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5月底的那些日子里,邓尼金的军队发动“第二次库班战役”,俄罗斯苏维埃 共和国的上空又孕育着新的暴风雨。三个捷克师团,由乌克兰向东转移的时候,从 平扎到鄂木斯克的所有车厢中,几乎同时发生了哗变。 这次哗变是早有预谋的武装干涉苏联的第一次行动。这些捷克师团,早在1914 年就开始由生活在俄罗斯的捷克人组成,后来又由战俘组成,——十月革命之后, 他们已经成为国家内部的外国势力,对内政进行武装干涉。 要怂恿他们武装反对俄罗斯革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捷克人对俄罗斯还抱 有这样一种态度:把俄罗斯人视为捷克人民摆脱奥地利帝国统治的未来的解放者。 捷克农民饲养供圣诞节用的鹅的时候,按照老传统,他们总是说:“一只鹅是给俄 国人的。”捷克师团从进攻乌克兰的德国人那里,边战斗边退却,准备转移到德国 去,以便在前线向全世界表明,捷克在为自由而战,捷克参加了战胜德奥军队的战 斗。 德国战俘和最惹人讨厌的匈牙利人,迎着向海参崴方向出发的捷克军车移动, 在这两股人流的汇合处,人们的情绪本来就十分不稳定。白卫军的间谍又向捷克人 嘀嘀咕咕,说布尔什维克在耍阴谋诡计,他们好像在预谋解除捷克军车上的武装, 把他们出卖给德国人。 5月14日,在契良宾斯克车站上,捷克人和匈牙利人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斗殴。契 良宾斯克的工农兵代表苏维埃逮捕了几个蛮不讲理的捷克人。于是整个列车都拿起 了武器。这儿的工农兵代表苏维埃同全城各地一样,只是些随便武装起来的红军战 士,——他们只好让步。有关契良宾斯克事件的消息,一下子传遍所有的军车。而 且,共和国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在处理这次事件中,又发布了一道背信弃义的、带 有挑拨性的命令,结果事态更加扩大了。 “各地工农兵苏维埃必须毫不留情地解除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武装;铁路沿线, 一旦发现武装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立即就地枪毙;军车中即使发现一个武装的士兵, 车上的人必须全部逐出车厢,关进战俘集中营。” 因为捷克人有着严明的纪律、紧密团结的精神和战斗的经验,又有足够的机关 枪和大炮,而工农兵苏维埃方面却只有装备很差的赤卫军,又缺乏有经验的指挥, ——结果,不是工农兵苏维埃解除捷克人的武装,相反,是捷克人解除了工农兵苏 维埃的武装,从平扎到鄂木斯克全线,捷克人变成了主人。 哗变在平扎开始,工农兵苏维埃派了五百名赤卫军战士,去镇压一万四千名捷 克人。赤卫军进攻铁路车站,几乎全军覆没。捷克人从平扎运走一台印刷钞票的机 器,在别津楚克和利皮亚克附近的一次大战中,粉碎了红军,占领了萨马拉。 于是,形成一条新的国内战争的战线,而且迅速地席卷了伏尔加、乌拉尔和西 伯利亚的广大区域。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布拉文医生,趴在敞开窗子的窗台上,倾听着大炮 发出的沉闷的隆隆声。街道上空荡荡的。耀眼的太阳令人难以忍受地烤灼着低矮房 屋的墙壁、空店铺那落满灰尘的窗子、废弃的招牌和落上一层石灰粉的柏油路。 右边,医生正朝那儿望着的地方,广场上矗立着一座木头的方尖碑,上面蒙着 褪了色的破布,以及盖得不严的亚历山大二世的纪念像;侧面有一座大炮;一群市 民正在翻动圆石子,似乎在挖掘什么东西,看样子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那里的 人有:大司祭史洛沃霍托夫;萨马拉知识界的天之骄子,公证人米辛;食品店的老 板罗曼诺夫;前地方自治局委员斯特拉姆的夫;地主柯罗叶杜夫,他曾是城里的豪 绅,一个花白头发的美男子。所有这些人都请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看过病,都 是他玩文特牌的牌友。一个红军战士坐在石墩上,两膝之间夹着步枪,在抽烟。 大炮在萨马拉河的对岸轰鸣着。窗子上的玻璃被轻轻地震响了。每听到一次大 炮的声音,医生就恶狠狠地撇一下嘴,嗤一嗤花白唇髭里的鼻孔。他的脉搏跳了一 百零五次。可见他过去那种热心社会事业的热情,至今没有减退。然而,感情过于 激动,在他这个年龄,是很危险的。就在他的正对面,街的那一边,用来挡住珠宝 店破碎的玻璃窗的本板上,贴着革命委员会的命令,那张白纸像眼中钉似的刺眼, 用枪毙来威吓反革命分子。 