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抛掉一切希望 在中世纪,一座称得上完整的建筑,它的地下工程差不多同地上一样多。 除了象圣母院那样用成排木桩做屋基的以外,一座宫殿,一座堡垒,一座教堂, 通常都有两个底层。一座大教堂下面,还有另一座相当低矮、黑暗、神秘、又瞎又 聋的地狱般的教堂,就在那光辉灿烂、日夜发出琴声与钟乐声的本堂底下。有时地 底下是一座坟墓。在宫殿或监狱里,地底下就是一座牢房或坟墓,或者两样都有。 这些结实的泥水工程,我们已经在别处描述过它们的构造形式,它们不单是只有屋 基,而且还有根须分布地下,形成房间走廊与楼梯,同地上一层的建筑一模一样。 这样,教堂宫殿和监狱就有一半是埋在地底下,一座建筑的地窖就是另外一座建筑, 你到那里去不用往上爬,只需往下走。地底下的教堂作为它上边一层建筑的地下层, 正如岸边的树林和山峦向透明的湖水投下的倒影。 在圣安东尼地区的巴士底狱,在巴黎司法官,在卢浮宫,这种地下建筑都是牢 房。那些伸入地底的牢房的梯级,越往下越窄越黑暗,它们被可怕的阴影划分成许 多地段,但丁要找地狱,也不可能找到比那些地方更合适的了。 牢房的烟囱通常安在从上层地面蜿蜒而下的沟道所形成的那一类洞穴里,但丁 就是在那种地方安置撒旦的。当时只有判了死刑的囚犯才被丢在那种地方,一个悲 惨的生灵到了那里,就永远同阳光、空气、生命完全隔绝,把一切希望通通抛弃, 要出去除非是去上绞刑架或火刑台,有时他们就在地牢里死掉了,腐烂了,人类的 正义把它称为“遗忘洞”。囚犯在那里感到头顶上有一堆石头和一群狱吏把自己和 人类隔绝开来,那整个牢房,那牢固的监狱,只是一把巨大的锁,把自己锁在活生 生的世界下面。 拉·爱斯梅拉达在被判绞刑之后给丢了进去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地穴,就是圣 路易修造的这种“遗忘洞”,就是杜尔内尔刑事监狱的这个地牢,这当然是为了怕 她逃跑。巍峨的司法宫就在她的头顶上,但她不过是连它最小的一块砖石也搬不动 的一只可怜的苍蝇啊! 事实上,天上人间同样不公平,要摧毁这么一个柔弱的人儿,根本用不着那样 多的苦难和酷刑啊。 她迷失在地牢的黑暗里,被黑暗覆盖着,埋葬着,禁锢着。看过她在阳光下欢 笑和舞蹈的人们,又看见她处在这样的境地,一定会战栗起来。她被沉重的铁链压 着,蜷伏在一张草席上,地牢墙头的水在她脚下滴成一个小水潭,身旁放着一个水 罐和一块面包。她象黑夜一般冰冷,象死人一般冰冷,头发里没有一点空气,耳朵 里听不到一点人声,眼睛看不见一缕阳光。她毫不动弹,也不呼吸,甚至也不觉得 难受。弗比斯、阳光、中午、天空、巴黎市街,为她博得过许多赞赏的舞蹈,她同 那个军官的情话,还有那神甫,那把尖刀,以及血呀、酷刑呀、绞刑架呀,通通在 她的心头过了一遍,有时象一片金光闪闪的幻景,其中歌声嘹亮,有时象是一个可 怕的恶梦,但那不过是消失在黑暗中的隐约的挣扎,或者是遥远的音乐,这种音乐 是那不幸的人掉进深渊后再也听不见的地面的音乐。 自从来到了这里,她既不是醒着也不是睡着,在这种不幸之中,在这个地牢里 面,她再也分不清醒着和做梦,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一切都是 混乱的、破碎的,都在她的思想里飘浮着,流散着。她再也不能感觉,不能辨识, 不能思考了,顶多只象做梦般恍恍惚惚。从来没有哪一个活人坠入过这么深的空虚。 她是这样麻木、呆定、凝冷,几乎没有听见她头顶上一扇活门两三次打开的声 音,甚至也没有注意到那里透进来的一丝光亮,有人扔给她一块黑面包。狱卒的这 种按时的到来,就是她和活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还有一个东西机械地占据着她的听觉:那便是从屋顶石板缝里流出的水每隔一 定的间歇就滴下来,她呆呆地听着水滴落在身边小水潭里的声音。 这滴在水潭里的水,就是她周围仅有的响声,就是告知她时间的钟表,就是地 面上所有的声音里面唯一能到达她那里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在那只有泥浆和黑暗的处所,她总算还能感觉得到冰冷的水滴落 到她的胳膊和双脚上,这使她战栗。 她到这个地方多久了?她一无所知。