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文学要重视人生 我们这辈作家(即所谓“在粉碎‘四人帮’后冒出来的”一批),大都是以写 “社会问题”起家的。那时,并非我们硬要写“社会问题”,而是十年动乱里堆积 如山的社会问题迫使任何一个有良心、有责任感、有激情的作家不能不写;不是哪 儿来的什么风把我们吹起来的,而是社会迅猛的潮流、历史的伟大转折、新时代紧 急的号角,把我们卷进来,推出来,呼唤着挺身而起。我们写,一边潜潜泪下,义 愤昂昂,热血在全身奔流,勇气填满胸膛。 由于我们敢于扭断“四人帮”法西斯精神统治的锁链,敢于喊出人民心底真实 的声音,敢于正视现实;而与多年来某些被视为“正统”、实则荒谬的观念相悖。 哪怕我们写得还肤浅、粗糙,存在各种各样明显的缺陷,每一篇作品刊出,即收到 雪片一般飞来的、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作者与读者互相用文字打动和感动着,一 篇小说稿在编辑部传阅时沾上一次次泪痕,是多年文坛不曾有过的现象。正如热气 回荡的天地渴望闪电雷鸣一样,当时还不曾从“四人帮”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来的 文学,也亟需一批无所畏惧的初生牛犊。 我们这辈作者,一开始写作,就与祖国、民族、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同当 代史上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联系在一起,大胆直面人生,由生活获得的实感出发, 进行创作。因此,我们感到,我们与中断了若干年的真正的革命文学传统联结起来, 并在文坛上筑起现实主义的新的阵垒。 文学正在发展。文坛上总是这样:热的要冷却下来,冷淡多年的又要重新变热。 潜在水底的一个个冒出犄角,浮在表层的,有的被时间的尘埃覆盖起来;有的则钻 向深处。近一年多来,文学开始往纵横两个方向伸展,出现了色彩斑斓、标新立异 的可喜的现象。 我们都在努力,也都感到各自的不足。感到自己的文字功力不深,知识范围狭 窄,修养浅薄,创作准备不足等等。这些仿佛都不难办。因为,我们可以向一些健 在的老作家叩门求教,还有源源不断出版的中外名著可供借鉴和滋补。但关键的是 创作的路子存在一些问题——主要是前一段我们比较偏重写“社会问题”。尤其是 在短篇小说里,常常把“社会问题”作为中心。难免就把人物作为分解和设置这些 问题中各种抽象的互相矛盾因素的化身。作者的着眼点,经常是在各种矛盾冲突之 后(即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发表总结式或答案性的议论。即使这些议论颇有见地, 但小说缺乏形象性,构思容易出现模式化和雷同化,并潜藏着一种新的概念化倾向。 往往由于作者说了真话,对于多年听惯和厌烦了假话的读者来说,这些议论很有打 动人心、引起人共鸣的力量。作品获得的强烈的社会反响会暂时把作品的缺陷掩盖 起来,时间一久,缺陷就显露出来。这样下去,路子必然愈走愈窄。由于作者的目 光只聚焦在“社会问题”上,势必会产生这样一种情况,即“在每一篇新作品中, 强使自己提出一个新的、具有普遍性和重大社会意义的问题”,这样就会愈写愈吃 力、愈勉强、愈强己之所难,甚至一直写到腹内空空,感到枯竭。 我这样说,是不是反对写“社会问题”呢?不是的。一个社会责任感强,十分 敏感的作家,不可能不随时注意到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比如,巴尔扎克、托尔斯 泰、左拉、狄更斯、莫泊桑、鲁迅、巴金的名作巨制中,都包含着许许多多社会问 题。尽管这些社会问题有的早已不复存在,但他们写这些问题时所倾注着的激情和 迫切感,使我们在诵读时还能明显地感受到。 前不久,严文井同志给我的信里说:“生活,包含着一个以上的社会问题。” 这位老前辈的见解使我受到启发。从社会发展史上来看,社会发展得愈快,产生的 问题就愈多,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也很复杂。有的社会问题,人们本来应当避免, 有的则是人类社会发展中必然出现的。