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面语小姐(2) 舒老爷子做过私塾老人,信儒尊孔,虽然这不影响他后来越常。早年经营过笔 墨纸砚,也算个半书香门第吧,自然喜欢些风雅之事,连带着文人癖好。后来老爷 子惹了官司,谁知道是为了个红还是翠的,舒眠不知详尽,只约略晓得那女子风月 出身。老爷子惟情至上,弄得家道中落,只剩点儿作派和雅兴,算是早年的遗产和 纪念。 舒家其他人恨得牙痒。舒眠在工厂劳作的舅舅心里不顺,心想如若老爷子当年 留个一金半银,自己还至于在灯泡厂里岁月蹉跎?直接拣难听的说,老子眼里的小 娇奴变成了儿子嘴里的老婊子。老爷子闭目塞听,只作风雨过耳。 但书面语小姐非常非常喜欢姥爷,因为喜欢,把风流败家认作是浪漫之举。老 爷子多愁善感,一手毛笔小楷,写得清秀婉丽。老爷子夏天穿黑胶绸的衬衫,戴块 怀表——表链子里绝无油泥,银亮银亮的,舒眠喜欢表链落在一起时发出的悦耳轻 响。舒眠最喜欢姥爷的干净,他身上从来没有老年人令人不快的体味——他干净得 什么味儿都没有。姥爷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找不到汗渍油斑。鞋穿得太久,帮子 磨薄底子也雪白,面上没灰,过季收到鞋盒子里,不仔细看,以为是新的。见个客, 出个门,鞋油打得亮,礼帽也刷过,带一把尺余折扇。 过了八十年纪,姥爷病弱,即使行动不便,老爷子也要求雇人——保证三五天 帮自己洗个澡。姥爷自尊心强,怕别人嫌弃自己,也怕自己嫌弃自己。 八十六那年,他便秘严重,大夫给开了药。立竿见影,老爷子不利索的腿脚来 不及赶到厕所,已出了问题。姥爷长时间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龙头里哗哗地流水, 他怕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于是一点一点地自己清洗睡衣裤上的秽物。舒眠感觉不 对,一再让姥爷打开厕所门——姥爷衰老的眼睛里汪着泪,套着松垮内裤的两条瘦 腿裸露,由于长时间站立和羞耻而不停颤抖,手里拎着因气力不足而未拧干的滴水 棉毛裤。舒眠一点儿也没嫌脏,扶出姥爷,让他躺在床上休息,然后埋头清理厕所。 舒眠洗涮完毕回到屋里……姥爷假装入睡,眼角还是湿的,像个委屈的孩子。他为 自己羞耻。舒眠给他掖好被角,心疼地搂了一下老人蜷缩的薄身子。 想起来,姥爷是舒眠唯一他脏了也不嫌弃的人。浩瀚的怀念,淹没了她对卫生 的苛刻要求。 姥爷过世,舒眠重回父母身边。简直是灾难性的回归。与父母多年疏远,已使 她培养不出对面前两个中年人的亲情,况且他们的生活习惯与姥爷相去甚远,舒眠 不能适应。舒眠叫不出“爸妈”,惯于运用书面语使她当面也称呼“父亲”“母亲” ——而舒眠以为,他们的形象其实逊色于这样的尊称。母亲一点儿不像姥爷,脸庞 圆肿。舒眠以为,中年妇女一定要保持偏瘦体形才能谈到气质。至于父亲,舒眠和 姥爷一样,心里都是轻视的。 父亲的衣领从来没翻妥当过,外面一半,另一半窝在脖子里。舒眠没见父亲使 用过梳子梳头,顶多迫于家人提醒,用手指头草草拢几下,眼角还残着眼眵,就蓬 头垢面地上班去。上完厕所老忘冲水,皮带外端不好好别进裤子,而是反着一圈塞 进皮带里侧。一听不修边幅的父亲呼呼作响地喝汤,舒眠就万念俱灰。她无法回避 这个形象:由于经常用混洗脚毛巾和洗脸毛巾,他鼻子上起着可疑的红点和皮屑。 她生气,父亲不仅卫生习惯极差,也缺乏公德,他乱穿拖鞋,即使自己得了脚气, 进门也不辨你我,套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双拖鞋踢踢踏踏。 隔几个星期,父亲就得修剪一次脚皮,要不然,硬茧碍着他走路。那些用刀片 剃下来的姜黄色硬皮残屑,有时点点斑斑,撒得满屋子都是。这么粗鄙的习惯父亲 也不背着人进行,事后又不把现场收拾干净,脚皮屑被他随后走来走去的脚踢开。 即使在新装修的房子里,父亲也不改其习,书面语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人体残渣。那 天她耐着性子问:“父亲,您房间里落得满地的是何物?”她爸装腔作势地说: “我也不知道呀,扫了就得了。”舒眠厌恶,她按捺住火气,继续追查:“您不知 道?如何会出现在您屋里呢?”她爸竟然回答:“可能是谁吃什么点心掉的渣儿吧。” 听听,把舒眠恶心得一天没吃下饭。 书面语小姐尽量不让父亲去开家长会,他潦草得伤她自尊。不管多么不愿意, 这个“文革”婚姻的产物就是舒眠她自己。她一直对母亲嫁给父亲有几分怅然。她 宁可不出生在这个世界,也愿一个孩子有一个干净整洁体面的父亲。不像现在,她 无法选择。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快地违背父母迅速嫁给了做车间主任的父亲。这里面 一定有负气的成分。母亲从不流露,这是姥爷给的教养,不说三道四,不指东骂西。 舒眠猜,母亲也许后悔过,但她是宿命的,或者是自尊得已经倔强的母亲宁肯把自 己任性的后果承担到最后,也不言败。 书面语小姐发誓要考到外地大学,回到姥爷原来的城市,远离她需要忍耐的家 庭环境——它总是在她收拾停当的一天后,恢复杂乱。父亲竟然能把穿过的袜子扔 到茶几上——那两团皱皱的袜子,带着脚味和磨出的毛毛儿,常常并不是一对!沙 发底、床下、桌角,到处游击队员似的藏着父亲一只又一只的袜子——书面语小姐 把它们用长长的竹镊子夹出来,由于带着口罩,她的厌恶表情只流露在频频皱起的 眉峰上。舒眠看起来是个乖顺女孩,不厌其烦地打扫、擦抹、洗涮……其实,她只 是在维持和修复一个自己暂时还能待得下的空间。书面语小姐把个人生活用品全部 收到自己的房间,严禁别人碰触——她不得不把它们加组密码锁起来。 一颗无辜种粒,却降落在不相宜的土壤。舒眠回忆起美好的过去,她是藏在一 朵花的内部慢慢形成的……那些叶子,如同片片绿云,烘托着她,进入微风中恬静 的睡眠。睁开眼睛,她却被风吹落到黑暗里。她要忍住哀愁,她要开花在别处,她 要始终保持自己,做一粒光洁而圆满的种粒,不陷溺于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