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达莎·捷列金娜独守空房已经五个月了。伊万·伊里奇去前线的时候,给她留 下了一个卢布,但是这点儿钱用不了多久。幸而底下一层寓所,原来住着的一个彼 得堡的高级官员,早在一月份,就携家眷逃走了,搬进来的是一个机敏的外国人, 名叫玛吉,他收购签画、家具和所有五花八门的东西。 达莎卖给他一张双人床,几幅木刻画,一些瓷器小玩具。她与这些东西毫不留 恋地分手了,这些东西留在她身边,如同失去原来芬芳气味的香水一样,不再引起 她美好的回忆。她跟过去的一切、一切都断绝联系了。 她靠变卖这些东西得来的钱,维持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的生活。城里的人差 不多走空了。前线离开彼得堡,离开塞斯特拉河对岸只有一小时的路程。政府已经 迁往莫斯科。皇宫那被炸毁的、空洞洞的富于俯视着涅瓦河。街上没有灯。民警们 已经不大愿意去保护那些迟早要完蛋的资产阶级的安宁。一到晚上,街上就出现一 些可怕的人,早先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向窗子里张望,在漆黑的楼梯上徘 徊,扭动门的把手。谁要是不小心,不上好十来个门闩和链子,谁就要遭殃!会听 到可疑的沙沙声,陌生人会闯进寓所!大叫“举起手来!”——他们扑到住户的身 上,用电线将他们捆绑起来,随后从从容容地把一包包东西拿走。 城里流行开霍乱。浆果成熟的时候,情况变得十分可怕:人们常常倒在大街上, 倒在市场上,全身抽搐。到处可以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都在预料会有空前未有 的灾难降临。传说,红军战士把五角星倒着佩带在帽子上,——那是反基督的标志; 又说好像斯密特中尉桥上那座锁着的小教堂里出现了一个“白衣男人”,——那是 预示,灾难一定来自海洋。从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在红 色的晚霞的映衬下,那些烟囱像“魔鬼的手指”一样,矗立着。 工厂关闭了。工人们参加了粮食征集队,也有的回到了农村去。大街上鹅卵石 的缝隙间长出了绿色的小草。 达莎不是每天都出门,有时只是早上去一下市场,市场上那些没有良心的芬兰 人要人家拿两条裤子去换他们的一普特土豆。赤卫队员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市场上, 他们朝天放枪,驱散资产阶级制度的余孽,——那些提着土豆的芬兰人,拿着裤子 和窗帘的太太们。食品一天比一天更难弄到了。有时,那个玛吉来救助她,拿罐头 和糖来换她的一些小古董。 达莎尽量减少食量,以减少自己的麻烦。她起得很早。如果有钱,她就缝缝补 补;或者拿起一本1913年、1914年出版的书,随便看看,——只是为了分散一下精 力;但是,更多的是,坐在窗旁想心思,确切地说,她的思想在围绕一个黑点转来 转去。她不久前受到的精神上的打击,她的绝望,她的痛苦,——这一切现在都仿 佛在她的脑子里凝成一块淤血:留下了病根。她消瘦得像是一个16岁的姑娘。而她 也真的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姑娘,可是已经没有了那种少女的无忧无虑的心境。 夏天过去了,白夜结束了,喀琅施塔得后面的晚霞变得暗淡了。从五层楼敞开 的窗子里,远远地看到:夜晚的暮色笼罩下的空荡荡的街,楼房黑洞洞的窗子。灯 都没有亮起来。偶尔可以听到行人的脚步声。 达莎心想:往后会怎么样呢?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何时结束?秋天快到了,雨 会下个不停,寒风又会在屋顶上怒吼。没有柴禾。皮袄也卖掉了。也许,伊万·伊 里奇会回来……但是,又将是——痛苦、发红的游丝似的灯光,无味的生活。 鼓起勇气,摆脱这种麻痹状态,离开这所活活埋葬她的房子,离开这座行将死 亡的城市!……那样的话,生活中一定会出现某种新的东西……这一年中。达莎还 是头一次想到“新的东西”。她发现自己闪出这样的念头,不禁感到激动,感到惊 奇,仿佛透过那层毫无希望的忧郁的帷幕,朦朦胧胧地出现了明亮的广阔天地的一 片反光,——那广阔天地就像有一次在伏尔加河的轮船上梦见过的那样。 从那时起,为伊万·伊里奇担忧的日子开始了:她从一种新的角度怜悯起他来 了,像姐姐似的,怀着怜悯回忆起他那无微不至的关心,他那实际上对谁也不会伤 害的好心肠。 达莎从书架上翻出三本自书皮的别索诺夫的诗集,——那已是完全燃成灰烬的 回忆。在黄昏前的寂静中,当燕子像一支支黑色的箭,在窗前飞来飞去的时候,她 已读完了不少诗篇。在一些诗篇中,她找到了抒发自己忧愁的诗句,抒发孤独的诗 句和将来有一天会在她的坟墓上呼啸的黑风的诗句……达莎幻想了一阵,又哭了一 阵。第二天早晨,她从箱子里的樟脑丸中间,找出了结婚定做的衣服,着手裁改它。 燕子像昨天一样飞来飞去,苍白的太阳照射着。在寂静中,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撞 击声,偶尔还有断裂声,接着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倒塌在马路上,大概是哪个胡同 里在拆木头房子。 达莎不慌不忙地缝着。顶针老是从她细瘦的手指上滑落下来,有一次差点儿掉 到窗子外面去。她想起,正是带着这个顶针,坐在姐姐前厅的箱子上,吃着水果面 包。那是在1914年。卡嘉跟丈夫吵了架,出走去巴黎。她戴着一顶小帽子,上层插 一支楚楚动人的小羽毛。她已经走到门口,一回头,看见达莎坐在箱子上,这才想 起来:“达纽莎,跟我一起走吧……”达莎当时没有走。而此时此刻……她该不该 搬到巴黎去呢……达莎从卡嘉的信中了解这座城市:那是个蔚蓝的、温柔的、散发 着香水瓶盒子气味的城市。……她缝着衣服,激动得叹着气。离开这儿吧!……据 说,没有火车,也不允许到处国去……那就步行去,背着背包,穿过森林、山岗、 田野、蓝色的河流,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走到那神奇的、优美的城市去……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着。多么愚蠢啊!到处都在打仗。德国人正在用大 炮轰击巴黎。胡思乱想!难道真的——不让人过安静、愉快的生活?……“我做了 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顶针滚到椅子下面去了,太阳在她的泪眼中变得模 糊不清,燕子发出凄凉的叫声,一掠而过:它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不就只是需 要苍蝇和蚊子吗……“我非走不可,我一定要走!”达莎哭着说。 这时前厅传来几下少有的、固执的敲门声。达莎把针和剪刀搁在窗台上,把正 在缝着的衣服揉成一团,擦了擦眼睛,扔在椅子上,走出去问:——谁在敲门……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捷列金娜是住在这儿吗?……” 达莎没有回答,只是朝锁孔弯下腰去。门外的人也弯下腰去,对着锁孔,小心 翼翼地说道: “从罗斯托夫捎封信给她……” 达莎立刻打开门。走进来一个陌生的人,穿一件揉皱了的士兵大衣,戴一顶破 破烂烂的帽子。达莎吓了一跳,向前伸着双手,直往后退。那个人急忙说道: “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不认识我啦?……” “我不认识,不认识……” “我是库利切克,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助理律师。您还记得塞斯特洛 列茨克吗?” 达莎垂下双手,打量着这张鼻子尖尖的、好久没有刮胡子的、瘦削的脸。他那 细心的、灵活的眼睛周围的皱纹露出了惯有的谨慎,他那不端正的嘴露出了他的坚 定和残忍。他很像一只提防着危险的小野兽。 “您难道忘记啦,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曾经担任过尼古拉·伊万诺 维奇·斯莫克市尼科夫,您姐姐死去的丈夫的助手。我爱过您,您当时还恶狠狠地 把我撵走了……想起来了吗?”他突然带着一种有点儿被遗忘了的“战前的”那个 样子,忠厚地微策一笑,于是达莎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平坦的沙滩,温暖的、懒 洋洋的海湾上空那太阳的雾气;她自己——“一个碰不得的人”,衣服上那少女的 蝴蝶结;爱着她的库利切克,她出于少女的矜持,一直瞧不起他……还有那日日夜 夜在沙丘上喧嚣着的高大松树的气息。 “您的变化太大了!”达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并向他伸出手去。库利切克灵 活地抓住她的手,吻了吻。尽管他穿着士兵大衣,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年他 一直在骑兵部队里服务。 “请允许我把信转交给您。让我把鞋子脱在什么地方?……对不起,信藏在我 的包脚布里。”他意味深长地四下看了一眼,跟着达莎走进一间空房子,他往地板 上一坐,皱起眉头,动手脱下他的沾满泥的靴子。 信是卡嘉写来的,也就是她在罗斯托夫交给杰契金中校的那一封。 达莎读了开头几行,就惊呼起来,抓住了喉咙……瓦吉姆阵亡了!……她的眼 睛迫不及待地在信上掠过,然后她又贪婪地重读了一遍,虚弱无力地坐到安乐椅的 把手上。库利切克谦逊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您见到我姐姐了吗?” “没有见到过。信是十天前一个人转交给我的;他告诉我,叶卡捷琳娜·德米 特里耶芙娜离开罗斯托夫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 “我的天啊!她会在什么地方呢?出了什么事?” “很遗憾,我没有能打听出来。” “您认识她的丈夫吗?瓦吉姆·罗欣!……他阵亡了……卡嘉信上说的,—— 唉,这太可怕了!” 库利切克惊讶地扬起眉毛。信在达莎细小的手中抖动得十分厉害,他禁不住拿 过来,迅速地看了看瓦列里扬·奥诺里说她丈夫死亡的那几行字……库利切克的嘴 角恶狠狠地向上弯起来: “我一向认为,奥诺里是个什么卑鄙的事都能做出来的人。……照他的消息, 罗欣5月份就阵亡了。怎么可能呢?很奇怪……我不会记错——没有多长时间以前, 我还见到过他。”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但是这会儿,库利切克翘起那像野兽似的鼻子,目光带刺似的盯着她。不过, 这样只持续了一秒钟的时间。达莎那双焦急得发烧的眼睛,那紧握在一起的细小的 手指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不会出什么问题:虽然她是红军军官的妻子,但是她不会 出卖他。于是库利切克走拢过来,问道: “寓所里就是我们两个人吗?(达莎急忙点点头,说:是的,是的。)您听我 说,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是说,我的生命掌握在……” “您是邓尼金的军官?” “是的。” 达莎把手指捏得咯吱咯吱响,忧郁地望着窗外,——望着那深不可测的蓝天。 “在我这儿,您用不着害怕……” “这我相信……我想请求您让我住几天。” 他说这话,态度很坚决,几乎带点儿威胁的口吻。达莎低下头。 “好吧……” “要是您害怕的话,……”(他向后退去)“不会吧?不会害怕吧?”(他又 向前走过去。)“我明白,明白……但是您不必害怕……我会很小心的……我只是 夜里出去……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彼得堡……”(他从帽边里取出一张士兵的身份 证)“你瞧……,伊万·斯维晓夫。红军战士。这个证件是真的,是我亲手弄来的。…… 您不是很想知道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情况吗?依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库利切克抓住达莎的手,紧握着说: “这么说来,您也是与我们站在一边的,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好啊,谢 谢您。所有的知识分子,所有受侮辱、受折磨的军官们都集合在志愿军的神圣的旗 帜下。这是一支英雄的军队……您一定会看到,——俄罗斯将得到拯救,而拯救她 的是一双双白皙的手。让那些粗野的爪子——从俄罗斯滚开吧!我们过于温情了: 什么劳动人民!我刚刚在火车顶上走了一千五百俄里。看清了所谓劳动人民!简直 是禽兽!我肯定: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一小群英雄,才在心中装有真正的俄罗斯。 我们要用刺刀把我们的法律钉在塔夫里奇斯基宫的正门入口处……” 达莎被这滔滔不绝的话语弄得目瞪口呆……库利切克把一根黑指甲刺向空中, 嘴角上飞溅起唾沫。看来,他在火车顶上被迫沉默得过久了。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不想对您隐瞒……我是奉派到北方这儿来,刺 探敌情,招募人员。