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蒙着粗帆布的运货车、装着麦秸和干草的大车、救护车、巨大的浮桥车,沿着 宽阔的、泥泞的公路,摇摇晃晃、吱吱嗽嗽地移动着。斜斜的毛毛雨不停地下着。 翻耕的犁沟和路边的水渠都灌满了雨水。远处,树木和林间小树区显出模糊不清的 轮廓。 行进中的俄国军队的大车队,伴随着叫喊和咒骂声,伴随着皮鞭的噼啪声和车 辆摩擦车轴的吱嘎声,穿过泥泞,冒着细雨,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前进。道路两旁, 躺着一匹匹死去的和奄奄一息的马匹,竖着一辆辆轮子朝上翻倒了的大车。有时, 一辆军用汽车冲进这股洪流。于是爆发出叫喊声、咒骂声,惊得马匹用后蹄直立起 来,一辆满载的大车就会翻下斜坡,车上的士兵也跟着滚下去了。 再前面,车辆的洪流中断的地方,背着袋子和帐篷的士兵,排成一列长长的队 伍,在泥泞的路上一步一滑地前进。在这杂乱不整的队伍中,还夹杂着几辆装着行 李,四面八方都插满枪支的大车。勤务兵们怄偻着身子高高地坐在车顶上。时不时 有人从公路上跑进田野,把步枪放在草地上,蹲下身子。 再往前,又是摇摇摆摆的大车、浮桥车、救护车和城里的马车,上面坐着身穿 军官斗篷、浑身湿透了的人们。这股轰轰隆隆的洪流,时而跌落进狭谷,互相拥挤 着,大声叫喊着,为争先过桥打骂着;时而又慢慢成纵列向山上爬去,翻过山顶, 隐没在山峰后面。又有一批装载着粮食、干草和炮弹的新的辎重车,从两侧汇进洪 流中去。一小股一小股的骑兵在田野上超过队伍,奔驰而去。 有时,炮队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和铁器撞击的铮铮声,也插入这辎重的行列。 胸部宽阔的大马和满脸胡须、凶相毕露的鞑靼驭手,冲开马匹和人群,像一面犁一 样在公路上清出一条道路,后面还拖着跳动的、圆头的大炮。人们从四面八方跑过 来,车上的人站在车上,挥舞着手。接着人流又汇合起来,涌进了森林,那里散发 出蘑菇和腐烂树叶刺鼻的气味,到处可以听到雨点打到树叶上轻柔的沙沙声。 再前面,道路两旁的瓦砾和烧焦的木头堆中矗立着一个个烟囱,一盏破碎的灯 在摇摇晃晃,一张电影海报在一座被炮弹轰塌的房子的砖墙上,刮得啪啪地响。就 在这个地方,一辆没有前轮的马车上,躺着一个受伤的奥地利人,他穿一件蓝外套, 脸色蜡黄,浑浊的眼睛充满忧伤。 离这儿大约二十五俄里处,沿着硝烟弥漫的地平线,时断时续地传来大炮的轰 隆声。这些部队和大车正日以继夜地向那里奔去。装载着粮食、士兵和炮弹的火车 也从俄罗斯各地向那里开去。整个国家被大炮的隆隆声激荡起来了。所有在禁止和 窒息中积聚起来的、贪婪的、难以满足的、邪恶的欲望,终于发泄出来。 城里人过腻了畸形的、腐化的生活,现在仿佛从窒息的梦中清醒过来。在大炮 的隆隆声中响起一个世界暴风雨来临的激动人心的声音。旧的生活似乎已经再也不 能忍受下去了。人们都以幸灾乐祸的愤怒来欢迎这次战争。 在农村,很多人根本不问——跟谁打仗,为什么打仗,——反正无所谓。愤怒 和仇恨早已用血腥的迷雾遮住了眼睛。可怕的战斗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小伙子们和 年轻的农民,抛开他们的婆娘和情人,麻利、热切地挤进货车厢,吹着口哨,唱着 下流的歌曲,飞驰过一个个城市。旧的生活结束了,——俄罗斯仿佛被一把巨大的 勺子搅动了,弄浑了,一切都动摇了,都变化了,都被战争这一兴奋剂醉倒了。 一到达隆隆的炮声绵延几十俄里的战区,车队和作战部队疏散开来,渐渐消失 不见了。在这儿,一切活着的、人类的东西全都不存在了。每一个人在地底下,在 战壕里都占有一席之地。他在那儿睡觉、吃东西、捉虱子,还向烟雨蒙蒙的地带 “喷射”着步枪子弹,直到头昏眼花。 每当夜晚,战火用它那高高冒起的、紫红色的火焰,染红了整个地平线,火箭 燃烧的导火线划破天空,星星点点地散落下来,一颗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飞出 去,爆炸成一团团火柱、烟柱和坐柱。 在这儿,令人作呕的恐惧使人的肚子隐隐作疼,浑身皱起鸡皮疙瘩,手指也攥 起来。临近午夜,传来了信号。