在空旷的大街上,出现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古怪的人影,那人戴一顶用椰子纤维 编织的不伦不类的帽子,穿一件战前式样的柞丝绸上衣。他溜着墙根悄悄地走过来, 不时地回头望望,跳动一下,仿佛在他的耳边放了一枪似的。他那浅色而平直的头 发一直披到肩上,棕红色的胡须好像是粘在他那张十分苍白的长脸上的。 这便是戈维雅京,地方自治局的统计员,一度枉费心机地企图唤醒达莎心中 “美丽的兽性”的人。他来找德米特里·斯托潘诺维奇,显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否则他不会忍受空寂的街道那恐怖的气氛和炮弹爆炸发出的隆隆声。 戈维雅京看见医生趴在窗口,便拼命地挥舞着手,那意思是说:“看在上帝的 面上,您不要看着我,后面有人跟踪我呢。”他回头看了看,紧贴着墙根,在革命 委员会的布告下面,溜过来,然后一下子冲过街道,消失在大门里。不一会儿,他 敲起医生家的后门。 “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关起窗子,有人跟踪我。”戈维雅京走进餐厅,粗嗓 门地低声说道。“请放下窗帘……不,还是不放下的好……法米特里·斯捷潘诺维 奇,他们派我到您这里来……” “我能为您效什么劳呢?”医生带着嘲讽的口吻问道,往那张铺着烧坏了的脏 漆布的桌子旁边坐下来。“请坐下讲吧……” 戈维雅京抓过一把椅子,猛地坐下来,缩起一条腿,凑近医生的耳朵,唾沫飞 溅地、粗嗓门地小声说道: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刚才在立宪会议委员会的秘密会议上同意推荐您 担任卫生部次长的职务。” “次长?”医生反问道,两边的嘴角垂下来,以至整个下巴颏都布满了皱纹、 “嗯,嗯。是哪一个共和国的?” “不是共和国的,而是政府的……我们正在把斗争的主动权握到自己的手里…… 我们要建立一条战线……我们弄到一部印钞票的机器……我们以捷克斯洛伐克师团 作先锋,向莫斯科挺进……我们要召开立宪会议……这个立宪会议——由我们召开, 您要知道,由我们……今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要求全部职 位由他们的人担任,但是地方自治局成员为您力争,给您弄到个次长职位……我感 到骄傲。您同意吗?” 正说到这儿,萨马拉河的对岸轰隆一声,——桌子上的杯子都发出叮叮当当的 声音,是那么可怕,吓得戈维雅京抓住胸口,跳了起来。 “那是捷克人……” 又是轰隆一声,接着好像有一挺机枪就在身边哒哒地响起来。戈维雅京脸色煞 白,又重新坐下来,缩起一条腿。 “那是混蛋的红军……他们的机枪就架在大粮仓上……但是,不容怀疑,—— 捷克人准会占领这个城市。” “好吧,我同意,”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您想喝点 茶吗?不过是冷的……” 戈维雅京谢绝之后,梦呓般的小声说道: “政府的首脑都是爱国主义者,——最诚实的人,最高尚的人……沃里斯基, 你认识他,他是特维尔的律师,一个很出色的人……伏尔杜纳耶夫上尉……克里姆 希金——他是我们萨马拉人,也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他们都是社会革命党人, 都是毫不妥协的战士……他们甚至在盼望切尔诺夫本人,——然而这是极端秘密的…… 他正在北方同布尔什维克作战呢……军界正在与我们建立最紧密的同盟……加尔丹 上校就是从军界推举出来的……大家都说他是新的丹东……总之,一句话,一切都 准备好了。我们只等待着攻击了……所有迹象都表明,捷克人今天夜间就要发起进 攻……我——代表地方民警机关。这是个非常危险、非常麻烦的差使……但是我们 必须战斗,必须牺牲自己……” 窗外响起军乐队那嘹亮的、不协调的乐曲——《国际歌》。戈维雅京弯下腰去, 把头搁在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的肚子上,他那浅色而平直的头发看上去活像洋 娃娃的头发,毫无生气。 太阳落到一片雷雨的乌云后面去了。黑夜并没有带来寒意。星星被雾气遮住。 河对岸大炮的轰鸣声愈来愈密,也愈来愈响了。房子在轰鸣声中直颤抖。架在大粮 仓上的布尔什维克六时口径的火炮,在黑夜中还击着。房顶上的一挺机关枪还在哒 哒地扫射。河的对岸,有一道木桥连结着郊外,红军的警戒部队的射击显得很微弱。 乌云弥漫开来,响起了滚滚的雷声。天空漆黑一团。无论是城里,还是河面上, 看不到任何一点亮光,只有炮弹的火光在闪闪烁烁。 城里谁也没有睡觉。立宪会议委员会在一个秘密的地下室里,不停地开会。军 官们组成的志愿兵,全副武装,在各自的住宅里,焦急地等待着。