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在早春的日子里 (1 ) 早春吗?就是你放开眼寻不到一点绿意,小河依旧覆盖着亮闪闪的薄冰,阳光 还无力驱尽空气中的冷冽。早晨,你坐着马车在村道上,耳朵竟然感到有些冻得发 疼;马儿的鼻孔里喷出一股股蒸气似的热气……可是,偶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挺 凉的风,却与冬天扫荡大地的寒飚全然不同了。你分明觉得有一种清新、有力、醉 人的气息扑在脸上。这是春天将临的讯息呵! 就在这一瞬间,你曾经在这个季节里一些经受过的、久已忘怀的往事,会重新 零零碎碎地飞快地从眼前一掠而过。它只是一掠而过,抓也抓不住,连同那风里的 春天的味儿忽然出现,忽然消失。你却陡然地被感动了!你全身会像那些伸向天空 的修长、纤细、变软的枝条,微微抖颤起来,并感受到一阵子又甜蜜、又伤感、又 淡薄、又浓郁的情绪。这便是早春。 有位画家说,四季中有两个最富于诗意的节气,一是早春,一是晚秋。 据说从晚秋的天地间可以找到深沉又丰富的调子;早春的景物总好像飘忽不定, 把握不住它的色调与形影……唉,我扯这些做什么呢? 我要写的实际上是另一个意思。 (2 ) 我12 岁时的一天,记得那是天气刚刚有点暖和的时候。妈妈叫我把楼梯一侧 的几扇窗子打扫一下,揭掉粘在窗缝的挡风的纸条,擦净玻璃,我正干得起劲,忽 然从楼下走上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样子年龄与我差不多。 脚步很轻快,当时我只觉得有点不自在。她从我身边走过时,身子侧了一下, 就上楼去了。 她半天没下来。又过一会儿,我楼上的邻居朱丽下来,招呼我上去一趟。 朱丽是个随和的胖姑娘,比我大一岁,爱唱歌,胆子小,说话却总像喊一样。 她从小就被父母过继给姑妈。家里只有她和姑妈两个人。我和姐姐常同她在一 起玩,十分要好。 在朱丽的屋里,我见到了刚才上来的那个女孩子。她靠着床边坐着,手里端本 书,我走进来时她并没扭头看我,不知是给书的内容迷住了,还是故意装做这样。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朱丽说,“这是我的同学路霞。他是我楼下的 邻居,叫×××。”路霞这才把书放下,转过脸来对我笑笑。她可真漂亮! 朱丽在她身边坐下,一条胳膊亲热地搭在她肩上,撅起厚厚的嘴唇凑在她耳边 嘀咕几句什么,跟着她俩一同看我,还笑,弄得我眼睛不知瞧哪儿才好,只得低下 头来。我在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中间,还是头一次感到尴尬。 是不是在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姑娘面前就会感到尴尬?我不知道。 “你在哪个学校?”路霞主动对我说了话。 “四十一中学。”“上几年级?”“初中——”“哎呀!你才上初一呀!你这 么高,你十几岁?”“12 岁。”我一直没敢正视她。 “噢!你才12 岁。比我还小两岁呢!怪不得你才上初中一。”她说。 “那你得叫她路霞姐姐啦!”朱丽在一旁嚷起来,她俩都笑了,愈发弄得我不 好意思了。朱丽却叫得更加起劲,“按规矩你也得叫我朱丽姐呢!”要是在平时, 我马上就会反驳朱丽,我的嘴也挺能气人哪!但我现在似乎什么能耐也没有了。又 拘束,又老实,如果在老师面前也是这个样子,保证会使老师大吃一惊。 路霞倒挺大方,也爱说话,话题都很有趣。我们很快就兴致勃勃谈起天来,不 知不觉也不那么拘谨了。这时我鼓足勇气,仔细地瞧了她两眼。原先我只想瞧她一 眼,但她那张脸却迫使我再瞧一眼。 她长了一张鼓鼓的小脸儿,皮肤挺黑,却很细气,一双黑盈盈的大眼睛,富于 表情。脸儿虽黑反而不难看,还有一个尖尖的小下巴,使这张脸儿愈发俊俏。嘴唇 挺薄,说话时显得伶俐,笑起来,两边的嘴角向上一翘,像支鲜红的小菱角。 她个子不高,但很精神。