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现在,先生,如您允许,请让我来量量您的尺寸。” 潘代尔帮奥斯纳德脱下上衣,与此同时,注意到两个随意插在他钱夹中的厚厚 的棕色信封。从他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仿佛来自于一条浑身大汗淋漓的小狗。透 过他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被毛发簇拥着的乳头。潘代尔转到他身 后,测量了后背到腰间的距离。两人都未开口说话。在潘代尔的印象中,巴拿马人 都喜欢被人量尺寸,英国人却不是这样。因为他们讨厌别人触摸自己的身体。他又 量取了从领口到上衣下摆的整个距离,像平常一样,小心地避免接触客人的身体。 两人仍沉默着。他找到后背中心线,量取了从中心线到肘部、中心线到袖口的距离。 接着他移到奥斯纳德身侧,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抬起手来,然后将量尺从他臂下 绕过去量取了胸围。 有时对于单身客人,潘代尔的丈量步骤要简化一些,但对奥斯纳德情况就不同 了。他们听到楼下的门铃响了起来,接着大门满含怨气地砰地一声关上了。 “是玛塔?” “完全正确,先生。回家去了,肯定是。” “她对你有意见?” “当然没有。是什么使您这样问呢?” “就是一种感觉。” “原来如此。”潘代尔舒了口气。 “觉得她对我也有意见。” “老天,先生,这怎么可能呢?” “又不欠她钱,也从没骗过她,我也觉得不可能。” 试衣室是一间十二英尺长、九英尺宽的小屋,四壁镶嵌木制墙板。旁边就是运 动员角。一面装于直立架上可转动的穿衣镜、三面镶在墙上的穿衣镜和一把镀金的 小椅子便是它全部的家具了。一道厚厚的绿色帘子权当了房门。不过运动员角并不 是什么角落。这是一个低矮的、长长的小阁楼,使人联想起逝去的童年。潘代尔在 这里下了最大功夫以达到预期的效果。四壁钉着一排排铜制晾衣杆,上面挂满了正 在等候最后检阅、尚未完工的西装。古老的硬桃木架子上,锃明瓦亮地陈列着一排 排高尔夫球鞋、帽子和绿色的雨靴。马靴、马鞭、马刺、一对小巧的英国手枪、武 装带和高尔夫球棒杂而不乱地堆在一旁。在房间最显著的位置上,威风凛凛地立着 一匹皮制跳马,有些像体操馆里的那种,不过有头有尾。骑马的绅士可以在这上面 检验新做的马裤,保证以后不会出丑。 潘代尔此时正绞尽脑汁搜寻一个话题。在试衣室里,他的习惯是喋喋不休,以 使他的客人不感到两人独处的尴尬。但这次不知为何,通常的谈资都消失得无影无 踪。于是他只好求助于对早年创业史的回忆。 “啊,那时我们得起得多早哇!漆黑、寒冷的清晨,卵石路面上的露珠,直到 现在我还能感觉到那阵阵寒意。现在当然不同了。我听说,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干这 一行了,特别是伦敦东区的年轻人。即使有也不是真正的裁缝手艺。我想那对他们 来说太难了。一点儿不错。” 这时,他正在量披风的尺寸:将量尺绕过奥斯纳德身后,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抬 起胳膊,而是双手垂直向下,让量尺绕过双臂。一般这个尺寸他是不量的,不过奥 斯纳德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顾客。 “从伦敦东区到西区,”奥斯纳德说道,“变化可真大。” “完全正确,先生,我确实是个幸运儿。” 说这话时,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奥斯纳德棕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潘代尔的目光, 但潘代尔却固执地凝视着奥斯纳德华达呢长裤被汗水浸湿的腰部。 他把皮尺绕过奥斯纳德的腰带,测量着。 “是多少?” “也就是三十六加,先生。” “加什么?” “加上午饭,先生。”潘代尔说道。这终于赢得了奥斯纳德的绽颜一笑。 “曾经想过回老家吗?”奥斯纳德问道。潘代尔这时悄悄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三 十八。 “并不真正想,先生。是的,没有想过,起码没太想过。”他说着把笔记本放 进口袋里。 “我敢打赌,你经常想念伦敦的商业区。” “啊是的,商业区。”潘代尔衷心说道,刹那间幻想自己成了上个世纪的裁缝, 正在为客人们量燕尾服和马裤的尺寸,“是的,连商业区不也大大改变了吗?如果 我们能多保留一些以前的东西,而减少些现有的东西,英国会比现在好得多。是的, 如果您同意,我得说它会变成一片乐土。” 但如果他以为唱唱高调就可以令奥斯纳德转移注意力,那他可就白费力了。 “和我聊聊吧。” “聊什么呢,先生?” “老布瑞斯伟德收你当了学徒,是吗?” “是的。” “雄心勃勃的青年潘代尔日复一日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每天早晨当那老家伙 来到时,你便早已等候在那儿。‘早上好,布瑞斯伟德先生,先生,您好。我叫亨 利·潘代尔,是您的新学徒。’真不错,我很喜欢这套具有传奇色彩的老生常谈。”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潘代尔不知所措地说。听到自己的轶事由别人嘴里 说出来,潘代尔脸上一片茫然。 “于是你终于打动了他,成了他最宠爱的弟子,就像在那个神话传说中一样。” 奥斯纳德继续说道。他并没有指明是哪个传说,潘代尔也没有问。 “然后有一天——过了多少年?——老布瑞斯伟德对你说:‘好了,亨利。 本来只打算把你当个学徒。但从今天起,你就是王位继承人了。’或诸如此类 的话。给我们描述描述当时的场景,可别忘了添点油加点醋。” 潘代尔平日舒展的眉头顿时忿怒地紧皱起来。他站在奥斯纳德左侧,将皮尺绕 过他的臂部,量出最宽的尺寸记在本上。接着蹲下身打算量取奥斯纳德的腿长,却 又站了起来,然后像个溺水者一样,在奥斯纳德右膝前再次蹲了下去。 “哪条腿呢,先生?”他喃喃道,感觉奥斯纳德的目光正火辣辣地盯着他的脖 子,“最近我的客人们大多数都喜欢左边。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政治涵义。” 这是他精心设计的笑话,就连最文静的客人也忍不住会笑出声来。但显然这对 奥斯纳德并没有起作用。 “只不过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他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这一话题,“上午? 还是晚上?那位大人物一般什么时候光临你这铺子?” “晚上。”不知过了多久,潘代尔才悄声答道。他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紧 接着说,“就像今天这样的一个星期五。” 他将皮尺的一端比在奥斯纳德的拉链上,同时尽量避免碰到里面的身体。然后 用左手将皮尺一直抻到奥斯纳德的鞋跟上。他穿的是一双修补过多次的笨重的休闲 鞋。他在心里减去一英寸,把尺寸记在本上,然后鼓足勇气站了起来。那双棕色的 圆眼睛紧紧盯着他,使他感觉自己似乎闯进了敌人的阵地。 “冬天还是夏天?” “夏天。”潘代尔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夏天, 年轻的裁缝们很少愿意周末晚上加班。我想我是个例外,这也是布瑞斯伟德先生注 意到我的一个原因。” “哪年?” “噢,是的,老天,哪年?”他重振精神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张笑脸,“啊, 整整一代人过去了。但你阻挡不了时光的流逝,是不是?克努特国王①曾经想这样 干过,可你瞧瞧他的下场。”可他根本就不知道此人的下场。 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感觉到他虚构故事的本领在一点点恢复。本尼叔叔曾管这 叫他的魔法。 “他就站在门洞里,”他充满感情地继续说道,“我那时肯定正专心致志为一 个客人缝制裤子。我裁剪时总是这个样子,因为这能让我灵感大发。 我猛地一抬头,他就站在那儿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一点。光秃的大脑袋,粗大的眉毛——非常威严。一种威严、一 种生命力——” “你忘了他的胡子。”