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天深夜,伊万·伊里奇给梅里森上校送去一张便条:“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我在这里,很想见到你。……”梅里森让那个信使带回一张四条:“很高兴,我把 事物料理好就去,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顺便提一提,你的……” 可是,不知是他的铅笔断了呢,还是在黑暗中写的,伊万·伊里奇虽然点了好 几根火柴,就是看不清最后几个字。…… 梅里森到底没有来。半夜之后,草原开始给照明弹照得通亮。炮兵连接到命令 ——做好准备。 “喂,同志们,这就是说,要开始了,”伊万·伊里奇对全体战士们说。“那 么,要尽力做到弹无虚发。……还有,那么,你们要明了军长的指示:没有特别指 示,不准后退一步。在战斗中,什么事都会发生的,那么……”(“真是见鬼!” 他想,“这个‘那么’干嘛老缠着我呢?”)“1915年他们把机枪架在我们背后, 将军们不相信农民会为沙皇他老人家流血牺牲。……应该说,虽然他们有时候在战 壕里咒骂尼古拉,可是,俄罗斯毕竟是自己的。……在那次战争中,没有比俄罗斯 人的刺刀冲锋更可怕的了。……” “指挥员,你想对我们说什么?”拉杜金突然声音嘶哑地问道,“何必呢?呃?” 伊万伊里奇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 “现在,我们背后没有机枪。……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比死更可怕的就是为了 使自己那张皮完好无损而出卖革命。……应该这样来理解军长的命令:当大地在你 脚下沸腾的时候,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你可不能软弱。说什么有毫不畏惧的人—— 这是胡扯。……畏惧是存在的,它抬着头,——可你得扭住它的头。……耻辱甚于 畏惧。我说这些,拉杜金同志,是因为我们有些同志还没有在重大的战斗中考验过 自己。……还有些同志神经有毛病。……就是最有经验的人有时也会突然惊慌失措。…… 如果我这个指挥员垮了,譬如说离开了炮兵连,——我命令你们就地把我枪毙。…… 对那样的人。我也要把他枪毙,所以……好啦,就这些。……天亮以前不许抽烟。……” 他又咳嗽了一声,在大炮后面来回走了一会儿。他还想说好多话,可是不知道 怎么地,没有说出来。…… “说话不禁止,同志们。……” “捷列金同志,”又是拉杜金在叫,于是伊万·伊里奇双手反抄在背后,走到 他跟前。“早在参军以前,我就在人世间闯荡了。……衣不遮体,光腿赤脚,不合 群——我在码头上当过装卸工,为商人们劈过柴,清洗过厕所,在一个主教那里当 过马夫,可是因为汤太稀薄,我跟主教大人吵了一架……有一阵子还和小偷有过来 往……我什么都见识过!哎呀,那时我真是个傻瓜,一个好打架斗殴的人;我喝醉 了,有好几次少说也被打得半死。……” “那都是为了娘儿们,你要明白。一巴依科夫说。一支远远地爆破的火箭筒的 微弱闪光照亮了他那浓密胡子中间的细小牙齿。 “也为了娘儿们挨打。……咱不说这个。我要说的是:你,捷列金同志,没有 给我们讲明这一点——你只是兜圈子,都没有谈到实质。……革命责任——是啊, 没错。可是为什么我们自愿地担当起这一责任呢?你就回答这个问题吧?不能吗? 你吃的是另外的东西。而我们在三道碱水里煮过,连灵魂都被煮出了窍——看来, 这种岂有此理的事情,任何一种动物也忍受不了。……要是你处在我们的地位,你 早就像骗马一样,低下头,套上夹板乖乖地拉起来。且慢,请别见怪,我们现在是 按照人与人的态度谈话。为什么我娘一辈子都在人间到处漂泊?她什么地方比希腊 女王差?” “啊呀,你扯到哪里去了!”巴依科夫也打断了他,“1913年我们在雅典看见 过希腊女王,你怎么想起她来?