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直到2月间,卡恰林团得以短暂喘息的时候,《强盗》才上演了。严寒和暴风雪 中的长途行军,那时候前面没有暖和的宿营地,只有乌云底下透射出来的阴沉的余 晖,想在筹火旁边烤烤冻僵的身体,可是在积雪覆盖的草原上连点本片也找不到; 连接不断的战斗,清晨的警报,与哥萨克人凶狠的短暂的搏斗——所有这一切都已 经落在了后边。马蒙托夫和他那受到重创的各团的残部已远在顿河以外。他的军队 逐渐消失了。人们再也不相信他:他在对察里津的三次进攻中,白白损失了几万名 顿河军的精华。 卡恰林团没有经过战斗,就占领了一个很大的、愿意归顺的镇子。大家都很高 兴——吃得饱饱的,睡得暖暖和和的。眼前就是春天,那时候,拖延已久的战争也 许就要结束了。 一个半月的艰苦行军弄得达莎精疲力尽,因此她从来就没想过再搞这出戏。演 出的器材都丢失了。剧团中的几个人负了伤,就连剧本也丢了。达莎一心想哪怕只 有几个晚上跟伊万·伊里奇暖暖和和地待在一起,坐在他身旁,不说也不想,在炉 灶底下那只蟋蟀的彻夜不眠的歌声中,消磨这黄昏中的温馨的宁静。 内衣要洗洗、补补,伊万·伊里奇的毡靴要送去缝一缝。她自己也要稍微整理 整理,否则,丈夫和世上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要忘记她是个女人啦。第 一天晚上,达莎和阿格丽彼娜洗完澡,在结了冰的水洼上走着,轻微的寒风吹拂在 热呼呼的、冒着汗的面颊上——感到真幸福啊!她和阿格丽彼娜摆好茶炊,准备好 了晚饭。伊万·伊里奇和伊万·高拉也洗完澡回来了,四个人坐在桌子旁边——男 人们高兴地哼哼着,——白菜汤多么香啊!茶炊里冒出来的气味多么好闻啊!伊万 ·高拉说道: “瞧,伊万·伊里奇,这就是工作之后的休息……” 可是达莎不能休息了。第二天,伊万·伊里奇回来之前,阿尼西娅拿着一本书 ——席勒的作品集——来了,她显得既稳重又严肃,抬起那充满幻想的眼睛,说道: “我很苦恼,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也许我是变坏了。……所有的人 都像个人样,可我却变坏了。这一点我从小就显出来了。……噢,后来,当然,我 很早就出嫁了,有了孩子。……再就是我的不幸发生了。……我才24岁,达丽娅· 德米特里耶芙娜。战争结束后,我到哪里去呢?和一个庄稼汉住在一间茅草房里, 望着那空荡荡的大草原?现在当我看到。听到这一切之后,我就需要另外的东西了……” 阿尼西娅的胸脯在军大衣底下挺起来,眼睛半闭着。 “这本书我全看完了,就是在战斗中我也没有丢开它。……也许我觉悟不高, 愚昧无知,没有受过教育,但这些都可以补救。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的心 里有多种多样的声音。……关于我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关于别人,我却知 道。……我哪怕能够讲一讲那个伯爵小姐爱密丽亚也好,我一想到这个就热泪盈眶。…… 要是她能活生生地从这本书里站出来有多好呀!故去的沙雷金也对我这样说过。……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今天我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在一所学校里,能容纳下三 百来人。……这里有木匠,还可以弄到一些木材和粗麻布。……我们为什么不把 (强盗)演一演呢?我们还记得自己的角色。……今天小伙们还提到:大家要痛痛 快快地笑一笑。……” 伊万·伊里奇回来了,自然,他十分赞赏:“这个主意非常好!我们要在这儿 停留一星期。……对小伙子们来说,这可是个大喜事!……”伊万·伊里奇是个了 不起的人——什么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朝气勃勃的劲头:只要达莎在他身边,那 么,我们就开足马力向着幸福飞驰。……就像很久以前那些蔚蓝的、有风的6月的日 子里在轮船上一样…… 这样一来,达莎就不能在黄昏时分谛听爱人的心跳,不能像猫那样小心翼翼地 悄悄接近他那隐秘的思想了。……可是,他有没有秘密呢?然而这秘密与你有什么 相干,达莎?伊万·伊里奇实在是个慷慨的人,他所有的东西直到最后的一切,你 都拿去吧。……他那因严寒、风霜而变得粗糙的脸,像太阳一样质朴。……唉,要 是在达莎那瘦弱的身体的柔和的黑暗中育孕着一个美好的生命,来自他肉体的肉体, 那么一切将会是另一种样子…… 剧团开始排练了。这简直是活受罪!达莎默默地流着泪,演员们都不好意思互 相看对方的脸。大家都变得粗俗、生硬,连声音也变得冷漠了。……还是萨波什科 夫帮了忙——他做了一个戏剧的起源的报告,在报告中他证明说,甚至是某些飞禽 走兽也具有戏剧的特性。比如说会捉老鼠的狐狸,它捉住一只老鼠,就会在小狐狸 面前跟它作真正的表演:跳跃,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用后腿走路,摇晃尾巴…… 剧团振作起来,事情也渐渐地进行得顺利了。在学校里搭了个台子,又在麻布上涂 抹了一番。还摆放了一些油灯做脚灯。行军中丢失的燕尾服和大礼服——这些还是 伊万·伊里奇在林子里的时候从一个过路的律师那儿征用来的——又出人意料地在 行李中找到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太阳刚一落山,一个红军战士就骑着炮兵的一匹灰马在镇 上走过(这是伊万·伊里奇的主意),吹起铜号,喊叫起来:“公民们,同志们, 席勒的《强盗》开始演出啦!……” 全镇的人都向学校跑去。人们朝台阶和礼堂的入口蜂拥而上,弄得人们瞪着眼 睛挤向那里,帽子没了,扣子掉了。……那些没有能够挤进去看演出的,也没有惋 惜多大一会儿。一弯新月,悬挂在镇子上开春之前那深邃的天空中。前面响起了悠 扬的手风琴声。红军战士唱着他们喜爱的歌曲,那些不久前才归顺的哥萨克妇女听 了感到很惊奇:“一个天使在午夜的天空中飞翔……”人家彼此熟悉了,于是就开 起玩笑来:“眼里是柔情,嘴上是亲吻……”而且还有这样的话:“军人结婚可不 是打喷嚏,可以等一等。” 当观众认出那个化装成老头、披着用麻絮做的头发、穿着用神父的法衣改做的 肥大衣服的就是红军战士万尼亚的时候,礼堂里起初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 他呀!”人们喊叫着,“加油啊,万尼亚,不要怕。……”接着,一个人迈着一种 特别的、缓慢的步子,从侧幕的帐子后面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一件又肥又大,还 有两个尾巴的衣服,一双女人的长统袜,牙齿忑在外面,眼睛瞪着,像蛇一样嘶嘶 地说道:“爸爸,我在这儿,您忠实的儿子,弗朗茨。”这时候,观众马上就认出 这是库兹玛·库兹米奇,于是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达莎躲在后台,抓着太阳穴,对萨波什科夫反复说着: “这下可完了,这是巨大的失败,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然而演员们克制住了全场这种欢乐情绪。观众认出了所有的人,于是开始听起 来。拉杜金走到那些烟气腾腾的油灯跟前,油灯从下面照耀着他的大脸,脸上粘着 用羊毛做的胡子和非常弯曲的眉毛,他的两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以致于律师那件黑 色大礼服都要撑开了,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但愿我能够召唤整个大自然——空气、大地和海洋都来参加起义,用战 争升向这个卑鄙的豺狼……” 这时,观众已静下来,明白了这出戏的倾向性是什么。 