市民们个个都站 在窗旁,凝视着恐怖不安的夜晚。大街上巡逻队彼此盘问着。在寂静的间隙,可以 听到往东行驶的列车车头发出的凄厉、尖锐的汽笛声。 向窗外望着的人们,看见一道弯曲的闪电,从天空的一端划向天空的另一端。 伏尔加河混浊的河水映出昏暗的亮光。停泊在码头上的驳船和轮船隐约现出黑色的 轮廓。在河面的上空,在铁皮屋顶的上空,高高地矗立着粮仓的庞大建筑,路德教 堂的尖顶,修道院的白色的钟楼,传说,那修道院是用流浪修女苏珊娜募化的钱建 造的。闪电熄灭了,又是一片漆黑……。 天空裂开了。刮起一阵大风。炉子的烟囱里发出可怕的呼啸声。捷克人开始进 攻了。 捷克人以稀疏的散兵线从克拉斯车站方向,穿过铁路桥,绕过炼油脂厂,向河 对岸的郊区进攻。沟壑纵横的地形、河堤、柳树丛阻碍前进的速度。 通往城市的关键地点是两座桥——一座木头桥,一座铁路桥。布尔什维克的炮 兵,布置在大粮仓的广场上,扼守着这两个要冲。猛烈的轰击和爆炸鼓舞了红军部 队的勇气,他们本来是不十分相信指挥人员的经验的。 拂晓时分,捷克人要起了阴谋诡计。粮仓附近的简易房子里住着残留下来的波 兰难民,他们拖儿带女。捷克人很了解这种情况。当他们的炮弹在粮仓上空爆炸时, 波兰人便从房子里跑出来,四处寻找躲避的地方。炮兵们便用污言秽语和探条抽打, 把他们从大炮旁边赶走。当六吋口径的大炮轰隆一声发射的时候,目眩耳聋的难民 又迅速逃离开去……但是,另外一群妇女却从粮仓里跑出来。大声叫喊着: “不要射击,求求老爷们,不要射击,我们求求你们,不要伤害苦命的人!” 她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大炮。 这些怪模怪样的女人抓住探条,抓住大炮的轮子,紧紧地抓住、拼命地吊在那 些被隆隆的炮声震得傻头傻脑的炮手的胳膊上,揪住他们的胡子,把他们推倒在地 上……那些女人们上衣下面露出了军服,裙子下面露出了马裤…… “小伙子们,他们是捷克人!”一个人喊了一声,立刻被一颗手枪子弹击碎了 脑袋。……一些炮手和他们交手,另外一些炮手却拼命地逃跑了……而捷克人已经 从大炮上卸下炮栓,边射击边撤退。后来他们仿佛钻到地里去了似的,在谷仓的缝 隙中间,消失不见了。 炮队失去了战斗力。机关枪也被破坏了。捷克人继续向前挺进,占领了直抵伏 尔加河岸的大片萨马拉郊区。 早晨,乌云散开了。灼热的太阳照射在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住宅那没有冲 洗过的窗子上。医生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桌子旁边。他整夜没有睡觉,眼睛都陷下 去了。洗碗盆、托盘。茶碟里都丢满了烟头。他不时掏出一柄破梳子,梳一梳额头 上花白的鬈发。他随时等待着,召他去上任次长的职务。他本来是个十分爱虚荣的 人。 一批伤兵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特瓦梁斯克大街,从他富旁走过去。他们仿佛 在走过一座空无人烟的死城。有些人坐在人行道上,背靠着墙壁,把沾满血迹的伤 口马马虎虎地重新包扎一下。他们望望空空的窗子,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讨杯水,要 块面包。 太阳炽热地烤晒着街道,夜间的雷阵雨也没有能够使它们凉快一点。河的对岸, 传来大炮的轰隆声、射击声和嘈杂声。一辆汽车飞驰过去,特瓦梁斯克大街上卷起 一团团石灰的粉尘,军事政治委员那扭歪的脸和那黑色的嘴唇,一闪而过。汽车往 下驰向木头桥,后来才听说,过桥时汽车连同它的乘客被一颗炮弹炸得粉碎。时间 仿佛停止了,——战争好像没有尽头。城市也屏住了呼吸。爱社交的女人们,已经 穿好雪白的连衣裙,他们躺着,用枕头捂着脑袋。立宪会议的委员们吃着面粉厂老 板供应的早茶。在地下室里,部长们一张张脸都象死尸的面孔一样。河的对岸,继 续传来大炮的轰隆声、射击声和嘈杂声。 中午时分,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走到窗子跟前,气喘吁吁地打开窗子,他 再也忍受不了烟草喷出的蓝色烟雾了。街上已经看不到伤兵。许多窗子都微微打开, ——这儿有一双眼睛从窗帘后面向外斜视着,那儿有一张不安的面孔晃动一下。几 个脑袋从大门里探出来,接着又缩回去。好像真的不再有布尔什维克了……但是河 的对岸,枪声为什么还那么密集呢?……唉,多么难熬啊!…… 突然间——像奇迹似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腿很长、穿着腰身很高的雪白制 服的军官,他站了一会,随后在街中心走着。军刀不断地撞击他的皮靴筒。