军官们跑过来,抽搐着嘴唇,——用咒骂、吆喝、 殴打不成队形的这一群群人,嘴里粗野地咒骂着,野兽似的咆哮着,在战场上跌跌 撞撞地奔跑,他们一会儿卧倒,一会儿跳起来;这群震聋了耳朵、失去了理智、由 于恐惧和愤怒也失去了记忆的人们,冲进了敌人的战壕。 事后,没有人能够记起,在那些战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每逢想要炫耀一 下自己的英雄功绩的时候——如何把刺刀插进胸膛啦,如何用枪托击碎了脑壳啦, ——那只好胡编乱造了。夜袭之后留下的是一具具尸体。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行军灶车开过来。疲惫不堪、冻得半死的士兵们吃饭,抽 烟。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谈起下流的事,谈起女人,那多半也是胡说。他们捉虱子, 睡觉。在这光秃秃的、被粪便和鲜血污染了的、充满炮声和死亡的地带,他们要一 连睡上好几天。 捷列金也同样生活在这肮脏和潮湿中间,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解衣服,不脱靴子。 他担任准尉的那个陆军团也参加了战斗。半数以上的官兵伤亡了,也没有得到补充。 大家期待的只有一件事:何时能把他们这群疲乏得半死、衣服褴褛不堪的人调回后 方去。 可是最高统帅部不惜任何代价,希望在冬季到来之前,越过喀尔巴阡山,攻入 匈牙利,并且把它夷为平地。人,他们是不吝惜的,——兵源反正有的是。他们仿 佛觉得,只需连续三个月之久的紧张战斗,就会摧毁正在仓惶退却的奥地利军队的 抵抗,克拉科夫和维也纳就会陷落,而且俄军的左翼就可以推进到德国没有设防的 后方。 按照这个计划,俄军正不停地向西挺进,俘虏了成万的战俘,缴获了大批的粮 食、弹药、武器和服装。在以往的战争中,哪怕只有这些战利品的一部分,哪怕只 有一次这种整个军团被消灭的连续不停的血战,便可以决定战役的结局。然而现在, 尽管正规军在最初的战斗中被消灭了,战争反而更加残酷无情。所有的人,整个民 族,从小孩到老人,都卷进了战争。在这次战争中,有一种人们无法理解的东西。 仿佛敌人已经被击溃,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再努把力,——就会取得决定性的 胜利。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是在敌军逐渐被消灭光的地方却又冒出了新的敌军, 以拼死的挣扎,冲向死亡,冲向毁灭。无论是鞑靼的勇士,还是波斯大军,都不及 身体瘦弱、娇生惯养的欧洲人或者机灵的俄国农民打仗那么勇敢,那么视死如归, 这些人都明白自己,不过是不会说话的牲口,——是主子们策划的这场屠宰中的肉。 捷列金所在的这个团的残余部队,埋伏在一条又窄又深的河的岸边。条件很差, 四面都望得见,堑壕又很浅。团队时刻等待着进攻的命令,可是这会儿大家都很高 兴,可以睡会儿觉,换一下靴子,休息一会儿,虽然河对岸壕沟里埋伏着奥国部队, 不断袭来猛烈的射击。 傍晚时分,炮火照例要休息两三个小时,伊万·伊里奇乘机去了团部,那是一 座废弃的城堡,离阵地大约两俄里距离。 一簇簇的迷雾笼罩着蜿蜒曲折、长着芦苇的小河,并在沿岸的灌木林中团团升 起。四周寂静、潮湿,弥漫着一股湿树叶的气味。间或沿着水面闷声闷气地传来一 声枪响。 伊万·伊里奇跳过公路上一条水沟,停下来,点了一支烟。两侧光秃秃的大树, 直立在雾中,看上去似乎高得吓人。树的周围那些泥泞的洼地仿佛灌满了乳浆。一 颗子弹在寂静中凄厉的呼啸而过。伊万·伊里奇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模糊 不清的树木的枝桠,沿着嚓嚓作响的砂砾地大步走去。由于这宁静,由于只有他一 个人走着、想着心思,——他的整个身心都得到休息,白天那震耳欲聋的嚣声消失 了,一种微妙的、刺心的哀愁,却悄悄袭上心头。他又叹了一口气,扔掉烟头,双 手抄在脖子后面,走着,仿佛走进一个奇妙的世界,里面只有树木的幻影,他的跳 动的受爱情煎熬的心和达莎那无形的妩媚。 在这种休息和宁静的时刻,达莎就出现在他面前。