……” “为什么我爹要过猪一样的生活,警察把他打死在田里,还向他啐唾沫?为什 么管我叫“狗崽子’?” “这可不行,”沙雷金正坐在一堆炮弹旁边自己的位置上,他稍稍欠起身子, 说道:“拉杜金,你已经语无伦次了。这与‘狗崽子’有什么相干?与希腊女王有 什么相干?这都是上层建筑,而主要的是阶级斗争。你必须确定你自己是什么人: 你是无产者呢还是无业游民。……” “滚你的蛋!我是万物之灵!”拉杜金对他喊道,“你懂得这个吗?或许你还 太年轻?……我读过一本书,上面说:人是万物之灵。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门 大炮旁边的原因。万物之灵活在我们心中。责任,责任,恐惧,恐惧!我今天要朝 老天爷狠狠地打一梭子弹,不光是向马蒙托夫将军,——这就是你所谓的上层建筑! 我要用牙齿咬断他的骨头。……” “静一静,同志们!”坐在战地电话机的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从掩藏部里喊 道,“我向你们通报:我们在萨列普塔取得了大胜利。两个骑兵团和一个哥萨克步 兵团被歼,击毙一千五百人,俘虏八百人。……” 萨列普塔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前线。第十军的一支部队——布琼尼的骑兵旅—— 本来被第五纵队的进攻切断了联系,当时正从萨里斯克草原向察里津冲去。行军非 常艰苦,人和马都精疲力尽了。可是在一个小车站他们却意外地在电话里与莫洛佐 夫部队的司令部联系上了,一个愉快的声音冲着听筒大声嚷着,其中还夹杂着许多 非常风趣的俏皮话:“你们怎么还睡大觉?不知道我们在萨列普塔把两个混蛋骑兵 师剁成碎狗食了吗?快来清点俘虏吧!……”听到如此出色的、虽然大大夸张了的 战斗,骑兵旅就把辎重车队留下派人保护,向北行军一百俄里,去迎战杰尼索夫将 军的那些牲畜了。 但是,萨列普塔的胜利毕竟是地方性的,察里津的那些主要阵地上的形势并没 有因此而缓和,反而变得更加艰难了。马蒙托夫非常迅速地注意到了两个农民团这 一幸运事件,当夜即对他的突击纵队进行了调整,黎明时就把进攻的全部压力转移 到了这一最容易被突破的五俄里的前线地段,这里力量薄弱,仅由工人义勇队守卫。 顿河军的精锐部队在上面挺进的那片平原上,两条又宽又深的大峡谷横贯东西, 穿越前线,直达城市。沿着这两条峡谷,哥萨克骑兵开始一直向红军的战壕悄悄逼 近。整个平原布满蚂蚁窝似的小土堆:这是步兵在慢慢移动。步兵前面,巨大的坦 克像虫子一样盲目地来回爬行着。飞机在炮兵和一列列辎重车队上空盘旋,这些辎 重车队或从察里津来,或到察里津去,在草原上缓缓而行;飞机还扔下一些不大的、 但爆炸力很强的梨形炸弹。 马蒙托夫的铁甲列车在地平线上冒烟,列车左右,整个草原上都是村镇的大车。 它们轮毂相击,紧紧地跟在部队后面移动。做生意的哥萨克已经看见那座有许多圆 屋顶、工厂烟囱和郊外大火的浓烟滚滚的城市了。嗬,这些身上沾满烟、油脂和焦 油气味的人们,他们的眼睛在紧皱的眉毛底下正闪闪发光。 炮弹排挤着空气,在草原上空飞过,炸起一股股喷泉似的、忽起忽落的泥土, 轰隆隆地把红军的防御工事包围起来。骑兵呼叫着从深谷里冲出,不顾一切地超过 铁丝网,带着酒醉的狂暴向战壕奔去,有的哥萨克已经中弹,眼前已是死亡的黑暗, 可是他仍在飞奔中用马刀在空中努砍,直到倒在马鞍上,两手一扬,仿佛发出一阵 狂笑,从受惊的马上滚下来。 步兵散兵线爬过来,向前冲去。在红军的战壕旁边,骑兵和步兵在厮杀中混成 一片。这一天,马蒙托夫命令所有的哥萨克在帽圈上系一条白布带,免得杀性一起 自己人砍自己人。战斗越来越可怖,越来越顽强,因为双方是俄罗斯人在厮杀。一 方是为了争取谁都不甚明了的新生活,而另一方则是为了使旧事物原封不动地保存 下来。 每一次进攻的浪潮都被红军的流动铁甲列车粉碎而退去。这些铁甲列车是在察 里津的工厂仓促组装起来的——用两节油罐车或两节运货平板车,中间安上个火车 头。它们在战线前后两面的环形轨道上来往行驶。