许多人还想象不到我们的力量……在你们的报纸上,我们—— 被说成是白卫匪军,少得可怜的一小撮人,要不了两三天就可以把我们从地面上彻 底扫除干净……难怪军官们都不敢出头了……可是您知不知道,顿河和库班那儿的 真实情况?顿河首领的军队,像滚雪球似的不断壮大沃龙涅什省已经肃清了红军。 斯塔夫罗波夫受到重创……我们正天天等待克拉斯诺夫首领冲到伏尔加,占领察里 津……不错,他与德国人有勾结,但那是暂时的……我们,邓尼金的部下,像检阅 似的,正向库班南方挺进。托尔戈伐雅,季霍列茨克和维列科克良斯克已被我们占 领了。索罗金的部队被我们粉碎了。所有的村子都狂热地欢迎志愿军。在贝拉雅一 格林纳附近发生一次类似马迈的大屠杀[注],我们踏着堆积成山的尸体前进,连您 的忠实的仆人,我也齐腰泡在血泊中。 达莎脸色苍白,看着他的眼睛。库利切克得意地微微一笑。 “您以为,这——就是全部吗?这仅仅是惩治的开始。战火就要蔓延到全国。 萨马拉、奥伦堡、乌法各省,整个乌拉尔——都燃烧起来了。农民中的优秀部分都 自动组织起白卫军。伏尔加整个中部地区都在捷克人的手中。从萨马拉到海参崴— —起义连成一片。要不是该死的德国人,整个小俄罗斯一定会像一个人似的站起来。 伏尔加上游的城市——都成了火药库,只等着点上导火线……我不会让布尔什维克 再活上一个月,我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库利切克激动得直打颤。现在他已经不再像一只小野兽了。达莎看着他那鼻子 尖尖的、被草原的风吹黑的、经受了战火锻炼的脸。一种火热的生活闯进了她毫不 掩饰的孤寂中。达莎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心激烈地跳动。库利切克露出一排细小 的牙齿,动手卷马哈烟的时候,达莎问道: “你们一定会胜利。但是仗总不能永远地打下去……往后怎么样呢?” “往后怎么样?”他吸了几口烟,眯缝起眼睛。“往后——跟德国人打仗,直 至最后的胜利。和平会议,我们要以最伟大的英雄的身份去参加。再往后——依靠 协约国的共同力量,依靠整个欧洲,恢复俄罗斯的——秩序、法律、议会制度、自 由……这是将来的事……但是眼前……” 他突然抓住右边的胸口,摸着军大衣里面的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 对折起来的卡片,——一只纸烟盒子的盖子,在手指中间翻来翻去。他又用眼珠子 紧盯着达莎。 “我不能冒险。……您瞧,是这么回事……你们这儿的街上动不动就要搜查…… 我交给您一件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卡片,拿出一张用名片剪成的小三角片。 那上面用手写着两个字母:O和K……“把这个藏起来,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把它当神圣的东西保存起来……我教会您,怎么使用它……请您原谅……。您不害 怕吗?” “不。” “好样的,好样的!” 达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纯粹被一种向上奋进的意志所鼓舞,竟陷进了 席卷大俄罗斯两个首都和许多城市的所谓“保卫祖国与自由联盟”的阴谋之中。 库利切克作为邓尼金大本营的密使,其行为轻率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仅仅说 上几句话,就会信任一个他了解甚少的女人,一个红军军官的妻子。但是他曾一度 爱过达莎,现在看着她的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您可以信任我!”于 是他禁不住就信任她了。 那时候,人的意志受着灵感的驱使,而缺少冷静的思考。事变的飓风在怒吼, 人类的海洋在汹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这艘正在下沉的大船的救星,在颠簸的舰 桥上挥舞着手枪,指挥着船舵,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那时候,一切都不过是 幻影,白卫军的海市蜃楼围绕着无边无际的俄罗斯浮现。眼睛由于憎恨而变得模糊 不清。希望的东西——产生在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似的幻景中。 因此,布尔什维克即将灭亡似乎是无容置疑的。外来武装干涉军队从世界的四 面八方来援助白卫军;成干上万的军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立宪会议;统一而不可分 割的帝国的城市也好像只在等待信号,它一旦发出,就立刻去驱散苏维埃,第二天 就恢复秩序和宪法。 大家都在欺骗自己,都在做着美梦:从那些只带着一套换身衣服溜到南方去的 彼得堡的太太们,直到那位聪明绝顶的米留可夫教授,他露出目空一切的微笑,等 待着事变的结局,而这些事变都是在他自己规定的历史进程中发展。 所谓“保卫祖国与自由联盟”就是相信这种自我安慰的幻影的一员。这个组织 是1918年初春,在派任的哥萨克首领卡列金自杀,科尔尼洛夫的军队从罗斯托夫撤 出之后,由鲍里斯·萨维柯夫创立的。这个联盟似乎是志愿军的一个秘密组织。 为首的是那个行踪不定、进行秘密活动的萨维柯夫。他蓄着染过色的胡子,穿 着英国弗伦奇式的军上衣,裹着黄护腿套,披一件草绿色大衣,在莫斯科到处转游。 这个联盟按军队编制组成:参谋部、师、旅、团、反间谍机关和各种服务机构。参 谋部由别尔霍罗夫上校负责。 联盟成员的招募都是极秘密地进行。每一个成员只知道四个人。一旦出事,也 只能逮捕五个人,接下去的线索也就中断了。参谋部的地点和首脑的姓名,对所有 的人都是保密的。凡是愿意参加联盟的人,由团长或者部门的首脑亲自登门,审查, 预付一笔钱,用密码把地址记录在卡片上。这些卡片用一个个圆圈来表示成员的数 目,并记上密码地址,每周向参谋部呈送一次。他们常常在林荫道上,纪念像周围 检阅力量,盟员们来的时候,把大衣敞成一种特别的样式,或者在大衣指定的部位 钉上一根小带子。负责联络的人要出示由名片剪成的三角片,上面写着两个字母: 第一个字母代表口令,第二个字母代表城市。检查证件时,三角片必须与原来剪开 的名片完全吻合。这个联盟拥有相当庞大的情报机关。在4月间的一次秘密会议上, 决定停止怠工,并打进苏维埃机关里面去活动。于是,盟员们就钻进了政府机构的 核心,他们中的部分人打进了莫斯科的警察机关。连克里姆林宫都安插了情报员。 他们潜入了军事监督机关,甚至高级军事会议。克里姆林宫仿佛也被牢牢地结在他 们的阿里了似的。 这时候,德国艾奇霍恩元帅的军队占领莫斯科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在 联盟成员中间有着强烈的亲德倾向,——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相信的只是德国人的刺 刀,但是主要倾向还是在协约国一方。在联盟的参谋部里,甚至连德国军队开进莫 斯科的日子都已确定了,——那就是6月15日。因此决定,放弃占领克里姆林宫和莫 斯科,将联盟的军队撤往喀山,炸毁莫斯科周围所有的桥梁和水塔。在喀山、尼日 涅、科斯特罗马、雷宾斯克、穆罗姆发动起义,联合捷克人,以乌拉尔和富饶的伏 尔加河地区为支撑,开辟东方战线。 达莎什么都相信,直至库利切克说的每一句话:俄罗斯的爱国主义者——或者 像他所说的精神的武士——应该为这样的目标而战斗:让贩买土豆的蛮不讲理的芬 兰人永远绝迹,让彼得堡各条大街上灯火通明,穿着漂亮服装、欢声笑语的人群川 流不息;让人在灰心丧气的时候,可以戴上一顶插羽毛的帽子,随即动身去巴黎…… 让夏天花园旁的田野上不再出现“跳人”;让秋天的风不再在达莎儿子的坟墓上呼 啸。 库利切克在茶桌上的交谈中,把一切都对她一一作了许诺。他像条饿狼似的, 把达莎储藏的罐头食品吞吃了一半,甚至还吃了拌盐的生面粉。黄昏时候,他拿起 大门上的钥匙,不声不响地溜出去了。 达莎去睡觉了。她拉好窗帘躺到床上,于是——如同在令人不耐烦的失眠时刻, 常常出现的情况那样,——种种念头、种种人物、种种回忆、种种莫明其妙的猜测、 种种揪心的悔恨,争先恐后,搅成一团地涌上心头……达莎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双 手塞到枕头底下,一会儿背朝下躺着,一会儿肚子朝下趴着……被子好像烧着她的 身体似的,沙发床的弹簧好像戳进她腰里,床单常常滑到地板上…… 多么让人讨厌的夜晚,——漫长得像过了一生一世似的。达莎脑子里的黑点又 活跃起来,那黑点把毒根伸进所有隐秘的弯曲处。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悔恨,为 什么会有一种可怕的做了错事、甚至犯了罪的感觉呢?要是能弄明白了有多好啊! 后来,当窗帘泛起幽幽的蓝色的时候,达莎在光怪陆离的思想圆圈中已旋转得 精疲力尽,平静下来之后,她马上单纯而诚实地从头至尾剖析了自己,——觉得自 己全错了。 她在床上坐起身来,把头发挽成一个髻,将裸露的细瘦的胳膀放在膝盖上,沉 思起来……孤独的女人,好幻想的女人,对谁也不爱的冷酷的女人,——让她见鬼 去吧!不要可怜她。……在夏天公园附近让人吓了你一下,这不假,不过还很不够, 应该受到更可怕的惊吓。……一会儿——消失不见,一会儿又被风儿托起,飞呀飞 呀,我的灵魂,飞到人家吩咐你去的地方,去做人家吩咐你做的事情……你没有自 己的意志……你是千千万万中的一员……多么地安静,何等地自由啊…… 库利切克整整两昼夜不露面了。他不在的时候,来过几个人找他,个个都是身 材高大,穿着破破烂烂的上衣,有点儿慌里慌张,但都是极有教养的人。他们弯下 身子朝钥匙孔里张望,说出口令。达莎把他们放进来。他们知道“伊万·斯维晓夫” 不在家,也不马上离开:一个人突如其来地讲起自己家庭的不幸;另一个人请求允 许他抽支烟,用保养得很好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带有花体字案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苏维 埃的气味难闻的纸烟,用法语腔调发着“P”的音,下流地骂着那些“猪狗不如的代 表”,第三个人竟直言不讳地说:他的摩托艇已经在别洛赛尔斯基——别洛柴尔斯 基皇宫旁的克里斯托夫斯基岛停泊着,金银财宝也已费了很大的周折,从保险库里 提取出来,但是他的孩子们患了百日咳,都躺倒了……真是倒霉透了!…… 看来,大家觉得跟这瘦弱的、大眼睛、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交谈是件很愉 快的事情。临走的时候,都吻她的手。有一点使达莎感到十分惊奇:那就是这些个 阴谋家个个都傻头健脑,活像某处愚蠢喜剧中的人物……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转弯 抹角地问她,——”伊万·斯维晓夫”有没有带来经费?总之,他们一个比一个更 相信,“布尔什维克的极愚蠢的历史”很快就要结束,“说实在的。德国人占领彼 得堡不费吹灰之力。” 库利切克终于又出现了,——又是那么饥饿,那么肮脏,而且心事重重。他问 了问——他不在时,有谁来过。达莎详详细细地述说一遍。他龇牙咧嘴地说: “下流坯!就是来要钱。……算是什么近卫军!懒得连那贵族的屁股都不肯从 安乐椅上抬起来,只希望德国人来解放他们:公爵大人,请,我们刚刚把布尔什维 克都吊起来了,一切就序……可恶之极,可恶之极!……在二十万军官的大军中, 真正的精神英雄——只有特罗士杜夫斯基手下的三千人,邓尼金手下大约八千人和 我们‘保卫祖国与自由联盟’里的五千人。这就是全部人马……而其余的人在哪儿 呢?他们把灵魂和良心都出卖给红军了。……还有人在做皮鞋油,贩卖纸烟……几 乎整个总参谋部都倒向布尔什维克了……真可耻!” 他又吞下不少拌盐的生面粉,喝了些开水,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叫醒 了达莎。她急忙穿好衣服,走进餐室,库利切克正在桌旁挤眉弄眼,急速地踱来踱 去。 “喂,您来啦!”他急不可耐地对达莎喊道,“您能不能冒个险,作出更大的 牺牲,忍受一下辛苦?……” “行啊。”达莎答道。 “在这儿,我谁都不相信。……我们得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需要去一趟莫 斯科。您去一下好吗?” 达莎只是眨巴着眼睛,扬起了眉毛……库利切克迅速走到她跟前,让她坐在桌 旁,自己也紧挨着她坐下,膝盖碰着她的膝盖,接着开始向她说明,到莫斯科后应 该去找谁,关于彼得格勒的组织应该口述些什么。他说得很慢,也很气愤,仿佛要 把每句话都印刻在达莎的记忆里。他要她复述一遍。她也就听话地复述了一遍。 “真了不起!多聪明的姑娘!我们需要的正是像您这样的人。”他跳起来,迅 速地搓着双手。“现在,您的寓所怎么办呢?您向房管会打个招呼,说您去卢加一 个星期。我还要逗留几天,然后我把钥匙交给房管会主任……好吗?” 所有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达莎头晕目眩。她自己也很惊奇,她怎么竟没 有抗拒,要她去哪儿,就去哪儿,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库利切克提到寓所 的时候,她打量了一下那个雀眼的餐柜:“灰暗难看的餐柜,活像棺材一样……” 她又想起那些燕子,它们多么迷恋那蔚蓝色的辽阔的天空。