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充满寒气的乌云爬到了察里津的上空,风卷着尘土,飞旋着把小木房子笼罩起 来。在岩石松散的陡岸上,这些小木房子,或者背向河水,或者面朝河水,零乱错 落、重重叠叠地和厕所、工厂拥挤在一起。伊万·伊里奇沿着陡峭的街道向上爬着, 街道上的鹅卵石已经被雨水的激流冲得翻转过来。在沿岸街道上,在轧轧作响的码 头上,甚至在城里,连一个人都看不见。只是在广场,透过尘土隐约现出一座巨大 的灰不溜秋的教堂,他才遇到一支武装队伍。他们走着,有老有少,穿得五颜六色, 为了避风,使劲地扭着头。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瘦瘦的、气汹汹的老太婆,戴一顶红军便服,和其他人一样, 肩上也背着一支步枪。当她走得与他并排的时候,伊万·伊里奇就问她司令部在哪 儿。老太婆凶狠狠地斜着瞪了他一限,没有答腔,队伍急匆匆地走过去了,淹没在 尘土之中。 伊万·伊里奇必须到军司令部去报告运送军火的轮船已经到达,并转交提货单。 可是,鬼知道到哪儿去找这个司令部啊!四周都是牢牢钉死的商店,没有人影的窗 户,和铁皮叮当作响的眼看就要掉下来的招牌。突然,伊万·伊里奇与一个一只手 臂吊着绷带的军人撞在一起,那人疼得从牙缝里抽了一口气,小声地骂着。伊万· 伊里奇道了歉,问他司令部在哪儿。这时才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原来是萨波什科夫,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他从前的团长。 “嘿,你怎么像疯子的乱跑了?”萨波什科夫说,“哦,你好。”伊万·伊里 奇打算去拥抱他,可是萨波什科夫躲开了。“不要,真的,镇静点。你这是从哪儿 来呀?” “对啦,你知道吗,我把一条轮船开来了。” “你这个怪人——还活着!瞧你壮得两个腮帮子都撑破了!……真是俄罗斯种! 你要打司令部吗?那么,这就是司令部。你住在哪儿?还没有地方,当然喽。好吧, 我等等你。” 他和捷列金一起走进一所商人的石头房子的大门,指给他司令部的房间在二楼。 “万尼卡[注],我等你,注意,别忘了。……” 伊万·伊里奇曾经见过蒙罗金的和南方战线的司令部,在那里,你永远找不到 你所要找的房门——大家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要骗你,到处烟雾腾腾,女打字员慌 忙地滴滴答答地打着字,神气活现的副官穿着肥大的马裤,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 到处乱窜。可是这里却静悄悄的。他立刻找到了要找的房门。一个值班军官坐在满 是灰尘,刚刚透进一点光线的窗户前;他仰着那张患过疟疾的、瘦骨嶙峋的脸,目 不转睛地盯着捷列金,红红的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 “谁都不在,司令部在前线。”他答道。 “请让我和司令部联系一下——我必须火速交付一批货物。” 值班军官像由于缺少睡眠而憔悴的人那样轻飘飘地站起来,向窗外望了望。外 面,有人乘车来了。 “请等一等,”他轻声说道,继续将情报和报告分放成几堆,其中有些文件写 的是那种弯曲潦草的铅笔字,从它们的内容方面只能了解到一个质朴而刚毅的人的 伟大。 进来了两个人。一个穿着羊羔皮大衣,脖子上挂着双筒望远镜,在生皮背带上 挂着一把沉甸甸的骑兵马刀;另一个穿一件长长的士兵大衣,头戴彼得堡工人们戴 的那种带遮耳的暖帽,没带武器。两个人的脸都黑魆魆的、满是灰尘。值班军官说 道: “直通莫斯科的电话线已经修好了。” 那个穿羊羔皮大衣的人显得年轻,长着一对圆圆的、快乐的棕色眼睛,立刻站 住,说道:“这好极了!”