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维也纳”饭店的看门人,一面替别索诺夫脱大衣,一面意味深长地说: “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有人在等您呢。” “谁?” “一位女士。” “究竟是谁?” “是我们不认识的。” 别索诺夫一面朝客人的头顶茫然地望着,一面往挤得满满的饭店大厅的远远的 一个角落走过去。餐厅的领班劳斯库特金那花白的连鬓胡子都垂到了别索诺夫的肩 膀上,俯身告诉他说,来了难得的小羊外脊肉。 “我不想吃东西,”别索诺夫说,“给我来点儿白酒,我常喝的那一种。” 他严肃地、笔直地坐着,双手放在桌布上。此时此刻,此处此地,那种惯有的 忧郁的灵感又袭上他的心头。这一天里全部的印象都交织在一种和谐而明澈的形态 中;于是在他的心中,在灵魂的深处,由于受到罗马尼亚小提琴的凄凉声音、女人 的香水气味、挤满客人的大厅里的闷热的刺激——产生了一种外在形态的阴影;这 种阴影——便是灵感。他仿佛觉得,依靠某种内在的、自发的触觉,才可以领悟事 物和文字的奥秘意义。 别索诺夫举起杯子,拐了一口酒。他的心缓慢地跳着。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声 和嘈杂的人声中。一种十分愉悦的感觉油然而生,难以言喻。 对面,在一张紧靠镜子的桌子边,萨波什科夫、安东什卡·阿尔诺勒道夫和叶 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正在吃晚饭。昨天,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给别索诺夫写了一 封很长的信,约他在这儿见面,现在她满脸通红,内心激动地坐在那儿。她穿着一 件黄黑色条纹的衣服,头发上系着一个同样的蝴蝶结。当别索诺夫进来的时候,她 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留神哪!”阿尔诺勒道夫小声对她说,一下子露出一口镶了金的坏牙齿, “他丢开了女演员,眼下没有女人,像老虎一样的危险呢。”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笑起来了,头上那条纹的蝴蝶结颤巍巍地抖动着,她从 一张张桌子中间向别索诺夫走去。大家都微笑着望着她。 近来,叶丽扎维塔·基耶芜娜的生活十分郁闷,——整日整日地无事可干,也 没有好转的希望,——一句话,一十苦闷死了。捷列金明摆着不喜欢她,尽管待她 很客气,可是总避免跟她单独谈话和会面。而她却是绝望地感觉到,他恰恰正是她 所需要的人。每当前厅响起他的声音,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 门口张望。他每次总是踮着脚尖从走廊走过去。她期待着,心都仿佛停止跳动了, 门也好像在她眼前浮动,可是他又走过去了。哪怕敲一下门,要根火柴也好呀。 最近几天,为了故意气一气那个谨小慎微得像个猫,却又对天底下的一切都要 骂上一通的日罗夫,她买了一本别索诺夫写的书,用发卡裁开书页,一连读了好几 遍,书上洒满了咖啡,在床上把书压得皱皱巴巴的,最后,在吃午饭的时候,她宣 布,别索诺夫是个天才……捷列金的房客们都恼火了。萨波什科夫称别索诺夫是资 产阶级腐烂身体上的毒菌。日罗夫的额头爆出了青筋。画家瓦列特摔碎了一个碟子。 只有捷列金一个人无动于衷。这时,她那所谓的“自我刺激的时刻”到来了:她哈 哈大笑了一阵,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给别索诺夫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荒谬绝伦 的信,要求跟他会面。然后回到餐厅,一声不响地把信往桌子上一撂。房客们高声 地宣读了她的信,并且讨论了很久。捷列金说: “信写得很大胆。” 当时,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把信交给一个厨娘,让她立刻投进信箱。此时她 觉得,自己正向一个深渊飞去。 现在,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走到别索诺夫跟前,活泼地说: “我写信给您,您来了,谢谢您。” 她一下坐到他的对面,侧身靠着桌子,跷着腿,一只胳膊肘放在桌布上,一只 手托住下巴,用那双如同画上去的眼睛,望着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对方沉 默不语,劳斯库特金又送来一个酒杯,给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斟上酒。