他肩上 那金色的肩章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犹如旧制度的福音放出光芒。 某种久已被遗忘的东西,在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的心中动了一下,他仿佛 突然回忆起什么事情,又有什么事让他十分愤慨。他以难以置信的灵活,把身子探 出窗外,对军官喊道: “立宪会议万岁!” 所有的窗子都有人探出头来,打着招呼,问道: “军官先生……哦,怎么样啦?我们占领了吗?布尔什维克赶跑了吗?”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戴上白色的便帽,拿起手杖,照了照镜子,走出屋子。 人们涌上街头,仿佛从教堂里涌出来一样。 确实,有个地方敲响了欢快的钟声。高高兴兴、吵吵嚷嚷的人群,聚集在十字 街口。一个找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看过病的女患者,拉住他的衣袖,那个女人 的下巴颏叠成三折,笨重的帽子上插着假花,散发出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医生,您瞧——捷克人!” 在十字路口,站着两个捷克人,端着步枪。被一群妇女包围着:一个人下巴刮 得铁青,另一个人留着乌黑的小胡子。他们不自然地笑着,迅速地环顾着屋顶、窗 户和行人的面孔。 他们那漂亮的帽子,那钉着皮钮扣、左袖上缝着特有盾牌标志的制服,那结实 的军用挎包和子弹袋,那坚毅的面孔,——这一切都引起人们一种喜悦和肃然起敬 的心憎。仿佛这两个人是从别的星球上掉到特瓦梁斯克大街上来似的。 “乌拉!”人群里有几个官员欢呼起来。“捷克人万岁!把他们抬起来向上抛 啊!动手啊!”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喘着粗气,拼命地挤过去,很想说几句得体的欢迎的 话,但是由于激动,他的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他急忙往秘密开会地点走去, 那儿崇高的职责在等待着他呢。 面粉厂的地下室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熏人的烟草味和塞满烟头的烟灰缸, 还有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人在桌子的顶头睡觉,头埋在画满古怪脸形的纸堆里。德 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推了推他的肩膀。那个淡黄色头发的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抬起长满大胡子的脸,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睡意惺忪地转动着: “有什么事吗?” “政府在哪儿?”德米特里伤捷潘诺维奇严肃地问道,“卫生部次长在跟您说 话。” “噢,布拉文医生,”那个淡黄色头发的男人说道,“咳,真该死,我……喂, 城里怎么样啦?” “还没有全部肃清。但已经是尾声了。特瓦梁斯克大街上——有捷克巡逻队。” 那个浅黄色头发的男人露出满嘴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太好啦!咳,真见鬼,这么快了!那么说,三点正,政府就要在这儿开会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晚上就可以搬进好一点的地方去啦……” “请原谅……”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我 是在跟党的中央委员说话吗?您莫非是阿夫克谢捷耶夫?” 淡黄色头发的男人做了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手势,似乎在说:“你问这个 干什么……”电话铃响了。他从桌上抓起话筒。 “去吧,医生,现在您的岗位在大街上……记着,我们不允许发生破坏社会秩 序的行为……您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请设法抑制他们的热情…… 否则,您知道,”他挤了挤眼,“任其发展,会惹出麻烦来的。 医生出去了。全城的人现在都涌上街头,他们像过复活节似的互相祝贺。他们 交换着各种消息。 “布尔什维克成批地跳进萨马拉河,他们拼命地往这边游……” “结果,他们正在一个个被打死……” “淹死了多少人啊!