另一个大衣上满是泥土的人,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清 癯的脸,尽可能地掸掉他那乌黑髭须上的尘土,捷列金感到他那双下眼皮微微扬起 的亮闪闪的眼睛的凝注目光在盯着自己。 “这位同志给您带来一份报告。”值班军官说道。 伊万·伊里奇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便迟疑起来,值班 军官俯身对他说: “说吧,同志,这是前线军事委员。” 捷列金掏出文件,并且做了汇报。一听到一艘载着军火的轮船刚刚停泊,这两 人就彼此看了一眼,穿军大衣那个人接过提货单,另一个从他的肩头望过去,眼珠 急切地在提货单上扫着,当他重复地念着子弹、炮弹、机枪子弹带等等的数字的时 候,他那小小的嘴唇甚至还在微微地颤动着。 “您那轮船上一共有多少人?”穿军大衣的人问。 “十名波罗的海水兵,两门野炮。” 他俩又互相看了一眼。 “填一份表格,”那个穿军大衣的又说,“下午五点钟,你和全体人员去听候 前线司令员的命令。”他不慌不忙地摇起电话机那单调的吱吱作响的把手,和一个 人接通了,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就放下了听筒。“值班军官同志,立即组织尽可能 多的运货马车,动员兵工厂的工人去卸货。检查执行情况,并向我报告。” 两人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值班军官开始播电话,用压低的嗓声重复说着:“运 输处……请伊万诺夫同志接电话。不在?阵亡了?那就让另一个值班的听电话。这 里是前线司令部……”伊万·伊里奇坐下填表格。事情很清楚:向司令员报到,这 就是说,直接到战壕里去了。伊万·伊里奇在轮船上呆得有些发懒了,现在,当他 用一支不时勾住纸的笔刺刺啦啦地写着的时候,他才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这些年 来多少次重复过的意志的冲动,此时,他长叹一声,将人身上的一切安静的、温暖 的、日常的、维护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的东西抛在一边,另一个伊万·伊里 奇——纯朴、严厉而刚毅的——变成了一个不寻常的领班人。 到五点钟还有很多时间,捷列金交了表格,来到走廊里。萨波什科夫急忙从木 沙发上站起来。 “有空了?走,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他淡然一笑,望着迷迷糊糊的捷列金。萨波什科夫还是老样子:不安,紧张, 好像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什么事情似的,只是他外表上明显地衰老了。——他那红扑 扑的脸变得瘦小了,好像一个年轻的小老头。捷列金向他说明,还有一件事,—— 他必须赶回码头,召集大家把箱子卸下来。 “很遗憾。好吧,我们去码头。我已经沉默了三个月,万尼亚[注],我简直到 了这种地步,在医院里,我差一点动手写一本《一个旧知识分子的笔记》。……我 现在连酒也不喝了,老兄,早已忘记酒的味道啦。……” 和伊万·伊里奇的相遇,使萨波什科夫激动异常。他们走了出来。风在街上驱 赶着他们朝越来越昏暗的伏尔加河走下去,河面上,长长的、泛着泡沫的波浪汹涌 着。 “团队在什么地方?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你是怎么离开它的?” “我们团只剩下几把喇叭和刀子了。第十一军再也没有这个团啦。” 捷列金沉默不语,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萨波什科夫用手遮挡着尘土,开始说起 来: “我们是在别斯波柯依内村完蛋的。你知道第十一军的悲剧吗?总司令索罗金 竟干出了这种事——处死他三次都嫌少,狗杂种。他把察里津军事委员会的命令— —突破封锁,与第十军会师——瞒着部队。