她说: “您肯定会问我,我为什么要见您?” “不,我不会问这个。请喝酒吧。” “您是对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您过得有滋有味,别索诺夫,而我却不然。 我简直——苦闷死了。” “您干什么工作?” “什么也不干!”她笑了,面颊立时红了起来,“即使做个高级娼妓,——也 很无聊,我索性什么都不做。我在期待号角吹响,还有火光……您觉得奇怪吗?” “您到底是谁?”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脸越发地红了。 “我——是一头怪兽[注]。”她低声说道。 别索诺夫佯笑一下。“傻女人,好一个傻女人!”他心想。可是她那淡黄色的 头发,梳成中间分缝的那么可爱的一个少女式的发型,和那过分袒露的丰满的肩膀, 使她显得那么天真无邪,竟使别索诺夫又和善地微微笑了一笑,他从牙齿里慢慢啜 完一杯酒。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要对这个纯朴的少女施放他幻想的黑色的迷雾。他 说,黑夜正在降临俄罗斯,这是它应得的可怕的报应。他根据神秘的不祥的预兆, 感觉到这一点。 “您看见,——满城张贴的宣传画了吧:一个哈哈大笑的魔鬼骑在汽车轮上, 顺着巨大无比的梯子,飞速地冲下来。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望着那冷冰冰的眼睛,他那女里女气的嘴巴,他那挑起 的淡淡的眉毛;她看见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在微微地抖动,看见他喝酒的样子,—— 贪婪、缓慢。她的头高兴得发晕。萨波什科夫从远处向她打手势。别索诺夫突然转 过身去,皱起眉头问: “那些人是谁?” “他们——是我的朋友。” “我不喜欢他们打手势。” 于是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不假思索地说: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您愿意吗?” 别索诺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一双眼睛微微地乜斜着,嘴边露出一丝笑意, 太阳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他突然觉得,对这个健康的、近视眼的姑娘产生了一种 难以克制的渴求,握住她那放在桌子上的滚烫的大手,说道: “要么您马上离开……要么悠什么话也不要说……我们走吧,这样更好……”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只是短促地叹了口气,脸色发白。她自己也不知道,是 怎样站起来,怎样挽住别索诺夫的胳臂,又怎样从一张张小桌子中间挤过去的。当 她坐进马车去的时候,夜晚的冷风也吹不凉她那火辣辣的皮肤。四轮双座敞篷轻便 马车在石头子路上辚辚滚动。别索诺夫双手握着手杖,支在车上,下巴颏靠在手上 面,说道: “我才35岁。可是生活已经完结。爱情再也欺骗不了我了,还有什么比突然发 现,骑士的战马只不过是一匹木马的时候更令人悲伤的吗?更可能的是,这种僵尸 式的生活还得拖延很长很长时间……”他转过身,嘴唇微微翘起,弯成一抹微笑。 “看来,我得跟您一起等待那嘹亮的号角吹响。要是那哒—哒、滴哒哒的号角声在 这片墓地上突然响起,那该多好啊!而且红光会照遍天空……嗯,也许您是对的……” 他们乘坐的马车驶到郊外一座旅馆。一个睡眼惺松的侍者领他们顺着走廊走进 惟一一间没有住进客人的房间。这间房子很低矮,贴着破破烂烂、斑斑点点的红色 糊墙纸,靠墙放着一张大床,挂着一顶褪了色的帐幔,床腿旁边放着一个铁的洗脸 盆。房间里散发出一股不通气的潮湿味和烟斗里的烟油子味。叶丽扎维塔·基耶芙 娜站在门口,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 “您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呀?” “不,不为什么。咱们在这儿会很方便。”别索诺夫连忙答道。 他替她脱掉大衣,摘下帽子,把它们都放在一张坏了的安乐椅上。侍者送来一 瓶香槟酒,一些小苹果和一串还粘着软木屑的葡萄,看了一眼脸盆,出去了,侍者 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拉开窗帘,——窗外,在一片潮湿的空地中亮着一盏煤 气灯,装在车上的一个个大木桶运过去了,赶车人蜷缩在草席搭起的遮篷下面的车 座上。她微微一笑,走到镜子前面,开始用一种连她自己也觉得生疏的动作,梳理 头发。“明天清醒过来,——我准会发疯的。”