有时,它们架上机枪和大炮,冲 入混战的中心。它们从那破旧的机车里挤出最后一点力量,穿过爆炸,带着从被射 穿的机车侧面冒出的团团蒸汽,在被炸毁的轨道上奔驰,把水、面包和弹药分送到 各个战壕里去。 “卧倒!” 旁边一声爆炸,弄得人们目光发黑,身体受压,掉下来的土块立刻叭啦叭啦地 落在背上,落在用双手抱着的头上。 “上炮位!……各就各位!”捷列金嚷着,他一跃而起,透过灰尘,隐隐约约 看到一门一只轮子向上翘起的大炮和愤怒地向它飞奔而去的人们……“大家都没有 受伤——拉杜金、巴依科夫、加金、扎杜依维捷尔……没有沙雷金……嗯,在这儿。…… 活着。……第二门大炮还完好无损——别钦金、符拉索夫、伊万诺夫……在摇头。……” “左,六,八○,标尺,六,○,炮兵连,开炮!”萨波什科夫拿着电话筒从 坍塌的掩体里探出头来,沙哑着嗓子喊着。 捷列金被灰尘呛得直咳嗽,他把命令重复着。沙雷金抛给巴依科夫一颗炮弹, 他把引信检查了一下,就扔给了装弹手加金,扎杜依维捷尔拉开炮闩,拉杜金调好 瞄准器,举起手来。 “开炮!……” 炮身一抖,炮弹便飞了出去。……人们那慌忙的动作停顿下来,好像猝然中断 的影片镜头一样……真是这样。……一个凶残可怕的黑影又扑过来,一束电光钻入 旁边的泥土里。 “卧倒!” 又是轰隆隆的巨响,旋风似的泥土,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窒息。……大家是那样 的愤怒,仿佛血管都要炸开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那方面毫不吝惜炮 弹,而这方面剩下的炮弹已屈指可数,再加上蹲在师观察所里的那瞎眼鬼,他已无 法很好地探测出敌方的重炮炮位。…… 这一次,拉杜金负伤了。他坐在地上,牙齿咬得嘎吱吱响,阿尼西娅在他旁边 轻盈、灵活地走动着,——也弄不明白,她躲到哪里去了,又是从哪里出来的,— —她敏捷地脱下他的呢制服、海魂衫,为他包扎肩膀。“我的爷呀,”她蹲在他面 前,说道,“我的爷,走吧,我领你到包扎处去。”可是他,光着膀子,血淋淋的, 龇着牙,好像真地啃了什么人的骨头似的,把阿尼西娅推开,又扑向大炮。 愤怒焦急地期盼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从这次力量悬殊的炮战开始后,这种 愤怒一直折磨了大家好几个钟头,萨波什科夫刚刚向师长作了报告,他询问还剩下 多少炮弹,正在等着回话;污浊的泪水从他那发红的眼睛里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不 时从耳朵上摘下耳机,冲着它吹气。气氛突然变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片沉 寂,人们的耳膜在嗡嗡作响。捷列金感到有些不安,他匍匐着爬上胸墙——正是时 候……决定性的全面进攻开始了。用肉眼就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哥萨克骑兵和步兵, 夹杂其间,有些地方还闪闪着金色神幡——这是那些用汽车运来的神甫们,正在旷 野中,在红军炮兵连的眼皮底下,为部队祝福。 水兵们也匍匐着爬上胸墙。他们喘不过气来。巴依科夫想把大家逗笑,说道: “嗨,最好直接瞄准那些天使们吧!” 谁也没有笑。拉杜金生硬地、下命令似的说道: “指挥员,把大炮推到露天里去——我们干嘛像耗子似的躲在洞里?……” “没有马匹办不到,拉杜金。” “办得到……” “在战斗中,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跟指挥员争辩,还是无政府主义!”沙雷 金嚷道,那么突然,那么难听,那么孩子气,以至于水兵们都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他双手抓起两把沙土,开始使劲地往脸上搓。