……简直多极了……” “一点不错,城外伏尔加河里漂满了尸体……” “真得感谢上帝,我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罪过。” “说得对,死得猪狗不如!” “诸位,你们听说了吗?他们把一个教堂工友从钟轴上扔下来了。” “谁扔的?布尔什维克吗?” “是的,为了不让他敲钟。……真可谓——掩人耳目。要是对付其他什么人, 我还可以理解,干吗要来对付一个教堂工友呢?” “您去哪儿,去哪儿,爸爸?” “到城外去。我想看看谷仓,是不是好好的?……” “您疯啦!码头上还有布尔什维克。”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我们居然等到这一天了!您这么操心的样子,是 往哪儿去呀?” “是这么回事,——他们推选我担任卫生部次长。” “阁下,恭喜您……” “喂,眼下还没有什么可恭喜的……等攻下莫斯科……” “嗯,医生,我们能够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也就感恩不尽了……” 金色的肩章在人群中威武地浮动。这是一切旧的、令人舒眼的、使人产生一种 安全感的象征。一队军官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过去,后面跟着一群做着各种鬼脸的孩 子。穿起漂亮服装的女人们笑着。人群从萨杜夫大街,经过一座装璜十分古怪的、 嵌着绿色瓷砖的古尔林住宅,涌向特瓦梁斯克大街。有个小伙子冲进人群。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军官先生,这个院子里有布尔什维克,两个人躲在柴禾堆后面。” “啊哈……诸位,诸位,请往前走。” “军官们是往哪儿跑呀?” “诸位,诸位,千万不要惊慌……” “他们发现了几个肃反委员会的人!”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我们还是避开的好,不然的话……” 枪声响了。人群惊慌地向旁边奔去,把帽子都跑掉了。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 奇上气不接下气,又不知不觉地回到特瓦梁斯克大街。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处置眼前 发生的事情。他来到广场,眯缝起眼睛,看着那座遮盖着亚历山大二世纪念像的方 尖碑。他伸出一只胳膊,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道: “布尔什维克打算毁掉俄罗斯的一切东西。他们的目的是要让俄罗斯人民忘掉 自己的历史。这儿立着解放者沙皇的纪念像,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快把那些愚蠢 的木板和丑恶的破布给弄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向人民发表的演说。随即有几个带着便帽的麻利的小伙子——样 子像店员——大声叫喊起来: “拆掉它!” 木板从纪念像上拆下来,发出克嚓克嚓的破裂声。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向 前走去。人群变得稀疏了。河对岸传来的枪声也更加清晰。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人, 只穿一件湿淋淋的长村裤,从萨马拉河方向,迎着医生跑过来。他那乌黑的头发技 散到眼睛上,那宽阔的胸脯上刺着花纹。几个妇女尖叫着避开他跑进大门。他突然 急转弯,朝着斜坡,朝着伏尔加河冲下去。他背后又有三个人跑着,随后又是一个 接一个地,——湿淋淋的,半个身子赤裸着,喘着气……街上有人开始大喊: “布尔什维克!打死他们!” 他们一个个活像受到枪声惊吓的鹬鸟,全都转身朝着斜坡,朝着码头跑去。德 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不禁激动起来,也撒腿奔跑,他抓住一个没有眉毛、鼻梁弯 曲、身体虚弱的人: “我——是新政府的部长……这儿急需一挺机枪!我命令您,快跑……” “我不懂俄语,”那个身体虚弱的人极不高兴地转动着舌头,回答道。医生推 开他……情况确实紧急。他只好本人去寻找带机关枪的捷克人。他来到一扇铁门旁, 那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一颗红五星,他又看见一个布尔什维克,那人皮肤晒得黝黑, 头剃得光光的,蓄着鞑靼人的胡子。他身上的军衣被撕破,肩头上的一个伤口在流 血。他露出细小的牙齿,像狗似的转动着脑袋,并发出短促的唔唔声,——显而易 见,他非常怕死。 