 鸡血。 那天早晨,他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在下午交通混乱的道路上穿梭。远远 地,他看到一个小贩——树起的大草桩上,插满糖葫芦。他甚至看清了焦糖泛出明 媚的琥珀色。口水涌出,他咽下喉咙。他感到爸爸捏了一下车闸,自行车停了下来。 爸爸把五角钱放到他手心,说:“去,自己买个糖葫芦吧。”双关语喜悦地跑到小 贩面前——他至今还记得,小贩的嘴角两侧,长了对称的两颗黑痣。他举着糖葫芦 往回走,手心里攥着零钱。双关语亲眼看到,人行道上扶着自行车把手等待的爸爸, 被一辆从拐角冲出来的汽车撞飞。而且是冲着自己的方向飞过来。 爸爸仰面躺在地上。双关语不知所措。几秒钟之后,从他嘴唇上一个细小的溃 口,喷出一股极细的微小的喷泉,也就几厘米的高度。第一下过后,嘴唇边开了一 朵梅花。第二下,喷泉有二十厘米的样子,像双关语的塑料尺长度。第二下过后, 像打翻了一个盛鸡血的碗。在第三下到来之前,双关语看到父亲的眼睛睁了一下, 很短暂,随后他闭上了——他的脸成了一张鲜红鲜红的脸谱。血喷涌得那么均匀… …按照头颅的轮廓,在地上漫开。 鲜红的糖葫芦攥在手里。这是爸爸死前的最后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