她只记得在什么地方有人判了某个人的死 刑,这之后她便给带到了这里,只记得她是在黑夜和沉寂中冻醒过来的。她手上戴 着手铐,脚踝上戴着脚镣,铁链丁当地响着。她明白了自己的周围只有墙壁,身子 底下只有滴满了水的石板地和一张草席,但没有灯,没有通风口。她只好坐在草席 上,有时为了换一下姿势,便去坐在地牢的最后一级石阶上。有一会儿,她试着去 数那水滴向她报告的黑暗的分秒,可是一个病弱的头脑所做的这个悲惨的努力,很 快就在她脑子里自行粉碎,留给她的只是呆木的感觉。 某一天或是某个夜晚(因为中午或半夜在这个坟墓里都是同一种颜色),她听 见头顶上有一种响声,比往常给她送来面包和水的狱卒开门的声音要响些,她抬起 头来,看见寂静的地牢拱顶上的活门缝隙里透进了一线红红的亮光,同时那沉重的 活门响起来。活门在生锈的锁链上轧轧地磨响一阵便转开了,她看见一盏灯,一只 手和两个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矮,她瞧不见他们的头,灯光太耀眼了,她只好把 眼睛闭上。 她睁开眼睛时,活门已经关上,灯放在一级石梯上面,一个男人只身站在她的 面前。他从头到脚裹在一件黑色衣服里,脸上蒙着一块黑头巾。他全身任何部分都 看不见,包括他的脸和手,仿佛是一件直立着的长长的尸衣,但在那件尸衣里面好 象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她向这个幽灵一般的东西呆定定地望了几秒钟,她或他谁都 不说话,真象是两尊塑像面面相对。这个地洞里好象只有两种事物还有些生气:那 就是潮湿空气引起的灯芯的爆响声和从屋顶滴下的水声——它用单调的淅沥声应和 着那有规律的爆响,使灯光在水潭打皱的表面上的光圈抖动起来。 犯人终于说话了:“你是谁呀?” “一个神甫。” 这句话,这种语气,这个声音,使她禁不住战栗起来。 神甫又用清楚沉重的声音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准备去死。” “啊,”她说,“很快了吧?” “明天。” 她高兴地抬起的头又垂下去了。“时间还是太长了!”她低声说道,“为什么 不在今天呢?” “那么你很难受吗?”神甫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很冷。”她回答。 她用手握住自己的双脚,这是不幸的人感到寒冷时常有的动作,就象我们看见 过的罗兰塔里那个隐修女一样。她的牙齿也碰得直响。 神甫似乎用他那蒙在头巾下面的眼睛环顾了一下这所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炉火!泡在水里!真可怕!” “是呀,”她用不幸给她造成的惊慌语气说道,“全世界都有白天,为什么他 们只给我黑夜呢?” “你可知道,”神甫又沉默了一会说,“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她把瘦瘦的手指按住额头,好象为了帮助记忆,“可是 我又不知道了。” 突然她象小孩子一般哭起来了。“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先生,我冷,我害怕, 并且有些讨厌的东西在我身上爬。” “那么,跟我来吧。” 神甫一面说一面抓住她的胳膊。这不幸的人本来已经连五脏六腑都冻僵了,但 神甫的手还能使她感觉到是冰冷的。 “啊,”她低声说,“这是‘死亡’的冰冷的手呀。你究竟是谁?” 神甫把头巾拿掉了。她盯着瞧,原来就是那个长久跟踪她的人的阴森森的脸孔, 那个在法洛代尔家里出现在她崇拜的弗比斯头顶上的脑袋,那双她上次看见在一把 尖刀旁边闪亮的眼睛。 这个危害她的幽灵,这个曾经把她从灾难推到灾难,使她遭受刑律的幽灵的出 现,使她从呆木状态中惊醒了,那一直遮住她的记忆的厚厚的幕布好象突然拉了开 来,她的全部悲惨遭遇,从法洛代尔家那个晚上到杜尔内尔法庭的审判,一下子都 回到了她的心里,不象往常那样模糊混乱,而是清楚的、鲜明的、跳动的、可怕的。 已经一半消失并且几乎被痛苦抹掉了的这些记忆,通通被站在她跟前的这个阴森森 的男人召唤回来,就象人们用隐显墨水写在白纸上看不出来的字,一挨近火就清楚 地显现出来一样。仿佛她心头所有的伤口同时给撕裂开来,流着鲜血。 “啊,”她用双手捂着眼睛,痉挛地哆嗦着嚷道:“原来是那个神甫!” 