朱丽相形之下就显得粗糙,而且像水泡过那样太胖、 太白、太松,没有光泽。 后来妈妈叫我下楼吃饭。在饭桌上我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些什么事 要做似的。赶紧吃过饭,便说朱丽找我有事要上楼去。妈妈说:“什么要紧的事, 像催命一样,看这顿饭把你赶的!”我没说话,到了楼上,屋里只有朱丽一个人。 她随便地说: “路霞走了。”噢……我站着。 (3 ) 路霞那次来过后,很长日子没再来。 天气很热的时候。一天我钓鱼回来,正在洗脸,朱丽忽然喊我上楼。我上去了, 可是她站在屋门口,门是关着的。她脸上带着挺神秘的表情问我: “你猜谁来了?”“朱锐。”“不对,你再猜。”“冯宽?”“也不对。你猜 吧!是个女的。”“女的……? 你表妹林娜娜吧!”“还是不对。你真笨!”我忽 然灵机一动——“谁也没有,你骗我!”屋里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朱丽把门推开, 我完全没猜到,是路霞。她站在屋中央,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她穿 了一条深蓝色的背带裙,短短的,显得腿挺长。上边是旧白短衫,系着一条红绸领 巾。那时我们都喜欢戴绸领巾,给风儿一吹,在胸前飘飘摆摆,滑溜榴地蹭着下巴 和脸颊,非常神气。她的小辫好像比前次来时长了,细细的辫梢挨着肩头,显得又 俏皮又精神。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她,前次所感觉过的那股尴尬劲儿又来了。 路霞却像遇到老朋友,马上和我说笑起来,很快就使我放松开。 我们快活地说着。忽然我觉得短裤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立刻明白这是 早晨在野地里捉到的一只大青头蚂蚱。我瞅了一眼胆小的朱丽,惯常所喜欢的恶作 剧又触动起我的兴致。我双手叉着口袋,一本正经地对朱丽说: “朱丽,我送你点好东西。”“什么东西?”胖姑娘睁大她的小眼睛。 “你必须先谢谢我——”我故意逗起她的好奇心。 “谢谢!”“这不行!你说得不清楚,我没听明白!”“谢——谢!”朱丽拖 长声地叫着。她真要急坏了。 “你可看好了——”我像变魔术那样,一边故作神秘地说,一边冷不防突然把 口袋里的蚂蚱举到朱丽的眼前,离她的圆鼻头儿只差一点点儿,大蚂蚱所有的细爪 子都在动。 朱丽先是瞪大眼睛瞅着一下子来到面前、没来得及看清楚的东西,跟着就爆发 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她捂看脸,满屋乱跑,都快吓哭了。 路霞却一点没有害怕,反而觉得我手里的玩意儿挺有趣。她向我要了过去。 “真有意思。这么大,你怎么拣的?呀,它的翅膀和腿怎么都坏了?”她说着, 并兴趣十足地摆弄手里的蚂蚱。 “我怕它跑了,把它里面的红翅膀揪下来了。它的腿是在我口袋里揉擦坏的。 现在不能蹦,也不能飞,只能爬了。”我说。 路霞把它放在手背上,大蚂蚱就顺着她滚圆的小胳膊慢慢往上爬。她感到非常 好玩。那蚂蚱爬过她短衫的袖口、肩头,又沿着她的小辫一直向上爬去,眼看就爬 到她的头顶上了……朱丽在旁边又急又怕,一个劲儿地连嚷带叫。这在我看来,路 霞可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 (4 ) 暑假里,路霞来得勤一些。今天她又来了。朱丽的表妹林娜娜也来了。 晚饭后,姐姐请她们下楼到我家来玩。 在我家,朱丽先扯着她那又尖又细的嗓子唱了几支歌。这几支歌她近来天天唱, 几乎唱了半个夏天,连同院里的蝉叫,吵得四邻不安,早听腻了,因此大家都没有 邀请她再唱下去,便一起研究怎么玩。路霞提议玩“藏人”。 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玩的游戏。就是找一个人先到屋外去,把门关上,再关 上灯,大家各自找个隐蔽处藏起来。