布幔没有换,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布置。每一场开始之前,谢尔盖·谢尔盖耶 维奇就从幕布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微笑,仿佛他知道什么特别的东西似的,他宣 布道: “第三场。穆尔伯爵的豪华府邸。花园里的芬芳飘进窗户。美丽的爱密丽亚坐 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那被油灯照耀着的脸隐去了。幕拉开了。谁也不想指认出,这穿着宽大裙子, 披着华丽的头巾——用一条三角巾在胸前扎住——面色排红,头发鬈曲,大大的眼 睛仿佛占据了整个脸盘的愤怒的美人,就是二连的阿尼西娅·纳扎洛娃。 她低声说起来,声音颤抖着,好像在唱歌,还冲着弗朗茨用小拳头捶了一下桌 子:“从我这里滚开,坏蛋!……”戏剧发展下去,就如同小时候,经常是在冬天 晚上,老爷爷讲的一个神话,你坐在暖炕上,耷拉着脑袋,听着…… 库兹玛·库兹米奇最怕爱密丽亚打他的耳光那一段。尽管她爱幻想,但她的手 毕竟还是红军战士的手。库兹玛·库兹米奇小声对她说:“轻点。……”而她却由 衷地说:“啊,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诽谤者!”她抡起手臂,仿佛过去生活的全部痛 苦都集中到了她的手上,打了过去,库兹玛·库兹米奇一下子就被打到后台去了, 可是谁都没有笑。观众中有人喊道:“揍得对!……”于是大家鼓起掌来,因为每 个人都想把那个坏蛋揍一顿。 然后,她从脖子上扯下那串项链,把它扔掉,踩着,说道: “你们去披金戴银吧,阔佬们!你们在豪华的筵席上吃个够吧!在柔软、淫荡 的卧榻上让你们的四肢舒服去吧!卡尔!卡尔!我爱你。……”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拉开幕布,笑眯眯地、意味深长地说:“休息。……” 阿尼西娅走到后台达莎面前,紧紧依偎在她身上,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微微地打着 冷战,说道: “不要夸奖我,不要,不要,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以后,戏剧就顾其自然地发展下去。演第一幕的时候,演员们浑身是汗,这会 儿,他们那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憋紧的嗓音也变得富有人性了,即使没有听清谢 尔盖·谢尔盖耶维奇那咝咝、咝咝的小声提词,他们也不在乎了,他们会毫不窘迫 地自己编造一些词句,这些词句比席勒的原作更尖锐有力,不管怎样,反正使人更 容易领会。 观众对这个戏非常满意。捷列金和政委并排坐在第一排,有好几次眼泪夺眶而 出,伊万·高拉觉得应该克制一点,就用鼻子大声地呼哧着,就像顺利地完成了一 次军事行动的时候那样。尤其感到满意的是那些演员——他们不愿意脱下衣服,不 愿意卸妆,只好再演一场,全然不顾公鸡已在镇上到处啼叫了。 娱乐结束了。歌声和手风琴声已经沉寂,只是有的地方,传来呼呼的关门声。 公鸡也不再叫了。全镇进入了梦乡。阿尼西娅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旁边是拉杜金, 军大衣披在一个肩膀上——他仍然觉得热呼呼的。 “是啊,阿尼西娅,是啊,真是奇怪。……你裹着你达层外壳,你的军大衣, 在这儿走着,可是我透过它看到了你的心。……寻常的话是不合适的,我也不想跟 你说那样的话……” 他们走到了镇子的尽头,走到了远处草原与黑暗相接的地方。月亮高高地爬上 了变得更加黑暗的天空。而在阿尼西娅的眼前,油灯依然亮着,油灯后面,在空气 闷热的昏暗中,她的每一句话都得到有力的响应,激动的叹息从那里向她传来,而 在她的这种力量中,有着深不可测、从未有过的女性的东西。听着拉杜金谈话,她 觉得很愉快…… “我认识很多女人,我的美人。……让她们都见鬼去吧!……可是我从来没有 遇到你这样的人。……可真要我的命啦——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 他站住了,她也站住了。他抱住她,大衣从他的肩膀上滑落到雪地上。他久久 地、热烈地亲吻着阿尼西娅那凉凉的嘴唇。他把地推开一点,盯着她那仿佛冷漠的、 双颊用甜菜汁染得红扑扑的脸。而她却没有望着他,她那化过妆的眼睛正望着月亮。 “我的痛苦正在这里!哦,好吧。……” 他拾起大衣,他们又走起来…… 这天夜里,达莎也睡不着。她把胳膊撑在枕头上,说道: “我不知道,眼下这还办不到。……但是,听着,我们有阿尼西娅,我们有拉 杜金。库兹玛‘库兹米奇——这简直是个天才。这就是伊阿古[注]……我们要演 《奥赛罗》。……我们要充实剧团,明天你给全团下个命令。……你瞧着吧,我们 要在师里,在军里演出。……可是,首先,必须保管好我们的布景。……你跟政委 谈谈,让他给我们拨几辆专用大车……大家听得多带劲呀!我有这样一个印象,观 众——这是吸收艺术的海绵……” “你说得对,说得对。”伊万·伊里奇答道。他把手抄在背后,衬衫外面没有 系腰带,也没有穿皮靴,只穿一双绵软的靴子走来走去,那双靴子是达莎从一个哥 萨克女人那里给他买来的。每次走过的时候,他那巨大的黑色身影就挡住了桌子上 的灯光,不知为什么,这叫达莎有点不愉快。当他走到窗户那儿,转过身来,灯光 照着他那微微发红的,像铜铸成的健壮的、笑眯眯的脸,达莎的心就忧虑不安地怦 怦跳起来。 “你说得对。……俄罗斯人是爱戏剧的。……俄罗斯人有这样一种特殊的艺术 嗅觉。一种不同寻常的要求、一种渴望……你说说,打了一个半月的仗,人们都累 得疲惫不堪,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要知道,就是一条狗也早死啦。……他们与席勒 还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今天,对于你来说,就好像是艺术剧院在莫斯科的首场演出。 譬如说阿尼西娅吧!……我一点也不明白——那真是一个天生的演员。……那样的 动作,那样的高雅!……那样的激情!同时,又是个美人。” 他挥动着手臂,又把灯光挡住了,达莎说道: “伊万,你能不能不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在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他好久没有听到的气愤:她的胳膊肘撑在枕头上,一双变 得黯淡的眼睛凝视着。伊万·伊里奇立刻停下来,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他并不 掩饰,他害怕了。 “伊万,”她坐在床上说道,“伊万,有件事我早就想问问你。”她很快地用 手指抹了抹眼睛。“这也许让你很为难,可是我再也忍不住了。……” 从他的脸上她看出,他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了,可是她还是说了出来,因为这件 事她已经默默地反复说了上千次了: “伊万,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当做一个女人了?” 他的肩膀耸起来,嘟囔了几句,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就抱住了头。达莎用犀 利的目光盯着他,她还抱着一线希望。……难道这就是他的判词? “达莎,达莎,不能这样认为。……还是应该豁达一些。” “豁达?”(瞧,这就是判词!……) “我是这样的爱你,达莎。……你可以恨我。……虽然实际上我弄不清楚,你 为什么恨我。……可以说,这是一种本能的排斥。……这点我非常理解。