随后她便垂下无力的胳膊,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眼睛盯在地上,一言不发, 不断地哆嗦。 神甫望着她,那眼光就象一只长久地在高空盘旋的鹞鹰,死盯住躲在麦田里一 只可怜的云雀不放,它悄悄停止了回旋,突然象闪电般朝云雀扑去,用爪子把它捕 获。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完结吧,完结吧,再来最后一下吧!”她恐惧地把头缩 在两肩当中,仿佛羔羊在等待屠夫的那致命一刀。 “是我把你吓住了吗?”他终于问道。 她没有回答。 “是我把你吓住了吗?”他重复问了一遍。 她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是呀,刽子手在同犯人开玩笑呢,他已经跟 踪我吓唬我威胁我好几个月了。要是没有他,我的上帝,我该多么幸福!就是他把 我丢进了这个深渊!啊,天哪!就是他杀害了……就是这个家伙杀害了他,我的弗 比斯!” 说到这里,她突然大哭起来,抬眼望着神甫:“啊,可恶的东西,你是什么人? 我对你做了什么,使你这样恨我?啊,你为什么要反对我?” “我爱你!”神甫大声说道。 她的眼泪忽然止住不流了,只用痴呆的眼光看着神甫。神甫跪在那里,用火焰 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你听见吗?我爱你!”他又大声说。 “什么样的爱?”那不幸的姑娘战战兢兢地问道。 “下地狱的人的爱!”他回答。 两人都被感情的重量压倒了,好一会没出声,他是疯疯癫癫的,她却是呆定定 的。 “听着,”神甫终于恢复了异常的平静,说道,“你会完全明白的,我要把我 在上帝似乎看不见我们的漆黑的夜晚扪心自问时都不敢向自己说的话告诉你。听着, 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是幸福的……” “我也是呀!”她有气无力地叹息道。 “不要打断我的话。是呀,我本来是幸福的,至少我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我是纯洁的,我灵魂里充满了明净的光辉,没有谁的头抬得象我那样高,象我 那样骄傲,没有谁象我那样精神焕发。神甫们同我谈论贞洁,学者们同我谈论教义。 是呀,科学对于我就是一切,她是一位姐妹,一位令我满意的姐妹。随着年岁的增 长我并不是没有别的念头的,不止一次我的肉体由于一个女人走过而冲动起来,我 在少年时就以为被生活窒息了的这种男人的生理和血液的精力,不止一次痉挛地解 开了把我这可怜人拴在神坛冰冷石头上的铁链。但是斋戒、祷告、学习和修道院的 禁欲制度,又使我的灵魂重新成了我躯体的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妇女,此外我就 只好打开书本,使我头脑里一切不洁的烟雾消失在科学的崇高之前。几分钟后我便 觉得我远离尘世杂务,我又在永恒真理的安详的光辉面前变得宁静严肃起来。在教 堂里,在大街上,在田野中,魔鬼曾经多次用在我面前经过的妇女的模糊影子来诱 惑我,但是她们很少出现在我的思想里,我轻易地把魔鬼打败了。哎,假若胜利已 经不在我这边了,那是上帝的错误,他没有让人具有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啊。听着! 有一天……” 说到这里,神甫又停顿了一下,犯人听见他胸中迸出几声叹息,那声音好象是 在垂死挣扎。 他接着说下去:“有一天,我坐在我那小房间的窗口……我当时正在读一本什 么书呀? 啊,这些事在我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我正在读书。那窗户是朝着一个广场的, 我听见一阵鼓声和音乐声,因为它扰乱了我的沉思,我愤怒地向广场望去。 那时我所看见的,别的许多人也都看见的,是一种不是人类的眼睛应该看见的 景象,在那边,在石板路当中,那时正当中午,有很好的阳光,有个人正在那里跳 舞,一个十分美丽的姑娘。上帝应当选她当圣处女,选她当他的母亲,假若他诞生 时她早已在世,他一定愿意自己是她生下的呢。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头发有几根被 阳光照着,象金丝一般闪闪发光。她的脚跳起舞来就象车轮的辐条在迅速转动。