等大家藏好,就把屋外的人叫进屋,任他寻找 ;先找到谁,谁就算输。输了的人到屋外去,大家重新再藏。 我的两个妹妹也会玩这种游戏,为了热闹也叫她们参加进来。 妹妹们高兴得拍手跳。让哥哥姐姐带看玩是小孩子们的一种荣幸。 林娜娜自告奋勇先出去。大家就关上门,闭了灯,在漆黑的屋里摸索地钻进自 己选好的角落。大家在黑暗里跑来跑去,难免互相碰撞,甚至撞个满怀。虽然都尽 量抑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发出笑声。我原想藏在门后,可是我恍惚看见路霞躲 到书桌下面。不知什么缘故,我也摸到书桌,弯腰钻了进去。但马上就感到有只很 热的小手往外推我,还格格地笑。这时不知谁喊了声:“藏好了,进来吧!”门一 响,林娜娜走进来。我只得蹲好,不敢出声,却听林娜娜的脚步直奔书桌这边来, 脚步声就在我的身前。我忙往里倾身。这时我觉得路霞和我紧挨着,我的脸似乎感 到了她呼出的热气,她的发丝蹭着我的耳朵。我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有点害 怕、有点紧张,还有点快乐,并觉得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了…… “找着了!叫我抓住了!快开灯!”林娜娜忽在大柜那边叫起来。灯亮了,原 来是我最小又最笨的妹妹被发现了。她藏在柜子里,那是个最容易被想到和被发现 的地方。这时我扭头一看,呵!身边的人哪里是路霞,原来是朱丽!她躲在里边, 被挤得脸儿通红,汗淋淋的,头发都粘在额头上,还对我吃吃笑着。我却有点懊丧 之感!路霞呢?她藏得真是巧妙极了——她站在窗台上,然后拉上窗帘,就是开着 灯也不易发现。她这想法和做法是出人意料的。 这么玩了一阵子,有些腻了。路霞教给我们一个新玩法,实际上是捉迷藏的一 种。就是随便指定个人,眼睛蒙上布去捉人。但这种玩法的唯一特别之处,就是捉 人的人可以招呼被捉者的名字。被捉者听到招呼到自己的名字时必须出声应答。他 一旦捉到人就可以揭去蒙眼的布,被捉到的人代替他,眼睛蒙上布再去捉别人。 姐姐、林娜娜她们都叫路霞先去捉人。大概这是她们对路霞刚才表现出的聪明 机智的一种挑战吧!路霞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她丝毫没有推却、扭捏和争让, 而是从裙兜里掏出一块淡红色的小手绢,给自己蒙上眼睛。这时妈妈、爸爸和朱丽 的姑妈都来了,他们站在屋门口,看我们玩。路霞先在屋子中间转了两圈,大家都 屏住气,忍着笑,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地躲闪,向后边靠……路霞却忽然站住了, 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小脑袋晃来晃去,也不招唤任何人的名字,我有点沉不住气了 …… “你怎么不叫别人的名字呀!”我朝她叫。 她听见我的声音就扭过身来,那用淡红色手绢蒙住眼睛的脸儿直对着我,却不 上来捉我,仍旧一动不动。 “哎,你怎么啦?!”我刚刚又喊。她突然像猫儿那样异常敏捷地蹿过来,一 伸手非常准确地把我抓住。她拉下蒙眼的手绢,脸上露出胜利者的愉快,还带着一 点狡猾的劲儿。我上当了!在大家的笑声里显得挺狼狈。 朱丽的姑妈不住地夸赞路霞的机敏和聪颖。这位矮小、干瘦、和善的老妈妈只 有林娜娜那般高。她靠着门框,手里拿杯茶,眯起的笑眼像一对小“逗号”。 这时,路霞跑到我身后,微微踮起脚,用她那条温馨而细软的手绢给我蒙上双 眼。我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为了当众尽快挽回面子,急于捉到人,就张开胳膊胡乱 抓起来。我太慌了。好几次撞在家具上。还有一次险些扑倒在床上。林娜娜这死丫 头真坏,她几次绕到我身后,拍一下我的后背就躲起来。 我听见他们的笑声,就是捉不到人。人呢?人都在哪儿?我站任了,一点声音 也没有了,好像屋里只我自己。