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年夏天,从北方云集到克里米亚来的人多得出奇。整个海滩到处都是游客荡 来荡去:其中有易患感冒和支气管炎的高傲的彼得堡人;有爱笑爱闹、不修边幅、 说起话来懒洋洋地像唱歌似的莫斯科人;有黑眼睛的、分不清元音“O”和“A’的 区别的基辅人;还有对俄罗斯忙忙碌碌的生活嗤之以鼻的富有的西伯利亚人。他们 的鼻子都晒脱了皮。年轻的女人、长腿的青年、牧师、官吏、受尊敬的成了家的人, 个个都在享受日光浴,人人都晒黑了皮肤,他们懒懒散散的生活就如同当时整个俄 罗斯一样,散了架子,仿佛折断了腿似的。 仲夏时节,由于海水浸泡,闷人的暑热,皮肤的变黑,所有这些人都失去了羞 耻感,城市里的服装被认为庸俗,海滩上出现了只随便遮一条鞑靼毛巾的女人和很 像画家伊达拉里亚[注]花瓶上的那样的男人。 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蓝莹莹的波浪,热烘烘的沙滩,以及到处赤裸裸的身 体——家庭的基础动摇了。这儿,一切仿佛都很随便,都可以放荡不羁。而以后会 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回到北方,回到寂寞无聊的住宅里,窗外下着雨,前厅响着 电话的铃声,而这时他们就要对某些人承担起一定的义务和责任,——那现在是不 是需要考虑一下后果呢!海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涌上海滩,浸湿人们的脚,于是 伸展在沙滩上的身体,张开的双臂和紧闭的眼皮——感到轻松、温暖和甜蜜。一切, 一切,甚至最危险的东西,——都变得轻松而甜蜜了。 这年夏天,游客们的轻浮和任性超过了极限,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在 6月的一个早晨从灼热的太阳中迸发出来,使成千上万的城里人晕头转向,失去了记 忆和理智。 整片海岸找不到一所太平无事的别墅。牢固的联系突然地断绝了。似乎空气本 身就充满了多情的絮语,温柔的笑声,以及在这片散留着古老城市的断壁残垣和灭 绝了的民族的遗骸的热土上说出的无法形容的胡言乱语。看样子,倒好像普遍的报 应和痛苦的眼泪就要随着秋风凄雨来临了。 达莎那天午后到达了叶夫帕托里亚。通往城市的大路尘土飞扬,像条白带子似 的延伸在平坦的草原上,两旁有不少盐泽地和干枯的草垛,接近城市的时候,她从 路上看见一条迎着阳光行驶的大木船。竖在船侧的黑色风帆从上到下满张着,它在 半俄里之外沿着草原,在苦艾丛中缓缓地移动。这情景奇妙得令达莎惊叫起来。一 个跟她同年,坐在她身旁的亚美尼亚人笑嘻嘻地说:“您马上就要看到大海了。” 汽车在一片长方形的贮盐池旁拐个弯,驶上一座沙丘,从这里可以看见大海。 那海好像比陆地还高些,一片黯蓝,覆盖着一长溜一长溜的白色泡沫。欢快的风在 耳边呜呜作响。达莎紧握着膝盖上的小皮箱,心想: “这就是了。快来到啦!” 就在这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莫克甫尼科夫坐在一座用柱子架起来、伸 到海里去的亭子上,跟那个舞台情人在喝咖啡。住在别墅里的游客午间休息后,都 喜欢到这儿来,坐在小桌子旁边,互相打着招呼,谈论碘疗的益处,谈论海水浴和 女人。亭子里很凉快。风吹动着白色桌布边缘和女人们的围巾。一条单帆的快艇驶 过去了,从那里传来欢快的呼声。一群莫斯科人涌进来,占了一张大桌子,他们— —全是世界知名的人物。舞台情人一看见他们,就皱了皱眉头,接着又继续讲他正 在构思的剧本内容。 “整个题材我已经胸有成竹了,可是只写好了第一幕,”他一面说,一面若有 所思地、诚心诚意地看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脸。“你头脑清晰,柯里亚[注], 你会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年青美丽的女人,她痛苦、烦恼,在她周围尽是庸俗卑微 的东西。好人是有的,可是生活使他们沉沦下去,——颓废、腐败的感情,花天酒 地的生活毁了他们,总之,你会理解的……于是,她突然说道:‘我应该离开这. 儿,和这种生活决裂,我一定要去追寻那光明的地方……而这里——有她的丈夫和 朋友……两个人都很痛苦……柯里亚,你一定明白,——这种生活使人变得平庸…… 她走了,我不是说,她去找什么人,——她没有情夫,一切都出于她的志向……于 是两个男人默默地坐在小酒馆里,喝着闷酒……把眼泪和着白兰地一起吞下去…… 而风在壁炉的烟囱里悲惨地呼啸着,为他们奏着挽歌……悲哀……空虚……里暗……” “你想要知道我的意见吗?”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问道。 “是的,只要你说一句:‘米沙,不要写了,放弃了吧。’我马上就会停笔。” “你的剧本很精彩。它正是生活本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闭上眼睛,摇了 摇头。“是的,米沙,我们不善于珍惜自己的幸福,幸福消逝了。而我们呢——没 有志向,没有毅力——就只有坐着喝酒。风在我们的坟墓上方悲鸣……米沙,你的 剧本使我感动极了……” 舞台情人那肿起的下眼泡颤动起来,他探过身子使劲地吻了一下尼古拉·伊万 诺维奇,然后为两人各斟满一杯酒。他们相互碰杯,将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继续推 心置腹地谈下去。 “柯里亚,”舞台情人怀着沉重的心情看着他的交谈者,说:“你是否知道, 我像崇拜神明一样地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我似乎感觉到这一点。” “我经受着痛苦的折磨,柯里亚,可是你是我的朋友……我多少次从你家里跑 出去,发誓不再踏进你家的门坎……但是我还是又去了,而且扮演着小丑的角色…… 你,尼古拉,没有权利责怪她。”他恶狠狠地撅起嘴唇。 “米沙,她对我大无情了。” “也许……可是我们大家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唉,柯里亚,有一件事我实 在无法理解,——你跟这样的女人生活,怎么,——请原谅我,——同时又会跟那 个寡妇索菲娅·伊万诺芙娜在一起鬼混呢?为什么?”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胡说!我见过她,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母鸡罢了。” “你看你,米沙,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当然……索菲娅·伊万诺芙娜的确是 个善良的女人。她给过我欢乐的时刻,但却从来不要求什么。总之,家庭问题太复 杂,太艰难,太微妙。我没有勇气面对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 “柯里亚,可是难道——等我们回到彼得堡,又开始星期二的聚会,演出之后, 我到你们家里去……可是你们家里空空如也……我怎么受得了呢?……喂……你妻 子如今在哪儿?” “在巴黎。” “你跟她通信吗?” “没有。” “到巴黎去,我们一块儿去。” “那无济于事……” “柯里亚,让我们来为她的健康干一杯!” “干杯!” 这时,女演员恰洛捷耶娃出现在亭子里,来到饭桌中间,她穿着一件绿色透明 的连衣裙,戴着一顶大帽子,人瘦得像一条蛇,眼睛底下有道蓝蓝的影子。想必是 她的脊背支撑不住,——因而她的身体弯曲着向前倾。美学杂志《缪斯女神合唱队》 的编辑起身迎接她,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吻着她的肘关节。 “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透过牙缝说道。 “不,柯里亚,你说错了。恰洛捷耶娃——简直是堆臭屁。你知道吗?她和别 索诺夫同居了三个月,在演出会上猫叫似的哼上几句颓废派的诗……你瞧,你瞧, ——嘴都快咧到耳朵了,脖子上一条条的青筋。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只鬣狗。” 可是,当恰洛捷耶娃那玫瑰色嘴唇的大嘴露出一抹微笑,左右摇摆着帽子向大 家打着招呼,走近他们桌旁的时候,舞台情人却仿佛着了迷的样子,慢慢站起身来, 举起两手一拍,然后将手叠起,托住下巴颏。 “亲爱的……尼诺契卡……打扮得好漂亮啊!……漂亮极了,要多好看,有多 好看……医生关照我绝对安静,我亲爱的……” 恰洛捷耶娃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拧了一下他的嘴巴,皱了皱鼻子。 “昨几个在酒馆里,你说了我些什么?” “昨天在酒馆里,我说了你什么坏话吗?尼诺契卡!” “那还不算坏话!” “老实说,那是有人中伤我。” 恰洛捷耶娃笑着用小手指碰碰他的嘴唇:“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老生你的气。” 随后她转过头来,朝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调,好像在演假 想的文明剧似的,对他说: “我刚刚走过您的房间,有人来看您,好像是您的亲戚,——一位漂亮的小姐。”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急慌慌地看了朋友一眼,接着从烟碟里捡起那个雪茄烟头, 使劲地吸了一口,整个胡子都裹在烟雾里了。 “太出乎意料了,”他说,“这会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跑去看看。”他把 烟头甩到海里,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手里一边挥舞着镶银的手杖,沿着阶梯往岸上 走去。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走进旅馆,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达莎,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啦?”他随手关上门,问道。达莎坐在地 板上,身旁放着一只打开的手提箱,正在缝补袜子。姐夫进门后,她慢吞吞地站起 身来,将脸颊凑给他亲吻了一下,才漫不经心地说: “看见你很高兴,爸爸和我都主张你到巴黎去。我带来了卡嘉的两封信。在这 儿,请你看一看。”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从她手里一把将信拿过去,坐到窗子跟前。达莎走进洗脸 间,在那儿换衣服,听到姐夫窸窸窣窣地翻信纸,叹气。随后没有声息了。达莎仍 竖起耳朵听着。 “你吃早点了吗?”他突然问道,“要是饿了的话,我们就到亭子上去。”这 时她心想:“他完全不爱她了。”她用双手戴好帽子,决定把去巴黎的事情,留到 明天再谈。 