他回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一动不动地 站着,只有那长长的睫毛在显得有处世经验的脸颊上颤动。 捷列金从胸墙上下来,走到大炮那儿,摸了摸它的轮子。 “拉杜金提出一个正确的建议,同志们。……我们把这儿的土铲掉,以备急需。” 这之前,水兵们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此时都一声不响地冲向铁锹,在一处最 容易把大炮拖到露天的地方,开始动手在坑里炉出一段坡道。 “捷列金,”萨波什科夫扯着嘶哑的喉咙嚷道,“捷列金,指挥员问能不能靠 自己的力量把大炮滚到露天里去。” “回答他:可以。” 这句话,捷列金说得既镇静又有信心。拉杜金用铁锹干着活,虽然受伤的肩膀 感到火辣辣,痛得难以忍受,鲜血透过绷带渗了出来,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巴依科 夫。 “我喜欢这些知识分子,啊?” 巴依科夫答道: “他们还会学会用筛子打水呢,从庄稼汉那里他们会学到一些东西的。” 突然,一阵猛烈炮火的轰隆声打破了沉寂。捷列金冲向胸墙。整个平原到处都 是正在移动的军队。右边,这一天名声大振的指挥员阿里亚别耶夫的流动装甲列车 吼叫着,喷着气,冒着红褐色的烟,沿着低矮的路基奔驰着,正在拦截他们。伊万 ·伊里奇的注意力集中在最近的一支掩护部队——卡恰林团的一个连队上,这个连 队不是伏在铁丝网后面的战壕里,而是伏在一小块洼地里。刚刚给他们运去了一桶 水。那匹马跳起来,一转身,把水桶碰翻,拖着车飞驰而去。捷列金看见昨天那个 老怪人,大高个伊万·高拉。他好像是蹲着跳舞似的,猫着腰顺着战壕跑过去,大 概是给射手分发子弹,每人最后一夹。…… 在那个连队(还有捷列金的炮兵连)的阵地左边,相隔不到半俄里,就横亘着 那条穿越前线、直达城市的峡谷。那峡谷整天都遭到射击,可是,哥萨克的骑兵散 兵线还是远远地从那里冲出来。现在,伊万·伊里奇注视着伊万·高拉的战士们那 种特别惊恐不安的样子,就明白哥萨克肯定会利用峡谷偷偷地潜入纵深——以便从 背后向战壕发起攻击,从侧翼进攻炮兵阵地,制造一些令人头痛的事情。事情果然 如此。…… 骑兵从离防御工事很近的峡谷里冲出来,散开——部分绕到伊万·高拉的背后, 另一部分向炮兵连冲来。捷列金冲向大炮。水兵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骂着娘, 正在把一门大地从坑里往土岗上拖,炮轮陷进沙土里。 “哥萨克!”捷列金尽可能镇静地说,“攻上来了!”于是他使劲抓起一个轮 子,以至于整个脊背都似乎在吱吱作响。“快!霰弹!” 已经听到哥萨克那野蛮的尖叫声,好像正活活地剥他们的皮。加金趴到炮架底 下,用肩膀把它扛起来:“大家一起来呀!”大炮从沙土里拉了出来,它已经蠢立 在土岗上,倾斜着,炮口放低。加金用一双大手抓起一颗炮弹,像是不慌不忙地把 它塞进大炮里。约有三十个骑兵,低低地伏在马鬃上,摇晃着马刀,向炮兵阵地奔 驰而来。这时候,一长串火焰迎着他们飞过去,一颗霰弹发出刺耳的爆炸声——有 几匹马用后腿直立起来,有的马掉头逃走,可是还有十来个骑兵控制不住战马,冲 上了土岗。 此时,满腔的愤怒爆发了。赤膊裸背的拉杜金嘶哑地大喝一声,拿起弯弯的双 刃匕首,第一个猛扑过去,朝着黑色哥萨克外衣的带有金属饰件的腰带下面刺去。…… 扎杜依维捷尔倒在马下,懊恼地把马肚子破开,趁那个骑兵还没来得及溜到地上, 又给了他一匕首。加金躲过马刀的劈砍,跟一个强壮的旗手扭抱在一起——一个诺 夫哥罗德人与一个顿河人——他把他拉下马,翻倒在地,死死地压在他身上。连队 其余的人,在大炮的掩护下,用卡宾枪射击。捷列金迟缓而镇静,在这种情况下, 他总是这样(事后才开始感受到),他扣着手枪的扳机,而手枪的保险还关着。战 斗很短暂,四个哥萨克倒在土岗上死了,两个从马上摔下来,想逃跑,结果被击中, 倒下了。 与这一天的前几次进攻一样,最后一次进攻被打退了。