看来不用脑筋、单靠一股子情绪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想了想,就开始挨着个儿呼叫大家的名字,但要叫路霞时总好像羞口似的。后来 我冒冒失失地叫一声“路霞”,朱丽就嚷起来:“不行,你必须叫路霞姐姐,要不 路霞就别答声!”姐姐和林娜娜也都应和着,逼我非叫“路霞姐姐”不可。我还听 见妈妈的声音: “是应当叫人家路霞姐姐,大两岁呢!”我只得叫“路霞姐姐”。我一叫,就 听见她答应了。但手一伸过去就抓空了,总也抓不着她。要不手指就碰到什么东西 上,引得左右和身后发出笑声。我好容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却听面前发出一个苍 哑又温和的声音: “这孩子,抓我做什么呀!”原来是朱丽的姑妈! 我急了,索性就叫路霞一个人,而且叫得很快,一声紧接一声。她就一连串的 答应着。我觉得她就在我眼前躲来躲去,听得见她蹦跳的脚步声,偶尔指尖还触到 她的辫梢、衣角和裙带。我只管叫下去,并加快了两只手的动作,忽然路霞不出声 了,谁都不再响动,我大声叫了两声,只听见林娜娜忍不住笑出了一声,路霞仍不 出声音。我刚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只听到: “行了,算你抓着了。”路霞的声音就在眼前。 我拉下手绢,屋子亮得晃眼。好像在大太阳地里,一切都异样的明亮。 我发现路霞竟和我面对面站着,原来她被我逼进大柜和衣架之前的空隙间,跑 不出来了。她的脸颊泛着一种羞红,黑盈盈的大眼睛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后来,姐姐说,那天晚上我叫“路霞姐姐”,叫得实在太多了,而且有几声的 声音还挺怪呢! (5 ) 在那个长长的、炎热的、轻松的暑期里,我和路霞结成了熟朋友。她很能玩, 朱丽的姑妈称她做“玩将”。而且她与一般娇里娇气的女孩子不一样,玩起来则更 像一个男孩子。男孩子们喜爱的游戏,譬如捉蜡蜒啦,踢皮球啦,下象棋啦等等, 她都行。我的象棋是一向颇为自许的,却不是她的对手。但她不能常来,据说她母 亲有重病,起不了床,家里需要她。 我只去过她家一次,是和朱丽同去的。离我家并不算远,隔着三条街和两个路 口,她家挨着一个占地面积相当大的苗圃,里面栽满树,开满花,有许多鸟儿叫。 在她家,我认识了她的哥哥。她只这一个哥哥,名叫路安,戴一副眼镜,个子 修长,脸上浮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的颜色,气质文弱,很少说话,有种大姑娘似的文 静,和路霞全然两样。看样子,哥哥在家听她的。不过她对哥哥也很尊敬。路安称 得上一位图书收藏家,他有一个高高的玻璃柜,里边一排排放满书。书是一种挺神 奇的东西。如果到一个人家去,这人四壁全是书,你会不自觉地产生对主人的敬畏 心情,并感到自己粗鲁,无知,拘束,甚至举止惶然失措,生怕绽露出自己的浅薄。 我在路安面前就有这种感觉,我很注意自己的举止,尽量使自己显得稳重和文雅一 些。我站在他的书柜前看了看,他的书可真是琳琅满目。我爱看的《说唐》、《薛 仁贵征东》、《铁木儿和他的伙伴》、《汤姆·索亚历险记》、《敏豪生奇遇记》 等等,他都有。 我问他有没有《大人国和小人国》——这是我爱读的一本书。我提到它,实际 是为了表示自己也有点“学问”。谁知他听了,笑了一笑,跟着从书柜里拿出一本 厚厚的书来。书名是《格列佛游记》。我不明白他何以拿出这本书来。经他一说才 知道,这本书写的就是“大人国和小人国的故事”。我所说的《大人国和小人国》, 是由这本书改写的专供幼年读者看的通俗读物。我听后,脸颊火辣辣,感觉到惭愧 和自己的粗浅,并为自己唐突和愚蠢地显露自己丢了丑而后悔。幸巧这时候,路霞 不在屋里,她给我和朱丽斟水去了。 由此,我便再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说话了,而是一声不出地细细例览他的藏书。 