只有日罗巴一个师执行了命令,转向察 里津进军,那也只是因为索罗金想枪毙德米特里·日罗巴,宣布他不受法律保护。 你想想看,我们与矿水城的联系被切断了,与斯达夫罗波尔——塔曼军在那里即将 覆灭——的联系也被切断了。索罗金仓惶之中把弹药丢在了季霍列茨克。施库罗的 骑兵从右边向我进逼,弗兰格尔从左边向我压来。我们向东撤退,进入无水的大草 原。……我那个团只剩下了一个连。我们在行军中睡觉,只求避开敌人,我们钻山 沟,没有吃的,没有水渴,只有彻骨的寒风,还有那该死的大草原!有这样的情况, 人和马快死了,沙土就把他们埋了起来,好像西叙亚人的坟丘。我们赶到了一个叫 别斯波柯内依的小村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只鸡,哥萨克甚至连狗都带走了。 可是,你知道吗,家家都没有上锁,门敞开着。……于是,小伙子们就喝起牛奶来。 你知道吗?他们在地上打起滚来,可是已经晚啦——只有三十来个人活了下来。…… 天蒙蒙亮,按照惯例,他们就带着机枪把我们包围了,统统消灭了。……” 伊万·伊里奇听他说着,越走越快,直到被绊了一下才慢下来。 “哦,那么你怎么样啦?” “鬼才知道。还算走运。……一开始我就负了伤——在胳膊上,可能是伤了什 么神经吧——我昏了过去……从那时起我对很多东西开始重新考虑。……当我仰面 朝天地躺在那儿的时候,原来士兵们给我包扎好胳膊,把我抬到麦秸垛那儿,用麦 秸把我盖起来。……在那种情况下,你瞧,他们还关心我。……我敢断言:我们不 了解我们的人民,而且从来就不了解。……伊万·布宁[注]写道,这些人是野兽, 而梅列日柯夫斯基[注]则说他们是蛮干,从而是属于将来的。……你还记得那次夜 里我们在火车上的谈话吗?我当时喝醉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忘记。错误在哪里呢? 就在于:要用对生活矛盾的深刻理解来纠正我们的哲学和逻辑,正如要用一个看得 见的靶子纠正射击一样。革命——这可绝非伊曼努尔·康德[注]!” “谢尔盖·谢尔盖耶夫维奇,那么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嘛……夜里我从麦秸里爬出来。村子里正在大声唱歌——这就是说,那 些胜利者们已经喝醉了。我给一个受了重伤的尸体绊了一下,接着又撞在另一个尸 体上——一切都清楚了。……我逮住一匹马,逃到大草原,在那里度过了痛苦的几 天。……布琼尼的一支骑兵队伍收留了我——在萨尔克斯草原上,他们那儿的确有 那样一支骑兵。……他们把我弄到库别尔里车站,后来。也就是说,又到了这里。 在这儿,我在医院里无所事事。……履历表,证件统统丢在了谷物上,在大衣里。 ……还记得我那件大衣吗?那样的大衣现在可做不出来了……” “听我说,季姆扎也死在那儿啦?” “我们早就与季姆扎失去了联系,他和辎重车队在一起,他还患有严重的斑疹 伤寒……” “季姆扎很可惜。” “所有的人都很可惜,伊万。……不过,我在瞎扯,这不叫可惜。……我与团 队处熟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总觉得有点不舒服。……我找不到自己的位 置,伊万。……我去过司令部——请求他们哪怕给我一个连。……我完全知道他们, 对他们说来,我不过是一个生人,我手里只有一张军人身份证。……劳驾你在司令 部里替我证明一下。……” “当然可以,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 “不过,说真的,最好把我收留在你的部队里。哪怕做助手、做通讯员也好。…… 瞧,这就是革命在摆布我们。……还记得我们在你的寓所怎样写诗吓唬资产阶级吗? 什么都不会白白过去,一切都会有个结果,你胡闹过了,随着也就忘记了——可是 你看,你已经站在一个极其宏伟的场景面前,以至使你惊奇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听 着,你还记得我怎样在德国人那间棚子里找到你吗?