在去往亭子的路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声不响,眼睛老是看着脚下,可是, 当达莎问他:“你洗海水浴了没有?”他高兴地抬起头来,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这 儿成立了一个“取消浴衣协会”,主要是为了增进健康的目的。 “想想看,在这里海滩上洗上一个月的海水浴,人的机体吸收的碘比人为地服 用一个月的药物还要多。除此之外,你还可以吸收阳光和晒热了的沙子中的热气。 我们男人只穿条小裤衩,还算可以,可是女人几乎三分之二的身体被遮住了。我们 坚决反对这种做法……星期天,我要就这个问题发表演说。” 他们沿着水边,在淡黄色的、柔软得像天鹅绒似的沙滩上走着,那些沙子是扁 平的贝壳经过海浪多年冲击磨细而成的。不远处,在那小小的海浪冲向浅滩、溅起 沸腾的泡沫的地方,有两个戴着红色游泳帽的姑娘,仿佛两个浮标似的上上下下地 摇晃着。 “那是我们的两个支持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煞有介事地说。达莎的情绪 越来越激动,不知是兴奋,还是不安。这种情绪从她在草原上看到黑帆船那一刻就 开始了。 达莎停住脚步,望着薄薄的一层海水爬上沙滩,又退了下去,留下一条条小小 的溪流,海水触摸着大地是那么的欢畅,那么的永恒,达莎不由得蹲下身去,将手 浸在水里。一只小螃蟹慌慌张张地横着身子爬过去,扬起一小片沙尘,消失在水的 深处。浪潮把达莎臂肘以上的手臂都打湿了。 “你有点儿变了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眯缝着眼睛,说道,“不知你是变 得更漂亮了,还是变瘦了,再不然就是你该结婚了。” 达莎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手也没擦,就朝亭子走去,舞台情 人正在那儿向他们挥动着草帽。 他们请达莎吃羊肉馅饼和酸牛奶,喝香槟酒;舞台情人忙忙碌碌,时不时又显 出一种呆若木鸡的神态,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天,太美了!”接着他又把几个年 青人,戏校的学生,领到跟前,介绍给她,这些人说起话来,压低了声音,就好像 在做忏悔似的。“我的达申卡”如此令人倾倒,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感到无比得意。 达莎喝着酒,笑着,还伸出手去给人家亲吻,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那闪烁着 湛蓝的光芒、波涛汹涌的大海。“这就是幸福。”她思考着。 洗海水澡、散步之后,他们回到旅馆去吃晚饭,那里人声鼎沸,灯火辉煌,装 璜豪华。舞台情人在热烈地、不停地大谈爱情的话题。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面望 着达莎,一面喝酒,他有点儿醉意,不觉忧郁起来。而达莎却一直从窗帘的缝隙里 凝视着那不远处时隐时现的流光溢彩。终于她站起身来,向海边走去。一轮皎洁的 圆月,就像舍赫列扎德神话故事[注]中描写的那样,悬垂在一条穿过整个海面的鱼 鳞状的水道上。达莎把手指叉拢在一起,弄得关节发出咋吧咋吧的响声。 她听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声音,急忙沿着懒洋洋地舔着海滩的海水线走去。 沙滩上坐着二个女人的身影,另一个男人的影子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在深紫色的 水中有一个人的脑袋在涟漪荡漾的光斑中间浮动,他那两只映着月亮反光的眼睛盯 着达莎,目光久久地追踪着她。接着又有一对男女站在那儿,紧紧地贴在一起;达 莎走过他们身边时,听到一声叹息和接吻的声响。 远处有人在喊:“达莎,达莎!”这时她坐到沙滩上,把胳臂肘搁在膝盖上, 双手托住下巴颏。倘若此刻捷列金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背,严肃而 低声地问:“你是我的人吗?”她一定会回答:“我是你的。” 在一个沙丘的后面,有一个灰色的、仰面躺着的人影动了动身子,坐起来,低 垂着头,久久地望着那游移不定、仿佛在和孩子逗着玩似的、月光照耀下的水路, 那身影站起来,蹒蹒跚跚、死气沉沉地从达莎身边走过。达莎的心突然激烈地跳动 起来。她认出,那是别索诺夫。 对达莎来说,旧世界的末日就这样开始了。饱含着夏末的暑气的。快乐的、无 忧无虑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可是习惯于认为明天就像远处山峦的淡蓝色的轮廓一 样清楚的那些人们——哪怕是最聪明、最有远见的人们,——也根本看不见,和不 知道他们瞬间之后的生活将会怎样。在那绚丽多彩、香气迷漫、生机勃勃的瞬间之 后却隐藏着不可思议的黑暗……无论视线、无论感觉、无论思想,一丝一毫都不能 穿透那黑暗,也许有的人只是像雷雨前一些野兽所具有的那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一样, 意识到什么事情快要临头。这种感觉好似一种说不明白的躁动。就在这个时候,一 片看不见的云团降临大地,那云团疯狂地翻卷着,有时呈现出欢腾、狂暴,有时又 显得沮丧、疲惫。而惟一看得清楚的只不过是一条太阳的阴影,它从东南到西北, 抹去了地面上旧日一切欢乐的和罪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