路安很有耐性。他的书装修得本本平整,排得很齐,并编上号码,还有一本详 尽的目录册。密密的小字写得工整、清晰,漂亮。路安说是路霞帮他抄写的。真没 想到,路霞这个欢蹦乱跳的玩将,还有这样的细心,写得如此一手漂亮的字。路霞 和她哥哥都住在这屋里,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墙上挂着许多画片。还有些外国人的 画像,大都是老头,有的戴一副夹鼻眼镜,有的蓄满胡须,不知是些什么人。他们 的屋门口还钉着一个纸牌子,写着“路安图书室”五个字,四边用彩色水笔画了一 圈美丽的花边。据说这都是路霞绘制的。 过一会儿,路安被他的同学招呼走了。他临走时说柜里的书任我随便看。 我想,对于一位珍惜书的人来说,这便是对来客最诚心的欢迎和优待了。 这天,路安的书把我迷住。我边翻着一本本从未见过的有趣的书,心里十分羡 慕路霞有这样一间富有魔力的小屋和这样好的一个哥哥。此时,朱丽却在一旁始终 滔滔不绝地对路霞瞎扯。从她们的班主任偏心眼扯到她姑妈怎么疼爱她,不会儿又 听她兴致颇浓地描述着幻想中一条裙子的图案。路霞似乎倒没说什么。后来,朱丽 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催我走。说实话,我可真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但挡不住朱丽 的死催硬拉,还是依从她了。 我们走出屋来,那是一条大的穿堂,我们上来时没有留意到。 这穿堂真够宽大的,一侧是三扇大玻璃窗,偏西的日光射进来,明亮,却有些 闷热。朱丽小声告我,穿堂尽头那端就是患病的路霞妈妈的屋子。 我透过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道光束,渐渐看清楚穿堂尽头有一个门。门是开着 的。但那屋里可能拉着窗帘,只能见到一堆黑糊糊的影子。由于想到了屋里的重病 人,那堆黑影就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并能闻到一阵阵酒精的气味从那边飘来。这时, 在那堆黑糊糊的影子中间发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路霞,这就是朱丽的邻居、杜家的小伟吗?”“是的。”路霞答应着,又扭 过头来对我小声说:“我母亲。”我根本看不见她母亲,便朝着那堆黑影鞠一个躬 :“伯母。”“伯母!”朱丽也叫一声。 “呵呵,朱丽,孩子们都来了。好呵……杜伟,你让我看看你……咳咳,你再 往前站站,窗棂的影子正好挡着你的脸。哎,你站住吧,我看清楚你了。 你别走太近了,我有病,你别走得太近……好孩子,你长得好高呀!我当初看 见你时,你刚会走步。那时我总去找朱丽的姑妈,也认识你妈妈。你妈妈还好吧! 瞧呀,我病了多少年啦,一直没有出去串门……咳咳,小杜伟都长得快跟大人一般 高了,还这么漂亮……”她最后这句夸赞我的话,使我发窘,但不知为什么,当着 路霞,我心里还是挺舒服的。路霞把话接过来: “妈妈,他们要回去了。朱丽的姑妈叫她回去得不要太晚。”“好好,孩子们, 你们常来玩呀!我有病,不能起来招待你们……咳咳,路霞很愿意你们来玩。她总 和我提起你们。好了,杜伟,问你妈妈好呵…… 咳咳咳咳——”跟着她就一阵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了,声音挺响。一直到我们走 出院子,还听见她的咳嗽声。 在路上,朱丽告诉我一个关于路霞的秘密:路霞的妈妈10 年前就得了肺病, 长期吐血,卧床不起。如今已是两肺空洞,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了。 路霞的爸爸是个薄情人,他在鞍山工作,借口工作忙很少回来。据说他在鞍山 有个相好的女人,只等路霞的妈妈归夭了。路霞妈妈的死期便是她爸爸的婚期。但 路霞和哥哥路安很疼爱妈妈。多年来,妈妈的吃喝一切都由他兄妹俩细心侍侯。