每当炮弹铮铮地呼啸声、步 枪的哒哒声、叫喊声、谩骂声——在神的世界里,这一切都是多余的——静下来的 时候,每当有可能钻进掩蔽壕的某个角落里呆一会儿的时候,他就仿佛看到了她那 迷人的妩媚,这妩媚触动着他的心。 伊万·伊里奇觉得,他即使会死去,——那种彼此联系在一起的幸福感也将伴 随他到最后的一刻。他没想到死,也不怕死。现在,任何东西,甚至死亡,都不能 让他和那种美好的生活情绪割裂开。 今年夏天,伊万·伊里奇到叶夫帕托里亚去时,仿佛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见 到达莎了,所以他又忧伤,又激动,还想出种种请求原谅的话。可是,他们在路上 的相遇,达莎出乎意料的眼泪,她紧贴在他胸前的浅色头发的头;她那散发出海水 气味的头发、肩膀和手,以及她那孩子般的嘴,正是这张嘴,当她长长眼睫毛上沾 满泪水,扬起脸来的时候,说出“伊万·伊里奇,亲爱的,我多么渴望看到您啊!” ——这仿佛从天而降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一切,在那儿,就在那海边的大路上, 几分钟内,改变了伊万·伊里奇的整个生活。他盯着那张可爱的脸,说道: “我一生一世都会爱你!” 后来,他甚至觉得,他也许没有说出这些话,只是心里这么想,而她已经明白 了。达莎拿开放在他肩上的手,说: “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告诉您。我们走吧。” 他们一起往前走,在水边的沙滩上坐下来。达莎捡起一把小石子,慢慢地把它 们一个个投到水里去。 “问题在于,——您知道了所有这一切,是不是还会喜欢我。不过,对我反正 都一样,您愿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吧,”她叹了一口气。“您不在的时候,我 的行为很不检点,伊万·伊里奇。要是可能的话,——请求您原谅我。” 于是她开始毫无保留地、详详细细地向他讲述着一切,——在萨玛拉的情况, 和她如何来到这儿,如何遇见了别索诺夫,以及如何失去了生活的兴趣,——彼得 堡乌烟瘴气的生活又重新抬头,毒害了血液,燃起了好奇心,——这一切都使人十 分厌恶反感。 “要熬到什么时候啊?我真不如沉沦到污泥中去,——那对我来说也是活该! 可是,就在最后一刹那,我恐惧起来了……伊万·伊里奇,亲爱的……”达莎两手 举起轻轻一拍,“帮帮我吧,我不愿意,也不能再憎恨自己了……要知道,我终究 还不是一钱不值的人……我想要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人啊! 说完这些话,达莎沉默了好久。伊万·伊里奇定睛望着那在阳光下闪烁的、像 镜子一样、蔚蓝色的海水,——他不在乎这一切,内心充满幸福。 过了一会儿,风吹起的海浪打湿了达莎的脚,这时候,她才突然想起来,战争 已经开始,捷列金明天就得去追赶团队了。 “伊万·伊里奇!” “嗯。” “您喜欢我吗?” “喜欢。” “很喜欢吗?” “很喜欢。” 这时她用双膝在沙滩上爬到他面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里,就跟那天在轮船 上一个样。 “伊万·伊里奇,我也一样——很喜欢您。” 她紧紧抓住他颤抖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您刚才在路上跟我说了些什么?”她皱起了额头,“什么战争?跟谁打仗?” “跟德国人。” “哦,那么悠呢?” “我明天就得出发。” 达莎叹了口气,又沉默不语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穿着一件条纹睡衣,显然 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沿着海滩老远地向他们跑过来,手里挥动着一张报纸,嘴 里还在喊着什么。 他起初根本没有注意到伊万·伊里奇。当达莎说:“尼古拉,这是我最要好的 朋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这才一把抓住捷列金的上衣对着他的脸,大叫起来。 “我们竟然落到如此地步,年轻人!啊?