敌人没有突破红军的阵 线——只是在最薄弱的地方,哥萨克特种步兵的散兵线深深地楔入到两个红军师中 间。天色已晚,炮简发烫,战马疲惫,骑兵的凶焰已消退,把步兵从掩体里鼓动出 来也越来越困难了。战斗结束了,空荡荡的平原上,枪声沉寂下来,只有卫生兵在 慢腾腾地走着,收拾伤员。 盛着水的大桶和装着面包、西瓜的大车,送到炮兵阵地和战壕里,回去时又把 伤员带走。第十军各部的损失极其惨重。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这一天所有的后备 力量都已消耗殆尽——这个城市再也不能提供什么了。 集团军司令回到停在沃罗波诺沃车站后面的客车车厢。他慢慢地跨下马,朝向 他走来的两人瞥了一眼:一个是军炮兵司令,就是那个曾到捷列金的炮兵阵地,与 那些知识分子讲过话的人,高高的个子,红红的脸膛,留着大胡子;另一个是流动 装甲车司令阿里亚别耶夫,样子很激动,活像一个从街垒上回来的大学生。两位同 志对他的目光报以微笑:他们对他从前线归来感到高兴。这一天集团军司令在前线 有好几次不得不参加刺刀冲锋。他的大衣被子弹打穿了,挎在肩上的那支卡宾枪的 枪托也碎了。 集团军司令来到餐车,在那里要了点水喝。他喝了几杯,又要烟抽。他点着烟 吸了起来——干巴巴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他把烟卷放在桌边,把几张报告拉到面 前,低头看起来,是的……损失严重,过于严重,而且明天的弹药所剩无几,非常 之少,他铺开一张地图,三个人就在上面俯下身来。集团军司令用铅笔头慢慢地画 了一条线——这一天,只是有的地方被突破,而且不太重要,而在萨列普塔甚至还 远远地弯进白军方面;可是在昨天发生农民团那件令人讨厌的事情的地段,前线却 陡然转向察里津。集团军司令的铅笔移动得越来越慢。“喂,”他说,“让我们再 核对一遍。……”那些报告是准确的。铅笔停在了距察里津七俄里的地方,正好在 峡谷的河床里,接着,同样突然地回转,向西,形成了一个楔子。集团军司令把铅 笔扔在地图上,用手背敲打了一下这个楔子说: “这个决定一切。” 炮兵司令暗暗紧锁眉头,把目光移开,顽强地说道: “我保证啃掉这个楔子,今夜请给我补充些炮弹。” 流动装甲列车司令说: “部队的士气很旺盛:吃点东西,睡一两个钟头,我们一定坚持得住。” “光坚持住还不够,”集团军司令答道,“必须打垮他们,而这条战线对此是 不利的。你说,机车挂好了没有?好吧,我走了。……”他又坐了一小会儿,看样 子都累得拖不动了,他站起来,双手搂住那两位同志的肩膀: “好,祝你们成功!……” 炮兵司令和流动装甲车司令回到观察所,那是一座孤零零地矗立着的铁路水塔, 整天受到地面和空中炮火的猛烈射击。爬到装有电话的塔顶,他们发现晚饭已经给 他们送来:两片又于又硬的面包和半个供两个人吃的半生不熟的西瓜。炮兵指挥员 是个生气勃勃、乐观愉快的人,这份少得可怜的口粮可真叫他伤心。 “这西瓜糟糕透了,”他站在砖墙上凿开的一个洞旁边说道,“如果西瓜必须 用刀切,那就不是什么西爪了——西瓜应该用拳头一劈就开。”他一边吐着瓜籽, 一边眯缝着眼睛,不时地眺望着平原,在落日的照耀下,那平原清晰得了如指掌。 “来一盆热疙瘩汤,那才能吃得饱饱的。你怎么认为,瓦西里,看样子今天夜里会 下来命令——撤退。……” “怎么撤退?把环行铁路送给人家?你疯了怎么的?” “你让敌人突破了战线,你没有发疯?——你的流动装甲列车为什么睡大觉!” 炮兵司令说着话,有时将两个叉开的手指头放到眼前,或者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盒,拿着它,把手伸直,测定角度和距离,其精确度相差不过五十步。 “他们有工兵特意跟在散兵线后面,铁路有十几处被破坏了。” “可还是不能让那个楔子深入进来啊。”炮兵司令固执地重复道,“听我说, 瞧瞧吧,你没有发现什么吗?” 只有敏锐的、训练有素的眼睛才能发现,那片向西边伸展开去的褐色平原上, 已不再阒无人迹和一片寂静,而是在进行某种小心谨慎的运动。