奥斯纳德抗议道。 “胡子?” “乱蓬蓬像灌木丛一样,喝汤时全洒在上面。肯定是在拍楼下那张照片前刮掉 了。那时把我吓得半死,我才五岁。” “我不记得有胡子,奥斯纳德先生。” “当然有,我记得很清楚。” 不知是出于固执,还是直觉,潘代尔拒绝让步。 “我想您一定记错了,奥斯纳德先生。你记得的是另一位先生,并把他的胡子 给了布瑞斯伟德先生。” “哈!” 但潘代尔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也未看见奥斯纳德对他做的鬼脸。他自顾继续说 下去: “‘潘代尔’,他对我说:‘我要认你做我的儿子。一旦你能说一口标准的英 语,我就叫你亨利,把你提升到店面上去,并指定你为我的合伙人和继承者——’” “你说他花了九年时间。” “什么花了九年时间?” ① 英格兰国王[1016—1035]和丹麦国王[1019—1035],丹麦国王斯韦恩 一世之子,曾制定《克努特法典》。 “叫你亨利。” “我是从当学徒时讲起的,对不对?” “我弄错了。你接着说。” “——‘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现在去做你的裤子吧,别忘了去夜校学点东 西。’” 他住了嘴。他已山穷水尽。嗓子发疼,眼睛发酸,两耳嗡嗡作响。但内心深处, 他依然有种胜利感。我成功了。我两腿发软,体温到了四十度,但演出却可以继续 进行。 “精彩之至。”奥斯纳德终于说道。 “谢谢您,先生。” “这是我这辈子听说过的最荒唐的胡说八道,而你居然还敢像个英雄似的把它 兜售给我。” 嘈杂的轰鸣中,奥斯纳德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到潘代尔的耳鼓。伦敦城北 孤儿院的嬷嬷们在对他说耶稣生气了;孩子们的笑声从车上传来;雷蒙正告诉他伦 敦一家招商银行曾询问过他的情况,并愿意为此情报提供报酬;路易莎的声音说巴 拿马所需要的是一位正直的人。接着,他听到了下班后正在朝城外涌去的车流声。 他幻想自己已葬身轮下,终于得到了解脱。 “问题是,老伙计,我知道你是谁。” 但潘代尔此时眼前一片空白,甚至没有察觉奥斯纳德紧盯着他的目光。 他已在大脑中立起了一面屏风,把奥斯纳德挡在了外面。“说得更精确些,我 知道你不是谁。不必害怕或惊慌。我喜欢这样,非常喜欢。要是没有这些,恐怕世 界早已到了尽头。” “我就是我。”潘代尔在屏风这边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道。然后是试衣室的帘 子被拉上的声音。 一片空白中,他隐约看见奥斯纳德从帘缝中探出头去,小心地寻视了一遍运动 员角。接着他听到奥斯纳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距离近得使耳语也变得像打雷。 “你是罪犯潘代尔,906017 号,以前曾是少年犯。因纵火罪被判六年徒刑, 服刑两年六个月。在狱中自学成裁缝手艺。由现已过世的叔叔本尼保释。 获假释三天后离开英国。与路易莎结婚,其父是运河区一美国人,其母是一名 教师,她本人为巴拿马运河委员会的头领、伟大而正直的厄纳斯多·代尔哥多做苦 工。两个孩子:儿子马克八岁,女儿汉娜十岁。由于水稻农场,现已负债累累。潘 代尔&布瑞斯伟德公司纯属子虚乌有。伦敦商业区根本就没有这家商店。也根本没 有过什么清算倒闭,因为倒闭的公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阿瑟·布瑞斯伟德真可说 得上是最了不起的虚构人物之一。我欣赏这骗局。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别像个傻子 似地看着我。去向你的上帝祷告吧,听见没有?!” 潘代尔一个字也没听见。他低着头、双脚紧并着站在那里,全身都已麻木,耳 朵也不例外。为了振作精神,他抬起奥斯纳德的一只胳膊,让它与肩齐平。然后把 它折回来,让他的手掌平贴在前胸上。接着他把皮尺绕过奥斯纳德的身后和肘部, 记下尺寸。 “我问你,还有谁在这里面?”奥斯纳德问道。 “在什么里面?” “这骗局里。老阿瑟的衣钵传到青年潘代尔的肩头。贵族制衣店p &B ;上千 年的历史。所有这一切。当然除了你妻子。” “她一点儿不知情。”