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仅需要一点东西就可以不再犹疑彷徨——这一点东西就是 他找到了卡嘉的踪迹。这就好比,一个赤脚的女人在岸边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就能 使另一个人在想象中编织出一个伴着大海涛声在这儿走过的美人的全部故事。一种 嫉妒的、痛苦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压制了他的绝望念头和意志薄弱的沮丧情绪, 他感到,一切又变得简单而明了。 就在那天夜里(与那个德国民军士兵谈话之后),他离开了叶卡捷琳诺斯拉夫。 他把箱子丢在旅馆里,只带了几件换洗的内衣和一个背囊。在路上,他摘下了军官 肩章、帽徽,从左边衣袖上拆下袖章,把它们扔到了窗外——在他走进“bu—ba— bo”餐馆那天夜里以前,他一直觉得对自尊心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切,也都和这些 废物一起飞走了。他叉开双腿,两手插进腰带,坐在吊铺上,黑魆魆的车箱几乎是 空荡荡的——阵狂喜充满他的心头。这就是自由!火车正载着他向卡嘉飞驰。不管 她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要赶到她那儿去,哪怕粉身碎骨。 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站长曾经警告他,在去往罗斯托夫的半路上,土匪又在 大肆抢劫,还说这是开往东方的最后一班列车,而且也不知道,这趟火车是途经古 利亚伊一波利沿下边行驶,还是途经尤佐夫卡沿上边行驶。也是在车站上,那个老 乘务员向围着他的乘客讲述了关于土匪的事情:他们驾着大车、轻便马车在草原上 奔驰,搜寻战利品;放火焚烧地主庄园,那些地主们还傻乎乎地呆在里面呢;肆无 忌惮地袭击军需仓库、酿酒厂,在城市附近转来转去。 “要是那些首领们没有个头儿,一切都还不要紧,”老乘务员用低沉的嗓音说 着,“可是他们找出了一个头儿,所有首领的头目——马赫诺。那可是个知名人物。 他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国家,还有首都——古列亚伊—波列。在一些小事上,这个人 不胡作非为。他让列车通过,毫无阻拦,当然,要检查一下,有的人被赶下车,当 场就在扬旗旁边用手枪枪毙了。上一班车,我们驶进月台,马赫诺正站在大钟底下, 抽着雪茄。我跳下火车,走到他面前,举手敬礼。他对我说,口气有些生硬:“手 放下,我不是你的沙皇,也不是上帝。……车上有没有共产党?’‘没有。’我说。 ‘有没有白军?’‘没有。只有本地的乘客。’‘有没有汇款?’我简直吓坏了。 ‘走,’我说,‘您自己去看看,行李车和邮政车都是空的。’‘那好吧,开车。’” 最折磨人的是在小站上停车——隆隆的车轮声沉寂了,火车一动不动,令人难 受地等待。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来到车厢台:黑魆魆的月台上、铁路线上一个人也 没有。只是车站的小窗口有浮动在油灯上的一点点灯火发出微弱的黄光,还看到两 个坐着的身影——乘务员和报务员,他们把鼻子埋在衣领里,打算就这样坐个通宵。 走过去问他们也没有用——只有下一站让出道路,火车才会开动,可是,也许那里 没有一个活人了。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整个身子都直挺挺地绷紧了。……在 这刮风的11月的黑夜,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凉的俄罗斯,只有一点活着的东西——他 贪婪地热爱着的一团热乎乎的肉体。怎么能如此糊涂,出于报复和惩罚的可恨的愿 意,他竟甩开了卡嘉在最后的绝望中抓住他的那双手,残酷地把她一个人抛在陌生 的城市中呢?找到她以后,一言不发(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就扑上去吻她的脚, 她脚上的袜子大概已无法再织补了——可是,你怎么会相信,这样就能得到宽恕呢?…… 像这样的负心,是不容易得到宽恕的! 当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在车厢台上这样独自幻想,气冲冲地自言自语,皱眉蹙 额的时候,乘务员从车站走了出来,站在车厢旁,而对于如何穿越这一地区的种种 事情漠不关心。……瓦吉姆·彼得洛维奇问他,还要等很长时间吗?那个乘务员甚 至连肩膀都懒得耸一耸。他手里提着的那盏熏黑了的信号灯被风吹得摇晃着,照着 他那件黑大衣的飘动的下摆。车站窗口那昏暗的灯光熄灭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报务员走到乘务员跟前,两个人朝扬旗那个方向看了好长时间。 “把灯灭掉。”报务员小声说道。 乘务员把灯举到留着小胡子的、有些浮肿的脸前,吹灭了冒烟的灯火,马上和 报务员一起爬上车厢台,打开铁路线另一侧的门。 “走吧。”乘务员对罗欣说,急忙走下阶梯,跑了起来。 罗欣也跟着他们跳下来。他在铁轨上磕磕绊绊跑着,撞到一堆枕木上,好不容 易来到田野上,那儿好像稍微亮一点儿,他看到了那两个移动着的身影。他赶上了 他们。报务员说: “这附近有几个坑——真他妈的黑!人们挖沙土留下的,我常常躲在那儿。……” 那些坑就在左边一点儿。罗欣跟随他的同伴爬进了一个沟里,随即又来了两个 人——司机和司炉,他们骂骂咧咧的,也蹲进坑里。乘务员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 “这个差事我不干了。真烦人,难道这也算交通?” “静一静,”报务员说,“他们跑来了,那些魔鬼。” 这时,从草原上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也听到了辚辚的车轮声。 “是谁在这一带胡作非为?”乘务员问报务员,“是那个死神骑手吧?” “不,他在季勃里夫斯克森林里。这可能是玛露西娅在游荡。不过,看来也不 是她——她总是拿着火把奔驰。……准是本地的什么小头目。” “不是,”司机声音嘶哑地说,“这是马赫诺分子玛克修塔,他妈的。……” 乘务员又叹了口气: “我那儿第三节车厢里有个犹太人,带着几个手提箱——哎呀,我没有告诉他。 ……”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雷雨前的风。车轮已经在车站附近的鹅卵石上辘辘响起 来。传来了喊叫声:“走呀!走呀!”接着是玻璃哐啷声,枪声,短促的号叫声, 击打铁器的丁当声。……乘务员朝着拱成小船形的手掌哈着气。 “他们肯定会砸车厢的玻璃的,这是酒醉后的惯例。……” 这次整个骚乱持续的时间不长。一个疯狂的声音喊道:“上马!”于是大车吱 吱嘎嘎地响起来,马打起响鼻,车轮隆隆地滚过,头领的一帮人向草原驰去。蹲在 坑里的几个人爬了出来,慢慢地回到黑魆魆的火车上,各就各位:报务员点上那盏 小油灯,开始和下一站联系,司机和司炉检查机车——看看那帮土匪弄走什么重要 零件没有;罗欣爬上车厢;乘务员在月台上咯咯吱吱地踩着车窗的碎玻璃,嘟嘟囔 囔地说: “哦,果然如此,他们把这个可怜的人打死了。……哎,他们抢走了手提箱, 还非要把人弄死。”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乘务员终于发出短促的哨声,机车在空旷的草原上愤怒 地长啸一声,火车就朝古列亚伊一波列方向驶去。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把胳膊肘放在可以折叠的小桌上,把脸掩在手掌里,聚精 会神地解着这个谜:奥诺里这个坏蛋通知卡嘉说他已经死了,第二天她就离开了罗 斯托夫。那么,她在火车上遇到那个德国民军士兵就是在两天之后。……假定这个 德国人安慰她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企图……假定她那时非常需要安慰,可是,就在 失去爱人的第二天,居然在别人的笔记本上那么工整地写上自己的地址、名字、父 名,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忘记——这是个谜!