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半年后的一天晚饭后,于姐的弟弟于老二引一个胖子到他们家来。 胖子姓曹,人挺白,谢顶,凸起的秃脑壳油光贼亮,像浇了一勺油。这人过去 和于老二同事,在单位里伙房的灶上掌勺,手艺不错,能把大锅菜做出小灶小炒的 味儿来。近来厂子挺不住,刚刚下岗。于老二想到姐夫老闷儿在家闲着,而姐夫家 在不远的洋货街上还空着一间小破屋,不如介绍他们合伙干个露天的“马路餐馆”, 屋里砌个灶做饭,屋外摆几套桌椅板凳,下雨时扯块苫布,就是个舒舒服服的小饭 摊了。于老二还说,洋货街上的人多,买东西卖东西的人累了饿了,谁不想吃顿便 宜又好吃的东西? “你给人家吃什么?”于姐问曹胖子。 曹胖子满脸满身是肉,肚子像扣个小盆。一看就是常在灶上偷吃的吃出来的。 他神秘兮兮地说出三个讨人喜欢的字来:“欢喜锅。” “从来没听过这菜名。”于姐说,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样子。 于老二插话说,听说过去南方有个地方乞丐挺多,讨来的饭菜都是人家剩的, 没有吃头儿,只能填肚子。可这帮乞丐里有个能人,出一个主意,叫众乞丐把讨来 的饭菜倒在一个锅里煮。别看这些东西烂糟糟,可有鱼尾有虾头有肉皮有鸡翅膀有 鸭脖子,一煮奇香,好吃还解馋,从此众乞丐迷上这菜食,还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 叫“欢喜锅”。 “瞎说八道!我听怎么有点像‘佛跳墙’呢,是你编出来的吧。”于姐笑道。 曹胖子接过话说:“还不都是种说法。那‘李鸿章杂碎’呢,不也是把各种荤 的、腥的、鲜的全放在一锅里烩?要紧的是得把里边特别的味道煮出来。” “这些东西放在一块煮说不定挺香的,就像什锦火锅。再说鸡脖子鱼头猪肉皮 都是下角料,不用多少钱,成本很低。”于姐说。 “您算说对了!”曹胖子说,“其实这锅子就是‘穷人美’,专给干活儿的人 解馋的,连汤带菜热乎乎一锅,再来两个炉干烧饼,准能吃饱。” “怎么卖法?”于姐往下问。 “我先用大锅煮,再放在小砂锅里炖。灶台上掏一排排火眼,每个火眼放上一 个砂锅,使小火慢慢炖,时候愈长,东西愈烂,味愈浓。客人一落座,立马能端上 来,等也不用等。一人吃的是小号砂锅,八块;两人吃,中号,十二块;三人吃, 大号,十五块。添汤不要钱,烧饼单算。”曹胖子说。看来他胸有成竹。 这话把于姐说得心花怒放。凭她的眼光,看得出这“欢喜锅”有市场,有干头。 合伙的事当即就拍板了。往细处合计,也都是你说我点头,我说你点头。于姐和曹 胖子全是个痛快人,不费多时就谈成了。小饭店定位为露天的马路餐馆。单卖一样 欢喜锅,一天只是晚上一顿,打下午六点至夜里十一点。两家入伙的原则是各尽所 有,各尽所能。老闷儿家出房子和桌椅板凳,曹胖子手里有成套的灶上的家伙。两 家各拿出现金五千,置办必不可少的各类杂物。人力方面,各出一人——老闷儿和 曹胖子。曹胖子负责灶上的事,老闷儿担当端菜送饭,收款记账。谈到这里,老闷 儿面露难色,于老二一眼瞧见了。他知道,姐夫是会计,不怵记账,肯定是怕那些 生头生脸的客人不好对付。因说:“姐夫,反正你们这马路餐馆只是晚上一顿,晚 上只要我没事就来帮你忙乎。” 于姐斜睨了老闷儿一眼,心里恨丈夫怕事,但还是把事接过来说道:“我晚上 把儿子安顿好也过来。” 老闷儿马上释然地笑了。老婆在身边,天下自安然。 曹胖子却将这一幕记在心里。这时,于姐提出一个具体的分工,把餐厅买菜的 事也交给老闷儿。曹胖子一怔。不想老闷儿马上答应下来:“买菜的事,我行。” 老闷儿因为刚刚看出老婆不高兴,是想表现一下,却不知于姐另有防人之心。 曹胖子老经世道,心里明明白白。