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伊万·伊里奇本来打算圣诞节去一趟莫斯科,可是被工厂派到瑞典出差了,直 到2月份才返回来;他马上请了三个星期的假,并发了一份电报给达莎,告诉她26日 动身。 出发以前,他不得不在车间值整整一星期的班。在他出差期间发生的变化,使 伊万·伊里奇大为惊奇:工厂领导变得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客气,那么关心人,而工 人们却全都那么暴躁,好像动不动就会有人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嚷道:“停止工作, 到街上去!……” 这些日子,国家杜马的报告更加激怒了工人,在杜马中正在展开关于粮食问题 的辩论。这些报告清楚地表明,政府简直难以保持镇静和尊严,正竭尽全力抵挡各 种攻击;沙皇的大臣们说起话来,再也不像传奇中的英雄,也使用起凡夫俗子的语 言了,大臣们说的话和在杜马中发表的演说,全是谎言,而真情实况却是从大家的 嘴里说出来的:那些不祥的、令人忧愁的传言,都在说,前线和后方由于饥荒与破 坏,在最近的时间内将出现全面的崩溃。 最后一次值班的时候,伊万·伊里奇发现工人们特别焦急不安。他们时不时地 离开车床,聚集在一起开会,——看样子,是在等待什么消息。当他间瓦西里·鲁 勃辽夫,工人们开会议论什么的时候,瓦西里突然很气愤地把棉袄往肩上一甩,走 出车间,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瓦西里近来暴躁得厉害,那个混蛋,”伊万·鲁勃辽夫说道,“不知他从哪 儿弄来一支手枪,随身带着。” 可是不久,瓦西里又进来了,工人们都离开车床,在车间后面围住他。“彼得 堡军区司令哈巴洛夫中将的告示……”瓦西里开始大声地,特别强调地读起那张白 纸的布告来,“近数日来,面包店所配得之面粉,以及所烤制之面包,数量均与以 往相同……” “撒谎!撕谎!”马上有好几个声音嚷起来,“已经三天不卖面包了……” “面包之供应不应出现不足之情况……” “是他下的命令,是他吩咐的!” “如有若干面包店出现供应不足之情况,则因许多人担心面包不足,大量囤积, 制成面包干储藏……。” “谁烤面包干了?把面包干拿出来看看。”有人喊叫起来,“让面包干塞住他 自己的喉咙!” “静一静,同志们,”瓦西里压倒别人的声音大喊道,“同志们,我们应该走 上街头……奥布霍夫工厂有四个工人正在涅瓦大街上游行……维堡区也在游行……。” “对,让他们把面包拿出来看看!” “他们不会把面包拿给你们看的,同志们。城里只有三天的面粉供应量,再也 不会有面包和面粉了。火车全部停在乌拉尔山后面……那边粮仓堆满了粮食……在 车里雅宾斯克,有三百万普特的鲜肉堆在车站上腐烂……在西伯利亚人们用黄油擦 车轮呢。” 整个车间都吵嚷起来了。瓦西里举起一只手,说: “同志们!……,我们自己不去拿,是谁也不会给我们面包的!……同志们! 让我们与其他工厂一起走上街头,高喊口号:‘一切政权归苏维埃!’……” “扔下工具!……停工!……熄掉炉火!……”工人们在车间里跑来跑去地嚷 着。 瓦西里·鲁勃辽夫走到伊万·伊里奇跟前,他的小胡子在抖动。 “走吧,”他清清楚楚地说道,“不要等出事,赶快走吧!” 这一夜,伊万·伊里奇一直没有睡好,由于心神不宁早早就惊醒了。早晨,天 空阴沉沉的,外面水点从铁皮的飞檐上滴下来……伊万·伊里奇躺着,极力想集中 思想。可是办不到,他无法摆脱不安的心情,水点也像被激怒似的往下滴,仿佛恰 恰打在他的脑门上。“不应该等到26日,明天就动身。”他想了想,脱去衬衫,光 着身子走进浴室,拧开淋浴的水龙头,站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水流底下去。 动身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伊万·伊里奇急忙喝完咖啡,走到街上,跳进 一辆挤满了人的电车,在这儿他又感觉到那同样的焦急不安的情绪。