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啊?这真是可怕 极了!您明白吗?这简直是梦吃!” 达莎一整天都没有离开伊万·伊里奇,她一副温顺、沉思的样子。而他似乎觉 得,洋溢着太阳淡蓝色光芒和海水喧嚣声的那一天,长得让人难以置信。每一分钟 都好像过了整整一生似的。 捷列金和达莎有时顺着岸边蹓跶,有时躺在沙滩上,有时坐在阳台上,然而他 们却总好像有些忧郁愁闷。而且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直没有离开,到处跟着他们, 没完没了地发表着对战争和德国人暴行的议论。 傍晚,他们终于摆脱开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达莎和捷列金两人单独顺着微 微倾斜的海湾的沙岸,向远处走去。他们步调一致,默默地走着。走到这儿,伊万 ·伊里奇才想起来,他总应该对达莎说些什么才是。当然,她一定期待着他热烈的、 而且是明确的表白。而他能说些什么呢?难道他满腔的激情是用语言能表达的吗? 不,语言绝对表达不了。 “不,不,”他看着脚下,寻思着,“如果我对她说这些话,——那未免太昧 良心了:她不可能爱我,不过她是个诚实而善良的姑娘,如果我向她求婚,她说不 定会同意的。但是那就成了一种强迫了。况且我也没有权利说这些话,我们分手不 知要有多长时间,很可能,我去打仗,一去就回不来了……” 这不过是他自寻烦恼吧了。达莎突然停住脚步,倚着他的肩膀,脱下脚上的一 只鞋子。 “啊,我的天!我的天哪!”她说着,从鞋里把沙子倒出来,然后穿上鞋,站 直身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您不在的时候,伊万·伊里奇,我仍会很爱您的。”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那晶亮、但近乎严峻、没有一点儿笑意的、灰 色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那里,我们也还是在一起,是不是?” 伊万·伊里奇小心地把她拉过来,吻着她.那温柔娇嫩的、颤动的嘴唇。达莎 闭上眼睛。直到他们俩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达莎才避开了,她挽住伊万·伊里奇 的胳膊,沿着那以深红色的光点舔着他们脚下岸滩的黑沉沉的海水走着、走着。 只要一沉寂下来,伊万·伊里奇总是怀着经久不息的激动心情想起这一切。此 刻,他双手抄在脖后,在大雾中,沿着公路,在树木中间缓步走着,他又一次看见 达莎那专注的目光,又一次体验回味着她那长长的亲吻。 “站住!是谁?”雾中传来一声粗鲁的喊声。 “自己人!自己人!”伊万·伊里奇答道,同时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然后在 橡树林附近拐弯,向模糊不清的一大片城堡走去,城堡的几扇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 光。在台阶上有个士兵看到捷列金,马上甩掉香烟,向他立正。“怎么,邮件没有 来吗?”“一直没有来,长官,我们也在等着。”伊万·伊里奇走进前厅。前厅的 尽头,在宽宽的橡木楼梯上面,挂着一块古老壁毯。上面织着亚当和夏娃,站在小 树中间。夏娃手里拿着一只苹果,亚当拉着一枝剪断的带花的枝条。他们那褪了色 的脸和浅蓝色的身体,在烛光照射下显得模糊不清,那支蜡烛插在一个安在楼梯柱 子上的瓶子里。 伊万·伊里奇推开右边的门,走进一个空洞洞的房间,房间里那有雕塑像装饰 的天花板,一个角已经坍塌了,那儿头天被一发炮弹击中了。中尉别尔斯基公爵和 少尉马尔蒂诺夫坐在熊熊燃烧着的壁炉前的行军床上。伊万·伊里奇跟他们打了个 招呼,问他们司令部的汽车什么时候到,便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堆弹药盒上坐下来, 灯光照得他眯缝起了眼睛。 “怎么,你们那儿射击一直没有停止吗?”马尔蒂诺夫问道。 伊万·伊里奇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膀。