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一代”海翡翠(3) 谁说故乡是一个人必须热爱的地方?种子落在花园,它赞美那里的春天;如果 落在沼泽,它也要歌颂烂泥吗?那是宿命的盲从,是不经选择的接受安排,是命运 的奴隶,是懦夫放弃挑战的理由。一个独立判断的人,应该勇于摆脱陈规,直面自 己内心的要求、好恶和真实的向往。海翡翠从来就不热爱故乡,坦率地说,她讨厌。 她讨厌那里的环境,那里的气候,那里的民俗,那里的吃食,那里的口音。 海翡翠讨厌秋冬的干燥,她的嘴唇从来没有画报少女的润泽,时常破皮——海 翡翠偷偷撕下干得已经竖起来的一小块残皮,咬碎了吃,有时能尝到一丝血味儿。 每次从镜中看到自己斑驳而凄惨的嘴唇,她耿耿于怀,情不自禁用舌头舔湿,这个 习惯又加重了嘴唇的干燥程度。睡觉前海翡翠在唇上涂了一层香油,睡醒了抹一层 甘油,可是没用,嘴唇上还是常年挂着裂开的白皮。海翡翠把下唇裹进嘴里,慢慢 吮吸……她想象置身杏花春雨的江南,自己的嘴唇像花蕾一样展开朵瓣。 她讨厌妇女人人爱系一块格子头巾,颜色那么怯,红格子配蓝格子,蓝格子配 绿格子,绿格子配红格子……虽然风沙大,头巾比较实用,要不然半天下来,头发 就蒙上土粒——那她也是讨厌的,连同这片比沙漠强不了多少的黄土。什么粉雕玉 琢的人儿待上几年也被黄土改造成黄脸婆。女人是水做的,必须有水的持续滋润才 能成为出水芙蓉。如果不走,海翡翠就看到了自己必然的灰暗:哺乳的黄脸婆抱着 痴肥的婴儿,黑而硕大的乳头在别人的视线里时隐时现,挂着一丝涎水。 她讨厌家乡人对陌生客没有来由的好感和亲近。院门通常都开着,外人可以一 眼看到屋里的木头桌子,可他们偏偏不用这张桌子——上午十点或者下午四点,根 本不是正点的开饭时间,男人们却都闲来无事蹲在自家门前拨拉着一碗面条,吃得 山响——而且见人就招呼:“吃了没有?来家坐哇。” 上中学,海翡翠是最早学习并且唯一使用普通话的孩子,尽管遭到其他同学的 嘲笑和排斥,她也不加悔改。她是孤独的,也是优异的,因其孤独而更加优异,因 其优异而更加孤独。课间十分钟,她从不参与集体的跳皮筋或砍包,她站在窗外, 遥望远方——依稀山影,边缘模糊,融进灰蓝的天际。她的全部希望都在神秘的更 远的远方。海翡翠是下定决心离开这里的,所以这里的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他 们的态度不会动摇海翡翠。因为目标清晰,海翡翠格外用功,凡是考试成绩没坐上 第一把交椅,她就严厉地处罚自己。海翡翠明白,这是她摆脱这里的几乎是唯一的 途径。她与第二名的距离越拉越大,这并不使她松懈,并不使她丧失前进动力,她 与之较量的对手,在远方。海翡翠遥望着远方虚幻的对手,虚幻的朋友,她坚信他 们的存在,她孤独绝诣,都是为了与他们相逢。 海翡翠倾心的学科是地理。对那些名词,她倒背如流;对复杂的地图地貌,她 了然于心。 她想,肯定会有那么一天,海翡翠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脚去亲历那些地理书上的 名词。她并不喜欢看军事题材的电影,但那些电影里常有一幕场景:指挥官铺开一 幅插着零星红旗的地图,规划下一部署,标出行动路线。每当看到这儿,海翡翠就 暗暗激动。她心里已经铺开一幅辽阔的地图:从故乡出发,寒来暑往,草飞花谢, 她将踏山渡水,让地球仪像马戏团里的皮球在她脚下转动。她抚摸珍藏的《中国地 图》,页边纤维已经被手摸得起了一层微小的毛刺。因为这种热爱,她爱屋及乌, 连武侠书都是喜欢看的——侠客带刀佩剑、行走江湖,与海翡翠关于四处游历的理 想生活大致相符。 海翡翠喜欢看风光纪录片,走异路,到异地,感受与众不同的人生。海翡翠身 边没有同道中人,谁也不知道她那么早就身怀那么大的理想。假设停留此地,她的 明天不需要猜测和想象,永远不会出现只有变化里才藏着的奇迹。生活在别处,只 有在那不可测知的别处,能寄托海翡翠潜藏的激情。她是把故乡当作包袱来看待的。 这个不值钱的包袱牢牢系在肩上,早晚会被她甩掉。 这就是为什么,大学毕业被分回原籍的时候海翡翠毫不犹豫地放弃教师职业只 身北上的原因。她不会容忍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她不能承受,放飞翅膀的 结果,是围二百米操场转了一圈就跑回来。 坐在火车里她遥望明灭灯火,她安慰自己,把以前的外地求学生活当作彩排罢 了,现在才是出发,刚刚出发。列车载着苗条的海翡翠和她宽大的梦想,驶向陌生 的站台,那里是她的终点,还是仅仅一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