这些问题纵横交错,各种各样,但前一段时 间,我们注重的差不多都是政治因素造成的社会问题这样所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就 是只注重人的社会性,即人的政治立场、思想倾向、态度观点。以此来区分所谓好 坏和正反面人物,这样就必然忽视了人的复杂性。作者愈想突出“问题”,人物就 愈变得次要,而且成了在固定政治标准上好坏不同的。象征性的符号。在一些悲剧 作品中,构成悲剧的因素大都是政治因素,其它因素往往被免去不写,或者干脆没 有构成于人物和作品中。这大概是要着意强调“社会问题”之故。你肯定读过托尔 斯泰的《高加索的俘虏》。书中同样是俘虏的两个人物,由于性格不同,遭遇也不 同,命运和结局都不同,十分可信。实际上,我们生活中发生过的某些悲剧,如果 主人公换了另一种性格(或个性)的人,也许就不一定会是悲剧,或者结局更为悲 惨。 当然,多年来非正常的政治生活造成的、有待解决的社会问题,成堆摆在眼前, 成为生活前进的障碍。作家的笔锋是不应回避的。而且,自从19世纪中叶以后,政 治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愈来愈直接,政局的变动,往往牵涉千万人的生活乃至生存。 它迫使人们愈来愈关注它,这是地球上的事实。我一直不大相信“远离政治论”或 “避开政治论”卵翼下的作品才是有生命力的。中世纪田园诗和牧歌式的小说是那 个历史时代的必然产物。我相信,20世纪后期的世界性的杰作,差不多都离不开政 治,而且包含着不少作家对政治的独到认识和见解,纵横穿插着不少社会问题。关 键是作家在观察、体验、剖析、表现生活时从哪里着眼?是先从“社会问题”着眼, 还是先从这些问题的政治因素着眼? 我以为,一个作家观察生活和动笔写作时,都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上。我把这个 高度分解为六个部分——历史的,时代的,社会的,人生的,哲学的,艺术的。其 中“人生的”和“艺术的”两方面,一直不被我们所重视。 我们总在强调高尔基那句名言:“文学即人学。”一再说文学是写人的。 写人的什么呢?人的感情、性格、思想、遭遇、命运等等。还有呢?我想,是 不是应当注重写人生?因为这个概念里包含着人的一切。我不大同意笼统地提“生 活”,这个词儿的客观性太强。生活无非是人的生活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 它由人来决定,因人而异。作家既要观察、熟悉和体会生活中活生生的人,同时也 要从每个不同处境,教养、嗜好、个性和气质的人的角度去看他的生活;既要从每 个人身上寻找人生的哲理、诗情和含意,也要从人生总的体验上去加深对每一个人 的感受和认识。 我想这么写,生活内容就丰富了,人物也会千差万别、有血有肉,作品便经得 起推敲和咀嚼;无论是对生活、对社会、对人,体会会更深;观察和表现的角度也 会更多。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积累,总是感受多于观察的,无意识留在记忆中的多于 有意识强记下来的,往往一个新的立意、新的思路、新的构想,会调动出大量生活 积累,作者会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潜在着许多未曾挖掘过的素材的矿藏。为什么巴尔 扎克那么多产,同时又写得那样入木三分? 如果翻一遍他的代表作,就能发现他对人生的体验异常精深。故此他好像随意 从身边拉出几个人物,或拉出某一个生活场景,就能洋洋洒洒数十万言,而自始至 终饱含着人生浓郁的况味,处处闪烁着他从个人生活经验里锤炼出的精辟的人生格 言。细细分析他的作品,在那些人物的矛盾和情节的纠葛中,也囊括着不少社会问 题。只不过他不是简单地一个个把问题抽出来写罢了。 因此,他的作品没有由于那些“社会问题”不复存在而失去魅力。而我们有些 作品却常常是经不住再读一遍的。这的确很值得研究! 我这里所强调的,就是“写人生”。当然,我们这辈作家所面临的问题还很多。 我再重复一下,我把这些想法公开发表,旨在听一听大家的想法,多做些切磋和研 讨,想必会互得启发,各有收益。目前,我们这辈作家对这一问题的关切,说明大 家都没有固步自封,而在努力探索新的途径。这或许是大家在创作上将要出现新突 破的好兆头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