……我一 辈子都爱你,至于对我来说是沉重还是轻松,说实在的,这倒无关紧要。……我的 心跟你在一起,你也跟我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吧,你会幸福的……” 达莎一边听着,一边摇头,他皱着肩头,费劲地说: “不知为什么,我经常想象你那双可怜的小脚——为了寻找幸福,这双脚走过 多少地方,可总是徒劳无功,徒劳无功……” 达莎从被子里伸出那双瘦瘦的光脚,跳到地上,跑过去,把桌子上的灯熄灭了。 伊万·高拉与阿格丽彼娜看完戏一起回来,点上蜡烛头,就翻阅起一天中积压 的各种文件来。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临睡之前,一定要把所有的文件整理好。阿 格丽彼娜坐在他旁边、靠近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大衣没有脱,帽子也没有摘。 “你演得也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打着哈欠,搔着脖子,“你在那儿尖着声 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你演的角色太小了。……可是阿尼西娅,阿尼西娅!”他 把鼻子凑近蜡烛,笑着,翻看着文件。“按你们的说法,她大概是过分卖俏了—— 她觉得有个男人在那儿,她是有点这个意思……应该爱护她,爱护她。……你以为 怎样?革命对她这样的人提拔得还少吗?问题就在这里。……一切计划都要落实在 这一点上,人民决不是愚昧无知的,不是的。……人民身上蕴藏丰富。……我们打 仗消耗极大。……我们要各种机器装备。……你瞧这儿……”他摊开一张纸,“我 们赤手空拳夺了一辆坦克。……要知道,这是蛮干!……要是我有个儿子,我一定 把这话烙在这个小家伙的胸脯上:记住,不要忘记,你的幸福应当归功于谁,是谁 的骨头在荒原中发白。……” 阿格丽彼娜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抿紧嘴唇,默想着能够记起的最痛苦的事。…… 一天夜里,伊万·高拉躺在草原上,不动也不呼吸,他是死是活,那时,对她来说, 反正都一样。她的步枪只剩下最后一夹子弹。……阿格丽彼娜不愿意和别人一起离 开,那天夜里,她没有把他抛弃在草原上。……可惜,从那时起,阿格丽彼娜的白 骨没有被丢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睡,卡帕?” 伊万·高拉用手掌挡住烛光,谛视着她——阿格丽彼娜的眼泪从眯缝着的眼睛 里涌出,从长长的睫毛上不住地滴下来,乌黑的眉毛高高地扬起。……他把文件收 进图囊里,走到阿格丽彼娜那儿,蹲在她面前: “你怎么啦,傻里傻气的?……是不是累了?” “烙他,烙他的胸脯,告诫他,告诫他白骨的事。……” “卡帕,你瞎说什么呀?” 她用小姑娘似的、绝望的声音答道: “我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你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知道阿尼西娅,阿 尼西娅。” 伊万·高拉马上坐在阿格丽彼娜的脚边。他的嘴巴自行张开,好像傻子似的。…… “卡帕,你没有骗我吧?卡帕,多么幸福!——难道你真的怀孕啦?我的爱人, 亲爱的,卡普什卡[注]……” 他这么一说,她就用女人的声音低声答道: “你得了吧,给我滚开!……” 她向他探过身去,抱住他,靠在他身上,她仍在啜泣,但一次比一次短暂,微 弱了。 首领克拉斯诺夫在察里津的第三次溃败使整个南方战线活跃起来,那条战线上 有三个军——第八、第九、第十军——威胁着顿河和顿巴斯。曾经为敌的哥萨克好 像准备不记怨仇,把马鞍挂到棚子里去——让鸽子去弄脏它们吧!——把步枪用破 油布包起来,深深地埋在地下。什么鬼东西在造谣,说什么在布尔什维克政权下无 法生活!土地也没有跑到哪里去,它仍在春天的阳光下,在光秃秃的土丘上冒着热 气,自己又都有一双手,而且马儿正乞求戴上挽具,公牛乞求套上轭。…… 谢尔普霍夫的红军总司令急于发动进攻。总司令最初那个有缺陷的计划作了一 些改动。军队在战斗过程中进行了调整:红军陷入冰雪消融、泥泞不堪的道路之中, 没有沿着顿河向东南方移动,不得不转向西南,朝顿涅茨开去。但是这一步走得晚 了:革命的大道——无产阶级的顿巴斯已经被牢牢地封闭了。在停滞不前的两个月 期间,马依—马耶夫斯基的一个师已闯到了顿巴斯,并得到了强大的“志愿军”的 补充,这些“志愿军”是红军第十一军在阿斯特拉罕沙地被驱散之后,从北高加索 撤退下来的。现在,在顿涅茨河右岸,驻扎着马依—马耶夫斯基、波克罗夫斯基和 什库罗指挥的白军五万精锐部队。 春天很快来临了。在毛茸茸的太阳下,积雪立即融化了,草原上的沟壑里积满 了蓝幽幽的水。顿涅茨河涨了出来,从来就不曾见过河滩那样汛水泛滥过。因为这 些地区的铁路线都是南北走向,所以部队的重新部署不得不在荒野里和泥泞的道路 上进行。军队的辎重粘着在难以通行的泥泞中,和部队失去了联系。所有这些都阻 碍和减慢了部队的重新部署。大水泛滥的顿涅茨河上的渡口都被白军占领着。进攻 变成了持久战。此时,邓尼金的特务组织的一次哥萨克的顽固的血腥叛乱突然在后 方,在已经归顺的维申斯克镇爆发了。白军的飞机将金钱和武器空投到那里。 只有左翼的第十军,按照总司令的命令,继续沿着铁路干线向南移动,击溃和 消灭克拉斯诺夫残余部队。 第十军正在走向灭亡。 中午时分,朝着从那里吹来令人心旷神怡的和风的草原瞭望,感到眼睛发疼— —太阳映照在水洼、溪流和春天的湖泊里,明亮耀眼。在澄澈碧蓝的天空,一群群 鸟儿振翅飞翔,鹤群排成楔形队伍,发出喇叭似的叫声,缓缓掠过——站在车厢的 阶梯上。昂起头,为他们送行吧!……你们飞到哪里去呢,自由自在的鸟儿?飞到 乌克丝、波列西耶、沃伦,或者更远些——飞到莱茵河那边的德国,飞到你们的老 巢去。……嗨,鹤啊,请向一切善良的人致意,当你们用一只红色的腿站在屋顶上 稍做停留时,请告诉那里的人们,你们是如何在苏维埃俄罗斯的上空飞行的,告诉 他们,你们看到那里冰已破裂,春汛溢出河岸,这样的春天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 未曾有过——这是一个狂暴的、严酷的,同时又孕育着新事物的春天。 达莎、阿格丽彼娜和阿尼西娅如今常聚拢在车厢车台上,风吹日晒,弄得痴痴 呆呆的。军用列车正驶向南方,春天迎面飞来。战士们走来走去,他们只穿衬衫, 连衣领地敞开着。前方,地平线以外,不时响起一阵哒哒哒、轰隆隆的声音——这 是第十军的先头部队正把最后一批暴动的村民从村子里驱逐出来。没有费多大劲, 维利卡克尼亚热斯卡雅就被占领了。列车驶过这里,卡恰林因就在马内奇河岸边下 了车,开始占领前线阵地。 春天的时候,萨利斯克草原上马内奇河的浑浊的水流在芦苇上面急速流过,草 原显得空荡荡的,平展展的,宛如一片绿莹莹结冰的海洋。这里,远古的时候,沿 着马内奇河,箭从这一岸飞到那一岸,亚洲的游牧民族曾经与西徐亚人、亚伦人和 哥特人厮杀过;从这里一直到北高加索,匈奴人将整个大地变成了荒野。在这里, 卡尔梅克人曾经坐在毛毡帐篷前,听关于玛纳斯[注]勇士的功绩的古老故事。春天, 草原丰茂——喝饱了水的土地很快被花草覆盖;湿润的晚霞映红了黑海的天际;一 颗颗大星星明亮辉煌,撒满天空,直到地平线:那轮烈日如同一面波斯盾牌,正滚 入里海。 卡恰林团的司令部设在这片荒原上惟一有人住过的地方——废弃的露天马厩的 栅栏后面的一座芦苇盖顶的窑洞里。附近没有发现敌人,部队的骑兵侦察队走得很 远,往南到了季霍列茨克地区,往西到了罗斯托夫。很难向战士们解释,他们来到 这里不是为了用手榴弹在马内奇河炸鱼,也不是为了浪费宝贵的子弹在春天的湖泊 里打野鸭——艰苦的斗争就在面前:军队被派到敌人后方,这个敌人可不是等闲之 辈,而且还没有较量过。 