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卡嘉觉得,现在她的胃大概不会比一个装零钱的小钱包大。那里刚好容得下八 分之一磅面包、一小块煎鱼和几小勺汤。糟糕的是她的裙子,总往下掉,既没有东 西,也没有时间把它们改做一下。因此,卡嘉的眼睛也显得比去年秋天大了一倍, 那时候玛特辽娜特意用油饼把她养胖了。 学校里的小女孩们,有时候深受感动地撅着饥饿的小嘴。对她说: “卡嘉阿姨,您多么漂亮啊!……” 这使卡嘉很高兴,因为她的全部生活都寄托在未来。她惟一的一件纪念品—— 一只闪烁着绿莹莹光芒的绿宝石戒指,那是瓦吉姆送给她的礼物——早在弗拉基米 尔村时就丢失了。居住在斯塔罗柯纽什尼亚胡同这所旧房子时的那些珍贵遗痕不再 浮现在她的心头了。而被饥饿、严寒、破产、战争所折磨的人们一切的希冀,愿望 所向往的未来,卡嘉觉得是一条康庄大道,如同阳光下的一面镜子似的闪耀着,在 绿油油的草地以及周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亭亭如盖的树木、雾霭笼罩的小湖中间, 这条大道通向一座朦胧的、蔚蓝色的城市,它是那样的复杂、豪华、美丽,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会找到幸福。 有一天,卡嘉把这些在课堂上讲了。孩子们静静地听着。有一点特别合乎多情 善感的女孩子们的心意,那就是通向未来的大道蜿蜒曲折地经过绿油油的草地,在 那里可以追逐蝴蝶,采几束像星星一样的小花。男孩子们却认为这个故事不能令人 满意,卡嘉一点也没有讲那些在草地上到处奔驰、掠过扬旗、穿过栅形桥梁和隧道 的火车,也没有提到那些欢快地冒着滚滚浓烟的巨大烟囱。大家都同意,未来的城 市当然是蔚蓝色的,有高人云端的房子,有跑得飞快的电车,所有的街心花园里都 有秋千与出售面包和香肠的货摊。卡嘉问道:“有没有冰激凌呢?”可是,原来孩 子们谁都没有吃过冰激凌,或许吃过,也是在他们小的时候,现在都忘了。 卡嘉不得不十分珍惜自己的体力。不久前,她把满满的一桶水提到院子里去, 觉得提不动了,就放在地板上,只好靠在墙上,克制着眼黑。所幸的是,关于艺术 的讲演一直没有举行:莫斯科完全空了——从阿尔巴特街一直走到斯特拉斯特街, 你连一个行人也碰不到。可是现在,《消息报》上每天都刊登打胜仗的战报。红军 正通过卡斯托尔纳雅前线的缺口,浩浩荡荡涌向顿巴斯,在白军的后方,农民起义 正如火如茶。如今,战争和苦难已经看见尽头了。 有一天晚上,约八点钟,卡嘉坐在家里,没有点灯。升起来的“小蜜蜂”在半 开的炉门里发出的亮光就足够了。卡嘉坐在小矮凳上,小心地填着小木片,它们马 上就亮亮地燃烧起来,不时发出欢快的噼啪声,因为它们正是来自卡嘉在学校里讲 过的那种太阳能。 卡嘉在看《罪与罚》[注]。我的天啊,那种生活简直是毫无出路!卡嘉把手放 在书本上,定定地看着火焰。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在鲍里绍依大街那座木结构的旅馆 度过的一夜多么可怕呀!这就是那家饭店,卡嘉曾经有一次——她一生中仅仅就一 次——与别索诺夫两个人去过,而且说不定就是那个房间,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明知 道克服不了对生活的恐惧和厌恶,却还在那里一小时一小时地拖延时间。 这种可恶的事情已经被粉碎、被焚毁,被消灭了。现在可以这样坐着,静静地 读着关于过去的事情的小说,往炉子里填着木片,并且坚信幸福一定会到来的。 走廊里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可能是有人又来找马斯洛夫商量什么事情:最 近在黄昏时分,经常有些人来找他。他们那愤怒的声音甚至在卡嘉的房间里也能听 到。他们商量完以后,马斯洛夫把来人送到厨房那儿,不管什么时候,他总要小心 翼翼地来敲卡嘉的门: “难道您已经睡啦?不害羞,不害羞,这么早就躺下了。