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68年30岁男F 省S 市某外贸公司干部 头一个发现他不会笑的是个政工干部——一顶宁静的小帐篷——" 忆怪事" 时 被" 忆" 出来——面对毛主席像的表情像哭——工宣队土法上马——一个不会笑的 人成了笑料——突然间竟然大笑不止 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故事,本来是我自己想把它写成小说的。特别是昨天晚上发 生一个奇妙的情节,它自我就完成为一部绝对精彩的荒诞剧。可惜我不能写!一是 因为这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亲戚,二是这故事完全不用再虚构,照原样写出来就足能 把贝克特、尤涅斯库那些荒诞派大师们气死。我一想,你的" 一百个人" 里肯定没 这种典型,送给你吧!你这家伙,好运气总是自个儿去找你,而我总是到手又飞了, 没办法!但你必须答应——事后还给我一个好故事怎么样?咱可谈妥了,君子协定? 呵哈,当然我不要你还,我是因为你那" 一百个人" 里不能没这个典型,才拱手相 让,自送给你的。我来讲—— 我相信一个心理学家的说法:人的喜怒哀乐中,以笑的表情最多。 哀与怒,反应到人脸上,只不过有限的几样,可是人笑的表情就无穷无尽。你 闭上眼好好琢磨琢磨人的各种笑吧,多丰富!比方,大笑、微笑、傻笑、憨笑、狂 笑、疯笑、阴笑、暗笑、嘲笑、讥笑、窃笑、痴笑、冷笑、苦笑……哄笑、假笑、 奸笑、调笑、淫笑等等等等,还有含情的笑、会心的笑、腼腆的笑、敷衍的笑、献 媚的笑、尴尬的笑、轻蔑的笑、心酸的笑、宽解的笑、勉强的笑、无可奈何的笑… …对,还有皮笑肉不笑、止不住的笑或仅仅笑一笑,还有!另外一类的笑——含泪 的笑、哭笑不得、似关非笑——仿效第八代评论家擅长模拟最新学科术语的方式来 说,这属于" 边缘的笑" 、" 交叉的笑" 或叫做" 包容多种内心机制的笑".瞧,你 也笑了,又是一种笑——蔫损的笑! 当今工具书热,单是各种笑足足可以编写厚厚一大本《笑的词典》,供给心理 学家、精神病医生,以及官场里察言观色和初学写作者挑选词汇使用。人这样会笑, 富有笑,可是我姐夫居然一样儿也不会。这怪人,他不会笑! 头一个发现的是天才。这天才绝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是中学教数学的,她只对 等号两边的数字最敏感,对人稀里糊涂,不然也不会二十六、七岁才谈恋爱。我? 不,你错了。在中国对人敏感的,并不是作家而是政工干部。头一个发现我姐夫不 会笑的是我姐组学校的政工干部小魏。当他把这个天才发现告诉我那糊涂姐姐时, 我姐姐竟然说: " 你只在我家见过他一面,可我认识他快一年了怎么没看出来?要说他人呆板, 不爱说,倒对。说他不会笑,胡说!人怎么能不会笑?" 那时,我姐姐正爱他爱得发狂,天天一下班两人就粘到一块儿。那些搞数理化 的人,理性思维的人,一堕入情网,比咱们更海阔天空、神魂颠倒。我对爱情有个 解释:爱情既然是爱自己所爱的,实际上都是爱自己。对方都带着自己假想或梦想 的色彩,把自己的笑当做对方的笑,将自己的感情放在对方身上来感动自己,对吧! 要不那么多人为爱而殉情?它一完、自己也完了呗。所以我又认为,初恋是人生中 唯一的一段精神失常期,进入一种幻觉状态。小魏的话好像摔出根手指头把我姐组 从幻觉中捅醒。她认真一想,居然想不出他笑是副什么样子!她就决心试试自己的 恋人是否当真不会笑。赶巧那天是我姐夫生日,他属猪。我姐姐还真有办法,跑到 商店挑选了一只滑稽透顶的小肥猪,屁股上有个笛儿,一捏吱吱叫。她用彩纸包好, 揣在衣兜里,当晚两人约好在海天门公园会面。她领他定到一盏葵花灯下,为了能 看清楚他的脸。她说:" 我想送你一件特别的礼物。" 说完紧盯着他的脸,心想他 照理应该露出风趣的或者好奇的微笑,反问她:" 你要送我一个什么好宝贝?" 他确实也是这样说了。但我姐姐头次发现这家伙的脸皮就像结冰的河面,没一 丝笑的微波漾动。太可怕了!难道他真不会笑?这还需要进一步证实,鉴定。 我姐姐沉住气,打衣兜里掏出礼物,还尽量装得挺高兴,说:" 给你,自己打 开看吧!" 