于是她联想到,要是从 这个灰暗的樊笼,飞向一种粗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啊! “这寓所吗?”她说,“也许,我不再回来了。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在库利切克出门期间来过的那些人中间,有个高个子、长脸蛋、胡须下垂、待 人挺和气的人——他把达莎送进一节硬席车厢里,车厢窗子上的玻璃都破了。他弯 下身,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您的贡献不会被遗忘的。”随后消失在人群中。 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有几个人顺着火车跑过来,嘴里咬着包裹,打车窗爬进来。 车厢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有些人爬到行李架上,有些人钻到座位底下,划着火 柴,抽起马哈烟,悠然自得地吐着烟雾。 火车缓缓地行进着,经过那些矗立着工厂不冒烟的烟囱的雾蒙蒙的沼泽,经过 那些水质变得腐臭的池塘。远处,普尔考夫天文台从天边浮现出来,被世人们遗忘 的、极有智慧的天文学家们,以及70岁高龄的格拉吉纳普本人,还在继续计算宇宙 间星星的数字。幼小的松树林、高大的松树、避暑的别墅飞掠过去。停车站不再放 人进入车厢——都布置武装守卫。现在虽然人声嘈杂,但还算安稳。 达莎紧紧地夹在两个前线士兵中间坐着。从上面,从行李架上,探出一张愉快 的面孔,不时地插进来说上几句。 “喂,后来究竟怎么啦?”行李架上有人问道,那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喂, 你们究竟怎么样了?” 达莎对面,夹在两个忧心重重、沉默寡言的女人中间,坐着一个干瘦的、独眼 的农民,蓄着长长的唇髭,下巴胡子拉碴,戴着草帽,他的衬衫是用袋子缝制而成 的,脖子上扎着一根带子,腰带上挂着一柄梳予和一段铅笔头,怀里揣着一扎什么 纸。 达莎起初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但是独眼农民讲述的东西,看来非常有趣。所 有座位上的脑袋都渐渐地朝他转过来。车厢里开始静下来。一个带着步枪的前线士 兵,满有把握地说道: “哦,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游击队员,马赫诺分子。” 那个独眼农民沉默了一会,从唇髭中间,狡黠地微笑着: “你们可不知道实情,弟兄们。”他用粗糙的手的筋骨蹭了蹭髭须的下部,驱 走脸上的笑容,甚至带点儿严肃的神情说道:“那是一个富农的组织。马赫诺…… 他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一带活动。那儿,每一户——都有五十俄亩地。而我们—— 却是另一种情况。我们是红军游击队……” “喂,你们干些什么呢?”行李架上那张愉快的面孔问道: “我们活动的地区是契尔尼戈夫,照俄罗斯人的说法——就是契尔尼戈夫省和 涅仁的北部。知道吗?我们——是共产党。对我们来说,德国人、地主、乌克兰反 革命武装还有富农——都是一路货色……因此可见——不能把我们与马赫诺分子混 为一谈。明白吗?” “是啊,我们明白,我们又不是傻瓜,你接着往下讲吧!” “我要讲的是这么回事。……跟德国人打了这一仗之后,我们士气低落。我们 退到科谢诺夫森林里去,钻进只有豺狼出没的密林中。我们在那儿稍作休整。附近 村子里的人开始跑到我们这儿来。他们说,再也无法生活下去了。德国人开始严密 地清洗周围地区的游击队。乌克兰反革命武装也来帮助德国人,他们没有一天不冲 进村子里来,按照富农的告密——进行鞭打拷问。他们的讲述使我们的小伙子们义 愤填膺,——气得喘不上气来。这时,又有一支队伍开过来。森林里聚集了整整一 大队人马,大约有三百五十人。我们选出了部队的指挥——维尔基辅游击队的准尉 戈尔特。开始考虑,今后的战斗朝那个方向发展,于是决定沿台斯纳河布置瞭望哨, 因为军需品都是通过台斯纳河运到德国人手中。接着我们就出发了。选择汽船最靠 近河岸驶过的地方,驻扎下来……” “喂,你说说,以后又怎么样啦?”从吊铺上伸出脑袋问道。 “后来是这样的。一条汽船开过来了。‘停下来!’——前一排的人喊道。那 船长不听从命令,于是射出一排子弹。不用说,船当然靠岸啦。我们立刻登上甲板, 布置好岗哨,开始检查证件。” “就该这么办。”那个士兵说道。 “汽船上运的是些马鞍和马具。由两个上校负责,一个已经老态龙钟,另一个 却是朝气勃勃的年轻人。此外,还装着一批药品,这倒是我们需要的东西。我站在 甲板上,正检查证件,看到共产党员彼得和伊万·彼得罗夫斯基走过来,他们是波 罗将辛娜地区的人。我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装出与他们不认识的样子。 我郑重其事地、严厉地对他们说:‘你们的证件……’彼得罗夫斯基把护照递给我, 里面夹着一张写在卷烟纸上的字条儿:‘皮雅夫克同志,我和弟弟从契尔尼戈夫出 来,要去俄罗斯,请您对我们的态度一定要严厉,以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因为四 周——都是间谍……’好吧……检查完证件,我们便卸下马具、马鞍、药,还有十 五箱酒,可以用来补养补养我们伤员的身体。应该对舱船上的医生说句公道话:他 表现得很英勇。‘我不能把药交出来,’他喊道,‘这是任何法律所不允许的,并 且,这也违反国际协定。’我们的回答很干脆,‘我们也有伤员,——所以,不是 遵守国际的协定,而是遵守人道的协定,把药交出来!……’我们逮捕了十个军官, 把他们带上岸,而让船开走了。一上岸,年老的上校哭了起来,恳求不要杀死他, 还提起他的战功。唉,我们想:‘何必把他带走呢,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出于 宽大就放了他。他一下子就跑进森林里去了。……” 吊铺上的那个脑袋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独眼汉等他笑完之后,又接着说道: “另外一个军事长官给我们的印象很好,对所有问题回答得都很痛快,举止也 很随和,我们把他也放了……其余的人都带进森林……到那儿,因为他们拒绝回答 问题,我们把他们都枪毙了。” 达莎屏住呼吸,望着那个独眼汉。他的脸显得很平静,上面布满了痛苦的皱纹。 那只惟一的、饱经世故的眼睛,蓝里带灰,眯缝起瞳孔,沉思地注视着飞驰过去的 松树。过了一会儿,独眼汉又讲起他的故事来了。 “我们在台斯纳驻扎的时间不长,——德国人包抄我们。于是我们退到特洛士 多夫森林里去了。我们把战利品分发给农民;给自己确实只留下了一杯酒,其余的 都送到医院去了。那时,克拉比维扬率领大批人马,在我们左边活动,马奴尼在我 们的右边活动。我们联合起来行动的任务——是悄悄接近契尔尼戈夫,用突袭的方 式攻占它。要是我们各个部队之间早有很好的配合就好啦……可是我们没有真正的 联系,我们太迟了。德国人没有一天不派遣军队、炮兵和骑兵来追寻我们。我们的 存在,使他们感到很恼火。譬如说,他们一离开村子,村子里马上就成立起革命委 员会,并且就会有几个富农——吊到山杨树上去……有一次,我被派到马奴尼部队 去领钱,——我们急需钱用……我们从老百姓那儿,不管拿什么东西,都要付现金, 掠夺行为是绝对禁止的,要处以死刑。我乘坐一辆轻便马车,驶进科谢诺夫森林里 去。到了那儿,钱的事我和马奴尼谈了不大一会儿,从他那儿弄到一千卢布的克伦 斯基票子,便往回返……到了茹考夫卡村附近,我们刚下到各地,茹考夫卡革命委 员会两个骑马的侦察兵,迎着我们飞驰而来。‘你去的地方——有德国人!’‘在 哪儿?”他们就快要到茹考夫卡了。我急忙调头,把马赶进树丛里去,跳下马车。…… 我们开始商量——该怎么办?跟德国人大规模的抗衡,根本谈不上。他们有整整一 个纵队,在大炮的掩护下向前推进……” “三个人对付一个纵队——太难了。”那个兵士说道。 “就是嘛,悬殊太大了。于是我们决定,只是吓唬一下德国人。我们在麦田的 掩护下,往前爬。我们已经看见:前面就是茹考夫卡,从那里,从小树林里走出一 队德军人马,大约两百人,两门大炮和一些辎重车,离我们更近的地方——有一个 骑兵侦察小分队。可见,我们游击队的名声非常响亮,他们居然带着大炮来对付我 们。我们埋伏在菜园里。士气很高涨——事前我们还笑了一阵。这时,侦察小分队 离我们也只有五十步远了。我命令:‘全营——开枪!”我放射了一排,又一排…… 一匹马翻了个跟斗,那个德国人爬进荨麻地里去了。而我们——在放枪!不停地拉 动枪栓,吵嚷着,做出各种很大的响声……” 吊铺上那个脑袋,甚至眼睛都突出来了,他用一只手捂住嘴,以免笑出声来, 生怕有什么话漏过去,听不到。那个士兵高兴得笑起来了。 “那个侦察小分队飞快地跑回纵队,德国人立刻转过头来,排成纵队,郑重其 事地投入进攻。大炮——从前车上卸下来,三时口径的野炮立刻对着菜园轰鸣起来, 而菜园里还有女人在马铃薯地上松土……炮弹爆炸了,把土掀了起来……我们那些 女人……(独眼汉用手指把帽子推到耳朵上,忍不住笑了。吊铺上的那个脑袋也噗 嗤一声笑了起来。)我们那些女人们从菜园里——活像一群母鸡似地跑散了……而 德国人跑步向村子挺进……我急忙说道:‘小伙子们,开一阵玩笑就可以了,赶快 溜之大吉。’我们又从麦田爬回各地,坐上马车,平安地驶进特洛士多夫森林去。 后来听茹考夫卡的人讲起:当时,德国人向菜园靠近,直走到篱筐跟前,接着大喊 ‘乌拉!’……而篱筐后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当时看到这种情景的人,据说, 都笑得躺倒在地上了……德国人占领茹考夫卡,他们在那儿既没有发现革命委员会 的成员,也没有找到游击队员,宣布村子处于战时状态。过了大约两天,有消息传 到我们特洛士多夫森林,说有一支运军火的庞大的德国辎重车队开进了茹考夫卡。 而弹药对我们来说,再珍贵没有了……于是我们开始讨论、布置,小伙子们的士气 一下子上来了,决定攻打茹考夫卡,去夺取军火。我们集合了一百多人。从中分出 三十个人派往大路上去,准备在我们胜利的情况下,截断德国人向契尔尼戈夫的退 路,余下的成纵队向茹考夫卡进发。我们在黄昏的时候爬过去,埋伏在村子附近的 庄稼地里,派出七个人去侦察情况,好通知我们,以便夜间发动突然袭击。我们伏 在那儿一声不响,决不允许抽烟。天下起了蒙蒙小雨,大家困得都想睡觉,身上湿 乎乎的……我们等着,等着。天开始亮了。仍然没有一点动静。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看到,女人们开始把牲畜赶到地里去。不一会儿,那些亲爱的人,我们的侦察 员爬回来了,——七个人一个不少……原来,那些该死的家伙,爬到磨坊那儿,休 息一下,可是一躺下,就睡了整整一夜,直到女人们赶着牲口碰到他们才醒来。进 攻自然告吹了……我们气得不知如何处置他们才好。于是组织了一个军事法庭,来 审判那几个侦察员。大家一致决定,枪毙他们。但是他们一听到这个决定,个个都 哭起来了,哀求宽大处理,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过。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小伙子,而 且是第一次犯错误……因此我们决定饶恕他们。不过要求他们在下面的战斗中,戴 罪立功。” “有时候,宽大是需要的。”那个兵士说道。 “是的,……我们开始商量。究竟该怎么办呢:我们既然没有在夜晚攻下茹考 夫卡,那就不得不在白天攻占它。采取这样的行动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伙子们都明 白,这要冒多大的风险。我们疏散开来,等待着——机枪马上就要哒哒地扫射起来, 我们不是在匍匐地爬行,而简直是在匍匐地奔跑……” “噢!”从上面,从吊铺上发出惊叹声。 “迎面而来的倒不是德国人,而是一群提着篮子的女人:那是个星期天,她们 是去采浆果的。结果让我们笑了好一阵,她们说:你们来晚了,德国的辎重车队两 个小时前已顺着去库里考夫的大路开走了。我们随即一致决定:哪怕全军覆没,也 要赶上德国人。我们带着挖壕沟的铁锹;女人们给我们送来足够的薄饼和馅饼。我 们出发了。一大群人——当然多半出于好奇——跟着我们,简直成了一个大部队。 我们作了如下的安排:向农民和女人们分发一头削尖了的粗木棍;排成两行,一个 人跟另一个人相隔二十步,一个拿着枪,另一个人拿着棍子,拿着一头削失了的粗 棍子。这种安排可以壮大声势。我们的队伍伸展了五俄里左右。我选择了十五个战 士,这中间就有我们那几个可怜的侦察员,还有两个被我们动员过来的军官;他们 原是地道的反革命分子,但是我警告他们,只有不辜负我们的信任,才能救活自己 的命。我们这一伙人赶到大路上德国辎重车队的前面……于是开火了。我的老兄, 这次战斗可不是一天、两天……”(他不乐意地挥了一下手。) “到底怎么样呢?”那个士兵问道。 “是这样的。……我们这一伙人放过大队人马,对他们的尾队,对辎重车队发 起攻击。我们夺得了大约二十辆运载军火的大车,急急忙忙地把子弹装进了弹袋, 把步枪分发给那些赶过来的农民,对大队人马继续发起攻击。我们原以为把他们包 围起来了,其实,是德国人把我们包围起来了:他们的全部武装部队沿着三条大路 向这个地点运动……我们被打得七零八落,躲藏在水沟里头。幸运的是,德国人根 据大规模作战的种种规则展开战斗,否则谁都逃脱不了啦……即使如此,也只有我, 或许还有十几个人得以活命。