她镇静地想,并整了整头上那个条 纹蝴蝶结。别索诺夫问道: “要点儿酒吗?” “好,来点儿。” 她坐到沙发上,他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沉思地说: “您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既粗野,又温和。俄罗斯人的眼睛。您爱我吗?” 此时,她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可是她马上转念:“不,这就是一时失去理智的 疯狂!”她从他手中接过斟得满满的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她的头随即渐渐眩晕 起来,仿佛要摔倒似的。 “我怕您,也许,我会恨您。”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说道,一面侧耳倾听着,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像是她说的,又不像是她说的这些话。 “不要这样瞧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您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别索诺夫,您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要知道,我出身于一个分裂派教徒的家 庭,我相信鬼怪……啊,我的天呀,不要老是这样瞧着我。我知道,您为什么需要 我……我怕您。” 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都抖动,手中酒杯里的酒也洒了出来。别索诺夫把 脸伏在她的膝盖上。 “爱我吧……求求您了,爱我吧,”他用绝望的语调说,仿佛此刻他惟一的救 星便是她。“我痛苦……我恐惧,……我害怕孤独……爱我,爱我吧……”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把手放在他的头上,闭上了眼睛。 别索诺夫对她说,死亡的恐惧夜夜都追随着他。他需要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身边,紧靠着他,这个人会怜悯他,温暖他,还会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这 是惩罚,折磨……“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我全身都变得僵硬了。我的心已 经停止跳动。温暖我吧。我就需要那么一点点,我亲爱的,亲爱的姑娘……”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又惧怕,又激动,一句话也不说。别索诺夫越来越长久 地吻着她的手掌。随后又开始吻她那粗壮的双腿。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她的心仿佛 静止了——羞涩得无地自容。 突然好似有一团火焰燃遍她的全身。别索诺夫似乎变得那么亲切迷人,那么可 怜不幸……她捧起他的头,紧紧地、贪婪地在他的嘴唇上吻着吻着。这之后,她再 不感到羞涩,急急忙忙地脱掉衣服,躺到床上去。 当别索诺夫把头枕在她袒露的肩膀上睡熟了的时候,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依 然用她那近视眼久久地凝视着他那白里透黄的面孔,这张脸在太阳穴上,在眼皮底 下,在紧闭的嘴唇周围,布满了疲倦的皱纹: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可是从现在起却 变成永远亲切的了。 望着这个熟睡的人,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心情沉重得哭起来了。 她以为别索诺夫醒来之后,看见她躺在床上,又胖,又丑,眼睛又肿,一定会 设法尽快摆脱她;她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爱上她,大家都会把她看成一个放荡的、 愚蠢的、下贱的女人,而她也会故意做出种种举动,让人们这样想:她爱上一个人, 而又与另一个人发生肉体关系,因此她的生活将永远充满着渣滓、垃圾和令人绝望 的凌辱。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在床上吞声饮泣,用被角抹着眼泪。就这样,一边 流着眼泪,不知不觉间她倒沉沉地入睡了。 