……还算是一位现代 女性呢。……唉,唉,唉! 他固执地转动着门把手,卡嘉气得直哆嗦:马斯洛夫很执拗,又非常自信—— 他会在门外一直站到第二天早晨。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我只是想在您的小炉子旁边静静地坐一会儿。…… 我的神经都快裂开了。……按照同志的方式,放我进去吧。……” 不理睬他也不合适,于是卡嘉最后还是开了门。他坐在“小蜜蜂”前面,填着 一块块木柴——每一块这样的木柴比金子还宝贵——神秘地笑着,把细长的手掌伸 到烧红的铁皮上面,开始发表一通关于如宇宙一样威力强大的两性相吸的议论。…… 顺从这种吸引——就是美!其余的一切都是卑鄙的清教徒主义。何况,卡嘉长得又 漂亮,独身一人,如他所说,还“没有人去住宿”。他坚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她一定会让他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去的。…… 今天,卡嘉读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厌烦地听着马斯洛夫房间里的说话 声。那里发出狂怒的叫声,不时还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好像在把书往地板上扔。今 天,他肯定会来寻找安慰。…… 有人在门上摸索了一阵,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门上的小洞里低声说:“卡嘉阿姨, 您在家吗?”这是克拉芙吉娅,穿着一双大毡靴,用绳子捆着。 “切斯诺科夫的妻子派我来叫您,从前线来的罗欣在她那里。” “怎么样,街上冷吗?” “冷极了,卡嘉阿姨,刮着风,一个劲地眯眼睛。最好下场雪,可就是不下。…… 多么不正常的冬天呀!您这儿挺暖和,卡嘉阿姨。……” 卡嘉实在不愿意大冷天出去,挣扎着到普列斯尼亚区的切斯诺科夫的妻子家去, 而且,那少不了的深更半夜的谈话更令人厌倦。她穿上大衣,头上蒙上一块暖和的 技巾。为了不让马斯洛夫听到,她和克拉芙吉娅小心翼翼地走到街上。从胡同里吹 来的夜风向他们袭来,劲头那么大,卡嘉急忙用技巾的两头把小姑娘遮盖起来。尘 土刺着她的脸,铁皮屋顶嗡嗡响着。风在哀号、呼啸,仿佛卡嘉和克拉芙吉娅是大 地上的最后两个人——一切都死了,太阳永远也不会升起在世界上空了。…… 在一所小木房子的亮着暗淡灯光的窗户旁边,卡嘉转过身来,背对着风,好喘 一口气。从没有遮严的窗帘缝隙里,她看见屋里摆满了东西,一根黑烟筒用一个拐 脖伸进壁炉里去,屋子中央亮着“小蜜蜂”的火苗,圈椅上坐着几个人。他们都用 手支着头,正听一个站在他们面前的青年人说话,他高傲地仰起翘鼻子,照着笔记 本读着什么。他穿一件破大衣,敞着怀,裸露着胸口,一双毡靴也像克拉芙吉姆那 样用绳捆着。从他的手的动作和抖动着一头乱蓬蓬浓发的英雄气势上来看,卡嘉知 道这个青年人在朗诵诗歌。她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她微笑着转过身来,迎着风,仍 然没有把克拉芙吉娅从技巾里放出去,便朝阿尔巴特街跑去。 切斯诺科夫的妻子家里有很多人——都是上前线的工人的妻子,还有几个老头, 他们很受尊敬地坐在桌子旁边,那位从前线来的人在那儿谈着战争。现在人们正互 相打断对方的话头,抢着问他:面包是不是很快去缓和些?能不能指望圣诞节之前 把燃料运到莫斯科?还问部队里发不发毡靴和短皮袄?她们说出丈夫和兄弟们的姓 名,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身体好不好?好像在各条战线上打仗的几千名工人,这个 军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似的。 卡嘉挤不进屋里去,只好留在门口。