那是一次突袭,那个砍杀啊! 那次我把马刀都砍断了。……这太好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你有一个多么强壮 的身体啊,伊万。……我对你真是依依不舍。……听我说,你妻子在哪里?” 他们无法再继续谈下去了。一辆运货马车超过了他们,轰隆隆地朝下边的码头 急驰而去。 在城市的屋顶的后面,透过飞旋的尘土,隐约现出一轮巨大的、阴沉的夕阳, 给那慢慢移动的云朵充满血红的力量。稀稀落落的雪花在伏尔加河的水面上飞旋。 满载弹药的火车由武装工人押送着,早已走了。沿河街道上空无一人。轮船已经离 开码头,没有开灯,停泊在下游什么地方。 水兵们穿着柬紧皮带的短上衣,带着手榴弹,背着行囊,拿着步枪,坐在码头 上背风的地方——他们不抽烟,也不谈话。从工人的谈话中他们已经知道,这个被 昏暗、血红的夕阳照耀的凄凉的城市发生了什么事情。情况是令人不快的。 伊万·伊里奇等着马匹来运卸下来的大炮,他不安地不时看看表,几次给司令 部打电话,才弄清楚马匹已经派出,部队奉命和大炮一起直接去火车站。他顶着向 门口猛扑过来的寒风,来到码头的平台上。阿尼西娅·纳扎洛娃出现在他面前。 “您在这儿干什么?” 她紧闭嘴唇,一声不吭;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她低下了头。那条破烂不堪、满 是补丁的披肩——看来是她惟一的御寒之物——在肩上扎着,背上还背着一个粗布 口袋。 “不,不,不,”伊万·伊里奇说,“回到轮船上去,阿尼西娅,我不需要你 在部队里。” 当大炮顺着搭板滚到沙地上,马匹也套好的时候,云朵已变得暗淡无光,河水 也同越来越黑暗的两岸融合在一起。队伍赶着套在大炮上的马匹,动身到城里去。 沙雷金走到伊万·伊里奇面前小声问: “我们拿阿尼西娅怎么办?同志们都要求她留在部队里。……” 这时候,拉杜金从大地轮子旁走开,从另一边向伊万·伊里奇走来。 “指挥员同志,对我们来说,她就像妈妈一样,前线。这你是知道的,在这些 事情上,比如说跑跑腿,送点什么东西,洗洗衬衣啦,她是能够做好的。……而且, 她很有战斗精神,只是从外表上看起来挺温和。她像小狗一样,老是跟着我们,舍 不得离去,你说怎么办?……” 阿尼西娅原来也在那儿,在伊万·伊里奇身后,跟在部队后面走着,仍然低着 头。沙雷金说道: “我们就让她做护士吧,没有取得专业资格的护士。……这是件好事啊。……” 伊万·伊里奇点点头:“对呀,我自己也想把她留下。”拉杜金又跑回大炮轮 子旁边,抓住轮子,呛喝着正在使尽力气爬坡的马匹:“驾!好样的,拉呀!”从 斜坡上掉下来的沙土落在队伍的头上,发疯似的打着旋。车轮终于在大街上滚动起 来。那些几乎辨认不清的小房子里,没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光;木杆上的电线凄厉地 号叫着,店招牌叮当作响。伊万·伊里奇一边走着,一边微笑……“你得到了一次 教训,挨了一记耳光;唉,指挥员啊,你对人不关心。……对,没有什么好说的。…… 从尼日尼到察里津,你总是侧身而卧,竖起耳朵听着,从来不想打听打听这些爱开 玩笑逗乐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只看见他们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风吹动着 他们帽子上的飘带。……为什么他们没有商量,就一下子把阿尼西娅的痛苦、她那 可怜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奉命放弃在轮 船上的轻松的生活,穿过冰冷的沙暴,开往鬼知道什么的黑暗去处,去打仗,去牺 牲……难道他们是特殊的勇士吗?不是,他们似乎是最普通的人。……是的,你这 个指挥员可不怎么样,伊万·伊里奇……你是个平庸的人。……只有在最艰苦的情 况下还牢记着信任于你的每个战士那复杂心灵的人,才是一个好的指挥员。