人群向他逼近。特别是女人们发疯似的狂叫。许多人挥动着阳伞、手杖和捏紧 的拳头……那儿的台阶上,一个退伍将军,朝着布尔什维克挥舞着淡紫色的拳头, 用压倒所有人的声音,使劲地大声喊着。他那顶大帽子从光秃秃的脑瓜上滑下来, 一颗勋章在他那松弛的脖子上晃动。 “要更坚决些,诸位……他是政治委员……要毫不留情……我自己的一个儿子 就是红军。让人多么痛心呀。诸位,我求你们,一旦发现我的儿子,就把他交给我。 我一定当场,在众人面前把他打死。我要打死我亲生的儿子……因此对这个人也决 不能有任何的同情……” “在这种情况下,干预也无济于事,”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焦急不安地想。 他走开时,又回头望了一眼。喊声沉静下来……受伤的政治委员刚才站着的地方, 手杖和阳伞仍在挥动……四周已经完全静下来了,只听到殴打的声音。退伍将军从 台阶上向下望着,他的帽子滑到鼻子上,一只手在帽子上边挥舞着,就像乐队的指 挥一样。 公证人米辛追上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给奇。他穿一件肮脏的肥大的外衣,钮扣 直扣到脖子上,脸有点儿肿,夹鼻眼镜上缺了一块玻璃。 “打死了,是用泰戳死的……真可怕!——这些私刑。咳,医生,据说萨马拉 河岸边现在也是这个情景,——可怕极了! “那样的话,我们去看看……您知道吗,——我被选进政府……” “我知道了,为您高兴……”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以政府的名义,拦住了六个人的军官小分队,要求他 们把自己护送到岸边去,那儿正发生着不能容许的过火行为。这时每个十字路口都 已经布置了捷克的巡逻队。穿着漂亮的女人们向他们敬献鲜花,并当场教他们学习 俄语,她们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好让那些外国人喜欢自己,喜欢这个城市,以至 喜欢整个俄罗斯。其实,这些捷克人在被俘的几年中,已经讨厌死俄罗斯了。 在萨马拉河泥泞的河岸边,志愿兵已经把从郊外逃过来的红军残余消灭干净了。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来得太晚了。那些来得及穿过木头桥,或者勉勉强强泅过 萨马拉河的红军,跳上驳船和轮船,向伏尔加河的上游驶去。岸边那微微起伏的波 浪里还躺着几具尸体。成百上千的尸体早已漂进伏尔加河里去了。 戈维雅京坐在一只底朝天的腐烂的船上,袖子上扎着一条三色的带子。他那浅 色而平直的头发给汗水弄湿了。一双几乎全是白色的眼睛,用那一点点小眼珠望着 阳光照耀的河面。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走到他跟前,严厉地对他说道: “民警副指挥先生,有人向我报告,这儿发生了不能容许的过火行为……政府 希望……” 医生看见戈维雅京手里拿着一根一头削尖的样木棍子,上面粘着头发和血迹, 也就没有把话讲完。戈维雅京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道: “那儿还有一个在浮动呢…… 他有气无力地从船上爬下来,走到水边,盯着随水流缓慢浮动的一颗光头。五 六个手里拿着木棍的小伙子,也朝戈维雅京走来。这时,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 回到和他一起来的军官们那里去。他们正在喝巴伐利亚克瓦斯,饮料是从一个机灵 的小贩那儿买来的,那个小贩束着一条干净的围裙。真是不可思议,他竟如此迅速 就把货推到这儿来了。医生发话,要求军官们制止这种不必要的残忍行为。他指了 指戈维雅京和浮动着的脑袋。其中一个腿很长的骑兵大尉,穿件雪白的制服,抹了 抹沾满克瓦斯白色泡沫的唇髭,举起步枪,开了一枪。那颗头就沉到水下去了。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觉得,他终究完成了交给他的一切任务,于是转身回 城里去了。政府的第一次会议,他决不能迟到。医生喘着气,向山上爬去,鞋后跟 扬起一团灰尘。他的脉搏决不会少于一百二十次。冲昏头脑的远景展现在他的眼前: 向莫斯科进发,一个六百所教堂那悦耳的钟声,——鬼知道,也许还有一把总统的 交椅呢……革命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已滚到车下面去 了,——你瞧,所有的社会革命党人,所有的社会民主党人都已翻肠裂肚地躺倒在 革命的车轮底下……不,不,左的试验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