……要知道,她头上的天都塌了呀!她 亲爱的丈夫如同动物的尸体一样正倒在什么地方。自然而然的是,在最初几天,她 似乎应该处于绝望之中。而结果呢——她竟然给了“留局待领”的地址。这就是说, 她找到了一线希望。……真是一个谜!……” “公民,请出示您的证件。”乘务员在罗欣对面坐下,把那盏熏黑的信号灯放 在身边。“过了古列亚伊一波列,那时您就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我在古列亚伊一波列下车。” “啊……那就更要看看证件啦,……他们会问我——你把什么人运来了。 “我什么证件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我撕了,扔了。” “这样的话,我就得把你的事情向上面报告啦。 “见你的鬼,报告去吧。……” “这种时候还提什么鬼不鬼的。……您是军官吧?” 罗欣的思想很敏感,很紧张,便从牙缝里回答道: “我是无政府主义者。” “是这样,明白啦。……我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运送出来许多你们这种人。” 乘务员拿起信号灯,提在两腿之间,久久地望着黑沉沉的窗外掠过的机车冒出来的 火星。“看样子您是个文化人,”他小声说道,“请指教,我们该怎么办?……上 一班车,我也同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交谈过,他是那样的严肃,头发花白,乱蓬蓬的。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铁路,’他说,‘我们要把这一切都破坏掉,让人们都忘记它 们。奴隶制度和资本主义就是从铁路发展而来的。我们要把一切东西在人们之间平 均分配,人应该自由地生活,不要政权,像动物一样。……’谢谢啦!……我在铁 路上跑了三十年,在塔干罗格置了一所小房子,我的老太婆住在那儿,还有一只羊, 菜园里有两株李树——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要自由干什么?——可以到山坡上 去放羊吗?告诉我,在旧制度下有没有秩序?剥削当然是存在的,我不否认。譬如 说头等车厢吧——又安静、又有秩序,有的在抽雪茄,有的在派头十足地打盹儿。 你觉得,这些人都是剥削者,可是从来没有那种公开的谩骂,绝对没有。……你举 手行礼,悄悄地走过车厢就行啦。……在三等车厢里,自然喽,农民们互相拥挤, 那地方你用不着客气。……这都是实情,是这样。……但是,你有烤子鸡,有火腿、 鸡蛋,而那种面包,老天爷,那种圆面包,您还记得吗?”他不说话了,细心地观 看着窗外的火星。“这是行李车的轴箱发热了。没有润滑油;没有无政府主义者, 运输业也就完蛋了。……请告诉我——今后是什么?把沙皇换成“拉达’,把‘拉 达’换成‘盖特曼’,我们还要把‘盖特曼’换成什么呢?换成马赫诺吗?一个傻 瓜动手打造一犁铧,他把铁块烧了又烧,于是化掉了一半,那就打一把斧头吧;可 是他又化掉了一半,只够做一把锥子;把它锤了锤,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就 是这样。……没有秩序,没有畏惧,没有主子。您到古列亚伊一波列去看一看,在 ‘自由的无政府主义制度’下,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一点我可以告诉您——他 们生活得很快乐,有生以来谁都没有听说过那样的寻欢作乐。整个区被宣布的‘葡 萄酒区’,我往那里运送了多少妓女呀!是的……我以老年人的身份对您说,请原 谅,无政府主义者同志:俄罗斯算完了。……” 夏天跑到首领的部队那里去的许多善于经营的农民,如今都开始想回家了。他 们把袭击得手之后正当分得的所有东西装上大车,把各种地方货币兑换成尼古拉币 [注],把苫布结结实实地扎好,把锅捆在后车轴上,偷偷地把强壮的马匹套上车, 到德国军队不再驻扎的村庄里去了,有些人还公然来到头领那里,说道:“再见啦, 费奥德尔,我再也不是你的士兵了。”“你这是怎么啦?”“我想家,吃不下,喝 不下,睡不着。什么时候需要我,招呼一声,我再来。” 阿列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也在考虑这件事情。他跟嫂子玛特辽娜,甚至跟卡 嘉·罗欣娜商量:是不是早点回家?可别出什么事儿。悄悄地回到弗拉基米尔村是 办不到的,可能还会追究他们杀死那个德国上士的责任。德国人是很认真的。另一 方面,回到那片被烧毁的庄院,还得盖房子,建院子,必须趁眼下秋天的时候做这 些事情。 五匹年轻健壮的马,三大车破旧什物、布匹和各种家用东西,算是马赫诺军队 的辎重中属于阿列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的一份。这些东西主要不是阿列克谢,而 是玛特辽娜搜罗来的。她毫不畏惧地去参加分队头目或者马赫诺本人亲自分配战利 品的会议,她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人又泼辣,结果是想要什么就拿什 么。有的农民打算跟她争吵,她就一把把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抢过来——一条披肩啦, 一件皮袄啦,一块质地不错的呢子啦,说道:“我是女人,这东西我更需要,反正 你会拿它换酒喝的,土匪,晚上你就会拿到我那儿去的。……”这时,周围爆发出 一阵大笑。她还交换、收买,为此她总是在大车上存放着一桶酒。 阿列克谢反复琢磨着,拿不定主意,直到传来使人高兴的消息:被德国人和自 己的部队一脚踢开的斯科罗拔德斯基放弃了盖特曼统治,彼得留拉的扎波罗热一谢 惜地方的哥萨克已进驻基辅,在那里宣布成立了“乌克兰民主共和国”。与此同时, 乌克兰红军也从苏维埃边境向前推进。这消息是完全可靠的。 夜里,阿列克谢不声不响地把马匹从大草原上赶回来,唤醒玛特辽娜和卡嘉, 嘱咐她们在他套车的时候把早饭准备好;长途旅行之前,他们吃得饱饱的,天还没 有亮,他们就在晨雾中沿着土路动身回家了,朝着弗拉基米尔村进发。 卡嘉·罗欣娜坐在大车上,她身穿光板短皮袄,脚蹬擦过油的皮靴,被风吹得 干巴巴的面颊活像干桃儿,昔日这位一遇到生活上的微小触动,似乎就像飘虫一样 准备把手脚蜷缩起来的娇柔太太,如今已很难认出来了。她半倚半卧在干草上,不 时抽打着马儿,以免落在前面那辆三套马车后面,那辆车由阿列克谢赶着,有时他 让那几匹无精打采的深褐色的马儿快步小跑着。最后一辆大车由玛特辽娜赶着,她 不相信任何人——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 草原一片荒凉。峡谷的褶皱里,有的地方积雪皑皑,那是被12月的风从白垩高 原吹到那里去的。在地平线上,有的地方矗立着一堆堆赤褐色的金字塔形的废矿石。 在占领军撤离的地区,还没有恢复生机。很多人离开矿山和工厂,参加了红军,这 会儿正在察里津打仗。还有很多人跑到了北方,那里苏维埃边境上正组建乌克兰红 军部队。道路上杂草丛里,荒废的田地里长满野蒿,中间有的地方露出黄乎乎的马 肋骨。这一带,很少能碰到有人烟的地方。 玛特辽娜一再对小叔子说:“离人远一点,从他们那里别指望得到什么好处。” 阿列克谢只是笑一笑:“哈,母老虎。……以前你是多么好的小娘儿们呀——甜蜜 蜜的、……如今却变成了一头猛兽,我亲爱的玛特辽娜。” 卡嘉倒有了充分沉思的时间。她在大车上摇晃着,嘴里叼着一根麦秸。她完全 明白,她是作为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的一件战利品,大概是这三车战利品中间最 宝贵的一件,被送往弗拉基米尔村的。她除了是一个从被破坏的世界里抓来的俘虏 之外,还能是什么呢?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会在自己的祖宅上盖一所漂亮的房子, 用一道坚固的栅栏将它与人们隔离开来,把自己所有的财宝藏在地下室里,然后坚 决地说道:“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这该你说 话了。……” 在她看来,整个生活就像被战火烧毁的城市——只剩下一堆灰烬和几个烧焦的 烟囱了。她所爱的人已经死了,亲人们也杳无音信。