我们直战斗到弹尽粮绝。到这时才决定,我们已经无 法坚持下去了,应该渡过台斯纳河,进入中立地带,进入俄罗斯。我把步枪藏好, 装成战俘,动身到诺夫哥罗德一谢韦尔斯基去……” “那你现在去哪儿呢?” “去莫斯科请示工作。” 皮雅夫克还讲了许多关于游击队,关于乡村生活的故事。“一个不幸接着一个 不幸——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农民被逼得像狼一样,就差——一口咬住你的喉咙。” 他本人来自涅仁,在制粮厂做工。在克伦斯基当政时代,在一次不幸的六月进攻中, 他失去了一只眼睛。谈到这件事,他常常这么说:“克伦斯基把我的一只眼给开除 出去了。”就在那时,在战壕里,他结识了共产党人。他是涅仁工农兵代表苏维埃 委员,是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参加起义运动的地下组织工作。 他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达莎。他的讲述中包含着真理。所有的乘客也这么认为, 大家都出神地看着讲故事的人。 白天的剩余时间和漫漫的长夜都令人厌倦。达莎盘起腿,闭上眼睛坐着,想啊 想啊……她想得头都痛起来了,但是仍无一点头绪。眼前有两个真理:一个是这个 独眼汉的、这些前线士兵的、这些露出质朴和疲倦面容正在打鼾的女人们的真理; 另一个是库利切克鼓吹的真理。然而不可能有两个真理。其中总有一个是可怕的、 致命的错误…… 火车在中午时刻到达莫斯科。一个上了年纪的马车夫送达莎顺着肮脏、破烂的 玛斯尼兹克大街,有气无力地、慢吞吞地小跑着。街道两边那空洞洞的店铺的窗子 都溅满泥点。市内如此冷落的景象,令达莎大为惊讶,——她记得这个城市在过去 的那些日子里,成千上万的人群,举着旗子,唱着歌,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游来荡 去,互相祝贺那没有流血的革命。 在卢勃扬斯克广场上,风儿卷起阵阵的尘土。两个士兵穿着没有束腰带的军衬 衣,敞着领子,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一个瘦弱的、长脸的人,穿一件丝绒上衣,回 头看了一眼达莎,还向她喊了些什么,甚至还追了一阵马车,但是灰尘眯住了他的 眼睛,他落到后面去了。“京都”旅馆被炮弹毁坏得不成样子了,在这儿,在广场 上,灰尘也在飞旋,然而奇怪的是,在堆着垃圾的小公园里,竟看到一个鲜花灿烂 的花台,不知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栽的。 特维尔大街显得有点儿生气。还有几家店铺在做买卖。工农兵苏维埃对面,原 先矗立着斯考别列夫纪念像的地方,现在立着一根巨大的正方形的木柱子,上面裹 着红布。达莎觉得那东西样子很可怕。上了年纪的马车夫用鞭子指着它说: “他们把原来的纪念像给拖走了。我在莫斯科赶了多少年的车,他一直立在那 里,而如今,您瞧,政府不喜欢他。让人怎么生活啊?倒不如——躺下来死了算了。 干草一普特要两百卢布!老爷们都跑光了,——现在只有同志们,他们多半步行…… 唉,什么世道啊!……”他拉了拉缰绳,“只要能有个皇帝,不管是什么样的,就 好了!……” 快到斯特拉斯特广场了,靠左边,在“波姆咖啡馆”那块招牌下面,两扇玻璃 窗子的里面,一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和一些萎靡不振的姑娘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喝着什么饮料。一个头发很长、没有梳理、脸却刮得光光的男人,嘴里衔着烟斗, 站在朝街敞开的门口,一只肩膀抵着门框。他一看见达莎,仿佛露出惊奇的样子, 从嘴里拿出了烟斗,但是达莎已经驶过去了。前面就是斯特拉斯特寺院的淡红色的 尖塔,那里是普希金的纪念像,在他的胳臂肘底下一块褪了色的破布仍旧挂在那根 立着的大杆上面,那是在暴风雨的群众集会的时代挂上去的。几个骨瘦如柴的儿童 在大理石的台座周围跑来跑去,一个戴夹鼻眼镜的太太坐在长凳上,她头上的那顶 小帽子,跟普希金握在背后的完全一样。 稀疏的云彩在特维尔林荫大道上空漂浮着。一辆装满士兵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 去,那马车夫朝它眨了眨眼,说道: “他们又去抢东西了。您知道奥夫西尼考夫,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这个人吗? 他是莫斯科的首富。昨天,他们就是这样,乘着卡车,到他家里去,整个宅子里的 东西抢劫一空,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只好摇摇头,毫无目标地信步走去了。这就 像老年人所说的,大家都把上帝给忘记了……” 林荫道的尽头,露出了加加林住宅的废墟。一个孤零零的人,穿着西装背心, 站在墙顶上,用十字镐撬开一块块砖头,扔到地上。左边,一座烧焦了的大厦以它 空洞洞的窗子望着苍白的天空。周围所有的房子都被子弹打成像筛子似的一个个洞 眼。仅仅一年半以前,达莎和卡嘉,头上围着毛茸茸的头巾,还在这条人行道上, 急匆匆地走过。薄冰在她们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星星映在结冰的水洼里。 姊妹俩赶往律师俱乐部去听一个形势紧急的报告,传闻彼得堡似乎已经爆发革命了。 春天清冷的空气,像幸福一样,使人感到陶醉…… 达莎摇了摆头:“我不愿意再想……让那些往事埋葬起来吧。” 马车驶进阿尔巴特街,随后向左拐进一条胡同。达莎的心跳得那么厉害,简直 让她头晕眼花了……眼前是幢两层带阁楼的白房子。从1915年起,她跟卡嘉和死去 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起住在这里。捷列金从德国俘虏营里逃出,曾跑到这儿来 过。卡嘉也是在这儿会见了罗欣。达莎结婚的那天,曾经从这扇剥落了的门里走出 去,捷列金扶她坐上一辆灰色的漂亮马车,——在春天的黄昏时刻,在还很暗淡的 灯光中,向着幸福飞速地驶去……如今,顶楼上的窗子都被打碎了。达莎还认得出 自己住过的那个房间的糊墙纸。它们现在成了碎片挂了下来。一只寒鸦从窗子里飞 出来。马车夫问道: “往右,还是往左——您怎么吩咐呀?” 达莎看了看纸上写的地址。马车在一座高楼旁停了下来。前门从里面钉上了木 板。因为达莎什么都不能打听,她只好在漆黑的楼梯上来回摸索,去寻找112——a 号房间。听到达莎的脚步声,有些房门微微地打开了一条缝,链子仍然挂着。好像 每扇房门后面都站着一个人,提醒住户随时都有危险。 到了五楼,达沙敲响了房门——先是连敲三下,接着是一下——按照事先教她 的那样。里面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有人在锁孔后面喘着气,探视着达莎。随后 一位上了年纪的、高身材的太太,长着一双碧蓝的、鼓起来的、可怕的眼睛,把门 打开了。达莎不声不响地将三角纸片递给她。那位太太说: “哦,从彼得堡来的……请进来。” 穿过那显然早已不用的厨房,达莎走进一间挂着窗帘的大房间。在半明半暗中, 依稀可以看到那些漂亮家具的轮廓,青铜制品在闪闪发亮,但是这儿也好像没有住 人的样子。那太太请达莎坐到沙发上,自己在她的身边坐下来,用那双可怕的、睁 得很大的眼睛审视着客人。 “讲吧。”她用严厉的、命令的口吻吩咐道。达莎严肃认真地集中她的思想, 详详细细地开始转述库利切克要她讲的那些坏消息。那太太把一双漂亮的、戴着戒 指的手捏得紧紧地,搁在弯曲的双腿上,还把手指弄得咯叭响…… “这么说,你们在彼得格勒还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打断道。她低沉的声音在 喉咙里打颤。“你们不知道,西多罗夫上校家昨夜遭搜查了……疏散的计划和几份 动员名单被发现了……你们也不知道,维林金今天一大早被逮捕了……”她猛然挺 胸,从沙发上站起身,拉开门帘,把头转向达莎: “到这儿来,有人要和您说话!……” “口令,”一个背朝窗子站着的人命令道。达莎把三角纸片递给他。“是谁给 您的?”(达莎开始解释。)“简短一点!” 他左手抓住一块丝手帕,捂在嘴上,把他那张黑黝黝,或者也许化过妆的脸掩 住。他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眶黄黄的眼睛盯着达莎。他又一次打断她的话。 “您是不是知道,加入组织,要冒生命的危险?” “我独自一人,自由自在,“达莎说道,“至于组织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 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给了我这个任务……我再也不能闲待着了。我向您保证,我 不怕任何工作,任何……” “您还是个孩子。”他仍旧简短生硬地说道,但是达莎却警觉地扬起眉毛。 “我已经24岁了。” “您——结婚了吗?”(达莎没有答腔。)“在目前情况下,这点很重要。” (她肯定地点点头。)“您可以不讲您的情况,我对您已经看得很清楚。我信任您, 您觉得奇怪吗?” 达莎只是眨了眨眼睛。他那简短的、自信的语句,他那命令式的口气,他那冷 冰冰的眼神使她那不坚定的意志很快就稳定下来。她感到一阵轻松,就如同一位医 生,带着闪闪发光、显得很有学问似的眼镜,坐到病人的床边,说道:“好吧,我 的天使,从今天起,我们该注意保养了……” 现在,她仔细地打量着那个用手帕掩着脸的人。他身材不高,戴一顶柔软的帽 子,穿一件裁剪得很合身的、草绿色的外套,裹一副皮绑腿。他那穿着,他那严谨 的举止,很像一个外国人,可是说起话来却是彼得堡的口音,声音有点儿含糊不清, 有点儿闷声闷气。 “您住在哪儿?” “还没有地方,我——从火车站直接到这儿来的。” “很好。您现在可以到特维尔大街‘波姆咖啡馆’去。就在那边吃饭。会有一 个男人走到您跟前,您可以根据领带别针——头盖骨的图样——认出他来。他会说 出口令:‘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这时您就把这个送给他。(他把三角纸片撕开 一半交给达莎。)给他的时候,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他会给您下一步的指示。服从 他,——绝对地服从他。您有钱吗?” 他从皮夹子里取出两张一千卢布的杜马钞票。 “您的费用,他们会支付的。这些钱您保存好,以防突然事故,用来贿赂或者 逃亡。什么样的事故都有可能发生。您走吧。……等一等,我的话,您都听明白了 吗?” “明白了。”达莎讷讷地答道,把两千卢布折成小而又小的方块。 “我们见面的事一句也不要漏出去!您来这儿的事也不要泄漏出去!您走吧。” 达莎朝特维尔大街走去。她又饿又累。特维尔林荫大道两旁的树木,面带愁容、 稀稀落落的行人——仿佛在雾里似的浮过去。然而她的内心还是平静的,因为那种 折磨人的静止不动的生活已经结束,一桩桩不可思议的事件已经像无形的车轮把她 卷进去了,卷进狂烈的生活中去。 两个穿着树皮鞋的女人像银幕里的影子似的迎面走过去。她们回头望了望达莎, 小声地说道: “不知羞耻的女人,她站都站不稳了!” 接着,又有一个高个子的太太浮过去,她那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像乌鸦窝似的 髻子,她那微微肿起的嘴角露出几道富有悲剧色彩的皱纹。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凝 固在她当年一定很漂亮的脸上。她那黑色的长裙子上仿佛故意缝上一块不同布料的 补丁。在那一角拖在地上的披肩下面,提着一捆书,她朝达莎转过身去,低声说道: “我有罗扎诺夫[注]的著作,有禁书,还有弗拉基米尔·索洛维耶夫 [注]的全 集……” 前面,有几个老头子站在那儿,他们向公园里的一张长椅弯着腰,不知在做什 么;达莎走过时,才看清,椅子上坐着两个肩靠肩、睡得很死的赤卫军,他们张着 嘴巴,两腿之间夹着枪;那几个老头子正在用难听的话,小声咒骂他们。 树本后面,一阵干燥的风扬起了尘土。难得见到的一辆电车叮当叮当地开过去 了,它那坏了的脚踏板,碰到鹅卵石的路面,隆隆作响。灰蒙蒙的一簇簇士兵吊在 栏杆和后面的刹车台上。对革命漠不关心的麻雀,在普希金铜像的头顶上跳跃着。 达莎拐进特维尔大街:一团团尘土从背后向她卷来,扬起的纸屑在她身边打旋, 一直把她吹到“波姆咖啡馆”——旧时代,逍遥自在生活的最后一个堡垒。 这儿集合着各种流派的诗人,过去的新闻记者,文学上的投机分子,能够轻松 自如地适应这种动荡年代的圆滑的青年,受精神苦闷困扰和可卡因毒害的少女,无 政府主义者的徒子徒孙们,——他们都聚集到这儿来寻找富有刺激性的娱乐,还有 来享受一下美味食品的小市民。 达莎刚刚在咖啡馆的最里面,一个著名作家半身像下面,占了一个座位,就见 一个人挥舞着双手,冲过烟草的迷雾,来到达莎身边,扑通一声坐下去,两眼泪汪 汪地,露出一嘴坏牙,嘿嘿地笑着。这是她的老熟人,诗人亚历山大·日罗夫。 “我在卢勃卡大街上就追赶您……我没有看错,一定是您,达丽娅·德米特里 耶芙娜。什么风把您吹来的?从哪儿来?您一个人来的吗?还是同您丈夫一起来的? 您还记得我吗?我有一度还曾爱过您呢——这您也知道,是吧?” 他的眼睛油亮亮的。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显然,他并不指望得到回答。