地面上所有凹凸不 平的地方,所有像成千个蚂蚁窝似的小土丘,都投下长长的黑影,有几个黑影还慢 慢地交织在一起。 “在调换散兵线,”炮兵司令说道。“他们在爬,那些美人儿。……拿出望远 镜来。……看见没有,那些小条条在闪闪发光了。……” “看得很清楚。……那是军官的肩章。……” “很显然,正是军官的肩章在闪烁。……嘿,我的妈呀,你瞧,他们在怎么爬 呀,活像一群蜘蛛!……不知为什么竟有那么多军官肩章。……别的人倒看不见。……” “是啊,真奇怪。…… “前天斯大林还警告我们,要预料到这种事情。……看来,他们就是啦。……” 阿里亚别耶夫看了他一眼,摘下便帽,用指甲搔着头顶,弄得因为汗水而粘在 一起的头发都蓬乱了;他的灰眼睛暗淡无光,头搭拉着。 “是的,”他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今天这么早就平静下来了。……应 该预料到这一点。……这事要难办啦。……” 他急忙坐到电话机旁,开始打电话。然后把便帽往脑袋上一扣,就顺着螺旋形 楼梯飞快地跑下去。 太阳没有落山以前,炮兵司令一直注视着平原。这时侯,他接通了军事委员会 的电话,对着话筒轻声而清晰地说道: “在前线,有个军官旅团接替了哥萨克特种步兵,斯大林同志。” 对此他得到的回答是: “我知道。您很快就会收到一份公文。” 果然,不久就听到了摩托车的突突声。在嘎嘎吱吱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 个全身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勉勉强强地钻过洞口。炮兵司令的个子本来就不矮,而 这个骑摩托的人对他却是居高临下。 “这里的军炮兵司令在哪儿?” 听到“我就是”的回答,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还向他要证件,他划了一根火柴; 看着,直到火柴快烧到指甲。这时候,他才疑虑重重地把那件公文递给他,蹬蹬地 跑下去。 纸袋里有一张八开的、粗糙不平的黄纸,上面是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亲笔信,写 道: 我命令您今夜拂晓之前把所有的(“所有的”下面打着重号)大炮和 弹药集中在沃洛波诺沃—萨托瓦亚地区那五俄里的地段。调动时尽可能不 要引起敌人的注意。 炮兵司令读着这道出乎意料的、可怕的命令,并且又反复读了几遍。这命令非 常冒险,执行起来有难以置信的困难,这意味着:要把二十七个炮兵连——二百门 大炮——都集中在一个狭小的地段(被敌人突破的那个地区)。如果敌人偏偏不愿 意往这个地方钻,而是偏右偏左一点突击,或者攻击两翼,攻击萨列普塔和古姆拉 克,那不就更危险了吗?那时候,就只好被包围、被歼灭了!…… 炮兵司令员的心绪异常常烦乱,他坐到电话机旁,开始给师长们打电话,指示 他们走什么道路,把所有巨大而笨重的装备调动到什么地方:几千人、马、两轮车、 大车、帐篷——所有这些都必须装载、出发、移动、卸下,安排到位,大地要挖坑 道,电线要架设,而这一切又必须在拂晓前几小时内完成。 他没有离开电话机,就朝下面叫喊,要他们拿一盏灯来,并通知所有传令兵把 马匹准备好。他解开呢衬衣的领子,摸了摸剃得光光的脑瓜,又口授了几条简短的 命令。传令兵得到命令,从水塔上跑下去,跳上战马,向夜幕中飞驰而去。炮兵司 令很有心计——他命令在炮兵连部署的阵地上,在他们撤离之后,点上篝火,但不 要太大,而是让燃烧得很自然,使敌人以为红军正在寒夜里烤火,烘暖他们的光脚。 他又把命令读了一遍,他想了想,把两翼完全露出来是不行的,于是决定还是 把三十门大炮留在萨列普塔和古姆拉克。当师长们向他报告说,马匹已准备就绪, 炮弹和医疗器械已装车,篝火也已遵照命令在一些地方点燃起来,炮兵司令这才坐 上那辆老掉牙的汽车——这汽车烧的是酒精和煤油的混合物,车身嘎啦嘎啦作响, 活像茨冈人的大车,——去察里津司令部了。 