如果这家伙看见小肥猪再不笑,完了!世界上一副最不可思议的面孔就叫我姐 姐拿命运撞上了。 后来我姐姐告我,当时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好像他打开那包里装的是颗定时 炸弹。难以想象的事终于出现了——这家伙剥开那美丽的花纸时,神气好比在拆一 个陌生人寄来的信封。小肥猪露出来,他手一捏,吱地一叫,任何人都会给这玩意 逗得大笑,但这家伙只是连连说:" 嘿嘿,嘿嘿,太逗人了,逗极了。" 那张死脸 就像两扇关得严严的门,一动不动,门上还挂把大锁,贴封条,千真万确——是表 情的残疾人! 我姐姐回家大哭一场,那天真把我们全家吓坏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她一说, 我们全懵了,想劝她都不知该怎么劝。我不信他真不会笑,后来见面一试,果然真 不笑。逢到特别该笑的时候,他只是咧咧嘴," 嘿嘿嘿——".像笑声,但嘴角决没 有半点笑意,脸上的肉像冻肉。 那段时间,姐姐很少见他。大概怕见他,怕他不笑。偶尔他来,姐姻不拿眼瞅 他,局面挺僵。我为了缓和气氛,禁不住说几句笑话,我注意到,此时姐姐却又不 甘心地瞥他一眼,巴望那张死脸上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来,但每一眼都是一次打 击。我想劝姐姐算了吧,这样下去会犯神经过敏,再说和这怪家伙生活一辈子太没 劲了。整天面对着一张" 阶级斗争脸" ,生活中一切欢乐都没反应。两个人之间" 意会" 的事多半都是用笑表达。笑是最好的呼庞,笑还是生活中的一种溶解剂,人 和人沟通的最便当的渠道……可没等我把这些见解告诉她,却发现她竟然离不开他, 这事儿就麻烦了! 我姐夫人很实在——这是没说的了。大学念经济,在学校是绝对的尖子;他的 英语,照我的话说,比中国话说得好。做事极认真,守信用,尤其遵守时间,又爱 干净。虽然只有两件衬衫,什么时候看都像新的,补丁在他身上像装饰,这些都是 我姐姐从骨子里喜欢的。 他是个孤儿。孤儿的感情世界好比一块荒地。上大学时赶上五七年的鸣放,据 说他惹点麻烦,但那时政治决定人的一切,哪个姑娘肯沾他——这块地又碱了。要 不是因为他出身没问题,决不会分配到外贸公司工作。他是到我姐姐学校教英语补 习班时,无意中和我姐姐碰上的,两人之间一下就爱上了。这爱,就好比一颗种子 落到他这块光秃秃、遭殃的大碱地里,他便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他对我姐姐的 感情好像是种感激报答的激情;我姐姐在这家伙身上得到的便是双倍的爱,双倍的 关心和体贴。从他俩的关系上我还发现,原来女人比男人更需要体贴。有一次两人 约好去看话剧,说好在剧场里见。吃晚饭时忽然刮风下雪,有人敲门,他来了。我 姐组说:" 不是说好都到剧场去吗,你怎么来了?" 他脸上没表情,嘴在说:" 别 又忘了戴口罩。" 我看见姐姐回屋翻抽屉拿口罩时,脸上有种幸福的微笑。女人要 的就是这个! 我姐姐发现他不会笑之后,几次想和他分手,但每次下了决心,不出三天就坐 不住了,鬼使神差地打电话找他,约他。当两个人下狠心也离不开时,那就必有真 正的爱情存在。于是我改了主意,想撮合他们了。我悄悄问那家伙:" 我怎么很少 见你笑呢?" 我问得很巧妙。 不料他惊奇地一扬眼皮,没笑,却说:" 嘿嘿,你问得真有趣。" 我看他并不 觉得自己不会笑。既然这不是种病态,他身上就什么也不缺少。 一天我看书——是哪本书,我忘了。书中有句关于爱情的话:" 不要看他的脸, 要学会看他的心。" 我就把这页打开着,放在我姐姐桌上,等她看。第二天我姐姐上班去,我再看, 在这句话后边,姐姐用铅笔写了三个字:" 谢谢你!" 我知道姐姐这三个宇是写给 作者的,也是写给我的,从此这场别扭就在他们之间不知不觉渐渐消失。后来他们 结了婚,姐姐搬到他家,又有了孩子。有时我去她家串门,并不觉得我姐夫那张不 动声色的脸使他们的生活缺少什么。不笑,自然也没有假笑;他为她做了什么好事, 她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时,他那张没有任何反应的脸反例好像表示这一切都是他理 所当然应该做的。