不久前,玛特辽娜收到丈夫谢 苗从萨拉托夫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顺便谈到,他曾经按照所指明的地址去过以前的 德沃梁斯克街,可是那里没有什么布拉文医生,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女儿到哪儿去了。 卡嘉好像一只缠磨人的小猫,现在只剩下两个疼爱她、喜欢她的人了——阿列克谢 和玛特辽娜。难道她还能拒绝他的什么要求吗? 度过了仿佛一世纪如此漫长而多事的年代,她早就应该变成一个因为流泪而眼 睛暗淡无神的老太婆了。然而,寒风却给她的双颊涂上一抹红晕,在羊皮短袄里她 感到仿佛有一股青春热力。这种青春不老的感觉甚至使她很恼火——难道心灵还没 有苍老吗?或者连这也不是真的? 玛特辽娜不止一次地跟卡嘉说:“是上帝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也只有上帝才能 把他们分开。”阿列克谢却一次也没有强迫她去听这种话。但是,有好几次他冒着 极大的危险,把卡嘉从实实在在的灾难中解救出来:就像一个男子汉为了保护自己 的女人所应做的那样。卡嘉不能拒绝他——她找不到为自己的忘息负义辩护的话。 但她希望这件事能尽量拖下去。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还是挺招人喜欢的——他那 粗犷、爽朗,仿佛永远沐浴着阳光的脸;他沉着而坚强,腰背挺直,胸膛宽阔,一 头浓发;危险时刻,他既勇敢又理智;对待卡嘉,他既会温柔地开开玩笑,又是亲 切、善意的。可是一想到终有一天她要成为他亲密的人,卡嘉就闭上了眼睛,整个 身子蜷缩起来,仿佛想躲进大车的干草里去。 一天中午,他们从大路上拐向一条小河边,小河在这个地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河 湾,里边露出残留的水磨的木桩和倒伏的芦苇。玛特辽娜去捡柴生火,卡嘉走到河 边刷锅。过了一会儿,阿列克谢也来到那儿。他把帽子和手套往草地一扔,挨着卡 嘉在河边蹲下,洗了一把脸,用皮祆的前襟擦了擦。…… “会把手冻僵的。……” 卡嘉把锅放在草地上,站起来。她的手冻得生疼,她把手上的水珠甩掉,也在 羊皮袄上擦着。 “我想,以前人们常吻您的手吧。”他紧张地说道,有点不怀好意,也有所期 待。 她神色泰然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卡嘉从来不知道自 己这种美的力量,她天真地认为自己长得漂亮,有时认为是非常漂亮的,她好像一 只抖擞着羽毛的小鸟(当淡红色的太阳在树干中升起,开始映照在银色的露珠上的 时候),喜欢引起人们的爱慕。但是,显示她的美丽的、现在迫使阿列克谢·伊万 诺维奇移开他那于巴巴、亮闪闪的目光的那种东西,她却始终没有体会。 “我对您说,手上要抹点油;我有一瓶葵花籽油在大车上,您的手要裂口子的。” 在他那粗硬鬈曲的唇髭底下,红润的嘴唇上又露出了原先那种冷笑。卡嘉松了 一口气,不过她不十分清楚,她不希望的那种事情这一次是多么近了。不知是因为 躺在摇摇晃晃的大车的干草上有点困了,还是因为草原上一片宁静,等玛特辽娜一 去捡柴,阿列克谢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蹲在河边的卡嘉。他来到那儿,像一个顽 皮的孩子,突然听到河边踏板上揭衣声,那是邻家的一个姑娘普罗茜卡把裙子掖在 腰里,露出白白的、迷人的小腿,在那儿洗衣裳,于是他就穿过牛蒡和荨麻,偷偷 地溜到她那儿,用鼻孔贪婪地吸着各种意想不到地令人陶醉的气息。但是,这并不 是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害怕了——要吓倒他是不容易的——而是卡嘉那平静而 美丽的眼睛的一瞥告诉他:那样不好,那样做不对。 即使不是在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上他都能控制自己,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却一直 在发抖,仿佛刚用力举起一块磨石。他从草地上拿起那只小锅,说道: “好,我们去煮粥吧。”他们朝大车走去,“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您结过两次婚,为什么没有孩子?” “这样的年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第一个丈夫不想要孩子,我那时 候也不懂事。” “过世的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也不想要吗?” 卡嘉皱起眉头,转过脸去,默不做声。 “我早就想问您。……您有丰富的实际经验。……这种美事儿你们怎么开始呢? 怎么,您丈夫,就是那两个新郎,吻您的手吗?他们说话转弯抹角吧?是这样吗? 这种事那些老爷们是怎么做的?” 他们来到大车那儿。阿列克谢使出全身力气把放在车上的一副换具扔到地上, 从大车底下拿出轭,用它支住车辕,把锅系在车辕的末端。…… “您出身于上层统治阶级,而我来自农民的火坑。……我们就这样狭路相逢了。 您没法再回到过去,那已经完了。还没有摧毁的,我们很快会彻底摧毁。……除了 找个新的当家人,您无路可走。……”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我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没有啊。……倒是我想得罪您,可是我的话不够用。我是一个农民……一个 傻瓜……哎,我真是个傻瓜,他妈的!……我看出来啦,看出来啦——您只等着赶 快逃走。……到国外去——那正是您的去处。……” “您怎么不害臊,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难道我做了什么事,让您这样责怪 我?……我感谢您救了我,这我永远不会忘记。……” “会忘的。……您看到玛特辽娜多么害怕人了吧?我也不相信人。从1914年起, 我就在血泊中打滚。如今人都变成了野兽。大概人以前就是野兽,可是我们不知道。 个个都不过在等待时机把别人彻底打垮。……我也是野兽,您没有看见吗?嘿,您 这只灰蓝色的小鸟!……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住在石头房子里,法语说得比您还棒— —帕尔顿,梅尔西[注]。……” 玛特辽娜抱着一抱干树枝和碎木片走来,把它们扔在吊在车辕头儿上的小锅底 下,留心地打量了一下阿列克谢和卡嘉。 “你不应该欺负她,阿列克谢,”她小声说道,“马饮过了吗?” 阿列克谢转身朝那几匹马走去。玛特辽娜动手把碎木片放到锅底下,说道: “他爱你。不管我给他介绍多少姑娘,他都不要。……我真不知道你们的事会 有什么结果——你们俩都为难。……” 玛特辽娜等待着卡嘉说些什么,可是卡嘉一声不响地把米、猪油拿出来,在地 上铺上一块苫布,切起面包来。 “你为什么不吱声?” 卡嘉切着面包片,把头垂得更低,泪水顺着两腮扑簌簌地流下来。 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肥沃草原是一个新区,它一直伸展到黑海和亚速海。就是 在这片荒原上,古时候那些又矮又胖、头发长长的西徐亚人曾骑着鬃毛纷披的小马, 在齐肩深的草里飞奔;希腊商人在可靠的保护下,从奥尔维亚跋涉到塔纳伊斯;那 些过着游牧生活的哥特人,坐着大马车,赶着成群的牛羊,在两个海之间游荡;大 批语言混杂的匈奴人家一群群蝗虫似的从中国北部边境闯入这里,造成那么巨大的 恐怖,致使草原许多世纪都荒无人烟;哈扎尔人支起阿尔美亚的条纹帐篷,从杰尔 宾特出发去侵占第聂伯河流域的俄罗斯领土;身穿花刺子模绸袍的波洛伏齐人,赶 着无数群马匹和骆驼游牧,一直到达斯维雅托斯拉夫的草原土城;后来,鞑靼的轻 骑部队又践踏过这片土地,并且集中起来去袭击莫斯科。 人潮退去,只留下一些古冢,有些古冢上还有脸庞扁平,两只小手叠放在肚子 上的石像。农民们开始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草原定居下来——有乌克兰人、俄罗斯 人、从顿河和库班河来的哥萨克和德国移民。这里的大村庄和无数小村庄都是新的, 没有祖传的习俗,没有自古流传下来的民歌,也没有茂盛的果园和有经济价值的水 域。