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两姊妹 啊,俄罗斯大地!…… 《伊戈尔远征记》[注] 1 一位观光者从一个偏僻的长满椴树的小镇,来到彼得堡,他对周围稍加留意, 就产生一种复杂的感觉:头脑很兴奋,而内心却十分压抑。 观光者顺着笔直的、雾濛濛的大街缓步前行,走过一幢幢窗户漆黑,门口有个 打盹的看门人的阴暗的房子,久久地望着那水量充足、河面宽阔、阴沉沉的涅瓦河, 望着那一座座灰蓝色的带子似的桥梁,天还没黑,桥灯就都点亮了,望着那令人不 舒服、不愉快的宫殿的柱廊和那非俄罗斯风格的、顶尖刺向高空的彼得保罗大教堂, 望着那在黑色波浪中时隐时现的破旧的小船,和沿花岗石堤岸泊着的无数运载湿木 材的驳船。他打量着来往行人的面孔,一个个都忧心忡仲,脸色苍白,那一双双眼 睛也跟这个城市一样的黯淡无光。观光者仔细地看着、审视着这一切,他若是个顺 民,他就会把脑袋往下缩缩,深深地埋到衣领中去,而他若是个政治上有异端思想 的人,准会想:如果能竭尽全力去打击,去把这僵化的、却又十分诱人的一切砸个 稀巴烂,可该有多好啊! 早在彼得大帝时代,特洛依茨教堂,也就是至今还在特洛依茨桥附近的那座教 堂里,一位诵经打钟的执事,从钟楼上摸黑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妖怪——一 个披头散发、瘦骨棱棱的女人。他大惊失色,立即跑进一家小酒店大嚷大叫:“彼 得堡要完蛋了。”他为此被抓起来,关进秘密办公厅严刑拷问,受到无情的鞭打。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从那时起,人们觉得彼得堡有点不对劲儿。一会儿说, 有人亲眼目睹,魔鬼赶着马车沿着瓦西里耶夫斯基岛的大街奔驰;一会儿说,有一 天半夜,狂风大作,波涛汹涌,彼得大帝的铜像挣脱开花岗岩石,在石子路上飞跑, 一会儿又说,一具僵尸——一个死去的官员缠住一位乘坐马车过路的三级文官不放, 把脸紧贴在他的马车的玻璃上。许许多多类似这样的谣言,在全城不断流传。 就在前不久,诗人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别索诺夫,夜间乘坐一辆华丽 的马车,在驰向海岛的路上,通过一拱形小桥的时候,他透过片片四散的云层,在 深邃的天空看到一颗闪烁的星星。诗人眼含泪水凝视着,心中想到,这华丽的马车, 这一排排亮着的桥灯,以及他身后整个沉睡着的彼得堡——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一 场梦,是他那让酒、爱情和苦闷弄迷糊了的头脑中出现的幻影和梦境。 两个世纪恍如一场梦似的过去了:坐落在祖国边睡,在一片沼泽和荒芜的原野 上建起的彼得堡,幻想着无限的荣耀和权力;皇室的更迭。帝王之间的争杀、光辉 的业绩和血腥的镇压像一幕幕幻景闪现过去;柔弱的女人掌握近乎神圣的权力,民 族的命运就在那温暖、凌乱的床第间被决定;体格健壮、双手被泥土染黑的结实的 小伙子们走来,大胆地登上王座,以分享权力、御床和拜占庭式豪华奢侈的生活。 邻邦们万分恐惧地瞪视着这一个个爆发出来的疯狂的幻想,俄罗斯人也都忧郁 地、胆战心惊地关注着发自首都的狂言乱语。国家用鲜血喂养着,而且永远也不可 能填饱这些彼得堡的幽灵。 彼得堡的夜生活既狂热,又单调,让人乏味。疯狂的、摇荡的、磷光闪闪的夏 夜和不眠的冬夜,绿呢桌面的牌桌和金币的叮当声,音乐,窗子里面翩翩起舞的情 侣,飞驰的三套马车,吉卜赛人,黎明时的决斗,在寒风呼啸、长笛悲鸣中,在皇 帝那双拜占庭式的眼睛射出的令人生畏的目光前面检阅士兵,——这就是彼得堡的 生活。 近十年来,彼得堡以难于置信的速度创立起一个个庞大的企业。成千百万的产 业仿佛从天空掉下来似的纷纷出现。用玻璃和水泥建起一座座银行、歌舞厅、旱冰 场、富丽堂皇的酒店,在这里,震耳的音乐声,各式各样镜子的反光、半裸体的女 人、灯光、香槟酒弄得人们目眩神迷。赌场、妓院、剧场、电影院和月光公园一个 接一个地开张。工程师和资本家们计划着在离彼得堡不远的无人烟的荒岛上建设一 个新的、空前豪华的都城。 城里自杀成风。法庭常常挤满了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们对充满血腥味的、极富 刺激性的审讯特别热衷。奢侈豪华的生活和女人——一切都可供人们尽情享受,淫 佚腐败无所不在,它们也像瘟疫一样侵袭着宫廷。 而出入皇宫,成为王座前的宠臣的却是一个目光呆滞、四肢发达、愚昧无知的 农夫[注],他遭到人们的嘲弄和挖苦,使俄罗斯蒙受侮辱。 彼得堡像所有城市一样,过着它紧张而又忧虑的生活。一个中心力量主宰着生 活的运行,但是这种力量与那种可以称做城市精神的东西却格格不入:中心力量力 图建立秩序、安宁和合理性,而城市精神却力图破坏这种力量。破坏精神表现在各 个方面,有名的商人萨什卡·萨凯勒曼那规模巨大的交易投机勾当也好,铸钢厂工 人的阴沉的愤恨也好,在艺术家地下咖啡室“红铃铛”直坐到清晨四点多钟的新潮 女诗人不着边际的空想也好,无不浸染上这种致命的毒液,——甚至那些本应是与 这种破坏作斗争的人,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所做的一切,竟也只会加强和激化这种破 坏的精神。 那年月,爱、善良和健康的感情被看成庸俗和迂腐。谁都不再去爱,然而大家 又都像着了魔似的渴望着突然会产生各种各样强烈的、能使人肝肠欲断的内心感受。 姑娘们掩饰起她们的纯真,夫人们隐藏起她们的忠诚。破坏被看成是兴时高雅, 神经衰弱则被看成是感情细腻的标志。一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时髦作家们就 是如此教导人们的。人们不断地想出各种各样伤风败俗、道德错位的坏事,惟恐被 别人当成平庸的俗物。 这便是1914年的彼得堡。它被不眠的夜晚折磨着,用酒、金钱、没有爱的爱情、 声嘶力竭而又低沉的探戈舞曲——临终奏鸣曲——消解着忧愁,彼得堡仿佛日夜期 待着那不祥的、可怕的一天的到来。确实也出现了许多预兆——从一条条裂隙处冒 出来种种新奇的、令人莫明其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