有时,我姐夫和他们心爱的儿子在床上翻滚打闹,弄得小家伙哈 哈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姐夫的表情却依然严肃得像个摔跤运动员。我发现,姐姐在 一旁笑眯眯看着,仿佛听到这怪家伙心里开心的笑声……一个能体会别人内心的人 是幸福的。我觉得,我姐夫这张无言的脸就像一顶宁静的小帐篷,我姐姐就躲在这 小帐篷下,和他一同享受着人间的一切温馨。 听到这里,你肯定沉不住气了——我骗了你!哪来的荒诞,分明一个诗情画意 的故事。别急,别急!人都是正常的,荒诞都是生活的强加。换句话说,荒诞是生 活的本质。 我还相信一位哲人的说法:一样东西带绘你幸福,你要警惕——它必然同时还 带绘你不幸。 六八年文革大揭发时,各单位不都在搞" 忆、摆、查" 吗?你还记得" 忆" 是 什么意思吗?" 忆" 叫" 忆怪事" ,就是发动所有人回忆平时遇到过什么值得怀疑 的人和事,揭出来,好抓住线索," 深挖隐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 浆糊厂有个老 工人平时跟人打招呼,习惯将手斜举到额前,很像旧军官行见面礼的姿势,被人" 忆" 了出来,再经专案组调查,真的查出是个一直隐瞒身分的伪满军官。这事被当 做先进经验在全市传达,一时人们的精神头儿全提起来了,大忆怪事,掀起高潮, 人人恨不得都能从自己床铺下面挖出颗炸弹。忽然一天,我姐夫单位有人绘他贴张 大字报,题目是《他为什么从来不笑?》。祸找到头上来了! 这张大字报比一宗上百万美元的出口买卖更强烈震动了整个公司。全公司二百 多人一同从记忆里搜寻我姐夫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果然,没人见他笑过。专案组悄 悄出动,查遍我姐夫的朋友和邻居,也没入能证明他笑过。问题就大了。后来他们 专案组还来找我,我说:" 我也没见过他笑,他在家里也从来不笑,可能不会笑吧! " 专案组的人说:" 你别包庇他,不会笑的除非是死人。我们调查了他孤儿院的老 师,还有他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都说他会笑,笑过。我们有一大堆证明材料! 他不是不会笑,这里边有政治原因!" 我听了一征。说实话,我并不怀疑专案组这些证明材料。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 笑?是不是反右对他的挫伤,使他性格变了?他这个人很内向,沉闷,从来不谈自 己,更不谈自己的过去。 专案组以他五七年留在档案的右倾言论为根据,断言他不笑的根由是对新社会 怀有刻骨仇恨。但他们必须有现实依据,才好把他定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从他日常 的工作和言论中找不出新的问题,看来他莫属于" 隐蔽很深" 的那种,便把他列为 运动重点关在单位里,逼他交待思想,同时抄家。把他家里的私人信件、工作笔记, 连同我姐姐的数学教案都搬去,派一批人从中查找。但他所有文字除去记事就是谈 事,连一句谈感情甚至谈天气的话也没有。最后只好用压力挤他的口供。他呢,居 然不承认自己不会笑。他们叫他笑,他还是我见过的那样,咧开嘴," 嘿嘿" 两声, 根本不能叫做笑!一到批斗会上叫他笑,他就这样。他没笑,反而逗得大伙想笑, 成滑稽剧了。眼看着运动搞不下去。专案组里有个机灵鬼儿,想出个挺绝的法子, 问他:" 你对党和毛主席感情怎么样?" 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党把他养大,从小学 到大学都拿助学金,当然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激之情。那机灵鬼儿就指着墙上的毛 主席像说: "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当然应该笑了。""好,你笑吧!