……” 与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所进行的那场谈话,以及与阿尼西娅发生的这件仿佛 并不重要的事情,使伊万·伊里奇非常激动。他首先痛责自己,责备自己自私自利、 懒散怠情、漠不关心、粗鲁庸俗……在这种时候,你看见了吧,他却吃得两腮鼓鼓 的——这连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也注意到了。……伊万·伊里奇这样沉思的时候, 又发现自己有这样一个念头——他忽然觉得热乎乎的,一瞬间,他的心仿佛浸沉在 幸福之中——在这一切自我督促之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念头:挽回达莎昔日的爱。…… 但他只是抱怨了一声从角落里吹过来的打着转的尘土,驱走了这些完全不合时宜的 思想。 在车站上,伊万·伊里奇接到了命令:迅速把大炮装车,向沃罗波诺沃车站一 带的炮兵阵地进发。这道命令是城防司令转交给他的,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 子,长着一双像3月之夜那样乌黑的、吓人的眼睛,腮帮上有蓬蓬松松的好像连鬓胡 子一样的汗毛。伊万·伊里奇有点不知所措,开始解释说他不是炮兵,而是步兵, 不能担当指挥一个炮兵连的责任。城防司令小声地、带有威胁地说: “同志,这是命令您明白吗?” “明白。但是我要向您解释、同志……” “在这种时刻,指挥部不需要您的解释。你打算不打算执行这一命令?” “哎呀,真见鬼,这儿的人怎么这样说话,”伊万·伊里奇心里想,不由自主 地将手举到帽檐上敬了个礼,说了声:“是!”转过身就上了路。…… 这个城市里的秩序完全不一样。譬如,在别的城市的车站上,如果要到什么地 方去,就要跨过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换了装的资产者、逃兵、农民和带着口袋的 村妇,公鸡的尾巴从口袋里翘了出来,或者小猪仔在里面吱吱乱叫。可是这里却空 无一人,甚至打扫得挺干净,虽然从破窗子里被风吹进来的尘土在塔上的招贴画上 和小饭馆早已不用的柜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这儿,连说话都很特别——很简短, 带有警告性,好像手指扣着扳机似的。 伊万·伊里奇没有做不必要的奔走,也没有大喊大叫,很快就搞到了机车和装 运通知单。他打电话给司令部谈了关于萨波什科夫的事,那边回答:“好,您收下 他吧,由您负责。……”在摇曳不定的灯笼的照耀下,队伍已经在把大炮装到两节 敞车上去。伊万·伊里奇站着,仔细地端详着水兵们的脸。这是加金,诺夫哥罗德 人,粗糙的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乌黑的头发从绣着“无情号”字样的水兵帽底下 露出来,垂在前额,一直到眉毛;这个是北方沿海居民巴依科夫,一蓬满是尘士的 大胡子仿佛挂在瘦小的脸上,圆圆的脑袋结实得像个核桃,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也 是个酒鬼。共有九个同志抓住大炮的轮子,顺着一条搭得很陡的木板将大炮推上去, 而巴依科夫一会儿在这蹲一蹲,一会又从另一边看一看:“动啦,动啦,小伙子们, 再加把劲,走!……”有人用膝盖撞了他一下:“你自己也动手啊,你这个海怪!……” 这是来自基尔热涅茨森林的尼日尼戈罗德人拉杜金,长着一张宽宽、粗鲁的脸, 一个大概是在打架时弄破过的鹰钧鼻子,中等身材,是个大力士,人很聪明,吵起 嘴是个危险人物,对待女人“非常厉害”。……还有扎杜依维杰尔…… “伊万·伊里奇,”沙雷金走到他面前,“您知道这个沃罗波诺沃在哪儿?” “我一点也不知道。” “就在这儿,离这很近,在察里津城下——前线也在这里。……听说白军在一 个劲儿地进攻。