像往常一样, 乘客们面容阴郁,一声不响地坐着,把脚缩在座位下面,生气地拉出他们那给邻座 压在身下的衣服下摆;脚下粘糊糊的,水滴从车窗上流下来,前面司机台上的脚踏 铃,发疯似的叮当叮当地直响。伊万·伊里奇的对面坐着一个长着一张肥胖的黄脸 的军官,他那刮得光光的嘴巴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可是他的眼睛却显出一种明明 不是他本来具有的神采,怀疑地打量着一切。伊万·伊里奇仔细地看了看周围的人, 发现,所有的乘客也都是同样,带着困惑和怀疑的神情,相互打量着。 电车在鲍里绍依大街拐角处停了下来。乘客们开始乱腾起来,他们向四周张望, 有几个人还从扶梯上跳下去。电车司机拔出钥匙,把它塞进蓝皮袄的怀里,把前门 稍稍打开一点,气急败坏地说道: “电车不往前开了!” 在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上和整条鲍里绍依大街沿线,只要眼睛望得到 的地方,都停得是一辆辆的电车。人行道上黑压压地挤满了游动着的人群。不时有 商店橱窗上的铁百叶窗轰隆一声掉下来。湿漉漉的雪花飘了起来。 一辆电车顶上出现了一个人,身上的长大衣敞着怀,他摘下帽子,看样子在喊 什么。人群里传出一阵“唉一唉一唉一唉”的叹息声。那个人把一根绳索绑在电车 顶上,又直起身子,把帽子又摘下来。“唉一唉一唉一唉”的叹息声又从人群中滚 动过来。那个人一下子跳到马路上。人群向后涌动,于是看到一堆人密密麻麻地挤 在一起,一面在那黄色泥泞的雪地上向外滑,一面拉着那根缚在电车顶上的绳索。 电车开始倾斜。人群往后退,小孩子们吹着口哨。可是那电车只是晃了几下,又回 到原来的位置,可以听到车轮撞击道轨的声音。这时人群从四面八方向那堆拉着绳 子的人跑去,一声不响地赶忙抓起绳子来拉。电车开始倾斜了,突然轰地一声,— —玻璃哗啦啦地破碎了。人群依旧一声不响地向翻倒的电车那里挤过去。 “人们骚动起来了!”那个肥头大耳的黄脸军官,在伊万·伊里奇的身后说道。 紧接着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唱起来。 你们在命运攸关的斗争中献出了生命…… 在往涅瓦大街去的路上,伊万·伊里奇看到了同样的困惑莫解的眼光和激动不 安的表情。到处都聚集着如饥似渴打探消息的听众,他们活像小小的漩涡,团团地 围住那些带来消息的人们。养得胖胖的看门人站在大门口,一个女佣人探身伸出头 来,向街上打量着。一个手里提着公文包,胡子修理很漂亮的先生,身上的黄鼠狼 皮大衣做着怀,在向一个扫院子的人打听: “请问,我的朋友,那些人聚在一起干什么?具体地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面包,他们在暴动,老爷。” “啊哈!” 在一个十字路口,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太太,手里抱着一条快僵硬了的小狗, 它那搭拉下来的后半身在打颤;那个太太向所有过路的人打听: “那群人聚在那儿干什么?……他们想要什么?” “快要爆发革命了,太太。”那个穿黄鼠狼皮大衣的先生走过时,高兴地对她 高声说道。 一个工人沿着人行道走着,短皮外衣的前襟使劲地扇动着,他那不健康的脸在 抽搐着。 “同志们,”他突然转过身,用嘶哑的、悲泣的声音大喊道,“他们喝我们的 血,还要喝多久呀?” 一个胖圆脸的、带点孩子气的军官叫住一辆马车,接着轻轻地按住他的宽腰带, 望着不安的人群,就好像望着日蚀似的。 “瞧吧!好好瞧瞧吧!”那个工人走过他身边时,向他大声咆哮。 人群越聚越多,现在已挤满整条大街;他们不安地吵嚷着,向桥的方向涌去。 有三处地方又打起了白旗。过往行人宛如木片顺流而下。都被卷入了这股人流。伊 万·伊里奇随着人群一起过了桥。