他开着车轰隆隆地驶过黑魆魆、空荡荡的城市,在一座商人住宅前停下,顺着 没有灯光的楼梯跑上二楼,走进一间装有哥特式窗户和橡本天花板的大房间,屋里 只点着两支蜡烛:一支放在堆满文件的长桌上,另一支则高高地擎在集团军司令的 手上,他站在墙边的地图前。他旁边是军事委员会主席,正在用彩色铅笔标出明天 作战的各部队的位置。 虽然房间里只有这两位老同志、老朋友,炮兵司令还是按照军人的姿态走过去, 立定,向他们报告命令初步执行的情况。集团军司令放下蜡烛,向他转过身去,军 事委员会主席离开地图,坐在桌子旁边。 “二十个炮兵连拂晓之前可调动到正面地段,”炮兵司令向他报告,“七个炮 兵连我留在萨列普塔和古姆拉克两翼上。” 军事委员会主席点上烟斗,扇开面前的烟雾,轻声然而严厉地问道: “什么两翼?与萨列普塔和古姆拉克有什么关系?命令中只字未谈两翼。—— 你对命令没有理解。” “决不会,我对命令是理解的。” “命令中说,”(他的下眼皮颤动着,眼睛眯缝起来。)“命令中写得很清楚: 将所有大炮,连最后一门,都集中到正面地段。” 炮兵司令朝集团军司令看了一眼,可是他也正严肃地、警告似的盯着他。 “同志们,”炮兵司令焦急地说,“要知道,这道命令可是决定生死的赌注啊。” “正是这样。”军事委员会主席确认道。 “正是这样。”集团军司令也说。 “我们将强大的部队集中于正面地段,而把两翼完全暴露出来,那结果会怎样 呢?怎么能够确信,白军恰恰会攻击正面地段?如果他们在其他地方开战呢?单靠 步兵是抵挡不住进攻的,今天这一天,步兵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到时候再重新调 动炮兵连可就晚啦。……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流动装甲列车也帮不了我们的 忙,无论如何要在夜里把步兵从环形铁路上调走。……我担心就是这一点。” “不必担心!”军事委员会主席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又敲了一下。“不必担 心!不必犹豫!难道您还不明白,明天白军一定会把全部力量恰恰就投在正面地段?…… 昨天的军事行动的整个态势不可改变地决定了这一点。他们在萨列普塔遭到了惨败 ——他们再也不愿意第二次往那里钻,他们知道布琼尼的旅团会向第五纵队的后方 运动。昨天他们在中心地带得手——成功地换人我们的战线。最后还有沃罗波诺沃 —萨托瓦亚那片进攻基地的有利形势——那些峡谷和直达察里津的最短距离。您亲 自向我报告,有一个军官旅团去接替哥萨克特种步兵。由此您自己下结论吧。一个 军官旅团——这就是一万两千个志愿兵,都是善战的基于军官。马蒙托夫投入这样 一支部队决不是为了示威。……我们有一切理由确信,他们一定会在正面地段发动 进攻。” “晚间的报告证实了这一点,”集团军司令说道,“白军已将十四五个团从南 线和北线撤下来,正通过陆路把他们调到这里来。……这还没有把军官旅团计算在 内。” “这样,”军事委员会主席说道,“敌人就为自己造成了这样一种局势——只 要我们毫不动摇,坚决勇敢,他们自己就把自己的主力送上,让我们来歼灭。我们 明天的任务,不是要打退敌人的进攻,而是要摧毁顿河军的核心。” 炮兵司令笑容满面,他坐下来,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有胆略!”他说,“有胆略!无可辩驳。我要狠狠地揍他们,叫他们丧魂落 魄地滚回顿河去。” 军事委员会主席把蜡烛移到一张三俄里缩为一英寸的地图前,于是炮兵司令开 始说明他打算怎样部署炮兵连——紧密相连,轮轴相接,重重叠叠排列成几层。 “不要隐蔽到地下,”集团军司令对他说,“把大炮放在露天上岗上。我们会 调步兵,让他们紧靠炮兵阵地。去吧,去给指挥员们打电话吧。” 几分钟之后,在整个四十俄里的战线上,静悄悄、急匆匆的行动开始了。黑魆 魆的平原上空,繁星满天,银河闪耀,这般情景只有在少有的秋夜才会有。