我们 看看是真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 嘴,牙花子都龇出来,硬堆在颧骨上的肉痉挛般地狂跳起来,扯得眉毛直抖。样子 像很疼,很痛苦,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 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 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仇恨!" 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行为,批斗,批判, 运动也就推向了高潮。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逼她揭 发我姐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 的滋味,整天灰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 我爸 爸为什么不笑,呵,妈妈?" 她突然" 啪" 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 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儿子。 等到落实政策时,我姐夫这案子成了难题。写材料的人说,单凭一个表情怎么 好作为反革命罪证上报,又不能叫他再表演一次,拍张照片放进档案,又不是杀人 现场的照片。过了半年多,上边派一支工宣队帮助他们公司搞政策落实。专案组就 把我姐夫这案子作为" 老太难" 推给工宣队解决。 工人比干部有办法。琢磨个办法,土法上马。把我姐夫叫去,进门就叫他脱衣 服,直脱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我姐夫以为要挨揍,吓坏了。谁知他们上来一个人, 让我姐夫举起双手,像投降的姿势,然后拿根扫帚苗子,搔我姐夫胳肢窝,脖子和 脚心,只见我姐夫嘴一咧一咧,嘿嘿出声,胳膊腿乱摇乱蹬,叫着:" 不行了,我 不行了,痒死了,痒……" 可是他一点不笑。这工宣队员把扫帚苗子一扔,说:" 专案组怎么搞的,这人哪是不笑,根本他不会笑!" 经过这次鉴定,罪证被否,我姐夫就被平反落实。由于不能否定前一段运动的 成绩,结论是"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政治上平反了,可是他又从" 不笑的敌人" 变为" 不会笑的人" ,成为全公司 人好奇和注目的对象。每逢到该笑的场合,总有一些入把目光抛向他,并不是巴望 他笑,而是巴望他不笑,好证实他们身边确实存在着一个世所罕见的不笑的怪人。 还有些年轻人搞些恶作剧,弄只死耗子放在他抽屉里,或者突然朝他做个怪脸,好 像不把他弄笑,永不死心。他们还背地绘他起个绰号,叫他" 死脸" ,他也听到了。 一个不笑的入,反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依然不动声色,内心却变得十分敏感,时时 觉得有人不客气地拿根针刺他,那张脸就更无表情,有时看上去像块冰冷的岩石。 一天,他忽然对我姐姐说: " 你能教我笑一笑吗?" 我姐组流泪了,对他说:" 你就这样吧,我喜欢…… " 从此,我姐姐自己也很少笑容了。大概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笑,怕引起组夫的 自卑。从我看来,一个没有笑容的家庭好像永远阴天。尽管他们仍旧相依相爱,但 总感觉有种压抑感使他们的屋顶也矮了两尺。后来我还发现,只要到他们家串门, 我自己也不会笑了。奇怪,我怎么也不会了呢?有一次,我坐在他们家,桌上有个 裂成两半的小镜子,我无意面对镜子想笑笑,一时竟然不知脸上的肌肉怎么动,嘴 一咧,哟,我竟然和我姐夫那神气一样。我吓了一跳,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更相信一位荒诞派剧作家的话:生活比荒诞的艺术更荒诞。 