她踮起脚尖,匆匆一瞥,看见那个人在往 纸上写着什么,缠着纱布的头低着。 “就这些问题吗,同志们?”他问,卡嘉哆嗦起来,仿佛这个不太响的、严肃 的声音钻进她的身体,撕扯着她的心。她立刻转过身去,想走。原来什么都没有忘 记。……这个和那个亲爱的、永远沉默的嗓音相似的声音扰动了她心中那种不必要 的、枉然的昔日的忧愁,昔日的痛苦。……如同那早已摆脱掉的回忆,又在梦中回 到了一个孤独的人的心头——他看到树林中一所他从未见过的小房子,被灰烬的余 光照着,房子旁边坐着他已去世的母亲,她像他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样微笑着。他想 朝她伸出手去,把她从梦中唤醒,可是他没法触到她,她默默地微笑着,于是他明 白了,这只是一场梦,深情的眼泪激荡着睡眠者的心胸。 想必是卡嘉的脸上露出了什么神色,因此站在门口的一个女人说道: “公民们,让这位女教师往前边去,她都被挤坏了。……” 大家让卡嘉到前面去,进了屋里。她~进去,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人就抬起了 缠着纱布的头,于是她看见了他那严肃的脸。他那忧郁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由于喜 悦而睁大和发亮,卡嘉就先摇晃了一下,她感到头晕目眩,心里觉得一切都在动, 嘈杂的人声已经远去,灯光开始暗淡,就像那次在过道里她差一点儿让水桶掉了一 样。……卡嘉愧愧地微笑着,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她昏倒过去,…… “卡嘉!”那个人喊着,推搡着人群挤过去。“卡嘉!” 几双手托住她,不让她倒在地板上。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用手掌捧着她那耷拉 着的、可爱的、迷人的脸,她的嘴唇冰凉,半张着,眼睛在眼皮里面向上翻着。 “这是我妻子,同志们,这是我妻子。”他的嘴唇哆嗦着,一遍一遍地说着。 他们走着,风吹着他们的后背。瓦吉姆·彼得洛维奇搂着卡嘉那柔弱的肩膀, 让她靠近自己身边。她一路哭着,不时停下来亲吻瓦吉姆。他本想告诉她,为什么 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当时他又如何整整一年跑遍俄罗斯寻找她。但是这些事既凌乱 又冗长,而且这会儿也不需要。有时候卡嘉说道:“停一停,我们走得不对。……” 他们便回过头来,在黑魆魆、空荡荡的胡同里徘徊,烟囱上生锈的风向标吱吱作响, 断裂一半的铁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毁坏的栅栏后面,一棵菩提树摇晃着黑糊 糊的树枝,凄厉地呼啸着,这棵菩提树记得,或许就在这样一个黑夜,怕鬼的尼古 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穿着随风翻卷的大衣在这儿跑过去。 到了斯塔罗柯纽什尼亚胡同,卡嘉说道: “这就是我们的房子,你想起来了吗?不过你总是走正门。我还住在原来那个 房间,瓦吉姆。” 他们跑过那个小院子。厨房的门已经锁上了。 “唉呀,真讨厌……还得敲门。……敲得声音尽量大些。……” 卡嘉笑起来,随后又哭了一会儿,吻了吻瓦吉姆,接着又笑了起来。瓦吉姆· 彼得洛维奇用两个拳头咚咚地敲着门。 “谁呀?谁呀?”马斯洛夫在门里面惊惺地问道。 “开门,我,卡嘉。” 马斯洛夫开了门,那盏有玻璃罩的洋铁灯在他手里抖动着。看见卡嘉后面跟着 一个军人,他急忙闪开,腮帮上蹙起一条条皱纹,眼睛也憎恨地眯缝起来。…… “谢谢,”卡嘉说道,没有放开瓦吉姆的手,就朝自己的房间跑去。他们进了 房间,里面还有点热气。卡嘉小声问道: “你有火柴吗?” 他是那么激动,也小声答道: “有。……” 她点着灯,那是个放在洋铁罐里的小灯盏,这就足够他们俩彼此对视一通宵了。 