有一天,伊万·高拉从师部回来,他把伊万·伊里奇叫来,两人默默地向河边 走去,在河边坐下,点着烟,抽了起来;仿佛被压扁的红日正在落下,快要被地上 的蒸汽遮住了;整条马内奇河,到处都有蛙鸣——它们放肆地、大声地呱呱鼓噪着, 哼唷着,呻吟着,嘟哝着…… “它们在产卵,这些小东西。”伊万·高拉说。 “喂,你了解了些什么?” “还是老一套。担心——大家都明白,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总司令的命令不 可动摇——进攻季霍列茨克。你对这件事有什么要说的?” “议论不是我的事,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我的事是执行命令。” “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怎么想?……你不会枪毙我吧?” “嗨,你真是个怪人……大家怎么都这样说呀!……你们都是胆小鬼。……” 伊万·高拉把帽子往后一推,扬扬脑袋,随后又抓抓肋部。他脚下的一块泥巴, 轻轻地扑通一声,从河岸上掉进浑浊的漩涡里。青蛙带着强烈的情欲大声叫着,仿 佛要把它们那滑溜溜的种族繁衍在整个大地上似的。 “那么,你认为总司令的指示是正确的?” “不,我不认为,”伊万·伊里奇笑道,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哈哈,不认为!很好。……为什么呢?” “在这里,我们差不多与后备部队,与供应基地断绝了联系;敌人只要把我们 到察里津的那条线随便在什么地方一切断,那我们就完蛋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不牢 靠的。” “喂,说呀!……” “我们还要向南,向季霍列茨克进军,这就好像猫把脑袋钻进靴筒里。这不会 有什么好结果的。如果我们的军调来是为了佯动,以便不惜任何代价把白军的兵力 从顿巴斯引开,那么,我是可以理解的。……” “嗯,是,是……” “但是这种玩乐代价太大了——为了佯动要毁掉一个军。……” “你的结论是什么?” 伊万·伊里奇鼓起腮帮,把熄灭的纸烟扔到水里。 “我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伊万·斯捷潘诺维奇……” “你撒谎,老兄,你撒谎。……好吧——别说啦。你不说,也都明白……伊万, 你曾对我讲过你们的政委季姆扎——记得他是怎样派你……带着关于叛徒索罗金的 秘密情报到总司令那儿去的吧?……那么……”(伊万·高拉回头看了看,把声音 压低。)“看来我现在要亲自去一趟,不是去谢尔普霍夫见总司令,而是直接去莫 斯科。……有个坏蛋待在那里——不是在总司令部,就是在最高军事委员会。…… 肯定是这样——因为这是战争。……我们太轻信了。……如果我们的某个弟兄思想 崇高,胸怀宽广,那么他就以为,除了资本家,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你就只管老 老实实地左臂右砍好了。……在彼得堡,我仔细观察过符拉基米尔·列宁——他有 那样的俄罗斯人的眼睛,眯缝着……他是个充满热情的人,一位思想家,他把手插 在上衣里,走来走去,突然他面向一个人,用眼睛盯着他:于是一切都弄清楚了。…… 该怎样就怎样。……我注意着你,注意你的每个动作,每一句话。……可是你没有 注意我,你盲目地信任我。……我给你一道有危险的命令——你也会不吭一声去执 行吗?……” “不,我不执行。…… “你刚才说过,议论不是你的事情。……唉,那你怎么办?” “我要尽力劝告你,说服你,使你改变主意。……” “劝告!你这个知识分子。……应该枪毙我!……啊,我的天哪!……” 伊万·高拉把一双大手放在头顶的帽子上,将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他没有把最 主要的事情告诉捷列金:昨天,在师部党的会议上,宣读了一封从莫斯科打来的共 和国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的电报——对第十军司令员的焦急质询的答复——电报的 语气傲慢,并且威胁恫吓,又坚决重申了以前发布的指示。 “告诉你一点最新消息:从顿巴斯调来的波克罗夫斯基将军的第四师正在我们 的右翼集结,库捷波夫将军的一个军正在我们的正面移动,他切断了我们去季霍列 茨克的道路——他已识破总司令的计划。……乌拉盖依将军的骑兵则在我们的左翼 聚集。……而在我们的后面,是四百俄里的空虚地带。……” “这就把一切都决定了,”伊万·伊里奇说道,“如果你要我发表意见,那么, 所有的伤员要马上疏散,一切多余的东西要送往后方,使我们能够轻装前进。我们 不踞守马内奇河。……” 伊万·高拉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狠狠地向河里吐了口唾沫。 “因为这样的谈话,你我都应该送上革命法庭。……告诉你,该死在马内奇河, 那就去死吧。……” “这我从来没有拒绝过,现在我好像也不会拒绝。” 5月2日,河对岸出现了库捷波夫部队的骑兵侦察队。起初只是一小群一小群的 小心提防的骑兵。他们在草原上来来往往,时而停下来,时而冒着枪弹,以最快速 度在闪光的水洼里飞驰。他们越聚越多,越来越大胆地靠近前线,他们下了马,让 马躺下,向红军前哨射击。 5月3日,库捷波夫的主力在隆隆的炮声中开到了。他们集结在铁路线一带,满 怀信心地、一批接一批地向马内奇河岸发起攻击。飞来一些两翼侦察机,既不像俄 国的,也不像德国的。载着浮桥的卡车行驶着,溅起水花和泥浆。就在这一天,库 捷波夫的突击部队在莫罗佐夫师的驻地渡过河,但是在白刃战中被歼灭了。 夜晚时分,散兵线向后猛退,躺下隐蔽起来。哪里都没有点燃篝火。互相对射 的枪声已经沉寂下来,夜降临在草原上,那么宁静、湿润,散发着花香。青蛙合唱 队肆无忌惮地呱呱叫着,好像什么特殊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有些人把耳朵贴在地上 睡觉,仿佛能听到小草用它们那柔嫩,然而有力的幼芽冲开墓样的黑暗而发出的轻 微的瑟瑟声。 在伊万·伊里奇的司令部的窑洞里,会议开了一通宵。他们不耐烦地等待着师 部的进攻命令——因为对大家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决不能给这样的敌人一刻时 间,让他们不受惩罚地自由运动,并且,在第十军差不多绵延五十俄里,两翼和后 方都暴露着的薄弱的战线上,想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进行攻击。指挥员们报告 了自己部队的士气:红军战士都很兴奋,睡不着,在战壕里小声议论着——这要是 在1918年,全团早跑去开会了,如果指挥员不发出“前进”的命令,就威胁说要把 他断个粉碎。往往有这样绝望和愤怒的特别时刻,这时候,好像可以扫除道路上的 一切障碍。 连长莫什金走进窑洞,他刚从马内奇河对岸渡过来,水有齐脖子深,他的连队 的一个排驻扎在那边。他本来是察里津的五金工人,他怀着一个志愿者的强烈情感 热爱着军事。 “你们这儿的气味倒挺好闻的,同志们,”他说道,因为纸烟的烟雾弥漫,他 眯缝起眼睛,烟雾之中,蜡烛微微闪着亮光。他一条腿跳一下,再用另一条腿跳一 下,脱下皮靴,把里面的水倒出来。“我的那些小伙子们打伤了一个士官生,我想 把他带来,可惜,他死了。……是个半大小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可是那么凶, 一个劲地骂着:‘下流货,下流货!’我们的小伙子们感到很惊奇。……还有他那 身打扮——呢子、皮靴、皮带……哥萨克算什么!哥萨克是傻瓜,是庄稼汉,跟我 们一样——你打他一下,他打你一下,就跳开了。……可是这些人——这些不做粗 活的人才残忍呢,哎哟!……一个排里都是军官,排长是上校。他们每个人手上都 戴着手表。……我已对我的小伙子说过:你们这些流浪汉,别总惦记着手表,要是 为了手表爬向白军的岗哨,我把你的牙敲掉!