这里是小麦产区,只有些平平常常的地主,他们对国外粮食的价格非常熟悉。 连古列亚伊一波列也是新的——这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小城市,沿着沼泽似的、常常 干涸的盖丘尔小河延伸开去。 从车站到古列亚伊一波列是一片七俄里的草原。罗欣雇了一辆敞篷四轮轻便马 车,把他送到了散布在牧场上的一个很大的集市。在这里,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跟 一个蛮横无理的乡下女人讨价还价要买一只烤鸡,她叉着双腿坐在大车上一堆运来 出卖的乡下土产上。那个没有能耐的女人死乞白赖地一会儿把自己的货物塞到顾客 的鼻子跟前,一会儿又从人家的手里夺过来,尖着嗓子骂着,而且转来转去,四下 顾盼,生怕别人从大车上拿来什么东西。那只烤鸡,她讨价要五个卢布,可是马上 她又不愿意卖钱,而只要一轴棉线。 “把我的钱拿走,傻瓜,”罗欣对她说,“你去买线嘛,那边有人走来走去在 卖棉线。……” “我没有工夫离开大车,把钱收起来,放下货物走开。……” 这时,他向一个留着额发、挂满武器的军人挤过去,那人正在集币上闲逛,手 里拿着两轴棉线摇晃着。他模模糊糊地瞅了一下罗欣,肿起的嘴唇微微动着: “不,我换酒。” 这样,罗欣就没能买到那只鸡。集市上多半实行这种纯粹原始形式的现物交换, 价值仅仅取决于需要:两个针可以换一头小猪,另外再加上一些东西;一条没有补 丁的呢子裤,卖主简直要喝顾客的血。几百个人在讨价还价,喊着,骂着,在许多 大车中间转来转去;在这儿,几个理发师坐在凳子上,或者干脆坐在车轮上,随身 携带着那套可移动的理发工具;快速摄影师把暗箱支在三角架上,五分钟就为顾客 洗出湿漉漉的照片;盲人小提琴手让听众围成一圈,不择手段地掏那些看得出神的 傻瓜的口袋。……一旦发生危险的枪击,所有这些人都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各 自的地方,四散躲藏,而这种枪击,在古列亚伊一波列,没有一个集日不发生。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在大车中间挤过去,在旋转木马旁边遇到一群游手好闲的 人;留着小胡子的人们,有的穿着骠骑兵的上衣,有的穿着水兵的短呢衣,有的穿 着骑兵的皮袄,身上挂满手榴弹和各种冷兵器、火器,神气活现地骑在不可思议地 弓着脖子、蹄子飞腾的木马上旋转着。“快点!快点!”他们中的一个人用严厉的 低音重复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正竭尽全力旋转着木马。两个手风琴手演奏着《小 苹果》,疯狂地拉动着风箱,仿佛要把马赫诺的自由民的那种豁达、剽悍的激情全 部装进里面去似的。“够了,下来吧!”那些等着轮班的人喊道。“快点!”骑在 木马上旋转的人却大声嚷着。有的人的羊皮高顶帽飞掉了,有的人狂喜地拔出马刀 挥舞着,砍杀着幻想中的坏蛋。这时候,站在周围的人扑上去,在飞转之中,将那 些骑马的人揪下来。于是,一阵骚乱,伴着刺耳的口哨声,拳头咚咚地捶着,接着, 木马又转起来,一批新的骑手双手叉在腰里,骑在翻着血红鼻孔的木马上。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看到这里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通情达理的人,就走了。他 在一个小贩那儿买了一块奶渣馅饼,一边吃着,一边顺着宽阔的鹅卵石街道大步走 去。必须保证自己有个睡觉的地方。他的钱已剩下不多,如果按照买馅饼花的钱计 算,那么他的钱连一星期也不够用。他心不在焉地不时看一眼那些商人的两层的砖 房子、杂货店、小铺、油漆的招牌,一面同样心不在焉地嚼着,寻思着:自从跳进 这野性的自由中之后,生活烦事已经不太使他感到心烦意乱了。 迎面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前轮左右摇晃着。他后面有两个军人,骑着马, 身穿契尔克斯军服,歪戴着羊皮帽。骑自行车的那个人又小又瘦,穿着一条灰裤子 和一件中学生制服上衣,从蓝底白边的学生制帽下面露出的直头发,几乎披散到肩 上。当和他走齐的时候,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十分惊讶地看到了他那张枯瘦不堪、 没有眉毛的脸,他也用专注的目光瞪了罗欣一眼。这时,车轮又摇晃了一下,他好 容易才稳住,他狠狠地皱起那仿佛烘烤过的、干巴巴、黄蜡蜡的脸,骑过去了。 过了一会,那两个骑马的人中的一个调转马头,快速地跑到罗欣跟前,从马鞍 上俯下身子,眼珠滴溜溜地打量着他。 “怎么回事儿?”罗欣问道。 “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 “我是什么人?”罗欣扭过脸去,避开强烈的大葱和劣质白酒味儿。“我是自 由人,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来。” “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来?”那个骑马的人威胁地问,“到这儿干什么?” “我到这儿来找我太太。” “找你太太?那你为什么把肩章撕掉?” 罗欣愤怒得直发抖,但还是尽可能平静地回答: “我想扯掉肩章就扯掉了,用不着问你。” “你回答得好大胆啊。” “你不要吓唬我,我可不是胆小鬼。” 那个骑马的人的眼珠子一个劲地在罗欣的脸上探视着,寻找着答案。突然,他 挺直身子那狭长的、扭曲得不对称的脸上掠过一丝厚颜无耻的讪笑。他用马刺碰了 一下马,就向骑自行车的人跑去。罗欣激动得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着。 但是,那三个人马上追上了他。那个戴学生制帽的骑自行车的人高声嚷道,那 声音久久停留在耳畔: “他不愿跟我们说,他会对辽夫卡说的。 那两个骑马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用自己的马从两边把罗欣夹在中间。骑自 行车的人走在前边,使尽一个醉汉的全身力气转动着脚蹬子。“走!走!”两个骑 马的人不断地吆喝着,逼使罗欣差不多在两匹马中间跑着。逃走,提抗议,都毫无 意义。他们在这条街上的一座砖房子前面停下来,那房子前面有一个用栅栏围着的 小花园。窗户上涂着白粉,门上面挂着一面黑旗,旗子下面的一块胶合板上写着: “马赫诺首领人民革命军文化教育部”。 罗欣是那样的恼火,以至于他不记得他们是怎样把他推进那座房子里,带他穿 过幽暗的过道,来到一间满地唾沫、垃圾,有一股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酸味的房间里。 马上进来一个油光发亮、满脸堆笑的人。因为肥胖,走起路来有点晃晃悠悠的,他 穿一件紧腰长外衣,就像外省的轻歌剧明星和讽刺歌手穿的那种衣服。 “喂,怎么回事?”他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边坐下,把上面的烟头拂去。 “首领吩咐我们盘问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坏蛋。”带罗欣来的那个歪脸的人对 他说。 “好,你出去吧,卡列特尼克同志。”(等那个人出去以后)“嗯,坐下。” “您听我说,”罗欣焦急地对那个笑眯眯的、穿着紧腰长外衣的胖子说,“我 明白我是落在反间谍机关里了。我要解释一下,我是什么人,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到这里来是为了……” “喂,对我感到惊讶吧,”那个穿紧腰长外衣的人说道,一点也没有听他说话, “我是辽瓦·扎多夫,你不要跟我撒谎,我要盘问你,你要回答。……” 在南方,大家知道辽夫卡·扎多夫的名字一点也不亚于马赫诺首领本人的名字。 辽夫卡是个刽子手,此人异常残忍,马赫诺好像是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劈了他,可是 因为他的忠诚,还是饶恕了他。罗败也听说过他,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浑身发冷。他 站在桌子前面。