别索诺夫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身仰面躺着,睁开了眼睛。小酒馆无比 单调沉靡的生活弄得他浑身酸痛。一想到又要开始新的一天,就觉得厌烦。他向床 架上的一个铜球瞧了很久,然后狠了狠心,向左边看了看。身旁,有一个女人也仰 面躺着,她的脸被光裸的胳臂肘微掩着。 “这是谁?”他竭力搜索着模糊的记忆,可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烟盒,点着一支烟。“真该死!我已经忘了,全都忘了。唉, 多不合适啊!” “您好像已经醒了,”他用一种婉转讨好的语调说,“早上好。”她默不做声, 连胳臂也没有移开去。“昨天咱们还素不相识,而今天我们却已被这一夜神秘的姻 缘紧紧地粘接在一起了。”他皱了皱眉头,这一切显得有点儿下流。而且,更主要 的是不知道,她现在会怎么样,——后悔、哭泣,还是在亲缘感情的冲动下缠住他? 他小心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又赶快缩了回来。她的名字好像叫玛尔卡丽达。他便 忧郁地说: “玛尔卡丽达,您在生我的气吗?” 这时,她在枕头中间坐起来,拉住向下滑的衬衫遮住胸口,用那双向外凸出的 近视眼盯着他。她的眼皮肿胀,厚厚的嘴唇咧成一抹苦笑。他立刻回想起一切,并 且感觉到一种兄弟般的温情。 “我的名字不叫玛尔卡丽达,我叫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她说,“我恨您, 给我从床上滚下去!” 别索诺夫立即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帐幔后面,气味难闻的脸盆旁边,马马虎虎 地穿上衣服,随后卷起窗帘,关灭了电灯。 “有些时刻是忘怀不了的。”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一直用那阴沉沉的眼睛盯视着他。当他坐到沙发上抽烟 的时候,她才慢声慢气地说: “我要回家去,——毒死我自己!” “我真不理解您的心情,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 “算了,不理解就不理解吧!从房间里滚出去,我要穿衣服啦。” 别索诺夫走到走廊上,这儿穿堂风很厉害,散发出一股煤气味。他不得不等了 很久。他先坐在窗台上抽烟;然后走到走廊的尽头,从小厨房里传出一个茶房和两 个女佣人低低的谈话声。他们在喝茶,那个茶房说: “你老是反反复复地唠叨你那个农村。那也是俄罗斯吗。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似 的。晚上你只要到每个房间走一遭,——那你就知道俄罗斯是个什么样子啦。全都 是浑蛋,浑蛋加无赖。” “说话放规矩些,库兹玛·伊万内奇。” “我在这一个个房间里干了十八年的活,——我的话没有错。” 别索诺夫转身往回走。他房间的门大开着,屋里已空无一人。他的帽子掉在地 板上。 “哦,也好,这样反而更好。”他心想,接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活动 活动筋骨。 于是,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一天与昨天不同,一大早大风就撕碎了雨云,把它 们吹向北方,大片大片的白云重重叠叠地堆积在北方的天空中。潮湿的城市沐浴在 晴朗的阳光中。在阳光下,肉眼看不见的胶状的恶魔——伤风、咳嗽、花柳病、忧 郁的肺结核杆菌——都在无情痉挛、晒焦、倒毙,甚至连神经衰弱症的半神秘的病 菌也都躲到窗帘后面,躲到昏暗的房间和潮湿的地下室去了。微风拂过街头。屋子 里,人们打开窗子,擦着玻璃。穿着蓝衬衫的打扫院子的人正在清扫马路。在涅瓦 大街上,脸儿发青、模样轻桃的小姑娘向行人兜售一束束散发着劣质香水味的雪花 莲。店铺里所有冬天的货物都急急忙忙地收起来了,而那些令人愉快的、散发着春 天气息的物品,像初放的鲜花一样,陈列在厨窗里。 下午三点发行的报纸,都印着这样的标题:《俄罗斯的春天万岁!》还有几首 小诗,意思十分含糊。总之一句话,书刊检查机关被蒙混过去了。 最后,“中心站”的几个未来派人物,在一群孩子们的口哨声和起哄戏弄之下, 走过城市。他们一共三个人:日罗夫、画家瓦列特和一个还不见经传的阿尔卡基· 谢米斯维托夫,一个身材又高又大,长着一幅马脸的小伙子。 这几个未来派人物,身上穿着短短的、不系腰带的、橘黄色丝绒外套,上面缝 着黑色锯齿形的条纹,头上戴着大礼帽。每人都戴副单眼镜,一边脸上画着一条鱼、 一支箭和一个字母“P”。五点钟左右,利捷区的警官逮走了他们,用马车拉到警察 局去盘查他们的身份。 全城的人几乎都来到大街上。