……” 莫什金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和颜悦色使他那不太好看,有点麻子 的,然而挺聪明的脸显得容光焕发。 “情况是这样,同志们:草原上一片嘈杂,我们早在黄昏的时候就听到了。我 派出一名侦察员,斯捷普卡·沙维列夫,那是个圣灵,不是人。……他爬过去,又 爬回来。……他说,他们的炮兵已经开到了,好像大车上还有步兵。……要做好准 备,同志们……” 伊万·伊里奇被烟熏得头昏,就走出窑洞,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在暗淡的群星 之间,有一弯像镰刀似的、亮得耀眼的月亮。三个女人的身影,坐在用三个木杆架 起的棚栏上,伊万·伊里奇走了过去。 “命令规定,所有的人只能在战壕里过夜——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还这样做?” “我们睡不着。”达莎从木杆上向他俯身说道。 达莎、阿尼西娅和阿格丽彼娜显得眼睛很大,人很瘦,样子怪怪的。……他看 不清楚,她们是冲着他笑呢,还是有点特别地皱着眉头。 “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们会议结束。”阿格丽彼娜说。 “请允许我和她们一起留下来吧,团长同志。……”阿尼西娅说。 “到地上来,干嘛像母鸡似的蹲在上面?……子弹在飞——你们听见了吗?……” “下面有粪便,又有跳蚤,在这儿吹吹风倒挺舒服。”达莎说。 “这不是子弹,这是甲虫,您别骗我们啦。”阿格丽彼娜说。 达莎又俯下身去,说道: “青蛙疯了,我们坐在这儿听听。……” 伊万·伊里奇朝河水转过身去,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些叹息,这些痛苦与期 待的有节奏的呻吟,瞧,那个胜利者,大嘴的独唱家,身子有三俄寸长,瞪着一双 绿幽幽的眼睛,它唱起歌来,信心十足地放声高欧,连星垦都在倾听它对生活的赞 美。…… “好!妙!。”伊万·伊里奇说道,笑了起来,“好吧,你们待着吧,不过, 一有什么情况,马上躲起来。……”他用手抓住达莎的肩膀,把她拉到身边,冲着 她的耳朵小声说:“谁知道这有多么美好!……对吧?……你也非常美。……” 他挥挥手,朝窑洞走去。当只剩下她们几个人的时候,阿尼西娅轻轻地说: “一辈子这样待着就好了。……” 阿格丽彼娜说道: “幸福是用鲜血争取来的。……因此,它才如此珍贵。……” 达莎说道: “我的姑娘们,我一生中什么没有经历过啊,一切都从身边飞过去了,飞过去 了,也没有使我受到什么刺激。……我一直期待着一种未曾有过的、不同寻常的事。…… 一颗愚蠢的心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最好去爱,哪怕一个夜晚,就像现在这 样。……一切都明明白白,心里充满各种事物,一夜就活了一百万年。……” 她把头倒在阿尼西娅的肩上。阿格丽彼娜想了想,也靠在了阿尼西娅的另一侧。 就这样,她们背朝着星星在栅栏上又坐了很长时间。 几架崭新的双翼飞机在为库捷波夫的炮兵校正目标,它们在爆炸的上空盘旋了 一阵,给红军扔下两颗炸弹,随后像老鹰似的在草原上向地平线,向炮兵阵地滑翔 而去。拂晓时,炮兵阵地就开始朝马内奇河猛烈轰击。 为了威吓敌人,从师部那儿飞来了一架惟一能升空的飞机——这是一种速度很 慢的老式飞机,帝国主义战争中就已经服役期满,后来又在察里津用土办法修理了 一下。 它违犯了空气动力学的一切自然规律,带着打着补丁的翅膀,笨拙地在头顶上 飞过,突突突突地响着,马上又没声儿了,这时候,你看着它都害怕,但是,驾驶 这架飞机的却是闻名于整个南方战线,连白军飞行员都熟知的瓦里卡·契尔达科夫 ——他身体瘦小,像只猴子,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被打断过,腿也瘸了,肩膀也歪了, 整个人好像粘合在一起的。人们问他:“哎,瓦里卡,听说你在1916年击落了一个 德国爱司[注],第二天,你飞到德国,将一束玫瑰投放在他的坟墓上,是真的吗?” 他用尖细的声音回答说:“唉,怎么啦?”他最有名的一着是:当机枪的子弹带用 光之后,他就从上面向敌人俯冲下去,用起落架击撞它。“瓦里卡,你自个儿怎么 没有撞碎呢?”“唉,怎么,我就撞死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看见他的飞机在草原上空低低的飞行,大家就高兴起来,虽然很少有什么值 得高兴的事儿。榴霰弹在马内奇河两岸爆炸,将红军战士逼进战壕里。对着我方的 一个炮兵连,敌方至少有六个炮兵连在不停地轰击。敌人的散兵线正以迅速的跃进, 狂热地、势不可挡地逼近。 瓦里卡·契尔达科夫飞到近前,翅膀摇晃了几下,就在不远的地方着陆了,他 爬出飞机,一瘸一拐地在旁边走来走去。几个红军战士朝他跑过去。他满脸都是机 油。 “喂,你们没见过什么吗?”他气冲冲地说,从机身里拖出一只盛工具和备件 的箱子。“把敌机从我身边赶开——我要工作啦。” 确实,白军发现了他,他们的三架飞机开始在这个地方的上空盘旋——飞得相 当高,因为红军战士在朝它们射击。炸弹一颗接一颗地扔下来,掀起一片泥土。瓦 里卡毫不在意地修理着输油管。一颗炸弹在那么近的地方爆炸,以至于他的飞机也 晃了起来,土块噼里啪啦落在飞机翅膀上。于是他望了望天空,举起一个手指头威 胁了一下。修理完以后,他向红军战士嚷道: “过来一下,抓住,把螺旋桨转动转动。”他爬进飞机,坐好。“同志们,你 们这是怎么转呀?这又不是女人的后襟,嗨,别怕流汗呀!” 发动机打起喷嚏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接着咆哮起来,红军战士急忙跳开, 飞机摇晃着,跳动着,远远地向草原滑去,好像它从来就没有飞起过来似的,可是 它却升起来了。瓦里卡让飞机升高,开始翻筋斗,为的是把油箱里的汽油和酒精的 劣质混合液摇晃均匀。他来了一个大大的倒反筋斗,就加快速度向敌人扑去。可是 那三架双翼飞机拒绝作战,赶快溜掉了。 在前线上空飞了一阵——他认为飞这么长时间是必要的,——瓦里卡·契尔达 科夫又降落下来,给捷列金送去一张便条: 在前线,我看见八辆崭新的小轿车——那是邓尼金和几个外国人,这 是事实,请你注意。敌人的两门大炮已被击毁。我扫射了一个正在行军的 纵队。我要飞回基地去加油了。 邓尼金正在前线。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他患着气管炎,裹着虎 皮被子,坐在七千名“志愿军”的辎重车队的一辆大车里颠簸着,在科尔尼洛夫将 军的指挥下,这些“志愿军”正杀开一条血路开赴叶卡捷琳诺达尔。如今,邓尼金 将军已是整个顿河下游、最富庶的库班区、捷列克和北高加索的全权独裁者了。 邓尼金带着军事代表——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法国人——到库捷波夫将军的前线 游玩,为的是让他们对把奥德萨、赫尔松和尼古拉耶夫可耻地交给布尔什维克感到 难堪和羞愧。要是把法国人和希腊人从这里赶走的是正规红军,那也罢了,可是竟 是农民,是游击队,在几艘法国驱逐舰的眼皮底下,把在尼古拉耶夫的整整一个希 腊旅用军刀砍死了。难道世界大战中的胜利者——法国人,竟在俄国农民面前仓惶 退却,怯懦地把赫尔松交出来,把两个师撤离奥德萨吗?真是荒唐!——他们被莫 斯科公社吓坏了。安东·伊万诺维奇决定要给那些享有盛誉的欧洲人进行一番直观 演示,让他们看看,他那荣获月桂和宝剑标志的军队如何打击共产党。 他心里还隐藏着一种委曲:巴黎的十八委员会决定任命高尔察克海军上将为全 俄最高执政者。他总想着高尔察克。1917年高尔奈克曾经扯下自己身上的金马刀, 从旗舰的舰桥上扔进了黑海。几乎全世界的报纸都报导了这件事。而此时,邓尼金 将军正被囚禁在贝霍夫监狱——报纸对这件事却一言不发。