此时, 在平原上,拉着大炮和榴弹炮的马在飞奔,八对马拉着的重炮在慢慢爬行,大车和 两轮车疾驰而过。步兵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阵地,密密地集结在已收缩成半圆形 的防线上。 在盖着一层霜花的白茫茫的平原上,号兵吹起了起床号,唤醒哥萨克团队投入 战斗。一轮红日从伏尔加草原上滚出来。远方炮声隆隆。机枪已哒哒哒哒地响起来。 而红军的战线却一片沉寂。它完全隐蔽在阴影里,背着太阳。所有炮兵连都得到指 示:等待信号——四颗榴霰弹在高空爆炸。 白军的进攻以猛烈的火力从地平线上开始了,一切活的东西都俯伏着,蜷缩着, 隐蔽着,每一簇草丛,每一个土坑,都成了掩体。透过隆隆声,偶尔听到一声发狂 似的尖叫,一个大车轮子或者一件冒烟的军大衣与炸起的土块一起飞起来。炮火准 备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当人们敢于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整个平原已经因为行进的军 队而在颤动了。军官散兵线站成几排,上好刺刀,直立着身子,不慌不慌地行进着; 军官营排成十二个纵队跟在他们后面,保持一定的间隔,仿佛在接受检阅。两面团 旗高高举起,迎风招展。战鼓咚咚,拼命擂着,长笛声声,使劲吹着。步兵后面, 一片黑压压的、数不清的哥萨克骑兵连在涌动着。…… “……伊万·伊里奇,这就是阶级敌人!这就是久经沙场的战士!” “供他们鞋穿……供他们衣穿……还供他们肉吃。……” “哎呀,把这样的衣服扯破了可真可惜呀!……” “同志们,别开玩笑了,要留神注意!” ……前面几排敌人加快了脚步,他们离这儿也就是五百来步了。 ……可以看清他们的脸了。……以后千万可别再看到这样的脸——凹陷的、因 为仇恨而发白的眼睛,皮肤绷得紧紧的颧骨,在准备张开大嘴狂呼一声“乌拉!” 之前那种紧张神情。…… 炮兵司令从水塔砖墙的豁口里探出半截身子,朝身后伸出一只手,以便给话务 员发信号:四颗榴霰弹!他又等了一分钟,那些在战鼓和长笛的伴奏下,迈着整齐 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行进的散兵线和纵队一定要越过环形铁路线。……又过了一分钟。…… 只要他们这些魔鬼不要从步行转为奔跑就好。…… “……连长同志……我再也不能忍耐啦!……真的。……” “爬回战壕里去。他妈的!……” “我感到恶心。……我只好走开了。……” “我接你,收拾你。……” “伊万·高拉同志……别揍!” “拿好你的步枪!” ……炮兵司令预计着:前面这些人一走到那根柱子前……前面的部队已经弯曲, 已在晃动,人们歪歪扭扭、勉勉强强地走着。……他眯缝起眼睛,清晰地看到这根 倾斜的柱子,上面挂着一段电线。……它就要决定了整个进攻的命运,察里津的命 运,革命的命运,真见鬼!……瞧,这个穿皮靴的人,第一个冲出来,跨过了柱子。…… 炮兵司令松开背后的拳头,叉开手指,从豁口挥出身子,向话务员大声喊道:“信 号!……” 在行进着的纵队的头顶上高高的晴空,四颗榴霰弹像团团棉絮炸开来,从来也 没有人听到过的轰隆一声巨响震撼着天空。石砌的水塔都摇晃起来。话务员的话筒 掉下来,他用手捂着耳朵。炮兵司令好像跳舞似的跺着脚,仿佛在指挥乐队似的挥 舞着手。…… 青灰色的队伍刚才还在上面整齐而威严地行进的平原,仿佛成了一个烟雾腾腾、 熊熊燃烧的巨大的火山口。透过灰尘和烟雾,可以看到那些攻上来的各个散兵线纷 纷被击中,倒下了,后面的则乱了队形。流动装甲列车沿着剩下没有被占领的环形 铁路从北面向敌人背后飞驶。红军各连队从战壕里一跃而起,投入反攻。炮兵司令 从话务员手中抓过话筒,喊道:“把炮火转向纵深!……”当猛烈的火力截断了白 军的撤退时,载着机关枪的卡车就冲入他们的密集地区,于是,敌人开始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