亮闪闪的马车和人流沿着莫尔大街,沿着河岸, 沿着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移动。许多人,非常多的人都以为,今天似乎要 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或者是冬宫里签署什么告示;或者是一颗炸弹把部长会议 炸个粉碎;或者是什么地方总之有什么事“即将爆发”。 可是,青色的黄昏已降临城市,沿街和河堤上的灯都亮起来了,光芒反射在黑 糊糊的水中,如同一支支摇摆不定的钢针一般。从涅瓦河的桥上,可以看到造船厂 烟囱后面一大片与烟、云揉合在一起的晚霞。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彼得罗巴夫 洛夫斯基要塞上的塔尖闪烁出了最后的光芒。于是一天又过去了。 这一天,别索诺夫干了不少事,而且很有成效。早饭后,他完全从睡梦中清醒 过来,精神焕发,读了很长时间歌德的作品,心情很激动,也很受鼓舞。 他在书柜旁踱来踱去。想着想着有时不禁说出声来,他不时走到写字台前,写 下一些词和句子。住在他这个单身汉的寓所里的女佣人端来一个瓷咖啡壶,里面盛 着热气腾腾的上好咖啡。 别索诺夫此刻心情十分激动。他写道,黑夜正在俄罗斯大地上降临,悲剧的帷 幕正在拉开,顺从上帝的人们,就像《可怕的复仇》[注]里的哥萨克一样,戴上了 可怕的假面具,奇迹般变成反抗上帝的战士。一次全国性的黑色弥撒正在酝酿中, 无底的深渊张开着。已无可挽救。 他闭上眼睛,想像中出现:荒芜的田野,坟丘上的十字架,被风刮得到处都是 的房顶,以及远处山岗后面大火的红光。他双手抱住头,心里想,他所爱的正是这 样的仅仅从书本上和图画中了解到的国家。他的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心里充满着 可怕的预兆。后来,他手指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用大大的字体将一页页窸窣作响的 四开纸写得满满的。 黄昏时刻,别索诺夫灯也不开,躺到沙发上,心里依然很激动,头发烧,两手 汗津津的。他的工作日就到此结束了。 他的心渐渐地跳得更均匀了,更平静了。现在该考虑考虑,怎么样消磨这个黄 昏和夜晚。嘿……没有人来电话,也没有人来作客。他只好独自一人与郁闷的魔鬼 搏斗。楼上住着一家英国人,有人在弹钢琴,这乐声撩引起他种种模糊不清的、难 以满足的欲望。 突然,前门的铃声传进寂静的房门。女佣人趿拉着鞋拖拖沓沓走过去。一个傲 慢的女人的声音在说: “我要见他。” 随后,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别索诺夫没有动弹,只是微微 地一笑。门没有敲就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端庄的姑娘,她戴着一 顶很大的装饰着一束白雏菊的帽子,前厅的灯光从后面照亮她的身影。 她从亮处走进来,什么也看不清楚,便在屋子中央站住了;当别索诺夫一声不 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她仿佛要想退回去,但是,马上又坚定地把头一摆, 用同样高亢的声音说: “我到您这儿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别索诺夫走到桌子跟前,打开了灯。蓝灯罩下的光线照在书籍和手稿上,使整 个房间充满恬静的微弱的亮光。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问道。他请来客坐到椅 子上,自己也安详地坐进写字台旁的椅子里,双手放在扶手上。他的脸苍白得透明, 眼眶发青。他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睛,看那来客,不禁突然一怔,手指也颤抖起来。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轻声地说,“我刚才没有认出是您。” 达莎坐到椅子上,仍然露出刚进来时那种坚毅的神情,把一双戴着羊皮手套的 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皱起了眉头。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能来看我,我感到非常荣幸。这是极大、极大 的赏光。” 达莎没有理睬他,说道: “请您不要以为,我是您的崇拜者。您的有些诗我喜欢,有些诗我不喜欢,— —不明白它们的意思,干脆不喜欢,我来决不是和您谈论诗歌……我来,是因为您 在折磨我。” 她低低地垂下头,别索诺夫瞧见,她的脖颈、她那手套和黑色的衣服袖子之间 的手腕全部胀红了。她不言语,也不动弹。 “当然,我在您的心目中是微不足道的。