1918年,高尔察克进到 了北美,在那里的海军舰队里指导水雷术——报纸上把他的相片与电影明星并排刊 登出来。……邓尼金将军从贝霍夫监狱逃了出来,参加了“冰上战役”,在阵亡的 科尔尼洛夫的尸体旁边,他接受了沉重的指挥的十字架,占领了比法国还要大的一 个地区。……巴黎的一家低级快报只用了三行字刊登了这一消息,还有一张留着连 鬓胡子的稀奇古怪的照片,标着“邓尼金将军”!而这个世界有名的自吹自擂的人、 自大狂歇斯底里患者和嗜好可卡因的家伙——高尔察克,却被任命为俄罗斯的执政 者! 安东·伊万诺维奇不相信高尔察克的部队的胜利。12月,高尔察克的一位初出 茅芦的将军佩彼利亚耶夫本来已经占领了彼尔姆,所有的外国报纸都叫嚷起来: “铁拳已经高举在布尔什维克莫斯科的头顶上。”甚至连安东·伊万诺维奇也一时 相信这一消息,对佩彼里亚耶夫的胜利感到痛苦。可是政治委员斯大林——秋天他 曾在察里津两次击溃克拉斯诺夫——从莫斯科被派到卡玛河那里(如反间谍机关所 报告的那样),他采取断然措施,迅速组织防御,给那个有名的佩彼里亚耶夫以狠 狠一击,使他急忙从彼尔姆跑到了乌拉尔。现在高尔察克对伏尔加河的进攻也必然 是这种结果——因为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一切都是马马虎虎,加之以国际上不可思 议的叫嚣和醉醺醺的西伯利亚商人的热烈的嚎叫…… “我们的战士与你们、我们和德国人在世界大战时所采用的有些不同,散兵线 比较稀疏,并且拉开相当大的距离,每个排都要单独完成一项任务。”邓尼金站在 一辆崭新的、漂亮的菲亚特敞篷汽车上,用戴着白色鹿皮手套的手指着捷普洛夫少 将那准确的、像检阅似的展开队形的步兵旅说道。 与总司令并排站在汽车上的是个法国人,他穿一件天蓝色薄呢弗伦奇式军上衣 和一条同样料子的马裤,一顶镶金边的丝绒军帽深深地、而且很舒适地扣在小脑袋 上;从他正在用来观察的望远镜下面露出来的柔软光滑的小胡子;他腰里挂着一个 装有白兰地酒的铝壶。真是发疯了,这个法国伦多么惬意啊!在汽车的脚踏板上站 着一个英国人,也在用望远镜观察——人比较粗糙,衣着也比较朴素,他穿着一套 褐绿色卡叽布军服,大口袋里塞满胶卷、烟草、烟斗、打火机;他那像薄饼似的, 拉得遮住前额的帽子,成了那些站得相当远的俄国随员们品评的对象。“不管怎么 样,英国人就是不会穿制服,一群丘八!看着他们常常戴的那种近卫重骑兵团的帽 子!她陛下的皇家骠骑兵怎么戴帽子呀,啊?去他的吧,这个看家狗!” 神色冷漠的库捷波夫骑着一匹卡尔梅南小牡马站在汽车旁边。他身体不高,但 很结实,头发花白,羊皮短大衣敞开着;为了检阅,他还戴了手套,装上马刺;小 小的眼睛红红的;他对着这条该死的马内奇河不停地轰击了四天多,他心里非常清 楚,现在捷普洛夫旅在这些穿戴讲究的人面前展开队形,不过是表演芭蕾舞,为此, 旅团将付出昂贵的代价。 “这次战争的特点是它的极大的机动性,”邓尼金解释着,“从这里就可以看 出我们的骑兵所具有的全部重要性。在这一方面,我有决定性的优势:捷列克、库 班和顿河可以为我们提供十万基干骑兵……” “噢,啦——啦——啦——啦!”那个德国人轻率地唱着,没有离开望远镜。 “红军没有骑兵,他们没有条件建立骑兵,除了布琼尼的一个旅,那个旅给可 怜的前任首领克拉斯诺夫制造了那么多麻烦。……” “还必须有十万副马鞍和完头。”那个英国人从牙缝里说道,也没有离开望远 镜。 “是啊,一切问题就在这里。”邓尼金冷淡地答道。他忍住了,虽然他很想把 全部真相告诉这两个同盟者,就在现在——在他的部队中间,在大炮的轰呜之下 (汽车离炮兵阵地总共只有一俄里)。恨不得对他们说,他们是小铺子的老板,他 们的全部政策是目光短浅的、怯懦的、吝啬的——要用几个五戈比硬币去换他们的 一个铜币[注]。……事实已向他们证明,对他们来说,布尔什维克比二百五十个法 国师还要危险,这就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样明确。这样,如果你们害怕把你们的士兵 派到俄国来,那么,先生们,我需要多少武器,你们就给多少吧。……以后我们在 莫斯科再算账。 “我马鞍不够,就让哥萨克骑无鞍马吧。”邓尼金终于忍不住了,便说道,虽 然不太尖刻,但也不过于温和,他转向翻译说:“给他们两个翻译出来,什么叫 ‘无鞍马’。” 翻译是个南方型的青年,殷勤得叫人讨厌,他没有回答,却突然恐惧地吸了口 气。立刻,库捷波夫马头一提,用马刺刺了它一下,嚷道: “先生们,快,到汽车底下去!” 因为战斗的喧嚣,谁也没有发现一架黄色的拙笨的飞机径直朝汽车飞来,甚至 没有来得及向它射出,它就陡然向上飞去。瘦小的,头发蓬乱的瓦里卡·契尔达科 夫从飞机上弯下身子,扔下两颗柠檬——手榴弹,一颗笔直地落在那辆豪华的菲亚 特汽车车盖上,另一颗落在旁边。……他那露出来的白牙齿问了一下,就飞到高空 去了。 邓尼金将军、那个英国人和法国人总算来得及扑到汽车底下——安东·伊万诺 维奇拖着他的大肚子,又穿着厚厚的军大衣,爬到底下去感到特别困难。他们只受 了点惊吓。随员们如同水花四溅奔向四面八方,库捷波夫将军也来得及骑马驰去。 “志愿军”空前凶狠地进攻着。他们很多人趴在平坦的草原上,鼻子贴着地面。 可是一批批新的散兵线仍然不断地向马内奇河移动。在轻机枪的平射火力之下,他 们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地跳起、俯身、跃进,在河对岸集中。捷列金吩咐把团 旗从窑洞里拿出来,把套子拿掉。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白军的炮兵把火力转移到了卡恰林团的后备部队,在那 里接连不断地掀起泥土的巨浪。暴风雨的铅块从河对岸袭来。“志愿军”的最后的 散兵线没有卧倒就冲了上来。机枪火力立即停止了。几百个人那么倔强地跳进了马 内奇河,致使河水都沸腾起来。他们晃动着步枪,在齐胸口、齐脖子的水中走着、 游着,中弹的人向上一跳,挣扎着,然后沉了下去,一批批新来的人从他们身上爬 过。……这儿的河宽大约是三十俄丈。什么样的机枪火力也无法阻挡这些拼命嚎叫 的疯狂的人。……但是,站在对岸的芦苇丛里,挥舞着军刀喊着“前进,前进!” 的捷普洛夫少将如果认为,如此可怕的攻击热潮会使红军惊慌失措,会使他们后退 逃跑,那就打错了算盘。 卡恰林团的战士们等待着这样的时刻已经等了整整一天了。那些心里感到烦闷 的人,此时,那种无精打采的心情已经熬过去了,正处于愤怒的紧张状态。当攻击 开始的时候,指挥员和共产党员们抓住红军战士的衬衣或者裤子,把他们挡住,对 他们喊道:“射击!射击!……”战壕里响起一片大骂声。这儿有不少这样的人, 他们是半大小子的时候,或者已经成年了,冬天,紧紧地扎上宽皮带,戴上无指皮 手套,在冰上,在桥上,或者在街头,对阵拳斗,互相厮打。他们的血液里,有一 种古老的、逞强的拳斗的嗜好。“嘿,坏蛋!嘿,坏蛋!……”愤怒在心头汹涌。…… “放开我,他妈的!”拉杜金装上刺刀,大喝一声,第一个从战壕里冲出去。…… 红军战士跟着他从缓坡的河岸上蜂拥而出,向进攻的敌人迎上去:“乌拉,乌拉, 乌拉!……”那些坏蛋也应答着:“乌拉,乌拉,乌拉!……”卡恰林团的刺刀冲 锋是凶猛的,势不可挡的。把冲到岸边的敌人打退之后,他们就扑向水里,在河中 厮杀起来,用枪托砸,甩手榴弹,与敌人展开了肉搏。……虽然那些军官斗志旺盛, 但是这些官宦子弟那娇嫩的身体怎么能经得起那些从水中跳出来,扑到他们的肩膀 上的农村小伙子、顿巴斯的矿工、伏尔加河的码头工人、伐木工人的冲击呢?波浪 汹涌的、被鲜血染红的马内奇河上空,一片嚎叫声、武器的撞击声、手榴弹的爆炸 者。白军被击溃了,被迫退却了,他们开始爬回对岸。捷普洛夫少将又投入新的增 援部队。这时,政委伊万·高拉从旗手手中拿过团旗——樱桃红的绸子上缀着一颗 金星,在以前的战斗中被子弹打了很多洞眼,——高高举起,被共产党员们包围着, 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马内奇河跑去。 河流的上游,水开始退落,河滩上芦苇丛露出来了,在开始进攻之前,捷列金 就把萨彼什科夫指挥的后备队部署在那里。