几个骑马的人沿笼罩着迷雾、覆盖着积雪、印着 斑驳踏痕的马索沃广场飞驰过去。他们一看见人群,便勒转马头,迈步向他们靠拢 过去。其中一个人,蓄着八字胡子,脸蛋红红的,他是一个上校军官,含笑行了个 军礼。人群中响起压抑、悲凉的歌声。从夏天花园的迷雾中,从黑糊糊、光秃秃的 树枝上飞起一群羽毛蓬松的乌鸦,如同当年曾使刺杀保罗皇帝[注]的凶手们受惊的 乌鸦一模一样。 伊万·伊里奇走在人群的前头;他的喉咙痉挛得喘不上气来。他咳嗽了几声, 可是激动的情绪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袭上心头。他走到印热涅尔城堡才向左转弯,顺 着利捷茵大街继续往前走去。 沿着桥远远地涌来另外一股人群,他们从彼得堡区方面往利捷茵大街汇合。沿 途,家家大门口都挤满了好奇的人,个个窗子里都探出了一张张激动的脸。 伊万·伊里奇在一家大门旁站下来,他身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官儿,他那像猪狗 似的腮帮子在发抖。右边远处,迎街横排着一列士兵,一动不动地靠在步枪上。 人群离他们越来越近,行进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从人群中飞出一阵惊恐的喊声: “停住!停住!……” 紧接着几个女人尖着嗓门叫喊着: “面包!面包!面包!……” “这是决不容许的!”那个官儿从眼镜上方严厉地看了一眼伊万·伊里奇,说 道。这时,有两个魁梧的看门人从大门里走出来,用肩膀推开那些看热闹的人。那 个官儿的腮帮子又抖动了一下,一个戴夹鼻眼镜的年青女人喊道:“不许出去,傻 瓜!”于是大门关上了。整条街上,大大小小的门都关上了。 “不行!不行!”又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咆哮着的人群向前移动。一个戴着宽边帽子激动得脸通红的年青人从人群的前 面跳了出来。 “旗子到前面去!旗子到前面去!”许多声音喊着。 就在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细腰身的军官,歪戴着帽子,出现在那一排士兵的 前面。他轻轻抓住大腿旁的手枪皮套,大喊大叫,可以听清这样几句话: “上面下达了开枪命令……我不愿意发生流血……散开!……” “面包!面包!面包!”许多声音发疯似的狂喊着……于是人群向士兵们涌过 去……眼睛放射出疯狂怒火的人们从伊万·伊里奇身边挤过去……“面包!……打 倒他们!……混蛋?!……”一个人倒下去了,他抬起那布满皱纹的脸,拼命地喊 道:“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突然,沿着大街传来一种仿佛撕裂细棉布的声音。顷刻间周围一切都沉寂下来。 一个中学生抓住帽子,窜进人群中去……那个官儿举起一只青筋暴露的手,画着十 字。朝天放了一排枪,第二排枪还没有放,人群就开始后退了,一部分人已经散去, 一部分人跟着旗子向兹纳明斯基广场前进。只有帽子和套鞋遗留在街道黄色的雪地 上。伊万·伊里奇来到涅瓦大街上,听到那里也是人声鼎沸。这是第三批人群,从 瓦西里耶夫斯基岛穿过涅瓦河,在前进。人行道上挤满了穿著华丽的女人、军人、 学生和外国人模样的陌生人。一个英国军官,有一张红扑扑的、孩子般的脸孔,像 根柱子似的,笔直地站在那儿。头发上扎着黑蝴蝶结的女店员,把一张张涂脂抹粉 的脸贴在商店大门的玻璃上。一群愤怒的男女工人正在那向远处的茫茫雾海伸展开 去的大街的中心,边走,边喊: “面包!面包!面包!……” 人行道的旁边,一个侧身坐在雪橇前部的车夫,正向一个吓得脸都变紫了的太 太嘻嘻哈哈地说着: “您自己看看吧,我哪儿也走不了啦,——这儿连一次苍蝇也不让飞过去。” “往前走,傻瓜!你敢跟我顶嘴! “不,现在我可不是什么傻瓜了!……快给我从雪橇上下去!” 