辽夫卡·扎多夫坐在那儿,头发鬈曲蓬松,满面红光,正在因为他 对一个人的威力和他所引起的恐惧而感到心满意足。 “喂,来聊聊吧。你是邓尼金的军官?” “是的,从前是。…… “从前是?嘿,嘿,嘿……你从哪儿来呀?” “我是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来到古列亚伊一波列的。我现在就给您说说……” “嘿,嘿,嘿……,你是从罗斯托夫来的,干吧要对辽瓦说是从叶卡捷琳诺斯 拉夫来的?……” “不是,我是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来的。” 罗欣急忙找火车票,刹时间他又感到一阵发冷——万一他把它扔掉了呢?火车 票原来在军上衣的口袋里,与一张揉皱的、褪了色的卡嘉的照片放在一起。他把车 票递给辽夫卡,辽夫卡把它摆弄了好一会儿,又拿到亮处仔细察看。不用说,车票 没问题,这可使辽夫卡有点为难。虽然,他已经拿定主意,连怎么判决都考虑好了。 可是,一张火车票把整个情况都改变了。辽夫卡甚至不再咧着嘴笑了,厚厚的嘴唇 厌恶地哆嗦着,他问道: “你把情报送到邓尼金的司令部去,为什么要在古列亚伊—波列下车呢?” “我没有送情报。我离开部队已经两个月了。我再也不干了。我把军人身份证 都撕了。我是作为一个自由人到这里来的。……” 辽夫卡那对乌溜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在这种没有丝毫的理性和人性的目 光下,罗欣竭尽全力以便能克制自己的激动,审慎地回答。于是,他开始讲(简单 明了地)迫使他开小差的原因。 “要是你还对我撒谎,坏蛋,”辽夫卡小声地打断他,“我要用所多玛也不曾 用来对待蛾摩拉的办法来收拾你。……” 他迅速地、用扒手似的动作从罗欣手里抢过卡嘉的照片。他像女性鉴赏家似的 微笑着,端详着那张照片,随后用手指弹了一下,问道: “这个母狗是谁?” “我太太。……我就是为了她来这儿的。……把照片给我。……” “它会放在你那流血的尸体上的,”辽夫卡用他那胖乎乎的、脂肪丰满的手盖 住照片。“喂,提供点情报吧。……” “我一句话也不再跟你讲!”罗欣嚷道。 “你会对我讲的。大家都在我这儿闲聊。”辽夫卡轻松地站起来,他像猫用爪 子一样照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的脸打去。这一下没有击中——打在了太阳穴上。 罗欣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敌人错误地认为,苏维埃共和国在他们的打击下,必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垮台。 但是,为了转为进攻,苏维埃共和国把一切发达的智力和科学,把人民的一切精神 和物质力量,都组织了起来。布尔什维克的军事计划在于:一切都服从于保卫任务, 一刻也不放松进行深刻的社会变革,大胆地在生活中灌输那些今后才能实现的原则。 其次,建立一支三百万人的红军;在北方要以防御作为掩护;向西伯利亚和南乌拉 尔发起攻势,而主要的、集中的进攻战役则针对顿河的克拉斯诺夫的哥萨克和北高 加索的邓尼金展开。 四面八方受到白军压迫的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已经建立了长达一万五千公里 以上的战线,最近,又增加了错综复杂的乌克兰战线。 在富饶的乌克兰,国内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茶。因为不久前这里被占领,以及 盖特曼的统治和地主的报复性复辟活动。此时,这里的居民产生了深刻分化。顿巴 斯的工人和矿工,缺少土地的农民和雇农,都倾向于苏维埃政权;富裕的农民和资 产阶级则害怕革命委员会、贫农委员会、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和粮食征集队,倾 向于独立的执政府和它的头子——彼得留拉。支持他的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这些 人对苏维埃革命一切重大问题的回答仅仅归结为一句话:“滚出去,该死的莫斯卡 理[注]!”像黑海一样宽大的灯笼裤、剃光的头顶留着一绺长发、哥萨克短上衣, 弯形军刀,这种古老的浪漫情调掩盖了乌克兰人民三百年来为争取独立而流血牺牲 的悲惨的历史事实。 彼得留拉推翻了盖特曼,在基辅与执政府坐在一起,宣布成立独立共和国,开 始与无产阶级革命作毫无希望的斗争。他有几个师,其中有转向他那方面的盖特曼 的扎波罗热一谢恰地方的哥萨克;有坚强的、守纪律的加里西亚人,他们相信与自 由乌克兰联合的古老梦想正在实现;还有各种以军事抢劫为生的流氓恶棍、亡命之 徒。但是,他不够精明,或者说不够狡猾,因为,除了花言巧语的文告、宣言之外, 他没有为分化的、骚动的乌克兰农民提供什么实际的东西。他没有后备力量。 12月,在波尔塔瓦地区的苏贾小城建立了乌克兰地下苏维埃政府。察里津军事 委员会主席派第十军司令员伏罗希洛夫到苏贾去参加政府。革命军事委员会也在苏 贾成立。 正规的乌克兰红军,早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前就在库尔斯克建立了,主要由逃避 审判和死刑的乌克兰农民组成,共有两个师,此时开始向西基辅方向、向南哈尔科 夫和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方向发动进攻。因为仅仅这两个师的兵力虽然是不够的,所 以打算得到游击队的支援。而在游击队之中,看样子要数马赫诺首领的部队最强大 了。 马赫诺正过着闲散浪荡的生活。他穿着袭击别尔江斯克以后弄来的一套学生制 服,骑着自行车跑遍全城,招摇过市,或者跟他的副官卡列特尼克一起,在手风琴 的伴奏下唱歌,在街上东游西逛,或者出现在集市上,脸色凶狠而苍白,到处寻衅 吵架,但是大家都躲避着他,知道他的手枪会轻易地从裤袋里飞出来。连那些神不 怕、鬼不怕的强悍的马赫诺士兵,看到他在旋转木马旁边,也会从木马上爬下来跑 掉。首领只好一个人与卡列特尼克一起旋转,一直玩得头昏眼花。 全古列亚伊一波列都在议论,说首领近来开始大量喝酒,可别因为狂饮而把军 队毁掉。但是,只有少数人猜测,他是在耍滑头。他狡猾、隐蔽,生命力极强,好 像一只经历过枪林弹雨的野兽。 马赫诺在拖延时间。这几天,他必须作出重大决定。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地区, 既没有德国人,也没有盖特曼以及扎波罗热—谢恰的哥萨克了,他曾经与这些哥萨 克交过手。地主们都四散逃亡了。小城市也都抢劫过了。新的敌人正从三方面逼近, 压迫他:志愿兵从克里米亚和库班,布尔什维克从北面,刚刚占领叶卡捷琳诺斯拉 夫的彼得留拉匪徒则从第聂伯河。他们之中哪一个更危险呢?应该把装载机枪的马 车转向哪边呢?必须当机立断,不能拖延。部队正逐渐减少,军心开始动摇。农民 出身的战士们说:“布尔什维克正要来乌克兰,真要谢谢啦,现在可以回家了,谁 要是还没有厌烦,那他就啪的一声在脑门上贴一颗红星。”军队的核心——“克鲁 泡特金黑色万人团”——都是些刀术高强的人,为了在马背上过放荡的自由自在的 生活,他们脱离了各种工作,这些人嚷道: “……要是首领想把咱们出卖给布尔什维克,咱们就在队伍前把他劈了,不就 完了。……你们瞧,彼得留拉已经占领了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可我们还一个劲地等 着。……吃了个净光,没鞋没袜,赤身裸体,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会到草原上跟狼 一起嗥了。……兄弟们,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去!” 乌克兰红军最高统帅的代表,水兵丘盖依,已经在古列亚伊一波列待了三天, 但仍然毫不动摇地等待着马赫诺清醒过来,和他谈一谈。这几天,从哈尔科夫来了 一位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无政府主义者同盟“警钟”的书记处书记,也打算同首领 谈谈。马赫诺军政委员会的委员们、当地的无政府主义者、他最亲密的顾问,不放 过一个可以抓住这位首领的机会,妒忌地警告他不要听任何人的话,要他保持个人 的最高自由。 