……大炮多极了,还有坦克、飞机……还有十万趁火打劫的哥萨克 人坐着大车跟在部队后面。” 沙雷金小声地、但是很激动地说着,蓝蓝的眼睛闪着光,微笑时,俊俏的嘴唇 在颤动,伊万·伊里奇皱了皱眉头: “怎么,您没有参加过重大的战斗吧,沙雷金?”沙雷金满脸通红,连那个小 小的鼻子也红了,他就这样红着脸站着。“我劝您少听些各种闲话。……这都是惊 慌失措。……您照顾好部队的给养了没有?” “是!”沙雷金把手举到帽檐上,平时他从来没有做这样的动作。他的脸色开 朗起来。小伙子是好样的,就是过于敏感,不过没有关系,他会被说服的。伊万· 伊里奇朝货车走去,这节货车已被挂在装运大炮的敞车后面。激动的萨波什科夫在 站台上跑着,腋下夹着背包和军刀。…… “伊万,安排好了?”一切就绪。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上车吧。” 萨波什科夫爬进了货车。阿尼西娅早坐在那几角落里的水兵们的一堆破烂东西 上。 黎明之前,大炮就在离沃罗波诺沃——西部铁路的一个火车站——不远的地方 卸了下来,决定由一个炮兵师支配。在这里,捷列金和他的部队得知,前线的情况 十分严重。沃罗波诺沃附近正在构筑防线,这条防线呈半马蹄形,距离察里津不过 十俄里,从北面的古姆拉克车站开始,到察里津南边的萨列波达。这条弧形防御工 事是最后一道屏蔽。一道低矮的丘陵在防御工事后方延伸开去,再后面是一片慢坡 平原,一直到城下。往后退只能掉人伏尔加河,掉入冰冷的波涛中。 昨日的风已把云朵吹散,在草原边缘之外,把它们堆叠成穿不透的黑沉沉的一 片。太阳升起来了,可是一点也不暖和。在平坦的褐色平原上,很多人在忙碌着: 有的挖土,有的打桩,有的在架设铁丝网,有的在堆沙袋。从察里津方面不断开来 一列列货车,人们下了车,四散走开,在地面下消失了。还有的人从坑道里爬出来, 疲惫地向车站走去。看来,全城的所有居民,只要能拿得动铁锨,不管愿意不愿意, 都被召集到这里工作了。 有一伙人,大约十五个形形色色的男女公民,向捷列金的炮兵连的防地走去, 领头的是一个矮小的、年老的军事工程师。 “公民们,”他用沙哑的声音嚷道,把花白的髭须从围得厚厚的驼绒围巾中探 出来。“你们的任务很简单:我需要筑起一道十四俄寸高的胸墙,从那儿挖土,堆 到这儿,一直堆到本桩上那个标记的地方。……隔开一步散开——齐心协力,动手 工作吧!” 他兴奋地拍拍冻得发紫的小手,精神勃勃地从四沟里爬出来,公民们用充满愤 怒的目光盯着他。一个女人在后面冲着他摇晃了一下圆圆的脸: “可耻!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耶维奇,可耻!” 其余的人继续拿着铁锨站着,好像这些铁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可恶的工具似的。 只有一个人——一个喉结很大,嘴唇很厚的青年,他觉得来到战斗阵地上很有意思 ——想要动手挖土,但是,人们立即对他嘘起来: “真丢人,别佳,马上停下来!” 接着,大家冲着一个脸色发黄、而且有点神经质的人说起话来,在此之前,这 个人一直站在那里,闭着眼睛,轻轻地摇晃着;他身上那件制服大衣说明他是属于 人们教育部门的,他故意在瞬间束了一根绳子。 “喂,您为什么一声不响,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把您推举出来…… 我们就指望您啦。……” 他把眼皮一翻,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他的腮帮抽搐了一下。 “我是要说的,诸位,可是我不跟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耶维奇说话。我们大家 应该为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耶维奇穿丧服。……” 这时候,从胸墙上飞来许多土块,一个马脸出现在四沟上边,马嘴子在牙齿中 间翻动着。