而我呢也恨不得能对您同样地无所谓。 可是结果呢,您要知道,我还是不得不经受这难熬的时刻……” 她迅速地抬起头,用那严厉而清澈的目光逼视着他的眼睛。别索诺夫慢慢地垂 下了睫毛。 “您像一种病菌,侵入我的肌体。我经常觉察到,我在思念您。最终我控制不 住自己。最好还是到您这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今天——我下了决心。您瞧,我 已表白我的爱……” 她的嘴唇哆嗦一下。她急忙转过脸去,看着墙壁,那儿挂着一个当时诗人们所 喜爱的彼得大帝的面具,灯光从下面照上来,看到那张脸。紧闭着嘴唇,合拢着眼 皮在微笑。楼上,英国牧师的家里,有人正在合唱四声部赋格曲:“我们要死亡!” “不,我们要飞翔!”“飞进晶莹的天空!”“飞进永远、永远的快乐!” “要是您肯定地说,您对我也同样体验到某种感情的话,那我立刻就离开这儿。” 达莎急促、热情地说道,“您对我甚至连尊重都谈不上,——这是明摆着的。女人 们不会这么做,可是我不想从您这儿得到什么,请求什么。我只是想要对您说,我 痛苦地、疯狂地爱着您……由于这种感情,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我甚至连一点儿 自尊心都没有了……” 她心里想:“现在站起来,高傲地点一点头,走出去。”但是,她仍旧坐在那 儿,看着那微笑的面具。她觉得自己那么虚弱,连手也抬不起来,现在她才开始感 觉到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和热量。“回答我,回答啊。”她仿佛梦呓般地寻思着。 别索诺夫用手掌捂住脸,轻轻地,就像人们在教堂里交谈似的,有点暗哑地开腔了。 “我只能衷心地感谢您对我的这份感情。您给我带来如此美妙的时光,如此醉 人的芳香,我将永生不忘……” “那倒不需要您记着。”达莎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别索诺夫沉默了一会,站起身,走过去,背靠在书柜上。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只能向您深深地鞠一躬。我实在不配听您这样 的话。也许,我从没有像此该这样诅骂过自己。我已经把自己糟蹋完了,随便地消 耗自己,耗尽了自己的一切。我怎么回答您呢?难道邀请您去郊外,去旅馆不成?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对您是诚实的,我已经没有爱情了。要是退后几年的 话,我倒相信,我还能享受永恒的青春。那我一定会不让您离开我的。” 达莎仿佛觉得他在用针尖刺她。他的话中包藏着一种诱人的痛苦…… “现在,我只好泼掉那珍贵的美酒。您该明白,这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只要 伸出手去,抓住……” “不,不。”达莎急促地咕哝着。 “不,是的,连您也感觉到这一点。没有一种罪孽比糟蹋珍贵的东西更甜蜜的 了。拔掉美酒。您来到我这儿,就是为这个……泼掉您那杯处女的美酒……您把它 带给了我……” 他慢慢地眯缝起眼睛。达莎屏住气,惶恐地看着他的脸。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允许我坦白地说吧。您是那么像您的姐姐,以 致在最初……” “什么?”达莎叫起来了,“您说什么?”她从安乐椅里跳起来,站在他面前。 别索诺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误解了她的激动。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神魂颠 倒了。他鼻孔里闻到一股香水的芳芬,闻到一种几乎不可捉摸的、却又令人神迷心 荡的,而且人人都不同的女人肌肤的气味。 “这是疯狂……我知道……我无法……”他嘟嘟哝哝地说着,同时去摸索她的 手。可是她猛力一挣,跑出去了。在门口,她还回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看了一眼, 随后消失不见了。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别索诺夫慢腾腾地走到桌子跟前,用指甲 轻轻地敲敲水晶玻璃的烟盒子,从中拿出一支烟。接着,他用手掌压住眼睛,以他 惊人的想像力,感觉到,“白衣骑士团”准备决战之前,给他送来了这个热情、温 柔、迷人的少女来引诱他,转变他,挽救他。可是他已无望地落入“黑衣骑士团” 的手中,现在已无可挽救了,像毒药在他血管中慢慢流淌似的,一种无法扑灭的欲 望与遗憾燃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