潘代尔惊慌地嚷道。 “不知道?” 潘代尔摇摇头,又闭上了嘴。 “路易莎不知道?你也在骗她?” 沉默是金,亨利老伙计。沉默是金。 “你那个小麻烦呢?” “哪个?” “监狱。” 潘代尔嘟哝了句什么,连他自己也几乎没听见。 “又是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 “她不知道你服过刑?她不知道阿瑟叔叔的事?那她知道你们的水稻农场已快 破产了吗?” 他又开始量尺寸。从后背到手腕,不过这次奥斯纳德是两手垂直向下。 他用僵硬的手指把皮尺绕过奥斯纳德的肩膀。 “还是不知道?” “是的。” “还以为是你两人共有的呢。” “是共有的。” “但她还是不知道。” “钱是由我掌管的。” “看样子真是如此。你欠了多少?” “大约十万。” “我听说是大约二十万,而且还在增加。” “是的。” “利息呢?” “百分之二。” “每个季度?” “每个月。” “打算协议解决?” “大概是吧。” “在这个地方。见鬼,你干嘛要这么干?” “我们经历过一种叫经济衰退的时期,不知道您是否体验过。”潘代尔答道, 忽然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当他只有三个顾客的那段日子。他会把他们预约的时间安排 得只间隔半个小时,以此来制造一种繁忙的景象。 “你当时在干什么?玩了把股票?” “是的,根据我的银行专家的建议。” “你的银行专家是不是善长于破产拍卖?” “我想是的。” “那是路易莎的遗产,是不是?” “她父亲的。她父亲遗产的半数。你知道她有个姐姐。” “警方呢?” “哪里的警方?” “巴拿马的。当地的小爬虫们。”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潘代尔的声音终于冲破了束缚,一发而不可收, “我依法纳税,交纳社会保障金。我老老实实工作。我还没破产呢,要他们操什么 心?!” “以为他们已经知道你的老底了呢。我想让你挣点闲钱,免得因为你拿不出贿 赂而被清扫出局,怎么样?” 潘代尔摇了摇头,然后手放在了头上,不知是在祈祷还是想确定它仍在脖子上。 接着他想起了早在入狱前,本尼叔叔就灌输给他的一套行为策略。 “你必须尽量不显山不露水,亨利小子。”本尼叔叔一直坚持,“要谦恭,不 要张扬,不要试图做个什么大人物。不要直视他人,这像没事找事一样令他们反感。 你连墙上的一只苍蝇都不是。你就是墙的一部分。” 但很快他就厌倦了只做一面墙。他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环视试衣室。 “那么你是谁?”他用挑战的口吻质问道。 “我是个间谍。为快乐的英格兰服务。我们正在重新进驻巴拿马。” “为什么?” “晚饭时告诉你。周五你一般什么时间关门?” “只要我愿意,现在就关。真奇怪你还会问这个。” “到你家去怎么样?蜡烛,饭前祷告,你们做哪一个?” “两者都不。我们是天主教徒,这是我们的悲哀。” “你是联合俱乐部的成员,对吗?” “刚刚。” “刚刚什么?” “我得买下那个水稻农场,他们才接收我做会员。再成功的裁缝他们也不要, 不过一个小农场主却很合他们的口味。只要他能交得起二万五千美元的入会费。” “你为什么要加入呢?” 令他本人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微笑。一个被震惊或者恐惧逼迫出来的 疯狂的微笑,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个笑容啊。潘代尔大感安慰,就像一个残废发现 自己的手脚还能活动一样。 “我得对您说,奥斯纳德先生,”他突然用讨好的口吻说,“这是我自己也没 能解开的一个秘密。我很鲁莽,有时也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是我的失败。你刚才提到的本尼叔叔曾梦想在意大利拥有一幢别墅。也许我 这样做是为了令他高兴,或者是为了给波特太太一个教训。” “不知道她是谁。” “监视缓刑犯的官员。一位很严肃的女人,她认为我注定是个坏人。” “去联合俱乐部吃过晚饭吗?带着一个客人?” “很少去。应该说在我现在的经济条件下,很少去。” “如果我不是定做两件、而是十件外衣,而且自己付饭钱,你愿意带我到那儿 去吗?” 