在 她的头上,在乌黑的发辫中间,有些金属的发针在阳光里闪亮,在她的额头上形成 一圈星星。她那钉着许多亮片的天蓝色衣服,象夏夜的天空一般,闪出千万道光芒。 她的柔软的浅褐色胳膊绕着她的身子一收一放,好象两条带子。她的身材漂亮极了。 啊,那光辉的形体,甚至在太阳光里也象是发光的东西一般!……哎,姑娘,那就 是你呀。我又惊异,又沉醉,又迷惑,我听任自己一直望着你,望到我惊恐地战栗 起来,我觉得命运的手已经把我抓住了。” 情绪激动的神甫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已经半着迷了,我就试着要抓住 什么免得堕落。我想起了撒旦早已向我张开过的罗网。我眼前的人具有那种非凡的 美,那只能是从天上或地狱里来的。她不是那种用一点儿人间凡土造成的,内心闪 耀着女性心灵微光的单纯的姑娘,她是一位天使,但她是从黑暗里诞生的,从火焰 里诞生的,而不是从光明里诞生的。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她身边有一只 小山羊,一种经常同巫师在一起的动物,在笑着看我。中午的阳光把它的犄角照得 象火一样发光。于是我看到了魔鬼设下的圈套,我再不怀疑你是从地狱里来的,是 来使我堕落的,我是非常相信这一点了。” 神甫面对面看着犯人,接着又说下去:“我现在依然相信这一点,而且魔法也 逐渐在发生作用。你的舞步在我头脑里旋转起来,我感到那神秘的符咒已经控制了 我,本来应该清醒的现在都在我灵魂里睡着了,就象在雪地里死去的人一般,我倒 庆幸这种睡眠的来到。忽然你唱起歌来了。我怎么办呀,我这个不幸的人?你的歌 声比你的舞蹈更加迷人,我想逃,但是办不到,我似乎被钉在——似乎在地上生了 根,好象石头人一样。我只好依旧站在那里,我的双脚冰冷,头却热得发晕。最后, 也许你可怜我啦,停止了歌唱走开了。那灿烂的幻景,那甜美的音乐,逐渐在我的 眼里和耳里消失了,于是我跌倒在窗下的角落里,比倒下的塑像更僵硬更脆弱。晚 祷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我清醒过来便想逃开去,可是,哎,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 垮掉,再也扶不起来,好象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使我再也逃不掉了。” 他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从那一天起,我就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打算重新采用我的治疗方法:修道院、神坛、工作、书籍。真笨啊!当热情的头 脑开始失望的时候,科学变得多么空虚!姑娘,你知道从此我在书本和我自己身上 看见的是什么?是你,是你的形象,是那天在我面前的灿烂的形象。但这个形象不 再是原来的颜色,它变成了阴森的、惨淡的、幽暗的,好象望太阳望得太久之后在 眼前跳动的一圈黑影。 “我摆脱不了这个形象,我常常听见你的歌声在我脑子里鸣响,看见你的脚在 我的祈祷书上跳舞,夜里在梦中,你的形象便滑过我的肉体。我希望看见你,触摸 你,想知道你是什么人,看看你和你留给我的那个完美的形象是否完全一样,我以 为那样一来,也许能让事实把我的幻梦粉碎。总之,我希望有一个新的形象来消灭 那前一个形象,因为前一个使我无法忍受。于是我到处寻找你,我又看见你了。多 么不幸!看见过你两次以后,我便希望看见你一千次,希望常常看见你。所以,在 那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么可能停住不往下滑呢?所以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魔 鬼系在我翅膀上的长线,另一头却系在你的脚上。我变得跟你一样到处流浪起来, 我在许多大门口等候你,在许多街角上窥伺你,在我的钟塔顶上偷看你。回到我的 房间后我就更加入迷,更加失望,更加疯癫,更加丧魂失魄! “我终于知道了你是什么人,是埃及人,是波希米亚人,是流浪的人和漂泊的 人,那还能同巫术没关系吗?听着!