他 们自己的生活也早在上小学时就自理了。朱丽还告诉我,他兄妹的功课都很好,路 霞是个非常要强的姑娘,家务的重负并没影响她的学业,她年年期终考试都在班级 的前三名之内。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使我对路霞产生一种新的特殊的敬意。她在我心里的分量 走然加重了许多倍,并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此后,我禁不住几乎天天都要想到 她。 (6 ) 整个秋天里,路霞只来过几趟。多美丽的秋天呵!有多么好玩的游戏和有趣的 事呵!都好像空空过去了。跟着是冬天来了。今年冬天雪下得分外多。 有两场雪足有一尺多厚,清早连通凉台的门都推不开了。我盼望路霞来和我们 一同到房后的空地上“打雪仗”去。我猜想她准爱玩,一定还是其中灵活机敏的一 员。而我是个“打雪仗”的老手,渴望在她面前显显自己的本领和勇气。但她没来 ……此后整整一个寒假也没露面。 后来,我从朱丽的口中得知,她妈妈病得厉害,大概不久于人世了。据说路霞 的爸爸最近也赶回来了。她爸爸待他们兄妹很严厉,人又懒,繁重的家务事肯定都 落在路霞的肩头上,她哪里还出得来?朱丽说,路霞每天下学就往家里跑。近来的 功课也明显退步了,寒假前的期终考试在班上仅仅考个第七名。这是她从未有过的 事。由这些话引起的一种比同情更为难过的心情,加强了我早就想去看看她的念头。 但我来到她家门口时就变得犹豫了。我见到她怎么说呢?我为什么要来找她呢?我 说是来看她,但为什么要来看她……跟着我想出一个比较有力的理由:我是向路安 借书来的!可是当我的手在她门上敲得很响的时候,便觉得这个理由也非常无力了。 幸巧无人开门。我刚要走,楼上的窗子哗啦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多肉的大脸盘 的男人的脑袋,可能就是路霞的父亲。 “你找谁?”他的嗓音很响,口气也挺凶,显得非常不耐烦。 我心慌了。“路安!”我脱口而出。 “你是谁?”我更慌了,竟然把话完全说错: “我是路安的……我和路安同学。”“有事吗?”“学校里的事。”我索性错 下去。 “你等会儿。路安就下去,他正在洗碗。”他说完,脑袋就在窗口消失,随后 啪地一声,关上窗子。 我站着,愈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愈不对劲儿。我怎么能说我是路安的同学呢!一 会儿在路安、路霞和他们的爸爸面前怎么说、怎么解释——我顾不得这些了。忽然 我像闯了祸又胆小的孩子一样,转过身就慌慌张张、飞一般地跑了。 我跑得好快。我一直是全校运动会上短跑的第一名。但此刻我觉得自己的两条 腿又短又重,动作又慢,好像两条象腿。当我跑到路口时,听见路安在身后的叫喊 声: “喂!你怎么跑啦,你是谁呀?”我赶紧一猫腰,扭身拐过路口。 (7 ) 我一直担心那天路安认出我来了。 过了些天,路霞忽然来了,天已经很晚。她看见我就笑起来,我以为她知道了 那天的事,登时脸颊发热,很难为情。 朱丽问她笑什么,路霞却指指我的脚。原来她笑我穿错了袜子:一只蓝的,一 只绿的。我也笑了,并因此舒坦地放下心来。 今天我发觉路霞的模样有点变化。是不是四个来月没见面,有些陌生之感?不, 我们一见面就感到一种亲切的意味。虽然许久未见,见了面却像昨天刚刚见过一样。 我细细端详之下,发觉她瘦了许多,脸上还隐隐罩着一层薄雾似的疲倦;不知是不 是灯光下照的缘故,她的眼圈淡淡发黑,但她的眼睛依然是黑盈盈的、聪慧的、富 于表情的……这次她来,不知为了什么,我们的话很少,她也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冲 冲,似乎没什么可说的;我心里想说的话很多,但这些话大多是关于她的,一句也 说不出口来。朱丽已经困倦了,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而不顾礼貌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哈 欠。 