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在伊万·伊里奇来到后的第五天,他收到彼得堡寄来的一份公文,指派他立刻 到波罗的海工厂报到。 这项委任给他带来喜悦;白天剩余的时间一直陪着达莎在热闹的城市里闲逛; 尼古拉车站上匆匆地道别;后来,坐进又干燥又暖和的二等包房,里面的暖气咝咝 作响;以及意外地从口袋里发现一个用丝带束着的小包,里面有两个苹果、一块巧 克力和一些点心。——所有这一切都宛如在梦中。伊万·伊里奇解开呢衬衫领子上 钮扣,伸直腿,无法收敛自己脸上的傻笑,他看了眼对面邻座——一个不认识的带 着眼镜、表情严肃的老头儿。 “请问您是离开莫斯科吗?”那老头儿问道。 “是的,离开莫斯科。”天啊,这是个多么奇妙、多么可爱的一个词儿——莫 斯科!……洒满秋天的阳光的小巷,脚下干枯的落叶,走在那上面的轻盈、纤细的 达莎,她那聪慧、清晰的声音,——尽管他已记不起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了,—— 还有他向她俯下身去或者吻她的手时,常常闻到的那股温馨的花香气息。 “一片混乱,莫斯科真是个苏多马[注],”那个老头儿说,“我在莫斯科住了 三天……我已看厌了……”他叉开穿着靴子和高简套鞋的双脚,吐了口唾沫。“你 一上街:总是到处是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一到夜晚:灯光、喧闹、招 牌,弄得你头晕目眩,不知所向。到处涌动着人群……真是荒谬透顶!!!是的, 这就是莫斯科!……我们的国家就是从这儿开始……而我看到的,只是中了邪似的、 毫无意义的瞎忙碌。您是打过仗的,年轻人,还受过伤吧?……我一下子就看出来 了……告诉我,告诉我这老头子,——难道我们就是为这该死的忙乱而在那里流血 吗?祖国在哪儿?信仰在哪儿?沙皇在哪儿?请指给我看看!我现在去彼得堡,是 为找纱线……让纱线见鬼去吧!真讨厌!我回秋明时会带什么回来?我带回去的— —是纱线吗?不,我才不会带纱线了呢!我回去,要告诉他们:人们,我们所有的 人全部完蛋了,——这就是我要带回去的东西!……记住我的话,年轻人!——我 们一定会付出代价的,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一定会为这一切荒谬行为而受到报 应……”那老头用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放下窗帘,窗外,火车头冒出的火星连 成一长串火焰在黑暗中飞过。“我们已经忘记了上帝,上帝也忘记了我们……这就 是我要告诉您的……将来会受到报应的,唉,那将是残酷的报应……” “您是怎么想的,难道德国人会征服我们不成?”伊万·伊里奇问道。 “谁知道他们。无论主派谁来惩罚我们,——我们都将吃尽惩罚者带来的苦头…… 譬如说,我店铺里小伙计胡作非为……我会一忍再忍。然后,一个人,——会照后 脑勺上挨一顿打,另一个——会指着脖子挨一顿揍,那第三个人——会赶出店门去…… 可是,俄罗斯——可不是我的小铺子,哎呀,那是多大的产业。主是慈悲的,可是 如果人们忘记了通向主的道路,——该不是不该清扫一下呢,啊?我要说的就是这 个……上帝已经不再管这个世界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啦……” 那老头儿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闭上眼睛,在那灰暗的铺位的角落里颠晃着, 眼镜时时闪出威严的光芒。伊万·伊里奇走出包房,站在过道的窗子旁边,脸几乎 贴到了玻璃上。 清新而凛冽的空气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窗外,一串串火星连成的火焰在黑 暗中交错着飞过去,落到了地上。有时也掠过一团团灰色的浓烟。火车的轮子驯顺 地敲打着节拍,拐弯时,火车头发出一阵长呜,炉膛里冒出的火光照亮了黑魆魆的 锥形的云杉,——它们时而从黑暗中闪现出来,时而又消失不见了。通过道叉时, 发出哐哐的撞击声,车厢微微地晃了晃,信号灯那绿色的圆盘一闪而过,于是一长 串一长串雨点似的火星又在窗外飞驰而过。 