我希望通过诉讼来把我身上的魔法解除掉,有 一个女巫曾经把勃罗诺·达斯特迷住,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就痊愈了。我知道 这件事,我也想试一下这种解脱方法。我首先禁止你到圣母院一带来,以为你不再 来,我便能把你忘记了。你不遵守禁令,于是我想把你抢到手。有一天晚上我捉住 了你,我们是两个人,正当我们已经把你捉住时,那倒霉的军官来了,他放走了你, 从此就开始了你的不幸,还有我的和他的不幸。最后我不知怎么办,不知道会怎么 样,只好把你舍弃给那个军官,我以为这样我就会痊愈了,象勃罗诺·达斯特一样。 但我又混乱地想到要用诉讼的办法把你弄到手,想着把你关进监牢我就能得到你, 在那个地方你就不能逃避我了。你占有我的心这么久,也该让我来久久地占有你啦。 一个人只要干了一件坏事,就想干尽一切坏事,除非发了疯才会中途停止! 罪恶的另一头有令人昏迷的欢乐呢。一个神甫同一个女巫在牢房的草席上是能 够沉醉在那种欢乐里的! “于是我控告了你,碰见你时我就吓唬你,我让你掉进我的圈套,但我堆在你 头顶的风暴,带着威胁与闪电消逝了,因为我还有点犹豫不决,我的计划里有些可 怕的成分使我退缩不前。 “也许我会放弃自己的打算,也许那可怕的念头会在我头脑里毫无结果地消失 了,是进行呢还是撤销我的诉讼,我相信在我心里还是件悬而未决的事。但是每种 可恶的念头都是十分坚决的,都是非成为事实才肯罢休的。正当我自以为很有力量 的时候,命运却比我更有力量。唉,是命运把你抓住了,并且把你放在我私自做成 的机器的可怕的齿轮下面了,听着,我快要讲完啦。 “有一天,在另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男人从我面前走过,嘴里 喊着你的名字,笑着,眼睛色迷迷的。真该死。我就跟踪他了,以后的事情你是知 道的了。” 他住口了,那姑娘只能喊出一句:“啊,我的弗比斯!” “别喊这个名字!”神甫狠狠地抓住她的胳膊说,“不要说出这个名字! 啊,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就是这个名字把我们毁了的!或许是命运那无法抗拒 的游戏把我们大家都毁了!你伤心,不是吗?你冷,黑夜使你变成了瞎子,牢房包 围着你,可是你灵魂深处也许还有一线光明,虽然那不过是你对那玩弄你的心灵空 虚的男人的幼稚的爱情罢了!我呢,我的心是一座牢狱,我的心象冬天,充满了冰 霜和失望,我的灵魂里只有黑夜。你知道我遭受的一切吗?我参与了你的案子,我 坐在宗教审判官的位置上,是呀,在那些神甫头巾里,有一块头巾遮盖着一个罪人 的怪模样。人们把你带上法庭的时候,我在场,人们审问你的时候,我也在场。豺 狼的洞穴啊!那是我的罪过,那是我应受的惩罚,但我却看见人们把它安在你的头 上。每次旁证,每次辩护,我都在场,我能够计算出你踏在那苦难路程上的每一个 脚步,当那只凶恶的野兽……我也是在场的,啊,我事先没料到那种刑罚。听着, 我跟随你到了那个拷问室,我看见施刑人的卑鄙的双手脱去你的鞋袜,使你腿脚半 露着。 我看见了你的脚,我曾经希望吻一下便死去的脚,要是能踏在我的头上就会使 我沉醉的脚,我却看见人们把它们装进铁靴里去,那种铁靴曾经使无数活人的脚变 得血肉模糊的呢!啊,当我这个不幸的人看见这一情景时,那时我胸前衬衣底下正 藏着一把尖刀,听到你一声叫喊,我便把刀向肉里刺去,听见你叫喊第二声,我便 把刀向心窝刺去。看呀,我相信伤口还在流血呢。” 他把衣服解开,他的胸口的确象被老虎抓伤了一样,两胁下有个尚未愈合的很 大的伤口。 女犯恐惧地倒退了一步。 “啊,”神甫说道,“姑娘,怜悯我吧!你认为你自己是不幸的,唉,唉,你 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幸呢。啊,爱着一个女人,自己却是一个神甫,一个被人厌恶 的神甫!他用自己灵魂里全部力量去爱她,觉得为了她的微微一笑,就能使他把鲜 血、品德、荣誉、不朽和永恒,今世和后世的生命通通抛弃;他恨自己不是国王、 天才、皇帝、天使或神灵,不能在她脚下成为一个比较伟大的奴隶;他日日夜夜在 思想里和睡梦里拥抱她,但他看见她喜爱的却是军官的制服,而自己能献给她的只 是她所害怕和嫌弃的肮脏的教士长袍。当她把她的爱情与美貌浪费在一个可恶的笨 蛋身上,他便带着妒嫉与愤怒出现在她面前。看着那使人燃起欲念的形体,那十分 甜柔的胸脯,那在别人的亲吻下颤动和羞红的肌肉!啊,天哪!