马赫诺明白,如果他现在不作出坚决的、让军队满意的决定,那么他的事业、 他的荣誉就完蛋了。他面前只有两种选择:倒向布尔什维克,执行红军最高统帅的 命令,估计最后他会因为一意孤行而被枪毙;或者砍死那个代表丘盖依,在乌克兰 掀起反对一切政府的农民起义,可是这是不是适时呢?可不能出错呀!…… 这些想法是如此隐密,甚至透露给他的忠实走狗辽夫卡和卡列特尼克也是危险 的。这些想法使他感到心中憋闷。军队在等待着。代表丘盖依和那个小老头,从哈 尔科夫来的举世闻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也在等待着。马赫诺喝着酒,可没有失去理 智:他在故意装糊涂、胡闹,可是他的眼睛很锐利,耳朵很灵敏,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看得见。愤怒在他心中沸腾。 马赫诺吩咐把那个自称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来的、穿军官大衣的陌生人抓起来, 带到辽夫卡那儿去,很快他自己也来到文化教育部,推着自行车走进了审讯室。辽 夫卡·扎多夫随手打了罗欣一下,就坐在桌子旁边,把一个拳头放在另一个拳头上, 把下巴颏儿支在上面。马赫诺打量了一下倒在地板上的那个人,放好自行车,说道: “你怎么收拾他的?” “啊,我只是摸了他一下。”辽夫卡回答。 “傻瓜!……把他打死了吧?” “我又不是外科医生,我怎么知道?……” “审问过了?”(辽夫卡耸耸肩膀)“他是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来的吗?他说 了些什么?他是不是邓尼金的情报员?” 马赫诺盯着辽夫卡,目光是那么专注,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使得辽夫卡的眼睛 在眼皮底下无精打采地转动着。 “他肯定有情报。……情报在哪儿?你在与死神开玩笑。……” “我还没有来得及呢,才开始,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谁知道这个混蛋 会这样脆弱。……” 这时候,罗欣哼哼起来,蜷起了膝盖。辽夫卡高兴地说: “嘿,他在发神经?” 马赫诺又推起了自行车,看见桌子上那张卡嘉的照片。他一把抓起来,仔细端 详着: “从他身上弄来的?这是谁?他老婆?” 像所有意志坚强、思想集中、生性多疑、生活经验丰富的人一样,聂斯托尔· 伊万诺维奇有极好的记忆力。他马上记起了卡嘉的第一次出现(那时候他强迫卡嘉 为他修指甲),阿列克谢·克拉西尔尼考夫的说情,以及别人告诉他的关于这个漂 亮女人的一切情况。他把照片塞进口袋里,推着自行车要走,随后又停了停——此 时罗欣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生气,嘴微微张开。 “把他带到我那儿,我要亲自审问他。……” 在这些闲散浪荡的日子里,一个不可动摇的念头在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的头 脑中形成了:必须率领军队向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进军,以强攻夺取它,然后在城市 杜马上空升起无政府主义的旗帜。这样的虏获定会鼓舞士气,团结军心。叶卡捷琳 诺斯拉夫很富庶——它生产的布匹和各种什物足够全省使用,这样就可以在各村从 车皮和敞篷马车上扔下一匹匹呢子、印花布,卸下一锨锨沙糖,把各种钢带、花边、 袜子、皮鞋抛给姑娘们:“农民们,这是马赫诺首领给你们的礼物!这就是给你们 带来的自由制度,没有政权,没有地主和资本家,没有苏维埃和肃反委员会。……” 其余的一切都还没有解决。现在,他瞧了一眼卡嘉的照片,突然找到了解决办 法——如同木偶戏中的小丑,跳到了他面前。这些在他心里得意洋洋地跳动起来, 但他一点也不露声色。……他骑上自行车,经过一条街道,来到了一幢长长的、窗 户很大的房子,房子前面有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以前这是一所学校,现在司令部 就设在这里;他和他的副官们占用一间屋子。 过了一个小时,罗欣被带到他那里。辽夫卡走在前面,马赫诺的一个士兵跟在 后面,此人歪戴着一顶用神父的大衣领于改做的、有黑带子的烷熊皮帽,他用手枪 的枪口抵着罗欣的后背。马赫诺坐在一张印花布面的小沙发上,那沙发破得已经露 出了弹簧。 “这是干什么?”他高声喝道,“你们在扮演警察、扮演沙皇宪兵是不是?把 武器放下来!出去!”他仰起枯瘦的蜡黄脸,朝那个士兵点了一下头。(那个人拖 着橐橐响的破皮鞋,立刻跑到门外去了)马赫诺从沙发上站起来,握紧他那干瘪瘪 的拳头,朝着辽夫卡的脸、嘴巴、鼻子打了起来。 “刽子手!刽子手!”他尖叫着,“酒鬼!梅毒病人!你败坏了我的思想,败 坏了我的名声。” 辽夫卡·托多夫非常了解首领,没等他的愤怒充分发泄,就把头缩进肥胖的肩 膀中,用双手遮挡着打击,退出门外,随后关上了门。 马赫诺摘下帽子——他的额头汗涔涔的。他又坐在沙发上。他活像一个狂热的 见习修士,就只差一串念珠。 “请坐,”他挥动了一下长长的手臂,给罗欣指着一把椅子说道。“如果您被 枪毙了,那同样是一种耻辱,侮辱人的尊严就是耻辱。请抽支烟吧。您是情报员?” “不是。”罗欣声音低沉地答道,他微微一笑,拿了一支烟。 “是志愿兵军官?” “我开了小差。我和这种差事一刀两断了。反正您也不相信我——我说又有什 么用呢。……” “人们没有对我撒过谎。”马赫诺用一种尖细、独特的声音说道,那声音很难 用音符记录下来。罗欣觉得这种声音活像老鹰叫。“人们没有对我撒过谎。”他又 重复了一句,他那干涩的、一眨不眨的眼睛表露出那样一种意志优势,叫人难以朝 这双眼睛觑视。谁要想忍受这种目光,那他的眼泪就会流出来。而罗欣毕竟还是忍 受住了。刚才挨了一顿打之后,他的头痛得要裂开,可是他克制住这种痛楚,竭尽 全力准备应付这最后的战斗。 “如果您需要有关志愿兵的情报,那就问吧。不过我的情报已经过时了。两个 月之前我就休假了。今年春天,我走错了一步,为此,我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您打算枪毙我。……因为我的错误,现在或者以后,反正我免不了要吃那颗子弹。……” 一星幽默的火花在马赫诺的眼睛里闪现,随之又消失了。……“他不相信,……” 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纸烟放在桌子边上,两手往腰带上一插, 心想:“你等等,看我说什么。……” “首先,我是怎样落入白军阵营的?我落入其中,正像一个苹果滚到山坡下一 样。这没有什么。……我们是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就是说,是社会的精英,除了其 它一些令人快慰的书籍外,我们还读过米哈依洛夫斯基[注]。康德、克鲁泡特金[注], 甚至倍倍尔[注]的著作。我记得,就在这样的谈话中,曾经与阿列克赛·鲍罗沃依 [注]一起,度过了不止一个不眠之夜……”(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提到这个名 字,马赫诺的眼睛立刻变得模糊起来,好像发傻似的,但不过是一瞬间,不会更长。) “我们曾经满怀热烈的期望。于是发生了二月革命!结果呢,一切都令人垂头丧气: 我们看到的不是美好的节日,而是满地葵花子皮的林荫道,还有水兵、灰不溜秋的 士兵——这不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而是一摊烂泥,一盘没有放盐的黑麦粥。 马赫诺在沙发上乱动起来,突然,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就用双手抱起瘦削的膝 盖,就像春天郊游时那样坐着。他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种像狗一样的专注的神情。 “知识分子好像觉得无事可干。而在10月里,我们就像小猫一样被抓住后脖颈 扔到了臭水坑里。……其实,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志愿兵就是全俄罗斯的 臭水坑。