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傲徕峰的启示———观察生活要有新角度 我早就耳闻泰山有座奇峰,人称傲徕峰,颇能入画。传说,在去之已矣的遥远 年代,有位名叫傲徕的神仙,天性孤傲;世上几乎没有一件能值得他瞥一眼的东西。 一次他偶过泰山脚下,见到泰山这般巍峨壮观,颇不服气,遂立地化做一座百丈高 山,但仅仅齐到泰山腰处,于是他口中念一声:“长!”又长高100 丈,却仍在泰 山腰下。他不觉大怒,连喝两声:“长!长!”又长高200 丈,不过略过泰山的肚 脐儿而已。此刻他力气用尽,不能长高,也不能行动,只有呆在这里。千万年来, 眼巴巴瞧着泰山安然稳重地耸立在自己面前,无可奈何,但他那股傲岸的气焰犹存。 凡到泰山作画的人,都要看看傲徕峰,从这妒贤嫉能、过分自负的象征物上,领略 些山峰险峻峭拔之势。 头次登泰山,我就记着这件事,非要看看它不可。我由南路上山,走了一程, 方知它在西路上,与五贤祠、冯玉祥墓、长寿桥、扇子崖等处于一线。 看来只有从岱顶返回来以后再去看它了! 攀至南天门,我爬上天门左边一个浑圆光洁、寸草不生的山头,俯瞰山下景物 时,远远看见有座极其瘦峭的山峰沉在下边。山民说,这就是傲徕峰。 这可使我大失所望!看上去,它不过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而已,瘦棱棱地戳立在 谷底;又好像从谷底升起的一股灰紫色的烟缕,升得不高便凝固了,成了这副窝窝 囊囊的模样。它丝毫不像传说中那样子,也激不起我画画的兴趣和欲望来! 伫立泰山之巅,环顾四外,大地上还有什么能超过泰山的?只有头顶上空洞无 垠的天空,轻飘飘的云彩和朝起暮落的太阳吧!鸟儿都不敢飞上来! 傲徕峰,不过像巨人脚边一个矮小而不起色的侏儒罢了,算了吧!傲徕峰,你 不过徒有虚名! 但是转过两天,我却意外地遇到另一番景象——那天清晨,乘着天气和阳光都 格外好,我背负画夹,只身在西路寻找能够入画的景物。人说,扇子崖一带没有古 刹名寺、亭台楼阁,却到处乱石纵横,杂木横斜,颇多野趣。 对于我这种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人,野趣是有特殊魅力的。我匆匆过了长寿桥, 直奔扇子崖。越过一片片蓬草齐腰、坑坑绊绊的丘陵,跨过几道喷云吐雾、激湍直 下的深涧,随后穿进一条窄小幽深、老树交盖、晦暗悄怆的峡谷,带着一身露水和 野蒺藜,刚刚钻出谷口,顿觉天地大亮,面前竖着一座大山,我仰头一望,目光沿 着一块万丈石壁向上望去,好像没有尽头,一直摩云钻天;它的峰顶真的在云彩里 么?好一座峭拔奇兀的山峰!碰巧,这时从旁走来一位肩柴背斧、臂挽绳索的樵夫, 问过方知,原来它是傲徕峰呀!噢?噢! 傲徕峰原来又是这个样子! 当我登上右旁一座小山时,可算见到它的全貌,它的真面目了!简直是一块顶 天立地的巨石,下撑地,上扪天,可谓天柱。石上满是巨大而横斜的裂缝,石上披 挂着枝枝蔓蔓,蒙络摇缀,裂缝里生出许多古松古柏,盘根错节,苍劲多姿。低处 郁郁葱葱,高处迷离模糊,层层叠叠,仪态万方。它又极有气势,拔地而起,冲天 而去,巅头稍稍扭斜,分明带着一股傲岸之气。 泰山南天门在它的后边很远的地方,中间隔着一阵阵流动而明灭的云烟,猛一 看,它似乎比泰山还高哪!由此始知,关于傲徕峰的传说倒很贴切。瞧它,真美真 险,真神气!看到它,甚至觉得自己也生出一种自负感!我看了无数名山大岭,却 从来未有过这种感觉!好一股充满自信又自命不凡的劲头,这才叫做“名不虚传” 呢!于是我面对它,急忙打开画夹,铺纸,调颜料,确认它的特征与神态……这时 一个问号跳进我的脑袋里:为什么我在泰山侦上看它时就无此感受呢?