他懂得,眼前的事该怎么办,今后的事该怎么办。 因说道:“那好,我只管一心把欢喜锅做成——人人的喜欢锅!”说完哈哈大笑, 浑身的肉都像肉球那样上下乱蹿。 在分红上,于姐的表态爽快又大方,主动说十天一分红,一家一半。这种分法, 曹胖子原本连想都不敢想,连房子带家具都是人家的呢!可是曹胖子反应很快,赶 紧说了一句:“我这不是占便宜了吗?”便把于姐这分法凿实了。随后,他们给这 将要问世的小饭铺起了一个好听好记又吉利的名字:欢喜餐厅。 于姐这人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个舞台就光彩,而且说干就干!打第二天, 一边到银行取钱和凑钱,一边找人刷浆收拾屋子,办工商税务证,打点洋货街的执 法人员,购置盘灶用的红砖、白灰、沙子、麻精子、炉条、煤铲、烟囱,还有灯泡、 电门、蜡烛、面缸、菜筐、砂锅、竹筷子、油盐酱醋、记账本、手巾、蝇拍、水桶、 水壶、暖壶、冲水用的胶皮管子、扫马路的竹扫帚和插销门锁等等。但是,能将就 的、家里有的、可买可不买的,于姐一律不买。桌椅板凳都是袜子厂扩建职工食堂 时替换下来的,一直堆在仓库里,她打个借条从厂里借出七八套,连厨房切菜用的 条案也弄来一张,并亲手把这些东西用推车从厂里推到洋货街。她干这些活时,老 闷儿跟在后边,多半时候插不上手,跟着来跟着去,像个监工似的。 于姐还请厂里的那位好书法的副厂长,给她写个牌匾,又花钱请人使油漆描到 一块横板子上,待挂起来,有人说字写错了。把餐厅的“厅”上边多写了一点,成 了“庁”字。这怎么办?曹胖子不认字,他摆摆肉蛋似的手说,多一点总比少一点 强,凑合吧。偏有个退休的小学教师很较真儿,他说繁体的“廰”字上边倒有个点, 简体的“厅”字绝没点,没这个字,怎么认?怎么办?于姐忽然灵机一动,拿起油 漆刷子踩凳子上去。挥腕一抹,将上边多出来那一点抹到下边的一横里边。虽说改 过的这一横变得太粗太愣,但错字改过来了,围看的人都叫好。老闷儿也很高兴, 不觉说:“她还真行。” 站在一旁的曹胖子说:“你要有你老婆的一半就行了。” 老闷儿不知怎样应对。于姐听到这话,狠狠瞪曹胖子一眼。对于老闷儿,她不 高兴时自己怎么说甚至怎么骂都行,可别人说老闷儿半个不字她都不干。这一眼瞪 过去之后,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在她心里滋生出来。这时,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打 断她的思索。两挂庆祝买卖开张的小钢鞭冒着烟儿起劲地响起来。洋货街不少小贩 都来站脚助威,以示祝贺。 不出所料,欢喜锅一炮打响。 人嘴才是最好的媒体。十天过去,欢喜锅的名字已经响遍洋货街,跟着又蹿出 洋货街,像风一样刮向远近各处。天天都有人来寻欢喜锅,一头钻进这勾人馋虫的 又浓又鲜的香味中。自然,也有些小饭铺的老板厨师扮作食客来偷艺,但曹胖子锅 子里边这股极特别的味道,谁也琢磨不透。 老闷儿头一次掉进这么大的阵势里,各种脾气各种心眼儿各种神头鬼脸,好比 他十多年前五一节单位组织逛北京香山时,在碧霞寺见到的五百罗汉。他平时甭说 脑袋,连眼皮都很少抬着,现在怎么能照看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两眼全花了,心 一急就情不自禁地喊:“老曹。” 曹胖子忙得前胸后背满是汗珠。光着膀子,大背心像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贴 在身上。灶上一大片砂锅中冒出来的热气,把他熏得两眼都睁不开。这当儿,再听 老闷儿一声声叫他,又急又气回应一嗓子:“老子在锅里煮呢,要叫就叫你老婆去 吧。” 