别尔斯基公爵继续低声说道: “最糟糕的是那臭气。我写信回家,说——我不怕死。为了祖国我随时准备牺 牲生命,严格地说,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能到步兵里来。蹲在这壕沟里。可是那臭 气却真要把我熏死了。” “臭气,这算得了什么,要不喜欢,就不去闻它好了,”马尔蒂诺夫一边整理 着肩章上的穗带,一边回答道,“可是,这儿没有女人,那才是最糟糕的呢。这可 不是什么好兆头。你自己想想看,——集团军司令员,是个老古板,把这地方安排 成修道院了,——既没有酒,又没有女人。难道这就是对军队的关怀吗?难道这就 是战争吗?” 马尔蒂诺夫从床上站起身,用靴子踢那正在燃烧的木柴。公爵望着火光,若有 所思地抽着烟。 “五百万士兵随地便溺,弄得污秽不堪,”他说,“再加上,还有人和马的尸 体在腐烂。我一辈子都会留下这次战争就只是臭气熏天的回忆。呸……” 院子里传来汽车噗噗地喷气声。 “诸位,邮件送来啦!”门口一个兴奋的声音在喊。 军官们都走到台阶上去。汽车周围有几个黑影在走动,院子里也有些人跑来跑 去。一个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嚷着:“诸位,请不要抢!” 一个装着信件和邮包的袋子搬进前厅,在亚当和夏娃的壁毯下面的楼梯上打开。 这是整整一个月的邮件。仿佛在这些肮脏的帆布口袋里包藏着整整一个爱情和痛苦 的海洋,——一种失去了的、亲切的、一去不复返的生活。 “诸位,不要抢!”巴布金上尉嘶哑地喊着,这是个胖胖的、赤红脸的军官。 “捷列金准尉,六封信和一个包裹……聂日内准尉两封信……” “聂日内已经阵亡,先生们……”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 伊万·伊里奇走到壁炉前。六封信都是达莎寄来的。信封上的地址字体写得很 大。伊万·伊里奇对那只写出这些大大的字母的亲切的手,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他 向炉火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撕开第一个信封。一缕甜蜜的回忆不禁袭上心头,他 不得不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才看信。 我送走了您,当天就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起去了辛菲罗波尔,晚 上就坐上去彼得堡的火车。此刻我们已在我们的老屋子里了。尼古拉·伊 万诺维奇非常焦急:卡秋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连她在哪儿,我们都不知 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是如此地重大,如此地突然,让我至今 还不能镇静下来。不要责怪我,信中还是称‘您’。我爱您。我一定忠实 于您,非常非常地爱您。然而现在这儿也十分动荡不安,——街上不断有 军队通过,奏着军乐,那声音无限凄凉,仿佛幸福也随着那些喇叭、那些 士兵一起消失了。我知道,我不应该写这些。可是您在战争中还是应该处 处当心才是。 “长官大人,长官大人,”捷列金很不愿意地转过身去,一个传令兵正站在门 口。“电话记录,长官大人……请您到连部去。” “谁要我去?” “罗扎诺夫中校。他请您尽快去。” 捷列金把没看完的信折起来,跟其他几封信一起放到衬衫里面,把帽子拉得遮 上眼睛,出去了。 现在雾愈来愈浓,树木已经看不清了。人就像走在溶浆里似的,根本看不见道 路,只能靠碎石子嚓嚓的响声辨认着。伊万·伊里奇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我一定 忠实于您,非常非常地爱您。”突然他停下脚步,倾听着。大雾中没有一丝声息, 只是偶尔有一颗沉重的雨水珠从树叶上滴下来。随后在不远处,他辨别出一种潺潺 声和轻微的沙沙声。他往前走着,潺潺声越来越清楚。他猛地向后一退,一块泥巴 从他脚底下裂开,噗通一声,掉进水里去。 很明显,这儿是公路被河水截断的地方,河面上的桥已给烧毁了。