当伊万·高拉拿起军旗的时候,捷列金 就离开了指挥所,跳上战马,朝河滩驰去。他来到芦苇丛中,就向半天来一直像猪 一样趴在烂泥之中的红军战士喊起来: “同志们,敌人在逃窜,不能让他们清醒过来!” 一百五十名战士,把靴子丢在粘泥里,手里拖着重机枪,有的爬,有的游,借 着芦苇的掩护渡过河去,冲到库捷波夫部队的侧翼攻击他们。战斗的结局已经决定。 白军从马内奇河源回来,在交叉火力下开始撒退和逃窜。从他们的右翼很远的地方, 一个从邻近地区赶来支援卡恰林团的骑兵连飞驰而来,在草原上展开稀疏的散兵线, 绕过去截断了敌人的去路。 捷普洛夫旅的残部冲出了包围。只有几股掉队的白军倒在了红军战士的刺刀下。 继续追击就危险了。捷列金命令萨波什科夫拉平战线,挖好战壕,随后就向半俄里 之外的团旗在草原上移动的地方驰去。他早就注视着那面军旗,看着它怎样渡河, 前进,停住,突然倒下,又举起来,摇晃着向前进。…… 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正在落山的太阳,草原很快黑暗起来。库捷波夫的大炮在 地平线上闪烁了一下,炮弹嗖地一声,飞到鬼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一切又沉寂 下来——夜幕把血腥的战场掩盖起来。 当还看得见的时候,捷列金一直走来走去,寻找政委伊万·高拉。遇到的红军 战士对政委说法不一。大家都看见他带着旗子过了马内奇河。但后来拿旗子的已经 是连长莫什金了。可是莫什金也负伤了。最后军旗又出现在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手里。 拉杜金和加金来到伊万·伊里奇跟前。当他们那门忠心耿耿地服役的大炮最终被炮 弹炸毁的时候,炮手当中,只有他们两个活了下来。 拉杜金好容易张开牙齿,说道: “伊万·伊里奇,太可怕了,想起来真叫人心惊胆战。” “眼下,有的人到那些小伙子跟前都觉得危险,”平时沉默寡言的加金小声说 道,“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筋骨都在动,你一看他,他就用刺刀捅你。 “伊万·伊里奇,您是不是在找伊万·斯捷潘诺维奇?” “是啊,是啊,你看见他啦?” “咱们走吧。” 他们绕过尸体,向河边走去。黑暗之中,什么地方传来呻吟和喃喃声。卫生兵 互相呼应着,在寻找伤员。伊万·伊里奇听出了库兹玛·库兹米奇那气喘吁吁的絮 语声。走在前面的拉杜金突然站住,蹲下去。 伊万·高拉趴在地上,又长又大,——一颗子弹正中他的心脏,他一下子就倒 下了,张开手臂,仿佛要抱住整个大地,即使死了,也不愿意把它交给敌人似的。 卡恰林团的那些老指战员们——他们当中有的人,当伊万·高拉还是战士的时 候就认识他,后来他又当连长——当天夜里聚集在田野里,决定将政委葬在一处显 眼的、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马内奇河畔的一个高岗上。 这儿,零零落落地分布着很多山岗,但是这一个却像丘陵仪的高高耸立着。或 许,在古时候,这个土岗是为了搭可汗的帐篷而堆积起来的,以便从高处远远地就 可以看见草原上的无数畜群。或许,在更古老的时候,西徐亚人曾经将他们的酋长 连同他的战马和爱妻埋葬在这座土岗下,在墓顶上插上了几排砍下来的柳条,竖起 一把巨大的铜剑,剑尖冲天,将它尊为丰收和幸福之神。 人们把政委伊万·高拉高举在手上,抬过河去,安放在土岗顶上的青草之中, 为他梳理好头发,把团旗覆盖在他那直挺挺的身体上。 夜,静悄悄的,月光下一切都清清楚楚。政委的脚头站着伊万·伊里奇,手执 出鞘的军刀;头前站着第一连的政治委员巴布什金,彼得格勒的一位共产党员。红 军战土依次从旁边走过,每个人都举枪敬礼。 “永别了,同志。…… 当大家都与政委告别完毕,就要把他放入墓穴中的时候,拉杜金又跑上了土岗。 “今天,”他喊道,“今天,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杀害了我们一位优秀的同志。 ……他曾经教导我们,这支步枪为什么要交给我。……要为真理而战斗!这就是为 什么它要掌握在我手中的道理。……他自己是一个真诚的人,原本就是我们的人。 ……他教导我们:既然妈妈生下了你,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发出哭声,那么你就没有 别的事情,就只有为真理而战斗。……我请求团长和政委巴布什金接受我的入党申 请。……我说这句话是凭我的良心,是站在这个遗体,这面军旗旁边说的。……” 大家埋葬了政委。深夜,达莎把伊万·伊里奇从窑洞里叫出来,掰着手指头的 关节说道: “到那里一趟,把她带回来吧。” 她把伊万·伊里奇带到土岗前。黎明之前,夜色更加黑暗,月亮落了,草原上 的微风在耳旁发出轻轻的呼啸。 “我和阿尼西娅痛苦极了,她什么都不听。” 阿格丽彼娜坐在土岗上堆起的伊万·高拉的坟墓前,沮丧地低着头,帽子和步 枪放在身旁。稍远一点,坐着阿尼西娅。 “她像石头一样,最主要的是让她离开,把她带走,”达莎小声说着,走到阿 格丽彼娜面前。“你瞧,团长也来求你啦。” 阿格丽彼娜连头也没有抬。人们的话,坟上的风,对于她来说,都同样地从耳 旁掠过。阿尼西娅仍然坐在稍远的地方,把脸俯在膝盖上。伊万·伊里奇咳嗽了一 声,说道: “这样不行,阿格丽彼娜,天快亮了,我们都要到河对岸去了,怎么着,你一 个人留下来?……这可不好。……” 阿格丽彼娜没有抬头,闷声问气地嘟囔了几句: “那时候我没有离开他,现在就更不用说了。……我到哪里去呢?” 达莎指着自己的脑门,又小声说道: “你知道吗,她神志不清了。……” “卡帕,让我们看看谁是谁非,”伊万·伊里奇在她旁边坐下,“卡帕,你不 愿意离开他……难道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留下来的就仅仅是这个吗?他将活在我们 的心中,将鼓舞着我们。……你要明白这一点,卡帕,你是他的妻子。……而且在 你的身体里,还有他的活生生的血肉在成熟。……” 阿格丽彼娜举起双手,在自己面前握紧,然后又放下。 “如今,我们感到你双倍地可亲。……团队会收养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你担 负着什么样的责任啊。”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拿起你的步枪,我们走吧。……” 阿格丽彼娜朝她坐了整整一夜的地方,满怀悲伤地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拿 起步枪和帽子,走下了土岗。 马内奇河的血战一直持续到5月中旬才沉寂下来。对库捷波夫突破第十军的战线 的徒劳无功和极其惨重的损失,邓尼金将军大为懊丧,便把他召到了叶卡捷琳诺达 尔。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当着傲慢自负的罗曼诺夫斯基的面,安东·伊万诺维奇 有失公允地把一只粗铅笔往放在面前的文件上一扔,提高嗓门说道: “我们到底是在打仗呢,还是在为盟邦先生们表演杂技?我们不是角斗士,阁 下!何必这样逞强呢?真丢人!完全是不文明的战役,是一种游击习气!” 库捷波夫非常了解邓尼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大动肝火。他一声不吭,闷闷不 乐地斜眼看着放在墨水瓶旁边的那一小束鲜花。 “看看这个,你们也高兴高兴,”邓尼金拿起一叠文件中最上面的一张纸。 “红军第九军的前线已被突破,我方损失甚微——突破得十分成功。……我们已进 入哥萨克起义的地区。看来,几天之内我们将占领维申斯克镇。……但是,如果我 们在这里,在马内奇河,不牵扯这么多的兵力,顿河战役可能已经发展成为广泛的 进攻了。先生们,我为我们的战略感到羞愧。