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面语小姐(6) 众所周知,尼古丁、咖啡因等有负作用,也许我们乐于享用的,正是其中由于 释放缓慢而变得安全的毒性。然而对于弱不禁风的书面语小姐,负作用必然加剧。 咖啡爱好,如果不是她失眠的最初起因,至少也加剧了失眠的程度。 无数个夜晚,月亮胖大而金黄的脸映照着——像个了无心机的保姆,已经长了 老年斑。我们的舒眠小姐躺在寂静里,身心倦乏,却难以入眠,太阳穴里拧紧两根 弦。她使劲地希望尽快睡着,但睡眠这件事,和劳动相反,越使劲效果越差。世界 是条船,驶过子夜的汪洋,只有一个乘客还醒着,听甲板外低沉的不息的涛声—— 问题是,她上了这条船吗?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舒眠想起一个她喜欢的并且长期 失眠的女作家说过的话——她说:失眠的感觉是非常折磨人的,就像全世界的人都 被一条大船接走,摆渡到幸福彼岸,只留下她,她一个人,在孤寂荒凉的此岸。众 人皆醉我独醒,与众人皆睡我独醒,一样痛苦。从未体会过失眠之苦的人是无法与 失眠者真正交流的,他以为后者矫情又娇气,他不理解,失眠是黑暗与死寂之中的 孤独,是最深渊的深渊。 书面语小姐心想,自己的名字叫舒眠,却频频饱受失眠之苦,人生啊,真是讽 刺。她试过松果体素、丽梦片、褪黑素、舒乐安定……每种药最初都是见效的,随 后,又把舒眠放到无奈的清醒里直到黎明。 舒眠出差很少坐火车。一方面是嫌车厢不清洁,床单和枕巾上散发出混浊的人 油味儿,别说躺,就是站在旁边也难受;另一方面,就是夜车上她睡不了一分钟。 她计数着轮轴咣当咣当的响声,乡村中微弱的火光,肾虚者推开厕所门的次数,多 少个烟鬼半夜起床抽上几口……她就像个午夜守门人,眼前有无数死尸般不再痛苦 的入睡者。她常常站在两节车厢的衔接处,闻着显著的烟味儿和尿骚味儿,她盯着 自己的脸,隐现于因寒气而凝结白雾的窗玻璃上。 出差的天数常常约等于失眠天数。与人同住,书面语小姐受不了对方在卫生间 里四处溅水,受不了她在浴缸水漏处的毛发,受不了她翻身时床板吱嘎作响,乃至 受不了她的鼻息。有一次,书面语小姐和刘美女同居一室——刘美女肤如凝脂,双 瞳剪水,一个粉雕玉琢的俏人儿。书面语小姐难得不嫌弃同伴,心想这回肯定比上 次和吴大妈同住一屋幸福多了。刘美女熄灯之前,对书面语小姐嫣然一笑,两人互 道“晚安”。五分钟后,鼾声大作。书面语小姐抱膝抱枕,坐起床头,怎么也不敢 相信刘美女竟是如此一台噪音发生器。 其实毛病出在书面语小姐自己身上,怨不得美女。我赞美舒眠是货真价实的良 家妇女,太认床,只要不是自己的床,甭管是旅馆的还是朋友家的,只要换了张床, 尽管上面没有别人,她也是不安的,死活睡不着。 书面语小姐在自己家里不也要面临这种困扰吗?她在夜晚思虑最多的,是怎么 才能把自己弄昏过去。数羊吧。一只,两只,三只。黑羊,白羊,花羊。数了上百 只,她越数越清醒,栅栏边躲着的一只小羊也被她很快发现了。书面语小姐两目炯 炯有神,活像是和阿凡提作对的吝啬鬼巴依老爷,一只羊一只羊的,她记得可清楚 呢,而且越数数目越多。 表针旋转。舒眠把它拿到隔壁房间,还是听得清秒针那令人烦躁的小碎步声。 她气得起床,把闹钟放到壁柜里,压上一只枕头。还是不行,闹钟像被闷住的婴儿 发出不屈不挠的声息。书面语小姐已经连续三天失眠了。她觉得所有的怨意和仇恨 都集中到这只闹钟上。面无表情地取出闹钟,放进浴缸里,然后书面语小姐拧开汹 涌的热水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