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冷时候,露天餐馆变得冷清。这一带有不少大杨树,到了这节气焦黄的落叶 到处乱飘,刚扫去一片又落下一片,有时还飘到客人的砂锅里,于姐打算请人用杉 篙和塑料编织布支个大棚,有个棚子还能避风。不远一家卖衣服的小贩说,他们也 想这么干,要不衣服摊上也都是干叶子,不像样。他们说西郊区董家台子一家建材 店就卖这种杉篙,又直又挺,价钱比毛竹竿子还低。他们已经订了十根,今晚去车 拉。于姐叫老闷儿晚上跟车去一趟,问问买五十根能打多少折。傍晚时车来了,是 辆带槽的东风130,又老又破。马达一响,车子乱响;马达停了,车子还响。 卖衣服的小贩叫老闷儿坐在车楼子里,自己披块毯子要到车槽上去,老闷儿不 肯。老闷儿绝不会去占好地方,他争着爬上了车槽。老闷儿走时,于姐在家里给孩 子做饭。于姐来时,听说老闷儿跟车走了,心里一动,也不知哪里不对劲儿。是不 是没必要叫老闷儿去?老闷儿即使去也没多大用处,他根本不会讨价还价,那么自 己为什么叫老闷儿去呢?一时说不清楚是担心是后悔还是犯嘀咕,后脊梁止不住一 阵阵发凉发瘆,打激灵子。她只当是自己有点风寒感冒。 这天挺冷挺黑,收摊后远远近近的灯显得异样的亮,白得刺眼。于姐、曹胖子 和那个帮厨正在把最后几个砂锅洗干净,嘴里念叨着老闷儿该回来了,忽然天大的 祸事临到头上。洋货街一家卖箱包的小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信,说老闷儿他们 的车在通往西郊的立交桥上和一辆迎面开来的长途大巴迎头撞上,并一起栽到桥下! 于姐立时站不住了,瘫下来。曹胖子赶紧叫来一辆出租车,把她拉到车里。赶 到出事的地方,两辆汽车硬撞成一堆烂铁,分不出哪是哪辆车。场面之惨烈就没法 细说了,横七竖八的根本认不出人。曹胖子灵机一动,用手机拨通老闷儿小灵通的 号码,居然不远处的一堆黑糊糊的血肉烂铁中响起铃声。于姐拔腿奔去,曹胖子一 把拉住,说嘛也不叫于姐去看,又劝又喊又拦又拽,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又找人 帮忙才强把她拉回来。看着她这披头散发、直眉瞪眼的样子,怕她吓着孩子,将她 先弄到洋货街上。谁料她一看到欢喜餐厅的牌子,发疯一样冲进去把所有砂锅全扔 出来,摔得粉粉碎。她嘶哑地叫着:“是我毁了老闷儿呀,是我毁了你呀!” 她的喊叫撕心裂肺,贯满了深夜里漆黑空洞的整条洋货街,直喊得满街的冰雪。 曹胖子忽然跑到厨房把炖肉的大铁锅也端出来,“叭”地摔成八瓣。 欢喜餐厅的门板又紧紧关上。照洋货街上的人的看法,于姐一定会带着儿子嫁 给光棍曹胖子,和他一起把这人气十足的饭馆重新开张干起来。但是,事违人愿, 一个月后,于姐人没露面,却叫曹胖子来把那块牌匾摘下来扔了,剩下的炊具什物 全给了曹胖子。 又过些日子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生脸的人,把小屋的门打开,门口挂几个自行车 的瓦圈和轮胎,榔头改锥活扳子扔了一地,变成修车铺了。矮个子的修车匠说这房 子花两万块钱买的。这才知道香喷喷的欢喜锅和那个勤快又热情的女人不会再出现 了。 有人说,她没嫁给曹胖子,是因为曹胖子有老婆,人家还有个十三岁的闺女呢 ;也有人说,欢喜锅搬到大胡同那边去了,为了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也为了避人耳 目。 真正能见证于姐实情的还是平安街的老街坊们。于姐又回到袜子厂。据说不是 她硬要回去的,而是厂里的人有人情,拉她回厂。她回厂后不再做那办公室主任, 改做统计。倒不是因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已经有人,而是她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整天 跑来跑去,抛头露面。 此事过去,她变了一个人。平安街的老街坊们惊奇地看到,从眼前走过的于姐 不再像从前那样抬着下巴,目光四射,不时和熟人大声地打招呼。她垂下头来,手 领着儿子默默而行。人们说,她这样反倒更有些女人味儿。 开始都以为她死了丈夫,打击太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后来竟发现,先前那 股子阳刚气已经从她身上褪去。难道她那种昂首挺胸的样子并非与生俱来?难道是 老闷儿的懦弱与衰萎,才迫使她雄赳赳地站到前台来? 这些话问得好,却无人能答;若问她本人,则更难说清。人最说不好的,其实 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