她解下披巾,目光一直没有从瓦吉姆身上移开:他的头发,完全花白了,甚至眉毛 也有了几根银丝;他的脸显得更加成熟,而且有一种她不熟悉的镇静和严肃的神情。 这种神情令她着迷。比起在罗斯托夫时她所记起的那个人,显得更年轻、更刚毅、 更英俊。她看到他的绷带,更微微张开嘴,叹了口气,问道: “你受伤啦?” “擦破了一点皮。……但就是因为这个,我得到了两个星期的假,到莫斯科来 了。……我知道你在这儿。……可是我怎么能找到你呢?”(她愉快地、调皮地微 微一笑,嘴角向上翘起,“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在那个村里碰上你。……那时我在 追赶克拉西尔尼考夫。……”(卡嘉的下巴颤抖了一下,她生气地摇了摇头)“卡 嘉,我把他打死了。……”(她垂下眼皮,低下头。)“卡嘉,我要告诉你,你得 到我的噩耗到底是怎么回事。……实际上,我是死过。……”(卡嘉不安地望着他, 她的大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夜里我乘火车——我再也没有必要活下去了,我在 主要问题犯了错误,我心里很清楚,我应当被杀或者自杀。……卡嘉,原谅我吧, 这话说起来很沉重,很困难,可是我还是想说。……只是对你的思念,不是爱,不 ——那时候我心里没有爱了,可是我一心一意地思念着你,就如同想着一种不能毁 坏、抛弃、忘记、不能背叛的东西——只是这种念头纠缠住了我。在火车上的这一 夜,是我整个人的崩溃。……现在,当我从准星上认出了我熟悉的面孔的时候,我 知道我把子弹射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发黑的、空虚的灵魂。……” 卡嘉把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将脸颊紧贴在他那剧烈而急速地跳动的心上。他们 仍然站在屋子中央——他穿着敞开的军大衣,她穿着皮大衣。她知道,他现在正讲 着最主要的事情。……一个亲爱的、极好的人。……他急切地想表白自己,好让她 喜欢他身上那种新的、真诚的、严肃的、热情的品质。……当他在罗斯托夫失去理 智,并且扔下她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感到极其痛苦,他会一切都明白过来 的。……她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听着他那不甚清晰的、断断续续的话,仿佛在用 潦草的字体急匆匆地写着自己的巨大感受。……可是,即使不说这些话,卡嘉也都 会理解的。 “卡嘉,这任务过于艰巨。……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它会实现。……你记得吧。 ——我们谈论过很多——历史的循环,伟大文明的毁坏,已经变成拙劣可笑的模仿 的那些思想,我们觉得是何等令人厌倦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在制服衬衣里面, 同样是猿人一样的多毛的胸脯。……虚伪!……我们如梦初醒……我们以前的全部 生活都是罪恶和欺骗!俄罗斯诞生了一个人。……这个人为人们要求做人的权利。 这不是幻想,这是思想,它就在我们的刺刀尖上,它是可以实现的。……眩目的光 辉已照亮了过去几千年岁月那半倒塌的拱顶。……一切都合乎逻辑,一切都理所当 然。……目标已经找到。……每个红军战士都知道这一目标。……卡嘉,现在你有 些了解我了吧?……我想把全部的我都献给你……我的亲亲,我的心肝,我的爱人, 我的星星……” 他突然紧紧地拥抱住她,弄得卡嘉浑身的骨头好像嘎吱嘎吱响起来,她只是更 使劲地紧贴在他的心口上。有人敲门,是马斯洛夫的声立曰: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能不能打扰您一小会儿?……”因为没有人 理他,他就和往常一样,开始转动门把手。“问题是,您知道,城里正处于紧急状 态。