为什么两处 所得到的感受竟截然不同?这是由于观察角度的变化吗? 是的,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在某个角度里,它可能黯淡和平庸;换一个角度, 它的所有特征、所有美、所有光彩,一下子都能焕发出来。 摄影师在他拍摄对象面前,一会儿蹲下来,一会儿扭斜身子,他寻找什么呢? 角度,合适的角度! 角度不同,你所看到的、感到的、获取到的、发现到的,就会全然不同。 为什么同样一个事件,有人能写出催人泪下的悲剧,有人能写出令人捧腹的喜 剧?生活是个最复杂的混合体,就看你从哪个角度观察和感受它了。 不同作家,由于经历、身份、地位、气质、信仰和观念的不同,观察生活(包 括人)的角度必然不同。有人喜欢表现强者,有人的目光总盯在凡人小事上;有人 视觉开阔,喜欢在生活中抓住最鲜明有力的粗线条,有人则用心良苦,细细透入对 方的内心中加以体味。角度往往也是作家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 托尔斯泰好像坐在乌拉尔山的山头,俯瞰大地;巴尔扎克却好像整天在巴黎的 千家万户中间穿梭不已;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仿佛躲在一个角落里看世界。换种方式 说,巧合最能引起欧·亨利的写作欲;小人物的悲哀、自尊、真挚、委屈,最容易 打动契诃夫的心;如果生活和历史不在雨果的头脑里凝聚成深刻的哲理,化为形象, 他几乎就没有创作冲动…… 世界上的角度千千万万。爱是一种角度,恨也是一种角度,同情是一种角度, 卑视也是一种角度。然而对于作家,热爱生活却是共同的角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对 生活表现出的淡漠,恰恰是他对向往而得不到的生活感到茫然时的反应;正如有时 “恨”才最有力地表现出“爱”来。 为什么你在某些角度拍摄的照片,自己也会感到不像?这表明,角度中包含着 真实感。 有一部美国反战影片。在摄取一队即将开往前线送死的新兵时,镜头是透过伤 员的一条腿和一只拐中间拍的。这角度中就凝聚着编导者的思想。 从铁窗和从帆索中看到的蓝天是不一样的。一艘迎面开来的船和一艘离岸远去 的船,便是不同的两句诗。角度中有内容,有情绪,当然还有格调、气氛、意境等 等。观察生活要找角度,表现生活也要找角度。 看上去,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是面面俱到,写尽天下诸侯列强。其实他牢牢 抓住蜀国的兴衰为着眼点,而写蜀国又抓住诸葛亮的一生成败为立脚点。因此《三 国演义》很容易被改写为一部《诸葛亮传》。这样,小说便繁而不乱,庞而不杂, 有条不紊,广阔浩瀚而又具体翔实。作家有了立脚点,由蜀国向外面放眼,才好写 刘表,写曹操,写张鲁,再写吕布。有人称这叫“俯瞰法”,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 古典作品大多用这种方法,也算是一种传统写法吧! 当小说从故事中脱出身来,作家们则开始注重多种角度。比如契诃夫的《葛里 夏》,他把自己当作一个两岁的孩子。用这孩子的眼睛——重要的是以这孩子特有 的感受来写周围生活。一切事物都美妙而可爱地变了形;平凡的生活也变得神秘莫 解,显出迷人的魅力;契诃夫的另一篇有名的小说《卡西唐卡》,则是从一只狗的 角度出发,即以狗的自我感受,写它如何不巧迷路丢掉了,如何流浪和受马戏班老 板的捉弄,最后又如何找到了亲爱的主人。 作家以狗的感觉描写生活,很不容易,也必然带有人格化,从而使读者把这只 狗的遭遇与人生联系在一起,受到直接打动。