尽管如此,尽管我们都没说什么,尽管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无趣的一次谈话, 我却并没有感到尴尬与困窘。相信此时的路霞也有许多话而不愿意说出来。我第一 次感受到,一个人把话存在心里,他才是充实的。 路霞站起身要走了。我和朱丽送她下楼。外边真黑,朱丽叫我送送路霞,她也 没拒绝,我当然高兴这样做。 走了挺长一段路,谁也没说话。还是路霞首先打破沉默,谈起了她春假的计划, 她谈得倒是蛮有兴致的。 “最好到野外去,愈远愈好。约上朱丽、你姐姐、林娜娜,再把我哥哥也拉去, 他太古板了,整天看书,应该到郊外透透空气去。春天的空气最好,那时草都绿了, 河也开了,哎,你可以把鱼竿带去。我也想学学钓鱼。我看了屠格涅夫的《白净草 原》以后,就特别想学会钓鱼,还特别想到野外去……”她说着忽然戛然停住,然 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但愿我妈妈的病见些好转。 要不……”“要不怎么?”我问。 “唉,别问了。我连想都不愿意想。”我俩又沉默了。却感到有种沉重的东西 压着她。 这夜晚很美。虽然树都是光秃秃的,空气却一点也不冷了:没有一丝儿风,也 没有树枝轻微的响动。路灯把柏油路照得像冻了一层冰那样明亮;在路灯周围的秃 枝,横斜交错,穿插有致,好像用浓黑的墨笔划上去的那么好看…… “我真不想离开这儿。”路霞忽然说。 “离开这儿?你要去哪?”我听了这话,感到惊奇,突然,又茫然不解。 路霞把脸一扭,朝看我。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接着她刚才的话说: “我也不想离开你们!”那那黑盈盈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激情。 我们已经走到她家附近的苗圃了。这段路很黑,格外宁静,偶尔从道旁的树旁 会闪过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这环境、这气氛、这夜,以及她这黑盈盈的目光, 混成一种模糊、幸福、温存的感觉;好像新月,带着一片云影、星光、银白的境界, 在天边升起,改变了大地上的情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的东西在我心中鼓动着, 弄得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脑袋嗡嗡响,似乎要说,要表达,要吐露什么,我需 要鼓起全身的勇气来,可是此时我的勇气全是不中用的了。 “我知道……”我费了很大力气,只说出了这三个字,而且声音特别小。 她没说话,低下头来。 “我知道……”我再次鼓足劲儿,但最多还是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似乎更小。 这时,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已经站在她家门前。她直条条地站着,看着我,直 看得我都听见自己胸前“怦、怦、怦”心跳的声音了,她一扭身,掏出钥匙迅速打 开门,跑进去,带上门;从门里传出了她的声音: “再见!”随后便是她穿过大小院跑进屋的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个夜晚,从路霞家回来路上的情景:乌蓝的天,缀 满亮晶晶的星星,像闪闪发光的宝石;沿路上一幢幢房屋高低错落的黑影,金黄色 亮灯的窗子,都像假的,像童话剧里的布景;大圆月亮跟着我走,一会儿躲到烟囱 后面去,一会儿又在矮房上露出它圆圆、明亮、可爱的脸来;苗圃的地刚刚翻过, 发出潮湿的泥土和腐叶所特有的气息,这气息预示大自然一轮新的开始、新的繁华 已经来临。