人行道上的行人,你推我操,伸长脖子,探着头,倾听着,焦急地问道: “利捷茵大街上真的打死一百个人了吗?” “瞎说……只打死了一个孕妇和一个老头子! “天呀,为什么要打死一个老头呢?” “普罗托波夫下的命令。他准是疯了……” “各位,新消息……真叫人难以相信!总罢工啦!” “怎么,水和电也都罢工了吗?” “但愿这是真的……” “工人们好样的! “不要高兴得太早,——他们会被镇压下去……” “小心点儿,——您自个儿不先被镇压就好了,看您那嘴脸!……” 伊万·伊里奇花了很多时间,到了好几处他要找的地方,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找 着,他很懊恼,怒气冲冲地又顺着涅瓦大街走过去。 雪橇又开始在街上来回疾驰,扫院子的人走出来清扫积雪,一个穿黑色大衣的 神气活现的人又出现在十字路口,向平民百姓激动的脑袋,向他们杂乱无章的思想 念头举起那秩序的魔杖——一根白色的短棍。一个匆匆穿过街道的行人幸灾乐祸地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警察,心里想:“哼,等着吧,老兄,神气不了几天啦!”然而 谁也没能料到,那个日子已经到来了,而举着短棍、蓄着大胡子,活圆柱子似的人 早已不过是个幽灵,注定再过一天就会从十字路口消失,从日常生活中,从人们的 记忆当中消失……” “捷列金!捷列金!停一停,你这个聋子!……” 斯特鲁柯夫工程师跑到伊万·伊里奇跟前,帽于推在后脑勺上,眼睛流露出欣 喜若狂的神情。 “你上哪儿去?我们去咖啡馆吧!……” 他抓住捷列金的胳膊,把他拉进一家咖啡馆。屋里弥漫着雪茄的烟雾,把眼睛 都刺痛了。几个戴着圆顶礼帽和海狗皮帽子的人,敞着皮袄正在争论,喊叫,不时 从座位上跳起来。斯特鲁柯夫好容易挤到一个窗子跟前,和伊万·伊里奇面对面坐 在一张小桌子旁边。 “卢布贬值了!”他双手抓住小桌子嚷道,“证券也不知跌成什么样子了!这 就是力量!……讲讲,你看到什么啦……” “我刚才在利捷茵大街,那边开了枪,但枪好像是朝天放的……” “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依我看,政府现在应该认认真真地抓一下粮食运输问题。” “晚啦!”斯特鲁柯夫朝小桌儿的玻璃桌面捶了一下,高声说道。“太晚啦!…… 我们自己把自己的肚子都掏空了!……战争算结束啦,也受够了!……你知道,他 们在工厂里叫嚣什么吗?工人代表苏维埃——这就是他们提出的口号。除了苏维埃, 他们对谁都不相信!” “你说什么?” “这次可真真地完蛋啦,老兄!专制政体崩溃了……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也 不是什么暴动……这甚至也不是什么革命……这是混乱的开始……一片混乱……” 斯特鲁柯夫的额头上,一条青筋在汗珠下面暴起来。“三天过后,就会既没有国家, 也没有军队,没有省长,没有警察了……只有一亿八千万野人!你知道,什么是野 人吗?老虎和犀牛眼他们较量,那简直是儿戏。一个分裂的有机体的细胞——这就 是所谓野人。可怕极了!这就是在一滴水中互相吞食的纤毛虫!” “见你的鬼去吧!”捷列金说,“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那样的事。说不 定,——那就是革命。真是这样,得谢天谢地!” “不,你今天看到的不是革命。这是物质的分解。革命还得过一阵,它一定会 来的……可是你我是看不到了。” “也许是这样,”伊万·伊里奇说着,站起身来,“瓦西里·鲁勃辽夫——那 才是革命……而你,斯特鲁柯夫,却不是。你爱嚷嚷,你太好夸夸其谈了! 伊万·伊里奇早早地回到家,而且一回来就躺到床上睡觉了。可是只睡着了一 小会儿,——叹了口气,使劲地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打开盖子放在椅子上的皮 箱散发出一股皮子的气味。这只从斯德哥尔摩买来的手提箱里,放着一个精制的皮 革镶银的化妆盒,——那是送给达莎的礼物。