伊万·伊里奇看着这一切,一种突如其来的极度的喜悦袭上心头,他充分地感 觉着五天来经历的种种事情。如果他有可能把自己的感受讲给任何一个人听的话, 人家一定会把他当成疯子的。然而对他来说,这里既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也没有 任何失去理智的地方;一切都非常、非常地清楚。 他体会到:千百万人正在夜晚的黑暗中,生活经受种种的折磨,慢慢地死去。 然而他们活着只是相对的,而且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近乎似是而非 的。那近乎似是而非的程度,拿他,伊万·伊里奇来说吧,只要做一番努力,一切 都会改变的,一切都会变成另一种样子。可是,就在这似是而非中有一个活着的核 心:那便是他,伊万·伊里奇,一个稍微歪着身子靠着车窗的人。这是一个被人爱 上了的人。这个人已经从阴影的世界中走出来,在雨点似的火星中,飞驰过黑暗世 界的上空。 这种非同寻常的爱借自己的感觉延续了几秒钟。他走回包房,爬到上层铺位上, 脱衣服的时候,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生平第一次发现,他们很美。他把手抄在脑 袋下面,闭上眼睛。立刻看到了达莎。她正在激动地、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眼睛。 (今天在餐厅里就是这样。达莎正在包馅饼。伊万·伊里奇绕过桌子,走到她跟前, 吻她那暖和的肩膀;她急忙转过头来,他问她:“达莎,您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可她光是盯着他看。) 此刻,躺在铺位上,伊万·伊里奇又看到达莎的脸,而且对这个幻影好像永远 也看不够似的,这同样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地心花怒放,欣喜若狂,这都是 因为达莎爱他,——爱这个有着一双又大又美的手的他啊! 伊万·伊里奇到彼得堡的当天就去波罗的海工厂报到,他被分配在一个车间上 夜班。 在这三年中,工厂有了很大的变化:工人增加了两倍,一部分是年轻人,一部 分是从乌拉尔或西部城市转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作战部队抽来的。工人们读着 报纸、诅咒战争、沙皇、皇后、拉斯普金和将军们,他们都很气愤,并且相信,战 争一结束,“革命就会爆发”。 特别使大家恼火的是:城里的面包店竟往面包里掺草屑;市场上有时一连好几 天没有肉卖,即使有,也是腐烂的;运来的土豆都是冻坏的,糖里尽是脏东西,加 之——食品一个劲地涨价,而小店主、暴发户和投机商靠倒卖军需供应品大发横财, 他们居然肯花五十卢布买一盒子糖果,花一百卢布买一瓶香槟酒,因此他们最不愿 意听到和德国人讲和。 伊万·伊里奇为了料理个人的事,请了三天假,所有这几天时间他都在城里到 处寻找住房。他仔细看了几十处房子,——可是一个也不中意。直到最后一天,他 意外地发现了一处,正是他在车厢里所想像的好住所:五个不大的房间,都有朝着 落日的洁净的窗子。这个寓所坐落在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的尽头,对伊万 ·伊里奇来说,租金是贵了一些,但是他毫不犹豫地把它租了下来,并写信告诉了 达莎。 第四天晚上,他来到了工厂。被煤灰弄得黑糊糊的院子里,几根高高的杆子上 点着一盏盏的灯。烟囱里冒出的烟由于潮气和风的关系都被压向地面。空气里充满 了淡黄色的、让人窒息的、有焦糊味的煤烟子。透过各个厂房那半圆形粘满灰尘的 大窗子,可以看见,无数的滑轮和转送带在旋转,车床的铸铁机架在不断移动;在 把钢和铜进行钻孔、刨平和磨光。模压机垂直的圆盘不停地转动着。起重机的滑架 在高空急速滑进,向黑暗中飞去。熔铁炉里燃起红通通、白晃晃的火光。一个巨大 的蒸汽铁锤在捶打着,地面都撞击得震动起来。根根火柱从低矮的烟囱直喷向灰色 天空的黑暗中。人影在这金属磨擦的吱吱声中和车床的隆隆声中游动…… 伊万·伊里奇走进车间,制造榴霰炮弹壳的压缩机正在开动。