其中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建设性的、甚至修复性的东西。它只会破坏, 甚至是非常严重的破坏。可错呀,这些我明白得太晚了。……然而我高兴的是,我 还是明白了。……这样一来,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的、就自然 而然地称呼起他的名字和父名来。)“我就不应该再活下去,而且我也不想再活下 去了。……可是还有一个人……对我来说比一切哲学更珍贵,比我的良心更珍贵。…… 这又阻止了我。 “就是这个吧?”马赫诺突然问道,把照片拿给他看。 “对,就是这个人。” “您拿去吧,我不要。 罗欣把卡嘉的照片藏到军上衣的口袋里。他拿起烟斗,点上抽起来。他的手没 有颤抖。他的讲述也没有离题。 “我把军人身份证撕成了碎片,按照她的踪迹找到了这儿。既然我又抓住了生 命,那就又要提出我的哲学和思想了,因为我们不是墨守成规的人。……我惟一可 以接受的东西……十分抽象,当然,十分抽象。……这就是绝对的自由、野性的自 由。……即使它是不明智的、不可能的,可是……应该为某种最高的幻想去死。” “还是把情报给我吧,您把它藏在哪儿?”马赫诺小声说道。 罗欣的话突然中断了,他扭过脸去,无力地、绝望地摆摆手。马赫诺好一会儿 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突然,他跳起来,开始在屋角的一堆东西——武器、马鞍、 挽具、纸包中乱翻起来。……他找出了几筒罐头、两瓶酒,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 随后转动起了,把一听沙丁鱼罐头的盖子弄下来。 “我让您当参谋,”他说:“您太太在第六连,在克拉西尔尼考夫那儿,在普 罗赫拉德村。……布尔什维克的代表马上就要来了。让他以为我正在与志愿兵勾结。 您的任务就是混淆视听。明白吗?您会玩牌吗?” 这一回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可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只是眨巴眼睛,甚至不想 弄明白,这整个情况是怎么变化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马赫诺把沙丁鱼罐头 上的起子弄断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有几十个刀刃的螺钿小刀,用它继续打开菠 萝、法国馅饼和龙虾罐头,屋子里散发着这些东西的强烈气味。 “我随时都可以枪毙您,可是我想利用您一下,”他说,好像在回答罗欣思想 上的惶惑。“您是参谋人员还是前线战士?” “世界大战时我曾在艾维尔特将军的参谋部。” “现在您就在马赫诺首领的参谋部吧。……在沙皇时代服苦役的时候,他们抓 住我的头和脚把我举起来,扔到砖地上。……人民的领袖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懂 吗?” 地上那堆破烂中间有一个黄盒子,里面的电话机响了起来。马赫诺蹲着,用鹰 一样的声音对着话筒嚷道: “我正等着他,我正等着他!” 代表丘盖依是个慢条斯理的人,身体很健壮,穿一件水兵的短呢上衣,虽然破 旧,却很整洁,一顶水兵帽推到后脑勺上。他坐在那里,把牌打开,可是又叫人无 法偷看,一双突出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注视着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的每一个动作。 他那颧骨突出的、留着黑唇髭的呆滞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那张走了形的椅 子在他的重压下不时吱吱作响。看来,只要把他穿着水兵裤的、裤脚塞在又矮又宽 的靴筒里的双腿盘起来,让他坐在喉头鼓起的七条铜蛇下面,这样,就可以向他祈 祷了。 他们在玩“山羊”,这种游戏是在前线发明的,为的是让人们在笑声和戏谑之 中忘掉伤痛和恐慌。自从客人一进来,马赫诺甚至都没有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也没 有握手,就提出要赌“九点”(说他请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发牌那么快, 连眼睛也看不过来,随后一张一千卢布的纸币扔在桌子上,用一个龙虾罐头压住。 可是丘盖依拿起自己的两张牌,也放在那个罐头下面。 “你害怕了?”马赫诺问。 丘盖依答道: “我不玩赌钱的。我们还是玩‘山羊’吧。” 马赫诺在桌子底下拿着牌,他靠着椅背坐着,背朝门口,身后有一块空地方 (丘盖依马上就注意到了)。他左手坐着罗欣,右手是列昂·切尔内依,就是那个 “警钟”同盟的书记处书记。他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年纪不好确定,又矮小又干瘪, 鸡胸里仿佛连肺也没有,只会让人认为,这个人只靠一口气活着。他那皱巴巴的上 衣上满是头皮屑和白发,他心不在焉地把牌展开,让大家都看见了。 他到这儿来,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与丘盖依进行一番激烈的斗争,丘盖依企图篡 夺马赫诺和他的军队的权力——这件事充满无限可能性。本来列昂·切尔内依的思 想集中起来,如同装在铁盒子里的炸药。可是他没有同这个布尔什维克展开大决战, 反而不得不跟他玩“山羊”,这可使他感到有些为难,因此他不是出错牌,就是把 牌掉在桌子底下。他已经连续四次当了“山羊”。“你这个脑袋,你这个脑袋,真 臭啊!”马赫诺对他嚷着,只是脸的下半部分在笑。 每一局之后,马赫诺总是用猴子似的动作伸手去抓酒瓶,把酒倒在茶杯和酒杯 里,并且注意让大家喝得平均。桌边的谈话都是些最无关紧要的事,仿佛真的是几 个朋友聚在一起,在消磨一个阴雨的晚上,那时候,雨水打在黑洞洞的窗户上,风 潜入屋前光秃秃的白杨树中间,摇撼着它们,像魔鬼一样,呼啸着,哀号着。 马赫诺在等待着时机。丘盖依也在平心静气地等待着,特别是他根据主人的一 些暗示,得知桌旁的第四个人,那个沉默寡言、彬彬有礼,头发花白,有黑眼圈的 人,是邓尼金的军官之后,他就准备应付一切意外事件。看来,首先发火的肯定是 列昂·切尔内依,他已经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忙乱地把它团成一团,每喝完一 杯酒,就把它捂在鼻子上和眼睛上。这事果然发生了。 “还在巴黎的时候,我就同你们布尔什维克开始了争论,”他唠叨地说道,把 摊开的牌朝着丘盖依那边挥了一下。“争论还没有结束,谁也没有证明列宁是对的。 建立工农的国家代替封建资产阶级有国家!……但这仍然是国家,是国家!是用一 个政权代替另一个政权。脱下了老爷的长袍,穿上了农民的粗呢外衣。他们将有一 个没有阶级的社会呢!” 他鄙夷地笑了笑,把手帕按在干燥的嘴唇上。丘盖依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流露出 来,他只是盯着那罐龙虾,把它挪近一点,在里面挑了一大叉子,说道: “那么您有什么建议呢?我很感兴趣。是秩序之母——无政府主义吗?” “破坏!”列昂·切尔内依冲着他恶狠狠地低声说,因为喝酒,都呛得说不出 话来了,他那几绺花白胡子像看家狗的胡须一样扎煞着。“破坏整个罪恶的社会! 无情地破坏,直到夷为平地,荡然无存……从那可恶的种子里不再重新生出国家、 政权、资本、城市、工厂。……” “谁生活在你们那空空如也的地方呢?” “人民!” “人民!”马赫诺向丘盖依探出身子,嚷道,“自由的人民!” “要是从喊叫开始,”丘盖依说,“那么就势必用枪击结束。”他拿起酒瓶, 给大家斟上。(列昂·切尔内依把自己的酒杯推开,酒洒了出来。)“说摧毁就摧 毁,这事儿并不难。可是,你们以后打算怎么生活呢?” 列昂·切尔内依抢在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前面答道: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可怕的、彻底的、无情的破坏。为此,我们这一代人 要付出全部精力、全部热情。您被俘虏了,水兵,被平庸、怯懦的思想俘虏了。