十点过后,您这里还有个男人。……因为我有责任……” “等一等,我马上跟他谈一谈。”罗欣说道,把卡嘉的手从肩膀上移开。 “瓦吉姆,不要发狂,我亲自去跟他谈。……求求你,好吧。……” 她马上出去了,随手关上门。马斯洛夫站在那里,冷笑着,手里仍然拿着那盏 小油灯。 “您不能到我这儿来,马斯洛夫同志,”她坚决说道,好像她从来没有跟他说 过话似的。他一面招呼她过去,一面开始从门口向后退,并且歇斯底里地紧紧地盯 着卡嘉。她跟着他,问道: “喂,您要干什么?——我真不明白……” “我想警告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您不要以为我的那件倒霉事儿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不是什么倒霉事儿。……当然,人们已经告诉您了。…… 全区都在欢呼、庆祝。……不过,欢呼、庆祝也未免太早了,太早了。……” “我一点也不明白,”卡嘉气冲冲地答道,“一句话,请您不要敲我的门。 “别撒谎!您全都明白。……咳,我多少也审查过您!那么,第一,请您继续 跟我谈话,就好像我的党证还没有被没收一样。……这样更有远见。……”(马斯 洛夫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低,甚至无精打采的)“什么 也没有改变,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第二,您那个夜里来的客人马上 就走。……您要问——为什么我坚持这一点?这就是我的回答。……”(他把手伸 进几个纽扣已经脱落的、油迹斑斑的上衣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扁扁的巴拉巴伦 手枪[注],拿在手里让卡嘉看)“以后,我们要继续保持以前的关系。……” 卡嘉感到如此震惊,以至于她只顾慢慢地眨巴着眼睛。罗欣推开门,走出来问 道: “您找我妻子干什么?” 马斯洛夫的整个脸都皱了起来,一直到耳朵。他蹲下来,把油灯放在地板上, 手枪在他手里转动着。 “嘿,别这样,”罗欣说道,走到他面前,猛地一下把手枪从他手里夺过来, 放进大衣口袋里。“明天我把它交到区肃反委员会去,您可以到那里去取。如果您 再到我们的门前来,我扭断您的脊梁骨。 他们回到屋里。卡嘉一声不响地掰着手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罗欣替她脱 下皮大衣。 “卡嘉,一切都很清楚,他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我在前线听说的或许就是这 个马斯洛夫。这是想瓦解我们军队的一个家伙。 他脱掉军大衣,在卡嘉旁边坐下,她惘然若失地坐在圈椅里,他把头枕在她膝 盖上,她的手在他的头发、腮帮、脖子上抚摸起来。现在他们俩已经忘记了马斯洛 夫的那件蠢事了。他们默默无语。新的激动——一种强有力的、从未体验过的心情, 带着处女般的勃勃生气在他们心中升腾起来,在他心中,这是对她怀着渴望的喜悦, 而在她心中,则是感受到他的喜悦之喜悦。 “我对你的爱比以前强烈一千倍,卡嘉。”他说。 “我也是。……虽然我——从来,从来,瓦吉姆……” “你冷吗?…… “不,不,……我简直太爱你了。……” 他挽着她坐在了一张宽阔的旧圈椅上,吻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嘴角。他 吻了一下她的胸脯,于是卡嘉想起来,她左边乳房上有一块胎记,不知为什么他非 常喜欢。她就解开了毛衣,让她亲吻那块胎记。 小炉子确实快灭了,屋里变得冷起来。瓦吉姆一直注视着卡嘉,微笑着,露出 一口整齐的牙齿,他在“小蜜蜂”跟前蹲下,吹着木炭,将一把红木安乐椅的腿和 背锯成的木块填进去。屋里又暖和起来。卡嘉脱衣服的时候,满脸通红,他却笑起 来,用手捧着她的脸亲吻着。 整整一夜,风在烟囱里吼叫着,铁皮屋顶嗡嗡响着。