工程师斯特鲁柯 夫,是他的老熟人,领着他在车间里走了一圈,一边解释着某些捷列金还不熟悉的 工作特点。然后带他走进车间角落里一间用木板隔起来的办公室,把簿册和报表指 给他看,又交给他一串钥匙,然后一面穿大衣,一面说道: “车间的废品率是百分之二十三,这个数字您可要保持住。” 从他的话里和他交待车间工作的态度上,伊万·伊里奇感觉到,他对工作漠不 关心,可是据他过去对他的了解,斯特鲁柯夫是个出色的工程师,一个热情的人。 他现在的表现却使他很难过,他问道: “您以为,降低废品的百分比是不可能的吗?” 斯特鲁柯夫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把帽子在他那蓬乱的头上拉得低低的,又跟 伊万·伊里奇重新回到车床跟前去。 “您甭操这么多心了,老兄。对您来说反正都无所谓,——嗐,那不过就是在 前线少杀百分之二十三的德国人罢了。而且您也无能为力,——车床全坏了,早该 见鬼去啦!” 他在一台压力机旁停下脚步。一个矮个子的者工人,围着皮围裙,把一块烧得 通红的铸块放在压模机下面,机架落下来,压模机的模心插进通红的钢锭里,就仿 佛插进一块黄油里似的,冒起一股火焰。机架升起来,于是一个榴霰弹壳就落在土 地上。那个老头儿马上又把一个新的铸块放进去。另外一个年轻的高个子的工人, 长着乌黑的唇髭,在熔炉旁边忙碌着。斯特鲁柯夫朝着那个老头儿说道: “怎么,鲁勃辽夫,这些弹壳也有废品吧?” 老头儿笑了笑,把稀疏的胡子向旁边抖动了一下,眯缝起眼睛,朝捷列金狡猾 地斜了一眼。 “不错,有废品。您瞧瞧,这台模压机是怎么工作的?”他把一只手放到由于 涂了机油而发青的小柱子上。压模机的机架顺着这根小柱子上下滑动。“它震得太 厉害了。这鬼东西早该扔掉了!” 熔炉旁的年青工人,伊万·鲁勃辽夫的儿子,瓦西卡,也笑了起来: “好多东西都该从这儿扔出去了。机器都生锈了。” “喂,瓦西里,你小声点儿,”斯特鲁柯夫高兴地说道。 “你就知道小声点儿。”瓦西卡摇了摇他那一头鬈发的脑袋,他的颧骨有点儿 突出,长着黑唇髭、眼神凶狠而专注的瘦脸上露出不友好的、自信的微笑。 “他们都是车间最优秀的工人,”斯特鲁柯夫离开时低声对伊万·伊里奇说道, “再见,今天我要去‘红铃挡’。您从来没有去过吧?那是个很不错的小餐馆,还 有酒卖呢。” 捷列金怀着好奇心开始观察鲁勃辽夫父子俩。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当时谈话时, 斯特鲁柯夫与他们交谈的言词,双方的笑貌和相互传递的眼色,几乎都似约定的暗 号,仿佛他们三人在一起试探捷列金,看他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后来几天,鲁勃 辽夫父子跟他交谈时,那种随随便便的口气,使他知道,他们已经把他看成“自己 人了”。 这种所谓“自己人”,也许,与伊万·伊里奇的政治观点没有多大关系,其实 他也没有什么成熟的、固定的观点,而更多的是大家在与他接触中所产生的一种信 任感:他说话,做事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可是很明显,他是个诚实的人,是个 善良的人,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是自己人。 夜间值班的时候,伊万·伊里奇常常走到鲁勃辽夫父子跟前,听他们父子俩争 论。 瓦西卡。鲁勃辽夫读了不少书,他一张口就是阶级斗争,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并且说起来总是一套套大道理,也很激烈。伊万·鲁勃辽夫则是一个古老信徒派[注] 教徒,一个狡猾的、一点也不虔诚的老头儿。他常常说: “在我们那儿,在比尔姆森林里,一切事情都在隐修院的圣书上写着:这次战 争本身和战争带来怎样的破坏,——我们的整个国家将遭到完全破坏,有多少人能 剩下来,而且肯定剩下的人会很少很少……有一个人将如何从森林里走出来,从一 个隐修院走出来,开始统治大地,而且要遵照上帝发出的可怕的话来统治。” “那是神秘主义。”瓦西卡说。 “嘿,你这个下流东西,你这个不懂礼貌的人,学会那么几个词……就把自己 称做社会主义者!你算什么社会主义者啊?一个哥萨克!我还是本来的样子,而他 只不过是胡闹,——把帽子歪戴在一只耳朵上,横眉立目,东冲西撞,大叫:‘起 来斗争吧……’跟谁斗争?为什么斗争?不中用的东西。” “你们听听老头子说些什么话!”瓦西卡用大拇指指着父亲说道,“他是一个 最危险的无政府主义者,对社会主义一窍不通,为了反驳我的意见,他每一次总是 哇啦哇啦地乱叫一通。” “不,”伊万·鲁勃辽夫打断他的话,同时一边从熔炉里钳出一块火星飞溅的 铸铁,“不,先生们,”他把那块铸铁在空中论了个半圆形,很利落地放到压模机 那正在下落的模心下面,“你们是读了不少书,可是读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书。而且 没有一个人是谦虚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要谦虚。他们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 在我们的时代,每个人都应该具备谦虚精神。” “你脑子里真是一团糊涂,爸爸,不久前是谁大喊大叫,说‘我是个革命者’ 来着?” “不错,我是那么喊过。如果有什么事,我的孩子,我会第一个抓起大叉把来 的。我干什么要死抱住沙皇不放?我是农民。你知道,三十年来,我用木犁开垦过 多少地?我当然是一个革命者:要知道,难道我就不会为拯救灵魂而作出牺牲吗?” 捷列金天天写信给达莎,可是收到她的回信却很少。她的信也很古怪,仿佛蒙 上了一层薄冰,伊万·伊里奇读的时候,总有一种微微寒颤的感觉。他常常坐在窗 子跟前,把达莎一小张来信反复地读了又读!那信的字体很大,字行一律向下倾斜。 然后他眺望着那些岛屿上紫灰色的树木,眺望着那浮云密布、混浊得像运河水一样 的天空,——他眼望着天,心里却想着,达莎的信并不像他由于缺乏理智所指望的 那样温情脉脉,原本也是应该的。 “我亲爱的朋友,”她写道,“您已租下一套有整整五间房子的寓所。您想想, 您得花费多大的开销啊!即使不是您一个人住——那也太多了:五间房子啊!至于 仆人吗,——起码需要雇用两个女佣,这合乎当前的时宜吗?我们莫斯科这儿已经 是秋天,天气很冷,而且多雨,一丝阳光都没有……我们期待着春天……” 正如伊万·伊里奇离开那天,达莎对他提出的”她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这 一问题,只是用默默地凝视作为回答一样,她在信中从来没有直接提到过他们的婚 事,也没有谈过两人未来的生活。还要等到春天。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春天,都在希望出现某种奇迹,而这种希望既模糊又 渺茫:生活停顿了,进入了冬眠时期——休养生息的时期。确实,好像再也没有力 量经受对那流血的春天的新的期待了。 有一次,达莎来信写道: ……我本不想把别索诺夫的死讯告诉您,也不想在信中提及这件事。 可是昨天又有人向我详细地讲述了他惨死的情景。伊万·伊里奇,他去前 线之前不久,我在特维尔林荫大道上遇见过他。他很可怜,我觉得,要是 我当时不拒绝他,他可能不会死。但是我拒绝了他。我不能不那样做。假 若往事再重演的话,我还是会那样做的。 捷列金费了半天时间,来回复这封信……“您怎么可以认为,我一定不能承受 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呢。”他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写得很慢。“有时候,我考验 自己,——万一您爱上了别人,——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情了……即使 那样,我也得承受下来。这倒不是我息事宁人,不是的:我头顶上的太阳会变得暗 淡无光。……然而我对您的爱难道只是追求单方面的快乐吗?