……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我们。…… 他们对这里是非常敏感的,你们要相信。……请到这边来。……” 他在文件中寻找着夹鼻眼镜,随后就和库捷波夫和罗曼诺夫斯基一起,走到一 张铺着军事地图的橡木桌前。 计划是这样的:波克罗夫斯基和乌拉盖依将军已经在第十军的两翼集中了大批 骑兵,他们要突入后方,粉碎布尔什维克的野战骑兵,占领维里科克尼亚热斯克车 站,并在四五天之间完成对马内奇河的红军的彻底包围。 邓尼金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方散发着香水气味的、干净的麻纱手帕,擦起夹界 眼镜来——他那皮肤光亮、干燥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志愿军正在解决世界政治问题。自从奥德萨、赫尔松和尼古拉耶夫失陷后, 在西方,人们对此开始理解了。……我们必须实行闪电式的、毁灭性的打击——在 这次战争中,掌声正在变成输送军火。……我总是警告你们不要冒险,我不喜欢赌 博。可是我也不喜欢输。……如果我们在顿巴斯的成功不能成为深入国家腹地的总 攻气势,最后不攻占莫斯科,我就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先生们。……” 美男子罗曼诺夫斯基面带无所不知的、国空一切的微笑,用纸烟轻轻地戳着银 烟盒。库捷波夫将军从他那皱起的、低低的额头底下斜觑了他一眼,明白了安东· 伊万诺维奇这种很有气魄的思想突然是从哪里来的。看来,他准是狠狠地挨了一顿 臭骂。但是,库捷波夫不是参谋人员,而是一个战地将军,对高深的战略问题,他 觉得太渺茫,令人厌烦,他的任务就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撕碎敌人的喉咙。 “我们一定去做我们能够做的一切,阁下,”他说,“你命令今年秋天攻占莫 斯科,那我们一定把它攻下来。……” 已经是第三昼夜了,卡恰林部队一直向铁路线突击,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 块面包。5月21日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第十军以极大的努力和牺牲突破包围。从马内 奇河向北,向察里津方向猛然撤退。刮着干燥的风,把苦艾吹伏在地上——草原灰 蒙蒙的,远方一片迷茫,乌拉盖依的骑兵如狼群般聚集在那儿。 辎重队的马匹倒下了。伤员和有病的同志只得移到大车上,而火车上,没有他 们也已经无处可坐了。轻伤员和护士们跟在大车后面踉踉跄跄地走着。因为口渴, 他们的嘴唇都肿了,裂开了。红肿的眼睛,眯缝着避开东风,在地平线上寻找着铁 路水塔的影子。从宽阔的草原峡谷,甚至连一点潮气也吹不过来,而不久前,他们 在这里还曾经在齐腰深的冰冷的水里涉过去呢——哪怕用这样的几滴水滋润一下发 黑的嘴唇也好呀! 就是在这样一条峡谷里,他们遭到了伏击。当大车顺着长满青草的斜坡往下走 的时候,附近响起了枪声,一群哥萨克鬼知道从什么隐蔽的地方纵马跃出,扑向惊 慌失措的辎重队,以为这笔横财可以轻易得手。大约五十名趁火打劫的扒灰佬撅起 胡子,沿着斜坡奔驰着。可是当每辆大车朝他们开火的时候——每个伤员都有枪, 甚至达莎也眯缝着眼睛射击——他们同样敏捷地跑开了。 哥萨克掉转了马头,只有一个人连人带马一起滚了下来。人们朝他跑去,希望 把他的水壶拿过来。原来这个人还佩戴着银肩章。他们把他从死马底下拖出来。 “我投降,我投降!……”他惊惶地一再说着,“我给你们提供情报,把我带到指 挥官那里去吧。……” 他们从他身上扯下水壶,另外在鞍后皮带上又找到了两个。 “把他活着押过来!”连长莫什金喊道,他坐在一辆大车上,一只胳膊被打伤 了,头上也缠着绷带。 被俘虏的军官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那种卑鄙无耻的嘴脸真是少见:脸上皮肉 松塌塌的,嘴擦破了,眼睛痴呆呆的,而且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刺鼻的气味。 “你们是什么人——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 “非正规的辅助部队,正是。” “要在我们的后方搞暴动?” “遵照乌拉盖依将军的命令,我们正在进行超期服役的动员。……” 辎重车队又走起来了,那个军官在大车旁边走着。他很有准备地回答着提问, 又殷勤,又明确。他知道,该如何买回自己的性命,看来是个有经验的特工。有的 红军战士走在大车旁,想听听他说些什么。他回答问题时谈到了红军第九军从顿涅 茨的撤退,谈到了谢克列捷夫将军的骑兵军团如何突入第八、第九军之间的缺口, 在红军后方进行游动袭出,这时候,人们互相使着眼色。 “撒谎,撒谎,没有这样的事。”连长莫什金犹豫不决地说道,连看都没有看 他。 “绝没有撒谎,是这样,——请允许我给您看一样东西:我身上有一份最高统 帅部的通报。……” 阿尼西娅·纳扎洛娃从大车上爬下来,也跟一伙红军战士在俘虏旁边走着。莫 什金读着那几张在风中抖动的通报。大家都在等着他要说些什么。阿尼西娅一直在 用一只无力的手推开同志们,想更靠近那个俘虏,人们对她说:“嗨,你怎么啦, 什么还没有看见?……”她双腿沉重,头在疼痛,眼睛仿佛被干沙子迷住了。她没 法挤过去,就跌跌撞撞地绕过同志们,抓住缰绳,让大车停了下来。谁都没有马上 弄明白,她想干什么。她伸长脖子,用一双暗淡的,仿佛把整个发黑的、憔悴的脸 都占据了的大眼睛盯着那个俘虏。 “我认识这个人,”阿尼西娅说道,“同志们,就是这个人把我的孩子活活烧 死了……把我往死里打……在我们村,他打死了二十九个人。 那个军官只是冷笑了一声,耸了耸肩膀。红军战士马上围拢过来,一会儿看看 他,一会儿看着阿尼西娅。莫什金说道: “好,好,我们会弄清楚的——到大车上去,亲爱的,去躺会儿吧。……” 阿尼西娅一再重复着,仿佛处于昏迷状态。…… “同志们,同志们,就是把我的心挖出来,也不能留下他这条活命。……你们 搜搜他。……他叫涅梅沙耶夫,他记得我。……你们瞧,他认出我来啦!”她指着 那个俘虏,高兴地喊道。 几十只手伸了出来,把那个军官身上的浸透汗水的哥萨克紧身外衣扯开,又撕 破他的衬衣,翻开口袋,果然,发现了一张军人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是骑兵大尉尼 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涅梅沙耶夫。……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明白,”他愁眉苦脸地重复着,“这个女人昭说,她 在说胡话,她在害斑疹伤寒。……” 红军战士都知道阿尼西娅的身世,当她从一个人手里抓起一支步枪,朝涅梅沙 耶夫走过去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让开了路。她用手碰碰他的肩膀,说道: “走!” 他朝红军战士那严肃的脸古怪地瞥了一眼,气喘吁吁地想对莫什金说什么,而 莫什金却背过脸去,继续读那几页通报;他抓住大车的栏杆,仿佛大车上有救星似 的。但是,人们使劲把他拉开,朝他的背搡了一下,说道: “走,走!……” 于是他愕然地朝草原走去,他把脑袋缩在两肩中间,像瞎子似的走着。阿尼西 娅跟在他后面,离他有十来步远,端着那支沉甸甸的步枪,枪托抵在肩膀上。 “转过身来面对我!” 涅梅沙耶夫敏捷地转过身来,准备跳一下,阿尼西娅一枪打中了他的脸,再没 有多看一眼就转身回到同志们身边,他们一动不动地、严肃地注视着执行这一正义 的处决。 “谁的枪?拿去!”阿尼西娅说,随后走到最后一辆大车边,爬上去,躺下, 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