卡嘉几次起身,像普叙赫 [注]一样,挑一挑小油灯的火苗,眼睛不停地注视着睡熟的瓦吉姆的脸。她感到无 比幸福,而且她知道,他也感到无比幸福,因此他的脸才显得那样平静和严肃。 “卡嘉!卡嘉!”达莎闯入厨房的时候,喊叫起来,“卡嘉,我的卡嘉!”她 喊叫着,结了冰的毡靴在走廊里橐橐地响着。她扑到卡嘉身上,搂住她,亲吻她, 接着把她推开,发疯似的望着她,随后又紧紧地拥抱她,抚摸她。达莎身上散发着 一股雪、羊皮和黑面包的气味。她穿一件光板短皮祆,蒙着一块乡下人的围巾,背 着一个包裹。 “卡嘉,亲爱的,我的亲人,我的姐姐。……我是多么想念你、盼望你呀!…… 不,你只要想象一下,我们可是从雅罗斯拉夫车站徒步走来的。……莫斯科像农村: 寂静、寒鸦、积雪,街上踩出一条条小道。……可真远啊!两条腿都较了。……而 库兹玛·库兹米奇还背着两普特面粉呢。……我们走到斯塔罗柯纽什尼亚胡同。…… 我就是找不到这座房子!我们在胡同里,从这头到那头,来回走了三遍。……库兹 玛·库兹米奇说,不是这条胡同。……我简直发怒了——竟然连房子也忘啦!…… 突然……你知道吗,从拐角处走出一个来,一个军人。……我走到他跟前问:‘喂, 同志……’他瞪大眼睛盯着我……我只是张着嘴,一下子坐到了雪地上。……原来 是瓦吉姆!我心想——我准是疯了,怎么死人在莫斯科的胡同里走来走去的?…… 他突然笑起来,并且吻我。……可是我却站不起来。……卡嘉,我的美人儿,我的 聪明人儿!……我们可是要彼此说上它十个晚上问。……天啊,我认出这个房间来 了。……这张床,还有这美人鸟和人面鸟。……瓦吉姆把伊万的情况告诉我了。最 近几天,有一列救护车要到他们部队去,我决定作为卫生员同去,阿尼西娅、库兹 玛·库兹米奇和我一起去。……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会瞎胡闹的。…… 卡嘉,首先我们想吃点东西。……把水壶放上去吧。……然后,还要洗一洗。…… 我们从雅罗斯拉夫里上车,坐了整整一周的取暖货车。……我们身上这些衣服都得 脱下来,检查检查。我们先不到你的房间里去,我们就去厨房里吧。……来,我把 我的朋友介绍给你。……这真是些好人啊,卡嘉!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多亏了他 们。……我们自己把炉子生着,烧点开水,各种家具,那里有一堆。……卡嘉,你 真的没有白头发吗?我的天哪,你比我年轻十岁。……我相信,我们大家在一起团 聚的那一天很快很快就会到来。……” 莫斯科正凭证配售燕麦。共和国首都从来没有经历过像1921年冬天这样艰难的 时期。红军的进攻消耗了一切有生力量。从白军手里缴获的粮食和煤炭储备很快用 光了。哥萨克和“志愿军”经过的富庶省份完全被破坏了。工人粮征队在那里仅仅 找到了可怜的一点余粮。 “冰上战役”周年纪念日的时候,“志愿军”部队正向新罗西斯克逃窜,在库 班河流域那难以通行的泥泞中,满是被丢弄的辎重、装着物资的轻便马车,陷入泥 泞中的大炮和死马。一切都完了。头发斑白、有点驼背的安东·伊万诺维奇·邓尼 金,乘着法国的一艘驱逐舰移居外国,写他的回忆录去了。“志愿军”几个团的可 怜残部乘坐运输船到克里米亚去了。顿河和库班的哥萨克终于明白,他们被残酷地 愚弄了;从沃龙涅什到新罗西斯克,到处是无名坟墓——这是他们为自己的冥顽不 化而付出的代价。 莫斯科仍然是春天。3月的风暴使整个城市堆满了雪。所有的栅栏和多余的家具 都已经在“小蜜蜂”里烧光了。工厂停工了。机关里的职员穿着皮大衣,在肿胀的 手指上吹着气,以便好歹能拿住铅笔——墨水瓶里的墨水全冻上了,直到天气暖和 的时候才能化开。人们慢腾腾地走着,总是背包不离身。很少有人从家走到工作地 点不在雪堆上休息一下,或者是靠在大门洞里避避风。饥荒非常可怕——人们梦见 盘子里放着烧好的乳猪,仿佛在笑的猪脸上还放着香芹菜,人们在梦中空口嚼着肥 火腿和煮老的鸡蛋。但是大家的思想都很兴奋:顽固的、血腥的、凶狠得令人难以 忍受的反革命已经被打垮了,生活在不断发展,还有几个月的艰难困苦就有新粮食 了,复员的红军将要开始和平的劳动——恢复被破坏的一切,建设新生活,在新生 活中,一切苦难,几个世纪所遭受的屈辱的一切痛苦,都会被忘却。