国 家被破坏之后,人民怎样生活?嘿嘿,他们怎样生活?” 马赫诺马上回答他: “在这方面,我们有分歧,切尔内依同志。我不破坏小企业,我不破坏劳动组 合,我也不破坏农民的产业。……” “这说明您和这个布尔什维克一样,是个胆小鬼。……” “为什么?你不要责备他胆小,”丘盖依说道,朝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赞许 地递了个眼色(马赫诺那枯瘦的脸红得像火烤的似的)。“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 从来不吝惜自己的血,这是人所共知的。……你好好地活着吧,我们不会把他交给 你们的。……为了他我们准备打一架。” “打架?动手吧!试试看!”列昂·切尔内依说道,显得出乎意料的平静,腮 帮上那几绺胡子也平伙下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贪婪地吃着馅饼。丘盖依斜眼看了 看罗欣——他漠不关心地抽着烟,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聂斯托尔·伊万诺维奇龇着 大黄牙,无声地笑着。“显然,这是狼狈为奸。”丘盖依心想。椅子在他身子底下 又吱吱响起来。除了必须完成最高统帅的指示——说服马赫诺采取联合行动,首先 对付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以外,丘盖依有一切理由担心,如果同这个大概啃过不 止百十本大部头著作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争论失败了,肯定会给他做严重的组织结论。 他也不喜欢那个一言不发的邓尼金的部下,凭那副嘴脸就看得出来,他也是个知识 分子。丘盖依当然不相信他是首领的参谋部人员。 他把帽子往后脑勺上紧紧地扣了扣。 “我向您提个问题。” 列昂·切尔内依含着满嘴东西,说道: “请吧。” “列宁同志说,半年之后,红军将有三百万人。列昂·切尔内依,您能够在这 样的期限内动员三百万无政府主义者吗?” “我深信不疑。” “要知道。您有为达到这一目的而设置的机构吗?” “这就是我的机构。”列昂·切尔内依用叉于指了指马赫诺。 “很好。那么我们就集中在这个人身上。就是说,您要供给聂斯托尔·伊万诺 维奇三百万战士的武器和弹药,自然,还有装备、粮食、饲料。这样一支军队,仅 马就需要五十万匹。要知道,这些您都有吗?” 列昂·切尔内依把空罐头盒推开。他的额头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皱纹。 “听着,水兵,您用数字吓不倒我。您那数字后面一无所有,只是些妄想用腐 烂的线去缝补这个已经撕得粉碎的俄罗斯的可怜的企图。隐蔽的民族主义!红军有 三百万士兵!吓唬人!即使你们动员三千万,真正的、神圣的革命也照样会从你那 几百万佩带着红星的农民私有者旁边通过。……我们的军队,”他用小拳头捶了一 下桌子,“是整个人类,我们的弹药是人民的神圣的仇恨,这些人民再也不愿意忍 受任何形式的国家,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无产阶级专政。……太阳、大地和人! 而且,从亚里斯多德到马克思的一切著作都要燃烧成一堆巨大的篝火!军队!五十 万匹马!你们的想象力不会高于一个上士的小胡子。我把那些东西送给你们。我们 要把十五亿人武装起来。只要我们有牙齿、指甲和脚下的石头,我们就会击溃你们 的军队,就会把文明,把你们手忙脚乱地抓住的一切一切,变成一堆废墟,水兵。……” “哟,这个小老头倒是挺轻松。”丘盖依心想,同时注意到,马赫诺起初全神 贯注地挺直身子,这会儿肩膀搭拉下来了,红晕也从他那塌陷的腮帮上消褪了:他 对自己的导师感到不理解,这位导师真是离谱了。 这时,丘盖依说: “我还有第二个问题请教您,列昂·切尔内依。……” “嗯,说吧……”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话,就是说你们的总动员还没准备好。但是每种事情都需 要一个导火线:炸弹需要雷管,篝火需要火柴。你们的导火线指望什么呢?你们的 这些干部在哪儿?马赫诺首领吗?”(列昂·切尔内依的限珠滴溜溜地乱转——他 在寻找诡计。)“不错,他的军队很能打仗,但是,无政府主义所占的比例并不大。 这不是你们的军队。” 丘盖依朝马赫诺斜觑了一眼——看他有没有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手枪,可是他却 平静地坐着。列昂·切尔内依轻蔑地微微一笑。 “我们的谈话到了这种地步,使我不得不教您一些初步知识,水兵。” “很愿意领教。” “强盗帮——这就是我们的导火线,这就是我们的干部!……抢劫——这是人 民生活最荣耀的表现。……这一点你要知道!强盗——是一切国家体制的不妥协的 敌人,包括你们的社会主义,亲爱的。……人民的生命力的证明就表现在抢劫之中。…… 强盗——是毫不妥协的、桀骛不驯的、为破坏而破坏的人——这就是真正的、人民 社会的要素。头脑清醒清醒吧!” 当这些思想激烈爆发时,马赫诺踮着脚尖走到门口,把门稍稍打开一点,向走 廊里张望了一下,又回到桌子旁边。这会儿,罗欣好奇地端详着这个古怪的老头— —他是不是在愚弄人? “我看到,您在眨巴眼睛,水兵,您感到震惊,您的高尚品德被激怒了!”列 昂·切尔内依嚷道,“要知道,我们已经折断了我们的笔,我们已经把墨水从我们 的墨水瓶里倒掉——让鲜血流淌吧!时候已经到来!语言正在变化为行动。谁要是 在这个时候也不理解抢劫作为一种自发行动的深刻必要性,谁要是不同情它,那么 他就被抛入到革命的敌人的阵营。……” 马赫诺眯缝着眼睛、啃起指甲来。罗欣想:“不,这老头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丘盖依靠近桌子,把胳膊肘放在上面,竖起一个手指头,以便让列昂·切尔内依集 中注意力。 “第三个问题。很好,就算您动员了这些干部。他们也做了自己的工作。把一 切都翻了个个。……可是,这种混乱早晚会结束吧?会的。那些强盗——按我们的 说法是土匪——都是些被纵容坏了的人,他们不会干活。他们也不干活。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好拿,他们就拿什么。那么,怎么办呢?别人又要为他们干活吗?不会 吧?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劫,可以破坏了。那么,留给你们的,就是把这些土 匪赶到峡谷里去,结果了他们的性命,是不是?请回答我这个问题。……” 屋里一片寂静,仿佛所有交谈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丘盖依那竖起的、指甲弯 曲的手指上。列昂·切尔内依站了起来——那么矮小(坐着的时候显得还高些), 而且,像哲学思想一样铁面无情。 “枪毙他!”他说,转向马赫诺,并且向丘盖依那边一甩手。“枪毙他。…… 这是个挑拨分子。……” 马赫诺立刻跳到门旁屋内那块空地上。丘盖依急忙用指甲抓了抓挂在短呢上衣 底下的毛瑟枪。罗欣后退着离开桌子,他绊了一下,就坐到沙发上。但是,武器没 有掏出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武器一掏出来,就会开火。马赫诺紧张得两眼闪闪 发光。丘盖依用教训的口气说道: “不体面啊,老爷子。……采取这种毫无意义的手段,这不是争论,……说我 是挑拨分子,为此,您应该知道得到的这是什么!……”(他伸出那样一个大拳头, 吓得列昂·切尔内依的脸都痛苦地抽搐起来。)“看到您那虚弱的胸脯,我就不回 敬您了。……老爷子,说话要小心啊!……” 这一次,马赫诺又没有袒护他的导师。列昂·切尔内依蜷缩起身子,仿佛要躲 藏到他那几绺胡子里面,抓起那件海狸皮领子已经磨破的大衣和那顶同样破旧的丝 绒便帽,穿戴好就走了,大丈夫似的承受了这次失败。 “喂,我们还继续聊吧?”马赫诺说道,他回到桌子旁边,抓起酒瓶。“罗欣 同志,到值星官那儿去,让他给你找个空床位。” 罗欣敬了个礼,走了出去,在门外他听到马赫对丘盖依说: “这些人说‘马赫诺首领’,那些人说‘马赫诺首领’,咳,你有什么话要对 马赫诺首领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