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双关语的印象 我这人胆小心虚,说话不敢说得太满,做人不会做得太绝。小猜锋芒毕露,她 痛恨有些人廉价的谦虚——她说,那个人叫什么谦虚,不过简称罢了,科学而完整 的说法应该是:谦卑加虚伪。我想,她有承担自己话语的勇气和智慧,我不行。我 偶尔也有急的时候,也有怒的时候,也有眼睛红了不要命的时候,但图穷匕首现, 离得近的却是自己的死,对方却毫发无损笑傲江湖。吃的亏多了,也就明白了收和 退的益处。我一向“匿怒而友其人”,小猜耻之。 认识了双关语,对比之下,倒觉得自己足够性情。 我跟随一个文化单位到广东某市采风。说是采风,其实是政府资助,让我们看 和写——或者说得更直接点,让我们夸,为当地的文化品牌效应增值,对进一步的 招商引资,带来隐形的好处。我们参观了高科技产业、服装厂、灯饰公司,去品尝 龙眼。我还在当地买了一件藤器,是用东南亚热带雨林生长的巴丹藤做的,质地优 良,价格让经理打了折扣,只是带回北京费了周折,让我后悔。 采风团一行三四十人,日程过半,我没注意有双关语这么个人。他不起眼。后 来想起来了,酒店大堂里见过一回,我以为不是我们团的呢。他个子不高,脸窄, 稍稍有点溜肩。进进出出,腋下紧紧地夹着一个扁扁的小皮包,看了就让人不舒服, 总给我一种他在憋尿的感觉。别的男的也有这种造型,还挺普遍的,只有他显得不 松弛。像一种小型啮齿类动物,爬出洞口张望,首鼠两端的。 采风团活动的最后一项,与当地媒体见面。我们享受接待,好吃好喝的,自然 知道面对镜头和话筒,说话要以褒义词为主。开会之前,许多团员已给当地官员许 下诺言,回去动笔讴歌,办报的当场就答应给版面宣传。没有当面拍胸脯的,在宣 传费面前也纷纷松了口。 阔大的会议室坐得挺满。我还随身带了本小说,这种事情,还不是走走场面而 已,别太当真。两个浮皮潦草的问题过后,站起来一位梗着脖子的小伙子。我后来 知道他是复旦的研究生,因为“父母在,不远游”,毕业才回了本市。小伙子年轻, 往好了说是具有新闻胆量,往坏了说是不知道眉眼高低,他不顾当地市长、书记在 座,迎头给了一句:“听说你们来这儿,连吃带拿,看的都是风光表面,根本没有 下到真正的基层了解情况。我想问问各位,你们这次来,到底是来看领导的,还是 来看百姓的?” 我一听来者不善,慌忙低了头,怕这位生猛之辈与我视线交火,点名要我回答, 我必理屈词穷。侧过脸看了看几个市委常委,场上出现了意外场面,我想他们肯定 在克制尴尬和怒气,故作镇定。 因为会场无人答话,新闻小将看了看手上的出席人员名单……我比让数学老师 点名回答问题还紧张呢,生怕栽了。幸运,他说:“请《投资观察》的记者回答问 题。”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立刻成了全场焦点。他穿深蓝夹克,面熟。慢慢想 吧,这就是双关语先生,总像是憋尿的那位。 “政府的目的,是为了扩大咱们市的影响力……”双关语被人推到了麦克风跟 前,先于他的发言,麦克风发出一阵啸叫。谁不暗自叫苦,碰上棘手问题,只好顾 左右而言他。谁知没等双关语说上一个段落,小将不依不饶,斩断双关语云山雾绕 的圈子话,劈头问道:“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我们都是新闻记者出 身,说话别那么绕。” 我不知道是双关语终于镇定下来,还是小将问到了双关语说话的长处,他的表 达竟然又绕又溜,挺有难度的。 双关语先生这么回答:“问题可以用最简明的方式提出,解答却不是简单的。 这不一定是回答者的逃避伎俩,可能是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决定的。”他清了清嗓子, 又喝了一口前台的矿泉水,继续辩解:“比如,你如果问我是不是一个要死的人, 这个看似简单问题就不能按你要求的,简单地用‘是’或‘不是’来回答。从规律 上讲,每个人必须一死,并且,每天的日子其实都在向死靠近,所以说,‘我是一 个要死的人’,没错!但同时,我觉得自己还算年轻,还算健康,可能有的时候还 生机勃勃呢,怎么能随便说我是一个要死的人呢?这类问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单纯回答任何一面都对,也都不对,必须混合在一起,才能说明,还得追加一番解 释。太多时候,问题的答案都不能做到非此即彼。” 说实话,双关语的一番言辞,把全场都绕懵了。他做出一副正在沉思某种表达, 马上要继续他的话题的样子——听众安静,造成一种全场折服的效果。双关语还真 有本事,会转移视线——当他抬起脸,意外微笑,好像因为耽误了时间而致歉,他 对台下一位看起来是实习记者、比较缺心眼的傻而单纯的姑娘问道:“你刚才好像 就有什么问题要问,是吗?” 姑娘果然不让他失望,兴高采烈地提问:“您以前来过我们这里吗?是第一次 来这儿吗?您喜欢这个城市吗?有什么印象?”这种问题,不光双关语先生,其实 也是我们最乐意回答的容易买好的烂俗问题……我们的脸伙同当地领导的脸,马上 和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