爱着她的脚,她的 手臂,她的肩膀,梦想着她的发蓝的脉络,她的浅褐色的皮肤,一直到他整夜地蜷 伏在自己那小房间的石板地上。但是看见他所梦想的种种温存竟使她遭受刑律,竟 使她去躺在那张皮床上!啊,那真是些用地狱之火烧红了的铁钳呀!哪怕是被锯死 的人或被五马分尸的人,也都比他幸运呀!你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在那些漫 漫长夜里,他血液沸腾,心灵破碎,头脑胀痛,他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残忍的苦 刑使他象辗转在烧红的铁耙上一样,辗转在爱情、妒嫉和失望的念头上!姑娘!慈 悲吧!对我宽大一会儿吧!在这个伤口上涂点香膏吧!我求你揩掉我额头上大颗地 流淌的汗珠!孩子啊,请你一只手惩罚我,另一只手爱抚我吧!怜悯吧,姑娘,怜 悯我吧!” 神甫在牢房的水潭里打滚,并且把脑袋向石阶上碰去。那姑娘听着他说话,呆 望着他,当他停止说话,筋疲力尽地喘气的时候,她用很低的声音重复说道:“啊, 我的弗比斯!” 神甫爬行到她跟前。 “我恳求你,”他喊道,“要是你有点心肝,不要拒绝我吧!啊,我爱你!我 是一个可怜的人!不幸的姑娘,你说出这个名字,就象你是在捣碎我心上的每一条 神经!发发慈悲吧!假若你是从地狱来的,我要同你一起回去,我所做的一切就是 为了这个。你所在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眼光比上帝的更可爱呢!啊,说吧! 你不愿意要我吗?假若一个女人能够拒绝这样的爱情,高山也会活动啦。啊,只要 你愿意!……啊,我们能够多么幸福呀! 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助你逃走,我们可以到某个地方去,我们会在大地上 找到一个阳光更好、树木更多、天色更蓝的处所。我们要彼此相爱,我们要互相充 实彼此的灵魂,我们之间有着如饥似渴的爱情,让我们双方不断地来斟满我们那杯 爱情之酒吧!” 她用可怕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瞧瞧吧,神甫你的指甲里有血呢!” 神甫好几分钟惊骇得发了呆,盯着自己的手。 “哎呀,是了!”最后他用奇怪的温柔语气说,“侮辱我吧,嘲笑我吧,使我 更加难受吧,可是来呀,来呀,我们得赶快,我告诉你,就在明天呀。 格雷沃广场的绞刑架,你知道吗?它是随时准备着的。太可怕啦,看着你坐在 囚车里游街!发发慈悲吧!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明白自己爱你爱到了什么程度, 啊,跟我来呀,在我把你救出去以后你还来得及爱我的。你愿意恨我恨到什么时候 都可以,可是来吧。明天呀,明天!那个绞刑架!你的死刑! 啊,拯救你自己吧!饶恕我吧!” 他抓住姑娘的胳膊,神经错乱地想拽着她走。 她用呆定的目光看着他:“我的弗比斯怎样了?” “啊!”神甫放开她的胳膊说,“你没有一点怜悯心!” “我的弗比斯怎样了?”她神色凛然地重复道。 “他死了!”神甫叫喊起来。 “死了!”她依旧凛然不动地说,“那么你干吗还劝我活下去?” 神甫没听见她的话。“啊,对呀,”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一定是死掉了,刀 刺进去很深,我相信刀尖刺进了他的心脏。啊,我是全神贯注在刀尖上的呀!” 姑娘象狂怒的雌老虎一般向他扑去,用超人的力量把他往石级上一推。 “滚开,怪物!滚开,凶手!让我死吧!让我们两人的血在你额头上留下一个 永远的印记!变成你的——变成你这个神甫的?永远不能!永远不能!任什么也不 能把我同你结合在一起,那怕是地狱!滚吧,该死的东西!永远不能!” 神甫踉跄地拐到了石阶跟前,他悄悄地把双脚缩进长袍底下,伸手拾起他的灯, 慢慢地爬上通到牢门的石级,打开牢房出去了。 忽然那姑娘看见他又从门口探进头来,脸上一副骇人的表情,用又粗暴又失望 的声音向姑娘说道:“我告诉你他死掉啦!” 她脸孔朝下跌倒在地上了。牢房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除了水滴在黑暗中落 到水潭时的叹息。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