虽然没有风,这气息却更有力地扑在脸上,使人感到清新、振作,心里 跃动着倾向于所有美好事物的朦胧的欲望…… (8 ) 路霞和我来往只有这么一年。这年夏天,路霞的妈妈就死了。她正好初中毕业。 她爸爸把她家那所两层楼的小房卖掉,带着她和哥哥路安去鞍山了。 她临行前还来向我和朱丽辞行。不巧,那年暑期,我爸爸去北戴河疗养,把我 和姐姐都带去了。我回到家,路霞早已走了。我带着一种重温梦境般的心情,去到 她家门前看看,那所房子已经住进新人,她在这个城市里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朱 丽交给我一个小纸包,说是路霞留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格列佛游记》, 上边有路霞和路安的赠言和签名,这是路霞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我一直保存着这 本书,而且决不是把它当做一般书籍收藏。因为它给我的内容是任何书所不能比拟 的。这是一本神奇的书——它的内容是双倍的,尽管一半内容没写在书页内;它中 间还有我,虽然在字面上找不到我的名字…… 路霞到了鞍山之后。曾给朱丽来过几封信,信中还问我好。朱丽很懒,只回过 一封信,慢慢她们就断了联系。但她始终没有单独给我写过一封信。 是呵,就是现在,我始终不明白,那个夜晚究竟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却 使我曾经一度胡想了许多日子。记得一次上课时,我竟糊里糊涂地在桌上写了一大 片“路霞”的名字。可是,路霞在那个夜晚之后又来过几次,她见到我,脸上没有 任何异样……是呵,是呵,那夜晚,她说了些什么呢? 我又说了些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那曾使我颤栗不已的话,不 过是一些极平常、极普通的话而已。然而,在路霞与我后来的几次接触中,她却从 来不提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是否于她毫无印象,而只是我的多想、错觉和一种幼稚 的痴情呢? 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路霞,也不曾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朋友。好像朝日、曙照、云霞、露珠一样,总是属于那一段时光 里同时出现的,互相为伴,汇成一片灿烂缤纷的景象,过后就纷纷散失了。路霞不 过是我少年时代这样的无数朋友中的一个,早已无踪无影,深藏在重重叠叠的往事 之中。对于我这个饱经风霜、世事娴熟的人来说,那童年和少年就好比一条干涸已 久的小溪,再也看不到它澄澈透明的流水,闪光的泡沫,感到它的清甜和凉爽。然 而在我的心底却永远潜下它迷人的淙淙的清响…… 有些时候,一个完全偶然的意外的影响,路霞的影子会很快地从我心中一闪而 过。我会十分清晰地记起我们相处的时候,她某一个细小的习惯动作,一个特殊的 眼神,或她那清脆而开心的笑声。每每在这个时候,我就会感到一种新鲜、畅快和 甜美,引起我对少时的深深的怀恋…… 那时,我对路霞是一种什么感情呢?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正像我们相处一 起的那个早春的日子——整个大地还没有从冬眠中睁开它的睡眼,梦境缭绕;早来 春意在这灰茫茫的背景上忽隐忽现,模糊不清;微风吹来,你会一下子感到春之将 至,感到大自然的萌动和它无限的生机。但这种感觉游离不定,转瞬即逝;你睁大 眼睛,在田野、在山坡、在林间、在枝梢,却找不到一块春天的色彩。 等我20 多岁时,认识一位几乎是一见钟情的女友,我们一起谈生活、谈理想、 谈爱、谈未来的时候,那就像从碧绿的山野和芬芳的花丛中来认识美丽的春天一样 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