河对岸,大 约有一百步远,他知道有奥军的堑壕直通到河岸边。果然,紧接着河水溅起的响声, 一声枪响像抽打鞭子似的,从河的对岸,沿着水面传过来;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 下枪声,这之后,如同钢铁迸裂开似的,——一排齐射的子弹响起来了。作为回敬, 四面八方也都响起了由于大雾显得沉闷的急促的射击声。一时间整个河面,隆隆声、 轰轰声、怒吼声愈来愈响,在这可恶的喧闹声中,又响起了急促的哒哒的机关枪声。 “嘭!”树林里什么地方又响了一声。支离破碎的、回响着隆隆声的大雾,密密地 笼罩在大地上,把这种司空见惯、又令人讨厌的事情掩藏起来。 有好几次,子弹吧哒一声打在伊万·伊里奇身旁的树上,树枝掉落下来。他从 公路上转向田野,在树丛中胡乱地钻来钻去。枪声像开始时一样那么突然地静下来, 停止了。伊万·伊里奇摘下帽子,擦了擦湿漉漉的额头。四下里又变得像水底一样 寂静,只听到水点从树丛上滴下来。谢天谢地,他今天能读达莎的信了。伊万·伊 里奇笑了笑,跳过一道水沟。终于听到身边有人打了个阿欠,说道: “你可睡了一会?瓦西里,我说——你可睡了一会?” “等等,”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有人走动。” “谁,谁在走动?” “自己人!自己人!”捷列金急忙回答道,现在他已看见了一堵壕沟的泥土胸 墙和两张从地下仰头望着他的满脸胡子的脸。他问: “哪一连的?” “第三连,长官,就是您连的。长官,您怎么在上面走啊?会打中您的。” 捷列金跳进壕沟,走到通往军官地下室去的交通壕。被枪声惊醒了的士兵正在 谈论: “这样的大雾,容易得很,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渡过河来呢。” “毫无费力。” “突然——一阵枪声,轰隆隆——无缘无故地放上一通……难道是想吓唬我们, 还是他们自己害怕了。” “你不害怕吗?” “要知道,我吗?我胆小得很。” “小伙子们,加夫里列的手指给打掉了。” “他痛得直哎哟,手指就这样举在头上。” “要知道,这是人家的运气……可以打发他回家了。” “去你的吧!除非把他的整个手给打掉!而一根手指头吗,——在附近什么地 方烂上一阵子,再请他回连队……” “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不要提那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结束是要结束的,不过我们是看不到喽。” “哪怕攻下维也纳也好呀。” “维也纳干你什么事?” “哦,没什么,总归是攻下来吗。” “到春天战争还不结束的话,——反正大家都要跑光了。地谁来种呀,——婆 娘们吗?人们被杀的——够多的了。我们可受够了,再这么下不,我们可不再干了。” “得了吧,将军们不会很快就停战的。” “这是什么话?……谁说的?” “去你的吧,军士……说下去……” “将军们是决不会停战的。” “说得对,小伙子们。第一,他们可以领到双薪,还有十字章和勋章。一个人 告诉我说:每招募一个新兵,英国人就给我们的将军三十八个半卢布的人头费。” “哎哟,混蛋!把咱们当牲畜出卖!” “好吧,再忍一忍,咱们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捷列金走进掩蔽部的时候,身材肥胖、戴副眼镜、长着几络稀疏头发的营长罗 扎诺夫中校,正坐在搭着松树枝的角落里的马披上,说道: “你总算来了,亲爱的。” “对不起,费多尔·库兹米奇,我走迷路了,——雾大得不得了!” “原来是这样,亲爱的,今天夜间有事儿干了。” 他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去,这块面包一直握在他很脏的手里。捷列金慢慢地咬 紧牙关。 “是这么回事,我们接到命令,亲爱的伊万·伊里奇老兄,要渡河到对岸去。 我们要能想出一个简便易行的办法来就好了。请坐在我身边。来杯白兰地吗?你看, 我倒是想出这么个办法……架座小桥,正好对着那棵高大的爆竹柳,派两个排到对 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