他还是 老样子——神经质地冲动,只不过他那不健康的皮肤变得松软了;他那有点儿弯曲、 下面过于宽大的鼻子,在又瘦又长的脸上显得很突出。 “这些年来,我经受的太多了……不堪回首……我来莫斯科时间不长……我在 一个形象派的诗学团体里,其中有:谢江沙·叶赛宁[注]布尔留克[注] a>,克罗钦尼 赫[注]。我们要摧毁一切……您去过斯特拉斯特寺院吗?有没有看到墙上那斗大的 字?那是世界上最勇敢的行为……甚至连布尔什维克都惊慌失措了……我和叶赛宁 整整干了一个通宵……我们把圣母和耶稣基督痛骂了一顿……这简直是宇宙性亵渎 行为。清晨有两个老太婆读完后,立刻昏倒在地……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此 外,我还参加了无政府主义的团体‘黑鹰’。我们将吸收您参加……不,不,一定 要您参加……我们的首领,您知道是谁吗?就是那大名顶顶的马蒙特·达里斯基…… 他是个天才……是基恩[注]再世。伟大的勇敢者……再有两周时间,整个莫斯科就 会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新的时代就从此开始了!莫斯科将升起黑色的旗子。我们 已开始计划庆祝这一胜利,您知道,那将是怎样的情景吗?我们将组织全市的狂欢 活动……所有的酒窖都打开,军乐队在广场上演奏……一百五十万人化上装。毫无 疑问,半数人将赤条条地走上大街……我替烟火——我们将爆炸劳辛岛上的炮弹库。 这在世界史上将是独一无二的……” 在短短的几天里,这已经是达莎所接触到的第三种政治力量。此刻她只是感到 恐惧,连饥饿也都忘到脑后了。日罗夫对自己的话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十分得 意,便详详细细地讲起来了。 “现代都市的那种庸俗气息,简直让您呕心得吐血。我的朋友瓦列特,天才的 艺术家——您一定记得他——已经拟好一个彻底改变城市面貌的计划……砸碎它, 重新建设,不过狂欢之前,我们是来不及了……有些东西已决定要炸毁的,——当 然有历史博物馆,克里姆林宫,苏哈列夫塔,彼尔曹夫大厦……街道两旁竖起跟楼 房一样高大的木板,上面画着最新的、前所未有的式样的建筑蓝图……树木吗—— 叶子的那种自然颜色是无法容忍的,我们要用喷雾器把树木染成各种颜色。您不妨 想象一下——普列契斯杰思林荫道上尽是黑色的橡树,特维尔林荫道成了一片可怕 的浅紫色……多么恐怖的景象!……还决定对普希金来一次全民性的亵渎行为……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还记得在捷列金的寓所里那‘壮丽的亵渎’和‘反世 俗的斗争’吗?要知道,当时人们都嘲笑我们呢”。 他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不时地微微笑一笑,好像冷得打哆嗦似的,他移得更加 靠近达莎,甚至在他指手画脚的时候,好几次触到她稍稍隆起的胸脯。 “您记得那一双眼睛像羊一样的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吗?她还发疯似的爱过 您的未婚夫,又与别索诺夫同居。她的丈夫是著名的无政府主义的斗士,叫热多夫…… 他和马蒙特·达里斯基——是我们的王牌。您听着,安东什卡·阿尔诺勒道夫也在 这儿!他在临时政府时代,掌管所有报刊,有两部私人汽车……同贵族女人同居…… 他有过一个女人,从维拉·拉达来的匈牙利女人,出奇的漂亮,睡在她的身旁,他 甚至都带着手枪。去年7月,他去了巴黎,差一点儿当上大使……他真傻!……没有 把钱转到国外去,现在饿得像只丧家之犬。是的,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应该 紧跟新时代的步伐……安东什卡·阿尔诺勒道夫把自个儿毁了,那是因为他在基洛 契尼大街上租了一套毫华的住宅,家具和咖啡壶都是镀金的,还有百来双靴子。应 该把所有的偏见烧毁、砸烂、撕成碎片……绝对的、兽性的、处女的自由——这就 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千载难逢的时代……我们正在进行伟大的试验。凡是贪图市 侩式安逸的人,——他们都将灭亡……我们会把他们捻死。人——不过是一种无法 满足的欲望……”(他压低嗓子,凑到达莎耳边说道。)‘怖尔什维克是一群废物…… 他们也只是好了一个星期,那是在十月里……接着同样也追求建立国家制度。俄罗 斯永远是无政府主义的国家,俄罗斯的农民——是天生的无政府主义者……布尔什 维克想把俄罗斯变成一个大工厂,那都是胡说八道。他们不会成功。我们有马赫诺…… 彼得大帝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乳臭小儿。马赫诺在南方,马蒙特·达里斯基和热 多夫在莫斯科……我们从两端放火。今天晚上,我带您去个地方,让您自己看看— —我们有多大的规模……好吗?去吗?” 一个脸色苍白、下巴尖尖的青年,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已经坐了好几分钟。他 从报纸后面,透过夹界眼镜,仔细地瞧着达莎。她被日罗夫的这番想象弄得目瞪口 呆,甚至没有想到去反驳他。她仿佛觉得,这些超自然的奇怪想法像闪电似的出现 在这烟草的迷雾中,一些衔着烟卷、睁大眼睛的古怪面孔在她眼前浮动……她能提 出什么样的反驳呢?她最多可怜地尖叫一声,说她的心会在这些实验面前吓得发抖, ——当然,她的尖叫声也只能在魔鬼似的哈哈大笑、挖苦嘲笑和大声狂笑中淹没。 那个下巴尖尖的人,目光越来越紧地盯着她。她看见他鲜红的领带上有个小的 头盖骨形金属别针,一下子就明白,这就是她要会见的人;于是稍稍抬起身子,但 是他微微摇摇头。示意她坐下去。达莎皱起眉头,在想办法。他用眼神向日罗夫指 了指,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请日罗夫给她拿点东西来吃吃。乘此机会,那个下巴 尖尖的人走到她的桌子跟前,连嘴唇也没有张开,谆谆道: “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 达莎打开小提包,拿出半个三角纸片,他把它和另一半对起来,接着把它们撕 得粉碎。 “您怎么认识日罗夫的?”他急速地问道。 “早就认识了,在彼得堡。” “这对我们很有利。不妨让他们把您当成自己人,同意他的一切建议。明天— —记住——还是这个时间,到普列契斯杰思林荫道果戈里纪念像前。您晚上住哪儿?” “不知道。” “今晚随您的便……就跟日罗夫一起去吧……” “我累得要死。”达莎眼里噙满泪水,双手也在发抖,但是,一看到他那恶狠 狠的面孔,那头盖骨的别针,又驯顺地低下了头。 “记住——严格保密!现在是战斗时刻,假如泄漏出去,哪怕是无意的,也得 把您清除出去。” “清除出去”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重。达莎连脚趾尖儿都收缩起来了。日罗 夫手里托着两个盘子,朝着桌子挤过来,那个佩着别针的人走到她跟前,薄薄的嘴 唇咧成一抹微笑,达莎听他说道: “多漂亮的姑娘,她是谁呀?” “喂,这个你最好不要管,尤尔加,不是为你准备的!”日罗夫不无成胁地笑 了笑,朝他露出一排残缺不全的牙齿,随后把黑面包、小灌肠和一杯棕色的饮料放 在达莎面前。“怎么样,今天晚上您有空吗?” “我无所谓。”达莎回答道,带着苦涩的喜悦咬了一口小灌肠。 日罗夫邀她去街的斜对面“密克斯”旅馆,他的房间里去。 “您睡会儿觉,梳洗一下,十点钟左右,我来叫您。” 他忙这忙那,因为脑子里还留着旧时的记忆,仍然有点儿怕达莎。他的房间里 挂着锦缎窗帘,铺着玫瑰色的地毯,可是那张床却让人不放心,他自己也明白这一 点,于是他建议达莎在长沙发上休息。他把报纸、手稿和书籍拿开,铺上被单和一 块从贵重的皮大衣上拆下来的黑色的貂皮。随后他嘿嘿地笑了一声,走出去了。达 莎脱掉鞋子。她的腰,她的双腿,她的全身都像散了架儿似的。她一躺下去,立刻 就睡着了,那微微地发出一股香水、兽皮和樟脑球气味的厚厚的毛皮温暖着她的身 体。她没有听见,日罗夫走进来,弯下身子,仔细地瞧着她;也没有听见,一个脸 刮得光光的、很像罗马人的大个子,在门口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好吧,把她带去 吧,回头我给你一张字条。” 当她叹一口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屋顶上一弯黄橙橙的月亮,照在凹 凸不平的玻璃窗上,显得支离破碎。门的下面透进一条电灯光。达莎终于想起她睡 在什么地方,便赶紧穿上袜子,整理好头发和衣服,走到洗脸盆跟前。毛巾实在太 脏,达莎张开水往下滴的手指,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把裙子的下摆翻开来,擦了 擦。 这种种的不幸,使她感到十分痛苦,一种厌恶的感觉压得她喉咙都喘不上气来。 她真想从这儿跑回家去,跑到燕子飞舞、明净的窗子跟前……她扭过头,看见一弯 月亮,——如同挂在莫斯科上空的一把死气沉沉的、弯弯曲曲的、凄惨可怕的镰刀。 不,不,……不能回去,——她会坐在窗旁的安乐椅上,面对空荡荡的卡缅诺—奥 斯特洛夫斯基大街,听着钉门窗的声音,孤独地死去……不,不管怎么样,也不能 回去…… 有人在敲门,日罗夫踮起脚尖走进来了。 “我已经弄到通行证,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们走吧。” 达莎没有问他,什么样的通行证,到底往哪儿去,便戴上自己做的帽子,把那 只装着两千卢布的小提包紧紧地贴在腰间。他们出了门。特维尔大街的一边有月光 照着。路灯没有亮。巡逻队顺着空荡荡的大街走过去,——他们默默地走着,只有 靴子发出阴森森的橐橐声。 日罗夫拐进斯特拉斯特林荫道。这儿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洒下一片片月光。椴树 底下一片漆黑,看着都让人害怕。前面仿佛有个人急速网进黑影里。日罗夫停住脚 步,手里握着手枪。 他停了一会,轻轻吹了声口哨。从暗处应声回答。“躲开。”他高声说出口令。 “过去,同志。”一个清晰的声音慢腾腾地回答道。 他们又拐进了马拉雅·德米特罗夫卡街。这儿,有两个穿皮短外套的人,急匆 匆地穿过街道,朝他们走过来。打量了一下,就一声不响地放他们过去了。在商业 俱乐部的大门口,——大门上面的二楼上挂着一面黑旗,——从柱子后面冒出四个 人来,用手枪对着他们。达莎吓得差点儿跌倒。日罗夫很生气地说: “真是活见鬼,同志们!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有马蒙特的通行证。” “出示一下。” 那四个战斗队员,没有胡子的腮帮埋在翻起的领子里,眼睛掩在军帽的帽檐下 面。他们借着月光检查了通行证。日罗夫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上,嘴微微咧开,像凝 固着一丝笑容似的。那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粗暴地问道: “到底给谁开的?” “就是这个同志,”日罗夫抓住达莎的手,“她是从彼得格勒来的演员……她 得打扮一下……她要加入我们的团体……” “好吧,进去吧……” 达莎和日罗夫走进灯光暗淡的前厅,这儿的楼梯上架着一挺机枪。管理员走了 出来,——他是个身材不高,腮帮子鼓起来的大学生,穿一件制服上衣,戴一顶带 帽缨子的圆锥形的帽子。他把通行证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阵,然后很不满意地问达 莎: “你需要什么东西?” 日罗夫回答道: “马蒙特命令,从头到脚都要最好的东西。” “这是什么话——马蒙特命令……你应该知道,同志,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命令 不命令的……这儿不是杂货铺子……”(管理员这时候觉得大腿上有点痒,他恶狠 狠地皱着眉头,搔起痒来了。)“好吧,跟我来。” 他掏出一把钥匙,在前面走进了过去的存衣处,现在已改作无政府主义者的储 藏室了。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挑吧,不要不好意思,这儿的一切都是属于人 民的……” 日罗夫挥手指了指衣服架子,那儿一排一排地挂着各式各样的披肩,有貂皮的、 银鼠皮的、玄狐皮的,还有各式各样的毛皮大衣,有毛丝鼠皮的、猴皮.的、海狗 皮的。有些放在桌子上,或者干脆堆在地板上。四敞大开的箱于里堆满了连衣裙、 衬衣和一盒盒的鞋子。似乎,整仓库整仓库的奢侈品都搬到这儿来了。那个管理员 对这些东西仿佛满不在乎,坐在一只箱子上,一个劲地打哈欠。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给您抱到楼上去,您可 以在那儿换衣服。” 不管达莎有多么复杂的感受,——她首先是个女人,她的脸刷地红了。一星期 以前,她活像那颗铃兰,在窗旁枯萎了,她仿佛觉得。生命已经结束,再也没有什 么可指望的了,——那时候,任何贵重的东西也许都引诱不了她。现在,周围的一 切使她的心情变得开朗,她心中那自认为已经结束、已经静止的东西,又活动起来, 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心态;似乎有种要求,有种苏醒的希望,飞向明天令人不安 的迷雾,而眼前——一切就像一座废弃的房子倒塌在瓦砾场中。 