一个宽肩膀、红腮帮、蓄着大胡子、戴着库班帽的骑马的人从马鞍上弯 下腰来。他眯缝着眼睛,讥笑地问道: “怎么回事,公民们?你们能不能商量好——干还是不干?” 于是,那个神经质的、大衣外面柬一根绳子的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往前 走了几步,向那个骑马的人仰起头,用像在课堂上对孩子们说话的那种令人信服的 柔和口气答道: “同志,据我了解,您是这儿的职位较高的长官……”(那个骑马的人“嗯” 了一声,愉快地点点头,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那匹警觉地站在坑边上的马。) “同志,我代表我们这一小组根据一份谁都不知道的名单今天夜里被强行动员来的 人,表示坚决的抗议……” “嗯。”骑马的大胡子重复道,但是已经带有威胁的口气了。 “是的,我们抗议!”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扯着嗓子冲着上面说。“你们 强迫不适于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为你们挖沟。……要知道,这是最坏的独断专行的时 代!……你们在实行暴力!……” 他的两腮抽动起来,他闭上眼睛,好像因为话说得太多了,并且摇晃着向上仰 起的黄脸。……那个骑马的人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大鼻孔颤动着,僵硬地阔成一条 直线,活像一道切口。他跨下马来,跳进凹沟,一下子抖掉马裤上的尘土,说道: “一点不错,我们就是要强迫保卫察里津,如果你们不想自愿的话。为什么这 让你们很气愤呢?……喂,哪一位给我一把铁锨。” 他连看都没有看,就把一只戴棕色手套的大手伸了出去,那个胖胖的、脸圆圆 的女人赶紧递给他一把铁锨,她那惊奇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我们为什么要吵嘴呢?这纯粹是误会。”他把铁锨插进去,铲起一锨土,使 劲扔到上面的胸墙上。“我们在打仗,你们来帮助我们,我们的敌人是一个……阿 萨克谁也不会饶恕——他们剥我的皮,而且也会挨个儿抽你们,用军刀砍杀你们……” 从他身上,好像从火炉里一样,散发着健康和力量。他扔了几锨土,对站着的 人迅速盯了一眼。“喂,”他拍了一下那个大喉结的青年的肩膀,又拍了拍另一个 长得挺好看,可是有点傻气的、长着淡黄色睫毛的青年,“喂,让我们做给他们看 看,应该怎样工作!”他们俩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开始挖土和扔土。还有几个人耸 了耸肩膀,也随着他们拿起了铁锨。那个圆脸的太太说道:“好吧,让我也来试试。” 可是却让铁锨绊了一下。大胡子指挥员马上搀住她,可能是用力搂抱了她一下,她 满脸通红,快活起来。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可能要陷入孤立。 “对不起,对不起,”他高声说道,“可是,革命就是暴力,同志!革命首先 要弃绝一切暴力。” “革命,”大胡子长官响亮地答道,“革命要实行对劳动人民的敌人的暴力, 而只有通过这种暴力,革命才能实现……明白吗?” “请原谅,请原谅……可是这是违反道德的呀。……” “无产阶级对您实行暴力,只是为了让全世界从暴力下解放出来。……” “请原谅,请原谅……” “不,”那位长官坚决地说道,“不能原谅,您是在胡闹,这是怠工,拿起铁 锨来!……同志们,那么,我希望十一点钟之前胸墙能够堆好。祝你们顺利,再见。……” 水兵们从远处听着这场谈话,简直要笑死了。第十军的炮兵长官走了之后,他 们便走过去帮助那些知识分子,使他们的热情不致于冷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