自从文革被历史一脚踢开,生活又换了一套新解释,包括对我姐夫的不笑。 领导们的能耐,从过去表现在揪出多少人,改为现在能嫌多少钱。外贸公司的 书记兼任起经理来,还要干个外向型" 子公司" ,搞引进、出口、合资和海外投资。 这子公司需要一名能干的人挂帅。原先那帮红人都过时了。多年搞运动,培养的人 专长都只会搞运动。人到用时方恨少,于是想到了我姐夫。第一他精通业务,第二 他外语呱呱叫,跟外商交往得心应手。可是领导班子里有人提出异议,说他不会笑, 怎么能接待好外商?谈生意准砸锅。但除他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只好拿他将就 一时。 我姐夫走马上任,没一年,天知道这公司怎么就叫他干得热火朝天。原来跟外 商谈生意并不需要笑,需要本领。外商也不管你笑不笑,有生意可做就行了。 几年里,我组夫已经俨然一个大老板。企业创汇相当于全公司的两倍,成了公 司那帮头头向上卖好邀功的资本。我姐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被选为市 人大代表,天天出入各大豪华宾馆和市领导的高宅深院。时不时出国一趟兜生意。 还搬了家,住进一套三居室外带大客厅的公寓房,一个当今中国富裕家庭必备的器 物应有尽有。姐姻经常穿着他从国外捎来的新款式衣装,佩戴小首饰,高高兴兴去 亲友家串门。再不避讳他而随心所欲地想笑就笑。他呢?专车,小西服,头发搞得 贼亮,只是那张脸依旧不笑。可这不笑的脸却处处受到欢迎,在酒店宾馆里受到高 质量的" 微笑服务" ,在公司里人人都投之以赔笑。因为人人想求他出国捎洋货, 更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大经理、有权的领导;领导就不能总笑,愈不笑,下边人就要 愈哄他笑。他像上帝一样活在人间,可是恐怕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人怎样一下子如 此显赫! 下边就要讲到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怪诞的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我姐姐、我外甥在客厅里看电视。24寸大屏幕上是两个人说相声, 相声说得平平,并不特别可笑。可是忽然间他喉咙里" 咕" 的一声,就像母鸡下蛋 前,受身体里什么东西惊动时那一声。跟着" 咕、咕、咕" 连着响起来,好似有东 西在他喉咙里憋着,很难受。我组姐以为他得了急病,一看他的脸挺滑稽,随着咕 咕响,两嘴角像有根线往上扯,一挑一挑,脸上的肉乱扭,那双从没弯过的眼,居 然弯曲成一对打卷儿的小柳叶儿。我那傻外甥一叫: " 瞧我爸爸多像唐老鸭!" 这话像引爆物。我姐夫像死火山,一下于爆发了似的,大笑起来。他竟然笑了! 而且不是以前那种怪样,而是真正开怀大笑!我姐姐说,当时他脸上的五宫就像花 开那样,所有花瓣都和谐地张开……更是不可思议。但这真的笑了,反而把我姐姐 吓傻,以为他疯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姐夫摇着手,笑得不能回答,而且只 要他看电视上那两个相声演员一眼,笑就会加剧一阵,直笑得捂着肚子,眼泪鼻涕 流下来。我姐姐扶他上床,赶紧打电话绘我,我赶去了,只见我姐夫蒙头裹着被子 咯咯地笑,整个身子在抖,擂得床架子嘎吱嘎吱响,好像得了寒热病。我掀开被子 看他,确实在笑,但枕头上泪湿了一片。我问他: " 你怎么了,难受吗?" 我姐夫一边咯咯笑一边告我说:" 我止不住了。" 我给他吃了两片镇静剂才平静下来,呼呼大睡。今天姐姐早上告我一个奇迹, 他脸上竟然出现很自然的笑容。怪不怪,简直不可想象。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连一个表情也不放过——它显示了文革的绝对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