我了解,因为爱得太 深,而心甘情愿献出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很显然,别索诺夫去前线的时候, 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感情……而您,达莎,理应觉得一您是无比自由的……我不向您 要求任何东西,甚至包括爱情……最近我才明白这一点……” 两天之后,伊万·伊里奇黎明时从工厂回来,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可是马上 就被惊醒了,——送来一封电报: 一切均好,非常爱你。你的达莎。 有一个星期天,斯特鲁柯夫来找伊万·伊里奇,带他到了“红铃铛”。 小酒馆在地下室。它那拱形的天花板和墙壁上,画着五颜六色的鸟雀、相貌邪 恶的婴儿和各种奇巧的花纹。里面烟雾腾腾,一片嘈杂。舞台上坐着一个矮个子、 秃顶的人,两边的腮帮子上涂着胭脂,他正敲打着琴键。几个军官喝着烈性的克留 霜混合酒,对走进来的女人大声地评头论足。几个爱好艺术的律师大喊大叫地争论 着什么。地下室皇后,一个眼睛微肿、头发乌黑的美人儿在哈哈大笑。安东什卡· 阿尔诺勒道夫,一手捻着一绺头发,正在写一篇前线的通讯。墙边,高台子上,那 个未来派的创始人——口眼歪斜、一脸痨病样子的兽医,坐在桌旁,搭拉着那醉醺 醺的脑袋,在打盹。地下室的老板曾经当过演员,头发很长,性情温和,嗜酒如命, 他不时出现在边门里,用疯狂的目光看看顾客们,然后又不见了。 几杯克留霜酒下肚,已经有点儿喝醉了的斯特鲁柯夫,对伊万·伊里奇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酒馆?如此腐化的地方,你哪儿也找不到,—— 真是一种享受啊!……您瞧,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人——又瘦又可怕,连动都不能 动:歇斯底里症已经到了最后期,——可是她红得发紫呢。” 斯特鲁柯夫大笑一声,呷了一口酒,他也不擦一擦那畜着鞑靼唇髭的松软的嘴 唇,继续向伊万·伊里奇说着一个个顾客的名字,还用手指点划着一张张困倦的、 病态的、半疯狂的脸。 “他们都是最后的莫希干人……惟美派沙龙的余孽……啊!腐化堕落成了什么 样子了!啊!他们把自己关在这儿,——装出好像没有发生任何战争,一切都是老 样子似的。” 捷列全听着,看着……蒸腾的热浪,吐出的烟雾,散出的酒气,使周围的一切 好似在梦中一样,捷列金头脑也晕了……他看见,有几个人把头转向门口;兽医睁 开了他那蜡黄的眼睛;老板那疯子似的面孔从墙后面伸出来;坐在伊万·伊里奇侧 面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抬起了她那发困的眼皮,她的眼睛突然露出生气,以不可 思议的敏捷,挺直了身子,朝着大家都望的方向看去……地下室忽地静了下来,只 听见一个酒杯掉在地上当地一声…… 门口站着一个中等身材、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只肩向前挺起,双手插在呢外衣 的口袋里。他那蓄着飘垂的黑胡须的长脸,高兴地微笑着,露出两道很深的、常见 的那种皱纹,那双逼人的、又机警、又锐利的眼睛在整个的脸孔前方放射出灰色的 光芒。这样持续了一分钟。另一张脸孔,一张官员的脸孔,从门的暗处向他凑过去, 带着惊恐的微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个上年纪的人不乐意地皱了皱大鼻 子。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嘿,讨厌!”他更加高兴地扫视了一下地下室的顾 客,晃了晃大胡子,用拖长的声调,高声说道:“喂,再见啦,寻欢作乐的朋友们!” 说完立刻消失不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整个地下室又嗡嗡地乱响起来。斯特 鲁柯夫用指甲掐了一下伊万·伊里奇的胳膊。 “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他喘着气说,“那就是拉斯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