外边吃饭的人全乐了。 人和人之间,强与弱之间,都是在相互的进退中寻找自己的尺度。本来曹胖子 对他还是客客气气的,可是冒冒失失噎了他一句,他不回嘴,就招来了一句更不客 气的。渐渐的,说闲话时拿他找乐,干活儿憋手时拿他撒气,特别是曹胖子一个心 眼儿想把买菜的权力拿过去,老闷儿偏偏不给——他并不是为了防备曹胖子,而是 多年干会计的规矩。曹胖子就暗暗恨上了他。开始时,拿话呛他、损他、撞他,然 后是指桑骂槐说粗话;曹胖子也奇怪,这个窝囊废怎么连底线也没有。这便一天天 得寸进尺,直到面对面骂他,以至想骂就骂,骂到起劲时摔摔打打,并对老闷儿推 推搡搡起来。老闷儿依旧一声不吭,最多是伸着两条无力的瘦胳膊挡着曹胖子的来 势汹汹的肉手,一边说:“唉唉,别,别这样。”他懦弱,他胆怯,不敢也不会对 骂对打;当然也是怕闹起来,老婆知道了,火了,砸了刚干起来的买卖。 每次曹胖子对老闷儿闹大了,都担心老闷儿回去向于姐告状。可是转天于姐来 了,见面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有说有笑,什么事儿没有,看来老闷儿回去任嘛没说。 这就促使曹胖子的胆子愈来愈大,误以为这两口子不是一码事呢。 洋货街上的人都是人精,不甘自己的事躲在一边,没人把老闷儿受欺侮告诉于 姐,相反倒是疑惑于姐有心于这个做一手好饭菜并且一直打着光棍的胖厨子。有了 疑心就一定留心察看。连她对曹胖子的笑容和打招呼的手式也品来品去。终于一天 看出眉目来了。这天收摊后,歇了工的老闷儿夫妇和曹胖子坐在一起,也弄了一个 欢喜锅吃。不止一人看到于姐不坐在老闷儿一边,反倒坐在曹胖子一边。吃吃喝喝 说说笑笑之间,曹胖子竟把一条滚圆的胳膊搭在于姐的椅背上,远看就像搂着老闷 儿的老婆一样。可老闷儿叫人当面扣上绿帽子也不冒火,还在一边闷头吃。 人们暗地里嘻嘻哈哈议论开了。一个说:看样子不是曹胖子欺侮他,是他老婆 也拿他不当人,当王八。 另一个说,八成是这小子不行。干那活儿的时候,这小子一准在下边。 前一个说,等着瞧好戏吧,不定哪天收了摊,这女人把他支回家,厨房的门就 该在里边销上了。 后一个说,那“欢喜锅”不变成了“欢喜佛”? 打这天,人们私下便把欢喜锅叫成“欢喜佛”,而且一说就乐,再说还乐,越 说越乐。 可是世上的事多半非人所料。一天收摊后,老闷儿动手收拾桌椅板凳,曹胖子 站在一边喝酒,他嫌老闷儿慢,发起火来。老闷儿愈不出声他的火反而愈大。到后 来竟然带着酒劲竟给老闷儿迎面一拳。老闷儿不经打,像个破筐飞出去,摔在桌子 上,桌面一斜,反放在上边的几个板凳,劈头盖脸全砸在老闷儿身上。立时头上的 血往下流。曹胖子醉醺醺,并不当事。看着老闷儿爬起来回家,还在举着瓶子喝。 不会儿,于姐突然出现,二话没说,操起一根木棍抡起来扑上来就打。曹胖子 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却知道双手抱着头,蜷卧在地,像个大肉球,任凭于姐一阵疯 打,洋货街上没人去劝阻,反倒要看看这里边是真是假谁真谁假。于姐一直打累了, 才停下来,呼呼直喘,只听她使劲喊了一嗓子:“别以为我家没人!” 这话倒是像个男人说的。 打这天起,欢喜餐厅关门十天。第十一天的中午曹胖子来卸了门板,收拾厨房, 从里边往外折腾炉灰炉渣,不会儿黑黑的烟就从小屋顶上的烟囱眼儿里冒出来,看 样子欢喜餐厅要重新开业。 下午时分,于姐就带着老闷儿来了。于姐扬着头满面红光走在前边,老闷儿提 着两筐肉菜跟在后边——抬头老婆低头汉也来了。 洋货街的小贩们都把眼珠移到眼角,冷眼察看。不想这三人照旧有说有笑,奇 了,好像十天前的事是一个没影儿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