屠格涅夫的《木木》,杰克·伦敦的 《荒野的呼唤》,莫泊桑的《菲菲小姐》,以及《白比木黑耳朵》等,都是写狗的 小说,同样感人,却毫无重复之处。这不单是故事内容的区别,也与作家所采取的 不同表现角度有关。 如果伏尼契不是从亚瑟——牛蛇这一人物的命运的角度来写,小说就难以收到 这样打动人心的力量。大多数作家总是愿意站在他所同情的人物的一边来写生活的。 生活中的种种人和事大多是通过这个人物的感受传递给读者,这个人物的思想感情 就会饱满而充实。读者也会不知不觉地站在这个人物一边,同时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作者的观点和倾向。 如果换一个角度呢?像梅里美的《卡尔曼》那样,作家不是从主要人物卡尔曼 的角度来写的,而是从那个偶然与卡尔曼相逢而发生恋情的霍桑的角度来写。通过 霍桑的眼睛,卡尔曼表演出一连串刚烈、刺激、突如其来、乍不可解的行为,逐渐 完成了这个酷爱自由、本性难移的吉普赛姑娘的典型形象。倘若梅里美是从卡尔曼 本人的角度来写的,形象就不会如此清晰完整。 从人物本身出发,就会偏重于人物内心刻画;从旁人的角度来写这个人物,便 会多于行动描写。 选择角度,就是要从对象中更多地调动出自己所需要的内容。 小说演变到本世纪以来,一部分作家则更注重自己个人的角度。常常借助主人 公的联想、思维、意识、情绪活动,展开人物的内心天地。大千世界也通过这面带 有浓重主观色彩的内心镜子反映出来。比如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就在 那个虚构的艺术家达德格斯的意识银幕上,全盘显现出乔伊斯本人对爱尔兰社会的 理解。从这种“主观”角度写世界,世界感觉是什么样,表现出来就是什么样。它 给人的感受则更为直觉真切。这是当前世界文学中某些作家常常使用的方式。 文学的角度是无穷的。就观察来说,对待一个人、一件事乃至整个社会,不同 角度就会获得不同感受、理解和认识,就表现来说,对于任何特定的内容,则只有 一个最适当和最有效的角度。仿佛一个画家,围着他的模特儿转来转去,最终会找 到一个最好的角度,能够最充分地表现出这个模特儿的容貌和体态的特征。 一位生活感受十分丰富的作家,必须具有善于寻找各种角度的本领,他才能创 造出色彩缤纷、互不雷同的作品。正如一位有才华的画家,根据不同内容,不断创 造性地更新自己的构图,变换透视角度。如果某位作家有很多生动的人物和故事, 却只有一个固定而单一的角度,他的作品就会愈写愈呆板。读者不仅不喜欢相同的 内容,也不喜欢相同的形式。作品忌讳与别人雷同,也忌讳与自己雷同,那就需要 作家的艺术思维灵活一些。苏东坡有一首名诗,无人不晓,由于与本文内容契合, 不妨重复一下,即所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有一次,天下雪,我滑了一跤,趴在松软冰凉的新雪上,抬眼忽然看见许多脚, 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有时髦的筒靴,有打补丁的旧皮鞋,有军用胶鞋,有大棉鞋, 有小孩子的虎头鞋,还有一双鞋子,一只底儿薄,一只底儿厚,大概他腿有毛病; 那些鞋头呢?有方鞋头、尖鞋头、圆鞋头、扁鞋头、大鞋头;有的鞋头朝我,有的 却只能看见鞋后跟;有的步子快,有的颤颤悠悠,有的则站着不动……咦!我好像 进入一个奇妙的脚的世界,不觉痴呆了。 有位好心人弯下腰来问我: “你摔伤了吗?”我才惊醒。原来摔了一跤,趴在地上,也能获得一个新奇的 角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