她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对自己的回答,自己的行为,自己接受周围那令人头 晕的怪诞景象的平静心情,觉得惊奇。某种至今仍在沉睡的自卫的本能,使她感觉 到,现在应该扬起帆,抛掉重负,飞速前进。 她伸手去取那条灰白色的貂皮披肩。 “请给我这一件!” 日罗夫向管理员看了一眼,那个人鼓了鼓腮帮子。日罗夫就把那条披肩取下来, 往肩膀上一搭。达莎向一只敞开的大箱子弯下腰去,——对别人的衣服有种反感的 念头忽地闪现了一下,——接着仍把一只膀子齐胳膊肘插进一堆衣服里去。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鞋子怎么样?该拿一双雨鞋。晚礼服放在那个衣 橱里。管理员同志,把钥匙给我们……您清楚,对演员来说,晚礼服——就是生产 工具。” “我管它呢,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好啦。”管理员说道。 达莎和拿着衣服跟在她后面的日罗夫一起爬上二楼,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里 面有一面给子弹打穿的镜子。达莎在那块模模糊糊的、有着蛛网一样裂纹的镜子里, 看见一个女人在慢腾腾地穿丝袜子。随后她穿上一件薄薄的衬衫,套上一种带花边 的外衣。她把有补丁的袜子甩到一边,迈开了步子。瘦瘦的、赤裸的肩膀上披着那 条毛皮的披肩……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吗,我亲爱的?高级娼妓?强盗?小偷?…… 不管是什么,你确实漂亮极了……这就是说——一切等着瞧?究竟怎样——以后总 会弄明白的…… “京都”旅馆的大餐厅,在10月的炮击中受到破坏,已经不能开张了,但是在 一些办公室里仍然有食品和饮料供应,因为旅馆的一部分还住着外国人,大部分是 德国人和一些不顾死活的生意人,他们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外国的——立陶宛的、波 兰的、波斯的——护照。在这些办公室里,人们照样大吃大喝,就像瘟疫流行时候 的佛罗伦萨一样。本地的莫斯科人走后门,打通关系也可以进去,——他们多半是 演员,认为莫斯科的剧院无论如何也坚持不到演出季节的结束:剧院和演员——注 定都得完蛋。于是演员们便也不顾死活地大吃大喝起来。 马蒙特·达里斯基是这些夜间纵酒狂饮的中心人物,他是一个戏剧演员,悲剧 演员,他的名声近来并不比罗西差。他是一个性格粗野的人,一个美男子,一个赌 徒,一个有心计的狂人,危险,高傲,而且狡黠。最近几年他很少演出,只是偶尔 客串一下。可是人们常常在两个首都,在南方和西伯利亚的赌场里遇见他。关于他 大把大把输钱的事,有不少离奇的传说。他开始显得衰老了。他说他要抛弃舞台生 活。战争期间,他参加了倒运军需品的秘密勾当。革命一爆发,他就出现在莫斯科。 他感觉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舞台,很想在这个舞台上,扮演新的《强盗》[注] 中的主角。 他以一个天才演员的充分说服力,开始鼓吹神圣的无政府主义和绝对的自由, 鼓吹道德原则的相对性和各取所需的权利。他在莫斯科到处煽动群众的情绪。当单 个的青年团体,由于犯罪分子的加入而力量大增,便开始征用民宅的时候,——他 把这些分散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团体联合起来,用武力占领了商业俱乐部,宣布它为 “无政府主义者之家”。他以既成事实来对付苏维埃政权。他还没有向苏维埃政权 宣战,但是当他站在无政府主义者之家的窗口,对人群发表演说,并且随着他的古 典式的手势,将裤子、鞋子、一匹匹布料、一瓶瓶白兰地向下面院子里的人群撒去 的时候,他的幻想无疑远远超越了商业俱乐部的储藏室和夜晚的纵酒狂饮。 达莎同日罗夫走进“京都”的一个办公室的时候,首先看见的便是这个人,— —那一张阴沉的、仿佛用青铜铸成的脸,强烈的情欲和纵酒狂饮的生活,像一个伟 大的雕刻家,雕出了嘴、下巴和围着柔软而肮脏领子的脖子的折痕、皱纹和坚毅的 线条。 钢琴盖子打开着。一个瘦弱的、脸剃得光光的人,穿件丝绒上衣,仰起头,嘴 里衔着烟,睫毛遮住黑油油的眼睛,正在钢琴上奏着葬礼曲的和弦。桌旁,围着一 堆空酒瓶,坐着几个世界著名的人物。其中的一个长着翘鼻子,用手掌托着很有特 征的下巴,把他那柔软的脸压成了扁扁的形状,正唱着祈祷歌中的高音部。其余的 人:一个是脸活像罐子似的发表议论的角色;一个是忧郁的、嘴唇下垂的喜剧演员; 一个是三天没有刮胡子、鼻子尖尖的主角;一个是喝得烂醉的舞台情人;一个是前 额通红、皱纹很深、了不起的主角演员,看样子他还很清醒,——一旦需要合唱时, 他们就都加入合唱。 来自“基督——救世主”教堂的修士大辅祭,是个头发开始花白的美男子,戴 一副莫斯科商人送给他的、足有一俄磅半重的金框眼镜,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挥动 着法衣里面内衣的长袖子,高声应和着,他那粗犷的悦耳的男低音震得桌子上的玻 璃杯子叮叮地响。办公室的墙上罩着暗红色的绸子,挂着锦缎的窗帘,入口处还立 着折成三折的小屏风。 马蒙特·达尔斯基站着,胳臂肘搁在屏风上。手里抓着一副纸牌。他身上穿套 半军服式的服装——英国式的军上衣,屁股上镶了块皮子的方格子马裤,黑色的长 简靴子。当达莎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听着安魂曲,愤愤地冷笑一下。 “多么漂亮的女人,——简直让人发疯!”站在钢琴旁的一个人说道。达莎不 好意思起来。她停住了脚步。除了达尔斯基,大家把目光都转到她身上。那个修士 大辅祭说道: “地道的俄罗斯美人。” “小姐,到我们这儿来坐坐吧。”那个主角演员用悦耳的声音说道。 日罗夫小声说道: “就在这儿坐下来吧,坐下来。” 达莎在桌边坐下来。人们涌过来吻她的手,走到她跟前,庄重地向她一鞠躬, 就好像向玛丽娅·斯图亚特[注]鞠躬似的,随后歌声又继续下去。日罗夫把鱼子酱 和冷盘放在她面前,让她喝点儿又甜又辣的饮料。房间里烟雾腾腾,问得人喘不过 气来。达莎喝完了那杯浓郁的饮料之后,取下毛皮披肩,把裸露的手臂放在桌子上。 这些忧郁的弦音、古老的歌词使她心烦。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蒙特。关于他的情况, 日罗夫刚刚在路上都讲给她听了。他仍旧离开大家站在屏风旁,若不是气愤到极顶, 便是醉得失去知觉了。 “怎么样,各位?”他用响彻整个房间的男低音说道,“没有人愿意玩吗?” “没有人,没有人愿意跟你玩,我们正高兴呢,别再打扰我们,安静下来吧,” 那个扁平脸的人用不太高的男高音,连珠炮似的说道,“喂,雅辛卡,弹第七个调 子!” 钢琴前的雅沙,把脑袋更加仰到后面,眯缝起眼睛,将手指按在琴键上。马蒙 特又说道: “不是赌钱。……我才看不上你们的钱呢。……” “反正我们不想玩,不要再说了,马蒙特!” “我是想赌打枪哩!……” 这话说了之后,大家沉默了半晌。那个鼻子尖尖的主角,用手掌摸了摸额角和 头发,接着站起来扣他的坎肩。 “我来赌打枪。” 那个喜剧演员不声不响地抓住他,使大力气推了他一下,让他坐回原处。 “我拿生命做赌注。”那个青年主角大叫道,“马蒙特这个卑鄙的家伙在纸牌 背面作记号!……好了,让他做庄去!放开我! 但是,他已变得有气无力了。那个脸长得越往下越宽的发表议论的角色,细声 细气地说: “瞧这儿,一滴酒也没有了!马蒙特,这可不光彩,啊,亲爱的!” 这时,马蒙特·达尔斯基把一副纸牌和一支很大的自动手枪放在一张有电话的 桌子上。他那张像模子里压出来的大脸,气愤得发白。 “任何人也不准离开这儿!”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愿意怎么玩,大家就得 怎么玩!……这些牌没有记号。” 他张开大鼻孔,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下嘴唇撅了出去。大家都明白,危险的 时刻到来了。他向坐在桌旁的几个人的脸扫了一眼。雅沙用一个指头开始在琴键上 弹一支小曲。马蒙特的两道黑眉突然扬起来,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出惊讶的神色。 他看到了达莎。在这种目光下,达莎的心一下子冷下来了。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 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指尖,举到自己干裂的嘴唇边,但是没有亲吻,只是碰了一 下。 “你说,没有酒了……酒会有的!……” 他按了一下铃,眼睛仍然盯着达莎。一个鞑靼侍者走了进来。他把双手一摊: 一瓶酒也没有了,全都喝光了,酒窖给锁上了,管理员走了。于是马蒙特说道: “滚开!”接着他仿佛在成千观众的目光注视下,走到电话机跟前。他叫了号 码:“是的。……我是。……达里斯基。……派个值勤队来。‘京都’。……我在 这儿。……火速。……是的。……四个人就行了……” 他慢慢地放下听筒,整个身子靠在墙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最多过了十五分 钟。坐在钢琴前的雅沙轻轻地弹着一支施克里亚宾的乐曲。这些勾起往事的熟悉的 乐曲使达莎的脑袋发晕。时间逝去了。达莎胸前那银色的锦缎在起伏,血液涌到她 的耳朵上。日罗夫对她小声嘀咕了几句,她没有听见。 她很激励,感到一种解放的幸福和青春时代的轻松。她仿佛觉得——自己正在 飞出去,如同一个从儿童推车上飞出去的气球,越来越高,越来越让人头晕目眩…… 主角演员抚摸着她那裸露的手臂,用慈父般的柔和的声音说道: “不要这样温情脉脉地看着他,我亲爱的,你的双目会失明的!……。毫无疑 问,马蒙特身上确实有某种恶魔似的东西。……” 这时、那扇门突然打开了,四个带着军帽的脑袋,四只从皮袖套里露出来的手, 抓着手榴弹,出现在屏风后面。这四个无政府主义者威胁地大喊道: “不要动!举起手来!” “住手!一切都正常。”达里斯基用低沉的声音平静地说道,“谢谢,同志们!” 他走到他们跟前,把身子探过屏风,小声向他们解释些什么,他们点点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和压抑的尖叫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使墙壁微 微地震动了一下。马蒙特说道: “那些狗崽子们总是不注意影响。”他接了一下铃。一个脸色苍白的侍者飞也 似的跳进了办公室,他的牙齿直打战。“把所有的东西都撤下,重新摆上新的酒杯!” 马蒙特命令道,“雅辛卡,不要再折磨我的神经了,弹一首雄壮豪迈的进行曲。” 的确,刚一换上新的桌布,几个无政府主义者就抱着许多酒瓶子重新出现了。 他们把白兰地、威士忌、甜酒、香槟酒放在地毯上以后,又同样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了。”那些围坐在桌旁的人爆发出惊异和欢乐的赞叹声。马蒙特解释道: “我命令他们到每个房间去找酒,只准拿一半。给房主人留一半。你们的良心 不必感到内疚,一切都很正常。” 雅沙在钢琴上弹出一支迎宾曲。香槟酒的软木塞嘭嘭地乱飞。马蒙特坐在达莎 的身边。在台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好像更富有雕塑的庄重的样子。他问道: “今天我在‘留克斯’里看到过您,您在睡觉……您是谁呀?” 她昏头昏脑地笑着,回答道: “谁也不是……是一个小小的气球。……” 他把一只热烘烘的大手放在她裸露的肩上,开始注视着她的眼睛。达莎毫不介 意,她只觉得冰凉的肩头被他的手压得暖烘烘的。她举起装满香槟酒的那细长的杯 脚,一饮而尽。 “您不属于什么人?”他问道。 “不属于什么人!” 于是马蒙特对着达莎的耳朵,用美妙的声调说道: “生活吧,我的孩子,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生活吧……你遇到我,是你的幸运…… 不要害怕,我不会拿爱情来玷污你的青春……自由的人不会去爱任何人,也不要求 任何人的爱……奥赛罗[注]——是中世纪的篝火,是宗教的裁判,是魔鬼的怪相…… 还有罗米欧与朱丽叶[注]。噢,我知道,——你在暗暗地思慕着他们……不过那已 是古老的破烂……我们正在从上到下彻底地砸碎一切……我们要烧掉所有的书籍, 毁掉博物馆……让人们忘掉几千年的历史……自由只在于:神圣的无政府状态…… 情欲的伟大的火花……不!不要等待爱情和安宁,美人儿……我要把你解放出来…… 我要砸碎你那贞操的锁链……我要给你在两次拥抱间你想得到的一切……要求吧…… 现在就要求吧……也许,明天就太晚了。” 透过这番梦呓般的话语,达莎浑身都感觉到身旁那股强烈的沸腾的情欲。她害 怕极了,像在梦中一样,一点也不能动弹,而恶魔那冒着火焰的眼睛从梦境的黑暗 中正向她逼来,要把她击倒、鞣踩、踏碎……更可怕的是,在她自己的心里也升腾 起不熟悉的、火烧似的、窒息人的欲望来……她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女人。在这一 刻,她一定非常激动,非常漂亮,竟使那个主角演员向她弯下身去,跟她碰了碰杯, 嫉妒地说: “马蒙特,你在折磨这个孩子呢!