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丁知道那么粗硬的管子插在下体里会很痛,不就是怕尿床吗?替这个孩子洗洗 又何妨?他把管子拔掉了。几天后,氧气管子也撤掉了。换纱布时,他端详着漓江 的面容,头部的每一块骨骼都清晰明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漓江的脸,深深沉默。 医生说:“病人需要冰帽来降温,但本医院里没有。”什么是冰帽,哪里又有 冰帽,丁振中不知道。听说省城的医院里有,立即开车过去借。听说病友用过,马 上花钱去租。然而没有,传说中的冰帽始终没有得到。 有位护士指点说拿两个塑料袋子装着碎冰敷在病人的头部也可。他就用盆子接 了水放在院子里冻结,砸成细碎的冰块,每天不间断地砸冰装袋,那些冰融了又冻, 冻了又融。他的手也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漓江醒过来。 病友们说脑部手术的病人要吃核桃,那是“以形补形”。丁就去买核桃,买最 大最好的那种。堂堂的审计局长坐在病床前剥核桃,常常剥着剥着眼皮打架,几乎 要从凳子上栽下来。但他不能睡,他害怕,怕那些药水打完了来不及叫护士,怕漓 江醒了他不知道,甚至怕漓江突然死了来不及道别。 甘露醇在冬天很容易结晶,医生说那是利尿的,病人需要通畅的排泄才能尽快 化淤康复。甘露醇的晶体像棉絮一样沉积在瓶底,丁只要空闲下来就拿着瓶子摇啊 摇,以加速它的溶解。就那样摇啊摇,摇啊摇,直到最后一片晶体消失,然后看着 它吊在架子上,一滴一滴流入漓江的静脉。护士常责怪漓江脚背上的针头滚针,可 那脚背实在太瘦了,已经被扎得青紫斑驳。一瞬间丁真想拦住她,护住漓江,央求 她别再扎这个孩子了。可是不行,漓江这么年轻,还要活,活下去。 随后,漓江出现了脑梗塞,血液流通受阻,血管也变得脆弱易破。 活到四十多岁,丁振中第一次见到人的骨髓,那是漓江的。医生说抽样观测, 若是骨髓变得清澈透明了,才证明病人康复得良好,才不会留下脑部手术的后遗症。 比如瘫痪、失忆、失语或者痴呆。 然而那骨髓始终带着淡淡的血色。护士们簇拥在床边,赤膊的漓江弓着身子, 被点数着脊椎的第几块第几节,在缝隙里猛地刺进一根粗得象钉子一样的针头。针 头很长,仿佛有三寸,完全刺进去,针头里有个小小的细针活塞,抽动着,气压挤 着骨髓流向玻璃针管。每当这个时候,任凭怎么折腾都没反应的漓江都会突然发出 一声惨叫,就像是遭受着酷刑。 丁振中不敢再看下去。人们散了,他给漓江盖好被子,恨不得大哭一场。这孩 子这么好,上苍没道理让他就这么死去。他的一生还长,还该有着大把大把的幸福 等着呢,怎么能够就此撒手人寰? 也许真是上苍垂怜,一个夜里,漓江奇迹般地醒来了。丁振中歪在他旁边的一 张床边打盹。他费劲地想了半天,明白了种种前因后果,挣扎着站起来,挪到丁身 旁,抚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庞,跪了下去。 漓江在医院休养了一段日子,出了院,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戒毒所去看许颜。他 的伤势虽然痊愈,疤痕仍在,怕她担心,买了假发套戴上。 当时许颜正在睡觉,看到漓江到来,很浅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淡。 漓江知道她是在生他这么久不来探望她的气,也不好解释什么,问:“身体恢 复了吗?” 许颜说:“啊。” 漓江又问:“睡得好吗?” 她答:“有时好。” “每天在这儿干些什么?” “军训,上课,管教找谈话,再就是看病吃药。” “都吃些什么药呢?” 许颜看了看漓江:“漂肠子,大黄片,626 胶囊,还有中草药什么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漓江却心疼了,握住她的手,问:“你在这儿有什么娱乐吗?” 许颜的情绪很低沉,没有回答,沉默地坐下,还握着漓江的手。 漓江说:“怎么了,小孩?” 许颜抬头:“我想出去。在这儿不好受。” “你才来两个月,按要求至少要三个月呢。” “求你了,漓江,你带我出去吧,我已经戒了。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吸 了。” 漓江为难:“我问了医生的,他说三个月都不够长,按国际医学界的理论规定, 只有连续三年不再复吸的人,才算真正戒除了毒瘾。你才两个月,而且这里床位紧 张,下次丁伯伯也不见得能帮上忙,万一不行再进来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次的钱还 是丁伯伯自己掏的呢。所以你还是再忍耐一阵,好吗?” 许颜低下头,不知为什么不愿意和漓江对视,她说:“我讨厌这里的人,我不 愿意住在这里,她们吸毒的原因都很混乱。我都说了我不会再吸,你为什么不信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漓江还在犹豫,许颜又道:“我求求你了,漓江,我受不了这里了,你带我出 去吧。” 他搜遍了一大堆能够说服她的理由,还是没有用,只好说:“我去问问所长吧, 听听他的意见。” 许颜迫不及待地催他快去。 漓江找到所长,寒暄了几句,所长说:“她吸毒原来仅限于吸食,还没发展到 肌肉注射,且用量不大,目前已经基本完成了生理戒断的任务,也就是说,身体上 已经没有毒瘾反应。但是吸毒者戒毒后的复吸率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主要是因 为心理毒瘾很难戒断的原因。她现在出院也可以,但要保证今后不复吸,必须有人 天天看着她,监督她,教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