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一代”海翡翠(6) 灰心的时候,海翡翠不是没想过回家的事。也许理想是个外强中干的概念,你 必须用自己的血肉去填充它的内部——换句话说,理想是你的葬身之地。海翡翠梦 想纵横四海,现实却把她紧紧捆绑在一个薪金菲薄的工作上。假设她当初没有那么 决绝,在当地就职,嫌得收入和假期,然后各地旅游,难道不是比今天的漂泊更从 容吗?那是海翡翠到北京的第九个月,但离开家乡已数年,她只去过不多的几次北 京城郊,连故宫的午门都没进去过,只是从筒子河边,遥望过角楼褚黄的檐角。 在一个清冷午后,海翡翠独自一人踏进故宫,参观了奢华的宫殿和它深藏的珍 宝。故宫里植被不多,所谓秋末的深凉,她是从太和殿前空阔的庭院广场感受到的。 风吹动青砖之间转黄的零星杂草,海翡翠看到自己浅浅的影子向前移动……它被折 扁折矮,像是被风吹动着的一块塑料布。 一只即将过冬的蚂蚁,迷路似的,在连绵无尽的砖石之间踉跄,它穿着油亮的 紧身铠甲,但是这无济于事,一个孩子也能轻易地将它碾成粉末。这只蚂蚁遇到草 秆,它尝试向上攀爬,站在草尖上,能望到它的家园还是远方?即使借助残存的气 味找回巢穴,它是不是也因离家太久变成了一个异乡客?还是它执着,要把活着的 日子浪费在旅途,把命葬在回不来的远方?秋凉中的蚂蚁,一条最卑微的小命,可 笑地要在帝王的庭院寻找到它的归属。海翡翠心情暗淡,那只蚂蚁在她的指肚上跨 越各种纹路,向着掌心,又在高空绕到她的手背上。蚂蚁的两只触角上下调整着角 度,没有同伴和它交流信息,它向一个决定它生死的女巨人海翡翠流露了内心的紧 张。海翡翠想,上帝是个贪睡的神,看不到失望得已经慌张的自己在他手指之间的 徘徊与请求。 宫殿一角放置着大水缸,涂金的外表被刀尖一类的利器划得遍是伤痕,缸体黑 黑的胚层露出来。前几天下了雨,缸里存了水,像一面铅灰的镜面照着海翡翠的脸。 一直停留在海翡翠左右交替的手里找不到出路的蚂蚁终于爬下来,顺着水缸上沿的 圆形路线探索。那是一条金色的路,如果它不慎,就是一个金色的墓。 从故宫西门进了中山公园。海翡翠发现一群人围绕树下,向上看,并且指点和 指导着。她向树上一看,吓了一跳:燃红夕阳里,映着一个老头儿蜷缩的身影。看 起来他快七十岁,挺瘦,头发雪白,衬得一张脸红得怪异,活像一只白头叶猴。最 令人诧异的,是老头哭得哇哇带响,鼻涕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由于双臂紧抱树 枝,所以眼泪鼻涕径直空投下来——树下的众人闪出一个空地,以免被“催泪弹” 误中。 原来,老头儿是个气功爱好者,活到老,学到老。近日功力长进,他运气丹田, 身轻如燕,噌噌噌,顺着主干,他老人家就上了树,直奔枝头逍遥。手搭凉棚,极 目四望,心情爽朗,意气昂扬——老头儿心下得意,做猿啼,声动树林,落叶萧萧 雨下。偏偏本领没有学到家,不能收放自如,没一会儿,老头儿不小心放了气,功 没了。再向下望,老头儿差点没一个趔趄从树上倒栽葱掉下来。无助的老头儿吓得 哭起来,等着救援部队的人员和方案。老头儿哭啊哭啊,哭得海翡翠心情一片晴朗, 她捂着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