……” 达里斯基好像挨了一枪似的跳了起来,猛击一下桌子,——酒杯跳了一下,翻 倒了。 “看谁敢碰这个女人!我就要开枪!” 他向电话机的小桌子冲过去,上面放着他的手枪。坐在桌旁的人都推开椅子, 跳了起来。雅沙躲到钢琴底下去。这时,达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吊在马蒙 特那只抓手枪的胳膊上。她用目光在恳求他。而他把手一下子抄在她的肩肿骨下面, 搂住她柔弱的脊背,把她稍稍地抬起,将嘴紧紧地贴到她的嘴上,弄得牙齿都碰在 一起了。达莎哼哼着。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马蒙特把达莎放在安乐椅上(她用 一只手捂着眼睛),抓起话筒。 “是的。……有什么事吗?我很忙。……啊哈!……在哪里?玛斯尼茨克大街。 钻石?贵重吗?十分钟后我就赶到……” 他把手枪插在马裤后面的口袋里,走到达莎跟前,双手捧住她的脸,狂热地吻 了她好几次,然后做了个罗马人告别的手势,走出去了。 晚上的其余时间,达莎是在“留克斯”度过的,她连灰白色的锦缎衣服都没有 脱,就躺下,像死人一样睡着了。(日罗夫害怕马蒙特,只好睡在浴室里。)第二 天她闷闷不乐地在窗边一直坐到中午。她既不跟日罗夫讲话,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四点钟左右,她才离开房间,在普列契斯杰恩林荫道旁的小广场上等到五点钟。广 场上大鼻子果戈里纪念像附近,有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静静地玩耍,——他们用 泥土和沙子在做馅饼和面包。 达莎又穿上旧衣服,戴上自制的帽子。太阳把她的脊背晒得暖烘烘的,太阳也 照着这贫穷的生活。孩子们的脸蛋儿不仅瘦小,而且因为饥饿也显得苍老。周围— —寂静,空荡,既没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也没有嘈杂的人声。所有的车轮都滚到战 争里去了,而行人也都默不做声地走着。花岗石坐椅里的果戈里在布满麻雀粪的大 衣的重压下,有点儿驼背,两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没有注意达莎,走过去了:一个 俯视着地面,另一个仰望着树木。传来了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彻底失败了!……真可怕!……现在可该怎么办呢?” “不过萨马拉攻下来了,乌法也攻下来了……” “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我们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但是邓尼金还在顿河称雄呢……” “我不相信,什么也救不了我们。……巴比伦灭亡了,罗马灭亡了,我们也要 灭亡了!……” “但是萨维柯夫没有被捕。切尔诺夫也没有被捕……” “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的,俄罗斯存在过,于是现在一切都成为 过去了……” 那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又像昨天一样,在披肩下面怯生生地露出罗扎诺夫全集, 走过去了。达莎把脸背开去。佩着头盖骨形状别针的年轻人,侧着身子走近长凳。 他环顾一下四周,整了整夹鼻眼镜,在达莎身边坐下去。 “您在‘京都’过的夜吗?” 达莎低下头,只动了动嘴唇,答了声“是的”。 “很好!我已替您安排好房间。晚上您搬过去吧。千万不要告诉日罗夫。现在 谈正事吧。您熟悉列宁的脸吗? “不认识。” 他拿出几张照片,把它们塞进达莎的小提包。又抓起胡须用嘴咬着,坐了一会 儿。然后,他抓住达莎那放在膝盖上毫无生气的手,摇了摇。 “事情是这样……布尔什维主义——就是列宁。您明白吗?我们可以打败红军, 但是,只要列宁坐镇克里姆林宫一天,——我们就一天不可能胜利。清楚吗?他是 一个理论家,是一种意志力的化身,——对全世界来说是最大的危险,不光是对我 们……您考虑一下,给我一下明确的回答:您同意还是不同意……” “杀死他?”达莎问道,眼睛看着一个裸露着肚子、罗圈腿、摇摇晃晃走路的 孩子。年轻人哆嗦了一下,向右边看了一眼,眯缝起眼睛瞧着孩子们,又开始咬他 的胡须。 “谁也没有这么说。……即使您想到那上面去,也决不能大声讲出来啊。…… 您已被吸收参加我们的组织……难道您还不明白,萨维柯夫跟您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吗?”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年轻人冷笑了一下。)噢,要么那人拿手帕的 人就是……” “嘘!……是的。鲍里斯·维克多罗维奇跟您说过话……他对您非常信任…… 我们需要新鲜的血液。被捕的人太多了。当然,您知道,喀山的动员计划失败了…… 中央的工作正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但是,我们要留个组织在这儿……您的任务— —就是注意列宁在各处发表演说,您要参加群众集会,常常混人工厂……您也不是 单独行动……有人会通知您,他什么时候离开克里姆林宫,去什么地方发表演说…… 如果您结识了共产党人,就设法申请入党——那就再好不过了。留心报纸,多读些 他们出版的书刊……明天早晨您将得到进一步的指示,还是在这儿……” 然后,他把接头的地址、口令告诉她,把她房间的钥匙也交给她。便朝阿尔巴 特门楼的方向走去。达莎从小提包里拿出照片,端详了好大一会儿。当她看到的已 不是相片上的脸,而是另一张,从昨夜紫红色的帘幔后面浮现出来的脸时,——她 猛然啪地一声关上小提包,皱起眉头,紧闭嘴唇,起身离去了。那个罗圈腿的小孩 迈着小步跟在她的后面,但是他松软的身子扑通一声跌倒在沙地上,大哭起来。 达莎的房间原来是在雪夫兹夫—弗拉斯克街上,一所带院落的破烂的住宅内。 看样子,这房子早就没有人住了。达莎敲了好长时间后门,才算敲开。迎接她的是 一个又脏又矮、眼皮向上翻的老太婆,看上去是这家的老保姆。她好长时间都弄不 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放达莎进去,领她到房间里,不清不楚对她说道: “那些好男儿一个个都飞走了——尤里·尤里奇,米哈依尔·尤里奇,还有华 西里·尤里奇;而瓦辛卡到去年圣多马节,才刚过16岁……我一直为他们的平安做 祈祷。” 达莎谢绝用茶,她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去,在黑暗中,她哭得泪如泉涌,用 枕头捂住嘴,抑制住自己的呜咽。 第二天早晨,在果戈里的纪念像旁,她得到了指示和命令——第二天到一家工 厂去。她想回家,但是转而一想——去了“波姆”咖啡馆。在那儿,日罗夫形影不 离地跟着她,问她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拿东西就走了。“我在等马蒙特的电话呢, 他问起您,我该怎么回答呢?”达莎扭过头去,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涨红的面颊…… 她明知在欺骗自己,心里却想:“归根结底——给我的指示,就是要我与他继续保 持接触呀!……” “我要去拿点儿东西,”她气冲冲地说,“我们在那里见面。” 她拿起一个包裹,里面放着贵重的披肩、衬衣和昨天晚上穿的连衣裙,回家去 了。她把东西打开,扔在床上,看了一眼,——不觉一阵震颤,牙齿格格发抖,肩 膀上又感到了他那只沉重的手,牙齿也感到了他那冰冷的牙齿……达莎在床前跪了 下去,把脸埋在有股香味的皮大衣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呀?”她茫然地重复着…… 第二天早晨,达莎按照吩咐,穿上一件暗色的印花布衣服,头上扎一块女工式 样的头巾,她应该装成在有钱人家干过活,被老爷强奸过的女佣人,衣服是那个佩 头盖骨别针的人带给她的,乘电车去了工厂。 她没有通行证。那个看门的老头儿向她挤了挤眼:“你是来开会的吗,姑娘? 到厂房去。”她顺着腐烂的木板墙,经过一堆堆锈铁和铁渣,经过残缺不全的大窗 子,往前走去。到处空空荡荡的。烟囱冲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静静地冒着烟。 有人向她指了指墙上那道肮脏破旧的门。达莎走进那砖砌的长长的大厅。昏暗 的光线透过被煤烟熏黑的玻璃屋顶射进来。周围光秃秃的,毫无遮盖。起重机的链 条从吊桥上挂下来,传动轴在下面伸延开去,传动皮带一动不动地挂在皮带轮上。 她那不习惯这里的一切的眼睛望着那些机架,望着那些刨床、铣床、铣床、凿孔机 或敦实、或伸展开、或支棱八翘的外形,望着那些摩擦离合器的铁盘,感到十分惊 奇。在宽阔的穹顶后方,昏暗中隐隐约约地显出一座直立的、双手叉腰的庞然大物 ——千斤普特重的汽锤。 这里制造机器和机件,这些东西一到了阴沉沉的工厂墙外,就会使生活充满光 明、温暖、活力、智慧和富裕。这儿散发出一股铁屑、机油、泥土和土烟草的味儿, 许多人站在一个木板搭起的讲坛前面,近有许多人坐在机床的床座上和高高的窗台 上。 达莎向讲台跟前挤过去。一个大个儿的小伙子,回头看了看,露出牙齿,爽朗 地笑了笑,——牙齿在那张油污的脸上显得特别地白,他朝一张工作台点了点头, 伸出手去。达莎坐到窗下的那张工作台上。周围有上千个脑袋——一个个满脸阴沉, 额头蹙起,嘴巴紧闭。每天她在街上,在电车里都会看见这些脸——平凡的、疲乏 的、俄罗斯人的脸,露出无法猜透的目光。有一次——那还是战前的事——星期天 在岛上散步的时候,两个护送达莎的律师助手恰恰也谈起过这些脸。一譬如,巴黎 的人群,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们愉快、和善、洋溢着欢乐的激情……而我 们这儿——个个像狼似的瞧着你。你看那两个走过来的工人吧。有兴趣的话,不妨 走过去,跟他们开句玩笑……他们准会生气,不会理解你……不可理喻的、忧郁的 俄罗斯人民……”现在,这些不爱开玩笑人站在这儿,激动,阴郁,专注,坚定。 脸——还是那张脸,但是给饥饿弄得暗淡无光,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是目光 却变得炽烈,变得迫不及待。 达莎忘记了她为什么而来。她离开克拉斯尼——左里街那凄凉的窗户,投入了 另一种生活,那印象如同暴风雨中的小鸟一样。她怀着纯洁的真诚,全身心地沉浸 在这种新的印象中。她绝不是个愚蠢的女人,但是,她跟许多人一样,过于信任自 己,过于相信个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然而她渴求真理,渴求个人的真理, 女人的真理,人类的真理。 一个报告人在讲述各条战线的形势。使人欣慰的消息却很少。粮食的封锁越来 越紧了:捷克斯洛伐克人切断了西伯利亚方面的粮食供应,克拉斯诺夫首领切断了 顿河方面的粮食供应。德国人正在对乌克兰的游击队进行残酷的镇压。干涉军的舰 队正威胁着喀琅施塔得和阿尔汉格尔斯克。一但是,革命终究要胜利的广报告人高 喊着口号,拳头有力地伸向空中,然后他抓起公事包,跑下讲台。大家朝他鼓掌, 但是有气无力——情况这么糟,哪还有心思去鼓掌呢。头都低下去,眼睛也给眉毛 遮住了。 那个露出雪白牙齿的小伙子——达莎目光与他相遇——又龇着牙朝她高兴地笑 了笑。 “你瞧,姑娘,情况有多糟糕,他们要让我们像耗子一样饿死呢……怎么办呢?” “你害怕了吗?”达莎问道。 “我吗?真是怕极了。”(有人怒气冲冲地对他嘘道:‘别做声,小鬼头!’) “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达莎看着他,——黑衬衫敞开着,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脯,公平似的脖子,愉快 的面孔,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一头湿漉漉的鬈发,一双讨好女人的滚圆的眼睛,浑 身脏得不成样子…… “好小伙子!”达莎说道,“你咧着嘴笑什么?” “我娘不小心从凳子上生下了我。怎么样,后天跟我们一块儿上前线去,好吗? 反正你待在莫斯科也是一样……我们还要带个手风琴去呢,姑娘……” 他的话被一阵掌声吞没了。讲台上站着一个新的演讲者,——这人身材不高, 穿一件灰色的上衣,坎肩上有许多横的皱折。他低下那凹凸不平的秃脑门,在挑选 小纸片。他在说“同志们!”,P和A发音稍稍有点儿不清楚。达莎发现他的脸上有 种忧虑的神情,眼睛仿佛被阳光照着似的眯缝起来。他的手支在桌子上,搁在一堆 纸页上。他说,今天要讲的题目是危害欧洲各国,尤其最严重地危害俄罗斯的重大 危机,他说,他的题目——是饥荒,于是站在被熏黑的屋顶底下的三千听众,都屏 住了呼吸。 他从叙述总的情况人手,语调平稳,试探着与听众能够得到沟通。他好几次离 开桌子,接着又跨回到桌子跟前。他讲到世界大战,他说两个强盗集团互相扼住喉 咙,他们不可能,也不愿意结束战争;他讲到利用饥荒进行疯狂的投机;他又讲到 只有无产阶级革命才能结束战争…… 他说起同饥荒作斗争有两种办法:或是让投机商大发横财的自由贸易,或是国 家垄断。他离开课桌的一头,向前走了两三步,对听众弯下身去,把两个大拇指插 在坎肩的两侧。这样一来,更加突出地显出他那宽阔的前额和一双大手,达莎甚至 可以看清他右手食指上沾着墨水。 “……我们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要与那个阶级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我们曾 经跟那个阶级共同起来反对战争,跟那个阶级一起推翻了资产阶级,跟那个阶级一 起经受当前危机带来的全部重负。我们应该拥护对粮食实行彻底的垄断……”(那 个露出白牙齿的小伙子听到这儿,满意地咂了咂嘴。)“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必 须在新的收获季节到来之前战胜饥荒,或者至少减轻严重性;要维护粮食垄断制, 维护苏维埃国家的权利,维护无产阶级国家的权利。我们必须把全部余粮收集起来。 要做到把所有余粮运往最需要的地方去,——而且要合理地分配下去……我们的基 本任务:要使人类社会生存下去。而解决那难以置信的困难的惟一办法只能是:共 同地、加倍地努力劳动……” 在屏息凝神的寂静中,有人突然闷闷地叹了口气,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灵魂, 在那个穿灰色上衣的人物带领下,在攀登冰峰的路上绊了一下。讲演者的额头好像 俯临在听众的头上,那双聚精会神、不知疲倦的眼睛从突出的额头下面注视着大家。 “……我们面临着去实现革命社会主义的任务,要实现这个任务,我们遇到了 空前未有的困难。这将是一个极其残酷的国内战争的整个时代……只有彻底粉碎反 革命,只有在饥荒问题上,在与饥荒作斗争的问题上,继续执行社会主义的政策, 我们才能既战胜饥荒,又战胜利用饥荒的反革命分子。” 他的一只手飞也似的从坎肩里伸出去,仿佛要消灭某个看不见的敌人,然后停 在大厅的上空。 “……那些给投机商人的口号弄糊涂了的工人,大谈粮食自由买卖,大谈让卡 车运进粮食的时候,我们的回答是:这就意味着——去帮助富农……我们决不会走 这样的路……我们将依靠同我们一道取得十月革命胜利的劳动人民,今后我们也只 有在劳动人民的阶层中执行无产阶级的纪律,才能解决困难。一项历史任务摆在我 们面前,要我们去完成……最近颁布的法令提出了生活的最根本的问题——粮食问 题。这些法令总起来说包含三个指导思想。第一,集中的思想,或者说,在中央的 领导之下,为了一个共同的任务,把大家联合起来……是的,许多事实告诉我们, 粮食垄断制每走一步都会遭到口袋贩子和投机倒把者的冲击。我们越来越多地听到 知识分子这样的议论:说什么背口袋的贩子毕竟对他们有好处,能养活他们大家…… 是的……但是,背口袋的贩子是用富农的办法来养活他们,他们的行为正有利于巩 固、建立富农政权,并使它永久化……” 他的手甩了一下,这手势似乎把这件事一笔勾销,让它永远不会发生。 “……我们的第二个口号——是工人联合起来。依靠他们把俄罗斯从绝望中, 从极其困难的处境中拯救出来。组织工人小分队,组织非农业灾区的灾民们,—— 我们号召他们来支援,我们的粮食人民委员会向他们呼吁,我们要号召他们:参加 征集粮食的十字军。” 掌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响起来。达莎看见,那个演说人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插 进口袋,耸起了肩膀。他的颧骨上燃起了红斑,眼皮颤动着,额头上湿漉漉的。 “……我们正在建立一种专政……我们正在建立对剥削者的专政……” 这些话又淹没在掌声中。他摆摆手,招呼他们静下来……沉寂下来之后,他接 着说道: “……‘一切穷苦的代表们,联合起来。’——这是我们第三个口号。我们面 临的历史任务是:必须唤醒一个历史上新的阶级的阶级觉悟……全世界的城市工人 队伍,产业工人队伍,大家都联合起来了。然而,世界上几乎还没有一个地方作过 这样的尝试,以坚持不懈的、忘我牺牲的精神,把那些分散在农村的,从事小农业 生产的,给偏僻、黑暗的生活条件弄得愚昧无知的人们联合起来。在这方面,我们 面临着一项任务,那就是不仅把反饥饿的斗争,而且把争取建立意义深远而重要的 社会主义的斗争,汇成一个目标。在这场斗争中,我们很值得把全部力量都贡献进 去,很值得去冒各种危险,因为这是为社会主义而战斗,因为这是为建立劳动者和 被剥削者的最后的制度而战斗。” 他用手掌匆匆地抹了抹额头。 “……包括莫斯科周围地区,包括邻近的省份——库尔斯克省,奥尔洛夫省, 坦波夫省——据专家们保守的估计,我们现在还有一千万普特的余粮。来吧,同志 们,让我们共同努力,着手干起来吧!只有把那些灾情严重的城市里和县里最受苦 的人们联合起来,才有助于我们的事业,这——才是苏维埃号召你们要走的道路: 工人联合起来,穷苦大众联合起来,他们的先锋队联合起来,到各地进行宣传鼓动, 为了粮食向富农开战! 他越来越频繁地用手掌抹着额头,他的嗓子有点儿嘶哑了,他想说的话,都已 说完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看了一眼,随后把其余的纸都收拢起来。 “好吧,同志们,如果我们把这一切都搞懂了,把这一切都完成了,那么我们 一定会胜利!” 突然间,温和的、开朗的微笑照亮了他的脸。人人都明白:他是自己人,自己 人!他们开始欢呼、鼓掌、跺脚。他急匆匆地走下讲台,把脑袋缩在肩膀里。那个 露出雪白牙齿的小伙子在达莎身边用公牛似的嗓子狂吼道: “伊里奇万岁!” 达莎所能说的只是:她看见和听见了,“另一种东西”。……从群众集会回来 之后,她坐在床边,睁大着眼睛看着糊墙纸的花纹。枕头上放着日罗夫写的字条: “十一点钟,马蒙特在‘京都’等您。”在房门里面的地板上,还有另一张字条: “今天六点,请您到果戈里纪念像旁……” 首先,这“另一种东西”是极合乎道德的,也就是说——是高尚的。演说谈到 了粮食问题。从前她知道,粮食可以买到,也可以换到——它的价格,人人都知道: 一普特面粉值一条没有补钉的裤子。但是现在才知道,革命愤怒地拒绝这种换来的 粮食。这种粮食是不干净的。宁愿饿死,也不吃这种粮食。三千个饥饿的群众,今 天就拒绝了这种不干净的粮食。 “他们拒绝是为了……(但是想到这儿,达莎那贫乏的头脑又糊涂成一团浆糊 了,)为了受侮辱、受压迫的人们……”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贡献全部力量, 冒各种风险,甚至生命——为了劳动者和被压迫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有这种 悲剧的严肃性…… 库利切克曾讲过,全世界都准备伸出援助的手,伸出提着粮食的手……条件就 是——消灭苏维埃制度……消灭了——就会有粮食……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拯救 俄罗斯。究竟从谁的手里拯救出来呢?从我们自己这儿?但是他们并不愿意“如此” 拯救——这她已看出来了…… 达莎,你的脑瓜儿过于贫乏了!你关心政治,达申卡,未免太晚了!……“等 一等……,”她说道,“等一等。”她把双手抄在背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眼睛 望着脚下。 “有什么会比那为受侮辱、受压迫的人献出生命更崇高的呢?……而库利切克 却说,俄罗斯要毁在布尔什维克人的手里,而且大家都这么说……”达莎闭上眼睛, 竭力把俄罗斯想象成某种她应当比爱自己还要更热爱的东西。她想起了谢罗夫[注] 的一幅画:站在山坡上的两匹马,晚霞映照下的一片云彩,还有一个蓬乱的草屋顶…… “不,那只是谢罗夫心目中的……”在她紧闭的眼睛里,出现了不久前遇到的那个 露出雪白牙齿的小伙子,正咧着嘴朝她高高兴兴地、无拘无束地笑着。达莎又踱起 步子……“俄罗斯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各不相同的方方面面都在谈论她? 唉,我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我什么都不明白。……唉,我的天啊!”达莎把指头 捏在一起,敲打自己的胸脯。但是,这也无济于事。……“跑到列宁那儿去问问他? 嘿,见鬼,我可是在另一个营垒里啊!……” 所有这些可怕的矛盾和内心的慌乱,使得达莎心乱如麻,直到六点钟才把帽子 低低地拉到额上,动身去果戈里纪念像。那个佩别针的人立刻从树后走出来: “您迟到了三分钟……是不是?您去了吗?听列宁讲演了吗?您不妨把最主要 的内容讲一讲。……他是怎么去的?有人护送他吗?讲台上有警卫吗?” 达莎沉默了一会,她在集中心神,随后说道: “您说说,为什么要杀死他?” “啊哈!您这是从哪儿说起周?谁也没有打算……哈!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这 么回事,是这么回事……难道——他的讲演对您起了作用?嗯,那还用说吗……所 以说,他确实危险!” “但是,他说的都是对的。” 他伸出脖子,面带微笑——淡淡的、泪汪汪的微笑,盯着达莎的眼睛,曲意逢 迎地问道: “这么说来,您是不是不干了,啊?” 达莎稍稍挪开一些。而他的脖子却像橡皮似的伸过来。他的夹鼻眼镜的光点, 在达莎的瞳孔里,忽闪忽闪的。她低声说道: “我什么也不懂……我什么也不明白……我需要人来开导,我需要人来开导……” “列宁——是德国总司令部的间谍,”那个佩别针的人唠叨着。他用了差不多 半个小时的时间向达莎解释德国人的恶毒的计划:他们花大钱谁来布尔什维克,用 打上铅封的车厢送过来;这些布尔什维克瓦解军队,欺骗工人,毁火祖国的工业和 农业……要不了一两个月,德国人就会赤手空拳地占领俄罗斯。 “眼下,布尔什维克正在挑起国内战争,鼓吹粮食封锁,同时枪杀口袋贩子— —枪杀我们的救命恩人……他们有意识地制造饥荒……您看见了,今天几千个傻瓜 出神地看着列宁的嘴……这让人痛心得真想咬自己的手……他欺骗群众,欺骗千百 万群众,欺骗全国人民……一方面,在物质这方面,他——是个‘大挑拨者’…… 另一方面……”(他在达莎的耳边摇晃着脑袋,一直对她低声细语,)“他是个反 基督者!您还记得那些预言吗?一个个都应验了。北方同南方发生战争,出现了死 神的钢铁骑士,——那就是坦克。扫帚星落进水的源头,——那就是布尔什维克的 五角星……而且他像基督一样向人民讲话,但只不过全是反话……今天他甚至也企 图引诱您,但是,我们不会把您献出去……我要给您调换个另外的工作。” 第三个问题仍然没有弄清楚。(达莎又回到了家,躺在床上,用胳臂肘捂住眼 睛。)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厌腻起来了……“难道我真的一百岁了不成?!我傻 得不可救药了吗?我要随着自己的心意,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既然想去‘京都’ ——那就去吧!……把不愿隐藏的东西隐藏起来,把欢乐的呼声抑制在胸中,这是 为了谁呢?把双膝极其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为了谁呢?为了谁的爱抚?傻瓜、傻瓜、 胆小的女人……放纵吧!享受吧!……那又怎么样呢,——让爱情见鬼去吧,让自 我见鬼去吧。……” 她已经知道,自己会去“京都”的。如果还有什么犹豫,那仅仅是因为约定的 时间还没有到,而且现在正是黄昏时刻,是人的思绪最活跃的时刻。屋子里有只钟, 像钟楼上的大钟一样,慢吞吞地敲了九下。达莎迅速跳下床……“如此激动,有损 自尊心,我不愿这样!……” 她急急忙忙脱掉衣服,只穿一件衬衫跑到浴室里去,那里面堆满了木材、箱子 和破烂东西。她开始淋浴。冰冷的水洒落在背上,达莎差点儿喘不上气来。她水淋 淋地跑回房间,从床上拉了条被单,擦着身子,牙齿直打战。 甚至到了这个时刻,她还拿不定主意:她一会儿看看扔在地板上的旧衣服,一 会儿看看挂在椅背上的晚礼服。她又明白过来,这是怯懦,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她 终于开始穿衣服,谢天谢地,幸好没有镜子!她披上貂皮披肩,像小偷似的溜到街 上。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走在林荫道上。男人们用惊讶的神情日送着她, 紧接着飞来不太令人快慰的评头论足的议论。两个穿士兵大衣的人在树底下摇晃着, 他们向她大声吆喝:“寄生虫,站住,你往哪儿跑?” 在尼兹基广场上,达莎停住脚步,她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心一阵刺痛。一辆 带着拖车、灯火通明的电车,没命地响着铃铛,驶过去了。车门口的阶梯上都挤满 了人。有一个人,右手抓着用扶手,左手提着一个鳄鱼皮的浅边的手提包,打车上 闪过去,他朝达莎的方向转过那张刮得光光的、结实的脸。那是马蒙特。达莎叫了 一声,跑去追赶那辆电车。他看见了她,手中的提包猛然地向上飞舞。他的另一只 手脱离开了把手,从全速行进的电车上跳下来。他仰面倒下去,手徒然地在空中乱 抓,一只大鞋底向上翘了翘,随即,他的身体在电车的拖车底下不见了,手提包滚 落在达莎的脚边。她看见他的膝头痉挛地向上举起,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他的高 筒靴子在国石子的路上拍打着。刹车尖叫一声,乘客纷纷从电车上涌下来。 眼前变得一片漆黑,马路柔软得似乎跟床单一样,——达莎失去了知觉,手臂 和腮帮倒在那只鳄鱼皮的手提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