伊万·伊里奇十分珍爱它,每天总要 打开柔软光滑的纸包,拿出来赏玩一番。他甚至宛然如真地想像出:在一节火车车 厢里,装着像外国火车那样的长窗户,包房的床铺上,坐着穿旅行服的达莎,她的 膝头放着这个散发出香味儿和皮革味儿的小东西,——这是逍遥自在、乐趣无穷的 远途旅游的标志。 伊万·伊里奇看着窗外黑魆魆的天空中泛起城市灯火暗紫色的反光,于是他清 楚地联想到,今天喊着要面包的人必定也在怀着痛苦的憎恨注视着这反光。不为人 们所喜爱的、令人感到沉重的、厌恶的城市。……国家的头脑和意志。……它正在 患着绝症。……它正在熬受着濒临死亡的痛苦…… 伊万·伊里奇在十二点光景走出家门。宽阔的、雾腾腾的大街上空旷旷的。在 一家花店那微微蒙上一层哈气的窗子里,一个水晶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盛开的红玫 瑰花,花瓣上沾着大颗的水珠。伊万·伊里奇透过飘舞的雪花,满含温情地朝它们 望着。 从岔道上走出一队哥萨克骑兵侦察小分队——总共五个人。最边上的一个骑兵 勒转马头,向着人行道小跑过去,那里有三个人,头戴鸭舌帽,一面走着,一面低 声激动地谈论着。那几个人停下来,其中一个人抓住哥萨克兵的马缰绳,高高兴兴 地说了几句话。这种举动可真是很不平常。伊万·伊里奇的心不禁颤动了一下。可 是那个哥萨克却满脸笑嘻嘻的,把头猛地向后一仰,赶着那匹跑起来咚咚响的粗脖 子马,追上他的同伴,他们便放步急驰,消失在大街上的一片浓雾中。 走近沿岸街,伊万·伊里奇开始遇到一堆堆激动的人群,——可见,经历了昨 天的事情,谁也无法再平静下来。他们又聚集在一起议论,交换着消息和传言,许 多人正向涅瓦河方向走去。那里,沿着花岗石栏杆,成千个好奇的人们像一大群黑 蚁似的在雪地上移动。紧靠桥跟前,一群人聚在那里大声喧嚷,他们向士兵喊叫着, 那些士兵挡住他们的去路,横排在桥上。一直延伸到桥的另一头,在雪花飞舞的迷 雾中几乎已经看不分明了。 “你们为什么要拦住这座桥?让我们过去!” “我们有事要进城。” “岂有此理!简直是欺压老百姓! “桥是供大家走路的,不是为你们……” “你们是不是俄国人?……放我们过去!” 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官生,胸前佩带四块乔治十字勋章,从这边桥栏杆踱到那边 桥栏杆,很大的马刺发出叮当响声。当人群中有人骂他的时候,他就向那些大吵大 嚷的人转过他那阴沉、蜡黄的麻脸去: “嘿,你们还算是绅士,——看看你们这副样子吧!”他那鬈曲的胡子抖动着。 “我不准你们过桥……你们要一味不服从,我可就不得不开枪了……” “士兵们不会开枪的。”那群吵吵嚷嚷的人又喊起来。 “谁把你派到这儿的!麻脸鬼!你这条狗! 那士官生又转过身来,发出警告,虽然他的嗓音是嘶哑的、断断续续的,—— 一个军人的嗓音,可是话语中也同样包含着这些日子里,人人都感受到的那种不安 的惶惑。那些大吵大嚷的人们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连骂带挤想冲过这道关口。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戴着一副弯曲的夹鼻眼镜,细长的脖子上裹着一条围巾, 突然放大嗓门,粗声粗气地说道: “交通阻塞了,到处设着关卡,桥梁也被封锁了,这简直是最大的嘲弄和侮辱! 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在城里自由来往啊?也许根本不允许我们自由来往了!公民们, 我建议,咱们不要去管这些士兵,从冰上走到对岸去……” “说得对!从冰上过去!乌拉! 有几个人立即朝通向河边的、盖着一层雪的花岗石台阶跑过去。那个飘着围巾 的瘦高个子,毅然决然地沿着桥底下的冰面大步走去。兵士们从桥上探出身子,喊 道: “喂,回去!不然我们要开枪了!……回去,你这个长脚鬼!” 