奥斯纳德这时正在穿上衣。还是让他自己来吧,潘代尔想到,抑制着自己想上 前帮忙的冲动。 “也许吧。不一定。”他小心地回答。 “你最好给路易莎打个电话:‘亲爱的,好消息,我碰上了一笔大买卖,一个 疯疯颠颠的英国佬定做了十套衣服!今天我要在联合俱乐部请他吃饭。’” “也许吧。” “她会怎么想?” “说不准。” 奥斯纳德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潘代尔已看见过的棕色信封,并把它递了 过来。 “两件衣服的五千美元,不用打收据。将来还会有更多。外加二百美元的饭钱。” 潘代尔穿的还是那件前面带拉链的马甲,所以他把信封放进了搁笔记本的那个 裤口袋里。 “在巴拿马,所有的人都认识亨利·潘代尔,”奥斯纳德接着说,“要是躲在 某个角落里,他们都会意识到我们是在避免别人的注意。到个人人都去的地方,就 谁也不会多心了。” 他们再次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在近处,可以看见奥斯纳德脸上抑制不住的兴 奋。总是很响应别人情绪的潘代尔发觉自己也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 他们来到楼下,潘代尔到裁剪室去给路易莎打电话,奥斯纳德拄在一把雨伞在 等着他,那伞上刻着:女王护卫旅专用。 “你,也只有你知道,亨利。”路易莎对着潘代尔发烧的左耳说道。她母亲的 声音。社会主义和教会学校。 “知道什么,路?我该知道些什么”——玩笑的口吻,总希望博人一笑,“你 了解我,路。我什么也不懂,是个十足的白痴。” 她停顿了足够长时间以供他反省。 “只有你,亨利,知道晚上抛弃你的家人、那些真正爱你的人,到俱乐部去和 其他男男女女鬼混对你有什么好处,亨利。” 她的声音忽地变得温柔如水,使他恨不能为她赴汤蹈火。但像往常一样,温柔 的声音却说不出温柔的话来。 “亨利?”——她似乎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什么,亲爱的?” “你打电话只是为了哄骗我,亨利。”她抗议道。这是她表达温情的一种方式。 但不管是想说什么,她最终也没开口。 “我们还有整个周末,路。别弄得好像我要弃家出逃一样。”漫长的沉寂。 “厄纳斯多今天好吗?路易莎,他是个伟人。不明白我怎么会拿他和你开玩笑。他 和你父亲一样高高在上,我也只配替他牵马坠蹬。” 是她姐姐,他想到。只要她一生气,肯定是因为对姐姐的嫉妒令她坐立不安。 “他预付了五千美元,路”——乞求她的准许——“现金就在我口袋里。 他很孤独,他想有个伴儿。我能怎么办呢?把他推到门外的夜幕中去,对他说 :感谢您定做了十套衣服,现在走吧,为自己找个女人去?” “亨利,你根本不必对他讲这些。你完全可以把他带回家来,和我们在一起。 如果他不接受我们,那就做你应该做的吧,别为此自寻烦恼。” 声音中再次传来缕缕柔情。那被表面的她所压抑的热情的路易莎。 “没问题了?”奥斯纳德轻松地问道。 他已找到了那瓶待客的威士忌和两个酒杯。他把一只杯子递给潘代尔。 “一切顺利,先生。谢谢。她是个百里挑一的女人。” 潘代尔独自一人站在储藏室里。他脱下外套,完全出于习惯把它挂在挂钩上。 裤子笔挺,上衣整洁。他伸手拿了件淡蓝色的马海毛上衣换下了身上这件。这是六 个月前他在莫扎特的乐曲声中为自己剪裁的。但他从来没有穿过,因为觉得它有点 俗气。镜中,他脸上的神闲气质令他暗暗吃惊。你怎么没有变色,或是变形?大难 降临前,还会有什么不测风云呢?你早上醒来。 你的银行经理确认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你来到店里,一个英国间谍闯了进来; 他用你的过去相要挟,说他想给你钱,还说要使你保持现状。 “你是叫安德鲁吗?”他朝开着的房门喊道。又给自己增加了一位朋友。 “安迪①·奥斯纳德,未婚,英国大使馆中做政治苦役的研究人员,新近抵达。 老布瑞斯伟德曾为我父亲做过衣服,你也曾跟他一起来,帮着量尺寸。 再好不过的伪装了。” 我一直想要的那条领带,潘代尔想道。蓝色的条纹,一些浅粉色。出门前,他 设置好报警系统。奥斯纳德带着创造者的骄傲注视着他的创造物。 ① 安得鲁的昵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