可是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地在 他后面小跑开来。人们纷纷从岸上咕咚咕咚地跳到冰上,奔跑的人群在皑皑白雪的 映衬下,形成一长串黑影。士兵们从桥上向他们大声吆喝,奔跑的人也把双手放在 嘴上卷成话筒的样子,跟他们对喊。有一个士兵把步枪举起来,可是另一个碰了碰 他的肩膀,于是他没有开枪。 后来查明,那些走到大街上的人,本来谁也没有明确的计划,可是当那些居民 一看见桥头和十字路口设上了岗哨的时候,大家便像自古以来常有的那样,偏偏想 要去干那些现在不许干的事情:走过桥去,并聚集成群。一种病态的幻想燃烧起来 .达到难以想像的程度。谣言满天飞,纷纷传说,所有这些混乱都是由一个什么人 在指挥着。 第二天傍晚,巴甫洛夫团的部队开进涅瓦大街,向着那些看热闹的人群和个别 行人朝天开枪。老百姓这才开始明白,类似革命的什么事开始了。 但是,革命策源地在哪儿?谁在领导革命?任何人也不知道。军队的指挥官不 知道,警察不知道,独裁者和他的宠臣更不会知道。那个宠臣原本是辛比尔斯克制 呢厂的工厂主;当时有一个地主纳乌莫夫曾在辛比尔斯克的特洛依茨克旅馆里弄破 过他的脑袋,把脑袋撞在门口板上,使得他的头盖骨和大脑受到了损害,留下了头 痛病和神经衰弱的后遗症,后来,他受到俄罗斯帝国政府的信任,掌握大权的时候 .——那种后遗症更导致他神经极度的慌乱,越发不知所措了。革命的策源地其实 处处皆是:在每一个人家,在每一个老百姓那充满幻想、仇恨和不满的头脑里。这 种找不到策源地的本身就是不祥的预兆。警察不过在捕风捉影。实际上他们需要把 彼得堡两百四十万居民都逮捕起来才成。 整整一天,伊万·伊里奇都是在街上度过的,——他,也许是和大家一样,有 一种奇怪的脑袋一直发晕的感觉。他觉出,城里的激昂情绪已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仿佛所有的人都溶化在一种普遍的、群众性眩晕之中,这些群众在街上徘徊、 焦躁不安,他在寻找、在期待一个信号,一个闪电,希求那闪电发出耀眼的光芒, 把大家融成一体。 涅瓦大街上的射击也吓不倒多少人。人们像野兽似的向两具尸体围拢过去,— —一个是穿印花裙子的女人,还有一个是穿着烷熊皮袄的老头子,都倒在弗拉基米 尔街的拐角处……当射击变得越来越密集的时候,人们才开始散开,随后又贴着墙 边溜过去。 黄昏的时候,枪声停止了。刮起一阵凛冽的寒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阴沉 的残阳在大海的远方那层层叠叠的乌云中映出红光。一弯镰刀似的月牙儿低低地挂 在城市的上空,也正是那个地方,天空像煤炭似漆黑。 那天晚上,路灯还没有亮。窗户黑洞洞的,大门紧闭着。在雾沉沉、冷清清的 涅瓦大街上交叉地立着一簇簇步枪。十字路口可以看到哨兵高大的身影。月光一会 儿照着玻璃窗,一会儿照着道轨,一会儿又照着刺刀。万籁俱寂。只是在每一家房 子里,人们都在用那毫无生气的、羊叫似的声音向电话筒里诉说着有关各种事件的 疯话。 2月25日早晨,兹纳明斯基广场挤满了军队和警察。北方旅馆门前驻守着一队骑 马的警察,身跨一匹匹栗色细长腿的、跳跳蹦蹦的小马。徒步的警察,穿着黑大衣, 布置在亚历山大三世纪念碑周围,或是一拨拨地分布在广场上。火车站前蓄着大胡 子、快乐的哥萨克兵守卫,他们歪带着毛皮高帽,马鞍后系着干草。从涅瓦大街方 向还可以看见巴甫洛夫团的暗灰色的军大衣。 伊万·伊里奇手里提着箱子,登上车站入口处的石头高坡,从这里可以清楚地 看到整个的广场。 广场中央,在一块血红色的花岗石板上,立着一座巨大的铜马,那马的铜脑袋 在骑士的重压下低垂着,马背上隐隐地骑着一个仿佛被地心吸力紧紧吸住似的皇帝, 他那阴沉的肩头和圆形的帽子上都覆盖着雪。一群一群的人叫喊着,呼啸着,谩骂 着,正从五条街上向着广场方向,往铜像的底座涌去。 正如昨日在桥上发生的情况一样,士兵们,特别是哥萨克,两个两个地向四面 八方涌来的人群步步逼近,互相谩骂和嘲笑着。那一队队身材高大、面色阴沉的警 察,却保持着沉默,他们明显地流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伊万·伊里奇深深了解等 待命令准备战斗的那种焦急心情,——敌人已经在眼前,人人都明白,需要做什么, 可是命令迟迟不下来,时间在痛苦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车站的一扇门砰地一 声打开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宪兵军官,穿着短大衣,佩着上校肩章,出现在台阶上。 他挺直身子,环视一下广场,——他那浅色的眼睛也在伊万·伊里奇的脸上扫了一 下……他在散开为他让路的哥萨克中间轻快地跑下来,对一个冲他翘着胡子的哥萨 克大尉说了几句话。那个大尉俯身在马鞍上,苦笑地听着。上校朝着老涅瓦大街方 向点了点头,一蹦一跳地穿过积雪的广场。一个警官迎着他跑过来,这人的大肚子 上紧紧地束着皮带,敬礼的手在帽檐下索索发抖。这时,从老涅瓦大街方向传来, 前进着的人群的喊声越来越响了,最后终于分辨清楚,那是在唱歌。有个人使劲地 抓住伊万·伊里奇的衣袖,在他身边爬上来,那个人很激动,没有带帽子,肮脏的 脸上有一道紫红色的伤痕。 “弟兄们!哥萨克们!”那个人用一种可怕的、声嘶力竭的嗓音喊道,这种嗓 音只有面临杀害和流血时才会喊出,这是一种使人心儿下沉、眼睛露出疯狂神情的 野蛮声音。“兄弟们,他们在杀我!……兄弟们,救救我!……。他们在杀人!” 哥萨克们在马鞍上回过头,默默地看着他。他们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睛睁得大 大的。 就在这时候,科尔比诺区的工人的先头队伍已经来到老涅瓦大街上,黑压压、 密麻麻地,像波涛似的涌过来。一面湿漉漉的红旗迎风飘扬。骑马的警察从北方旅 馆的正面撤走,突然出了路的宽军刀在他们的手中闪闪发亮。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疯 狂的呼喊声。伊万·伊里奇又看见了那个宪兵上校,他跑着,一只手按在手枪皮套 上,而另一只手向哥萨克士兵们挥舞着。 科尔比诺区的人群里,飞出冰块和石头,向上校和骑马的警察砸去。细长腿的 栗色小马跳得更厉害了。微弱的手枪射击声,啪啪地响起来了,纪念碑底座近旁冒 出一缕缕的薄烟:这是警察在向科尔比诺的群众开枪了。不一会儿,在离伊万·伊 里奇十步远的哥萨克队伍中,有一匹棕黄色的、凸鼻子的顿河牝马,扬起前蹄直立 起来;那个哥萨克身子伏在脖子上,催赶着马,没跑几步,就冲到了宪兵上校跟前, 在奔驰中,他就抽出马刀,用力地挥舞,马刀发出呼呼的啸声,接着他又勒住那匹 牝马,直立起来。哥萨克兵整个队伍都向杀人地点跑去。人群突破哨卡,涌进了广 场……有些地方还传来一两下疏疏落落的枪声,可是被大家一片“乌拉!……乌拉!” 的叫喊声掩没了。 “捷列金,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儿。乘货车也好,坐火车头也好,——反正乘什 么都行……” “算了吧,现在决不能离开……亲爱的!瞧,革命开始了……”安东什卡·阿 尔诺勒道夫没有刮脸,穿得破破烂烂,那对突出来的眼睛周围眼皮通红,他用手指 拽住伊万·伊里奇大衣的翻领。“你没有看到,他们如何砍掉那个宪兵军官的脑袋 吗?……像足球一样地滚着,——好像极了!……你这个傻瓜,还不明白——这就 是革命!”安东什卡像在说胡话似的嘟哝着。他们被人群挤得紧紧地,站在火车站 的入口处。“今天早上,立陶宛和沃伦斯基团都拒绝开枪……巴甫洛夫团的一个连 队全副武装开到街上……全城混乱不堪,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涅瓦大街上的 士兵像苍蝇似的,晃来晃去,都不敢回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