…… 达莎的愿望实现了——他们又团聚在一起了。伊万·伊里奇·捷列金和罗欣得 到了短期休假,乘坐达莎的救护列车来到了莫斯科——那是在3月里一个阴暗的早晨, 城市上空升起团团潮湿的乌云,积雪从屋顶上滑下来,巨大的冰柱往下掉,污浊的 空气有股强烈的气味,令人心神不宁。 卡嘉去迎接他们。瓦吉姆·彼得洛维奇首先从车厢台上看到了她,火车还没有 停稳,就跳了下来。卡嘉的眼睛里、微笑里流露出快乐的神情,她穿过缭绕在铁柱 子中间的火车头冒出的烟,朝他跑去。他觉得她比去年12月见面的时候更加可爱了。 他们全部的爱情生活总是处于这种短暂的相逢之中。他们立刻躲到一旁去,站在时 钟底下。可是,妒忌的达莎把她的捷列金拉到他们面前。她一定要让姐姐大声地称 赞伊万·伊里奇一番。 “卡嘉,你瞧瞧他……你发现他的变化了吗?在彼得堡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有 那么一点东西似乎还没有完成。……现在他的眼睛完全两样了。……对不起,伊万, 可是我们乘轮船到萨马拉去的时候,你的眼睛是浅蓝色的,甚至有点傻里傻气的, 这甚至让我很难为情。……可是现在,简直像钢一样。……” 伊万·伊里奇站在卡嘉面前,激动地、而十分克制地叹息着。卡嘉也觉得他很 有魅力——亲切、沉着、稳重…… “他的整个形象,卡嘉,现在就让你领略一下。……在行军的时候——不,你 想想——甚至他骑着马追击马蒙托夫的时候,他在鞍袋里都随身带着——你猜是什 么?——这两只小瓷猫和小瓷狗,这是我们结婚两周年那一天他在察里津送给我的 礼物。……因此,你瞧,我挺喜欢它们。……” 库兹玛·库兹米奇马上跳下车,向卡嘉跑过去。他的两只手握住卡嘉的一只手, 摇晃了好半天,因为高兴和热诚,他那刮得光光的、红红的脸闪闪放光;他穿着白 罩衫显得那样胖胖的,使得月台上那些消瘦的过往行人用敌视的目光看看他。…… “短短的几天我就喜欢上您,叶卡捷琳那·德米特里耶芙娜,而且一点也不比 我喜欢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差。……我总是说,没有比俄罗斯女子更漂亮的了。…… 感情真挚,富有自我牺牲精神,醉心于爱情,必要时很勇敢。……我愿意永远为您 效劳,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只要我把事情料理完,中午我就到您那 儿去,我还从罗斯托夫给您带来几件礼物呢。……在我们那里已经是春天了。…… 可是在北方,毕竟心里感到更甜蜜。……哦,对不起……” 阿尼西娅走了过来,也穿着白罩衫。她那长着一对大眼睛的脸上有一种失望的 神情:她本来想随这一班车留在莫斯科,可是主治医生——简直不是苏维埃人的方 式——甚至连所都不想听:“进什么戏剧学校呢?不久又要打大仗了,又要有大批 伤员。……我不放您去!” “好吧,我就等到秋天吧,”她对达莎说,用三角头巾的角擦了擦鼻子。“一 年年过去了,一年年的光阴我都虚度了,我感到可惜的是这一点。……拉杜金在这 里,他去接我——还是那个鬼样子。……他是作为代表来参加代表大会的。变得又 高傲又严肃。他说,他已经是第三天跑到火车站来接我们的救护列车了。……他在 说服主治医生,让他给我一天假。……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告诉了我关于 阿格丽彼娜的消息:她现在在萨拉托夫,已经生产了,但他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病了好长时间。……她已经带着孩子回团里去了。……我挺可怜她,她的性格不 合群,是个爱情专一的女人。……” 他们要穿过整个莫斯科,从车站一直走到斯塔罗柯纽什尼亚胡同——那儿已经 为达莎和捷列金准备好了一个房间,就是原先马斯洛夫住的那一间。已经有两个月 他都没有来了——他先把书搬走,后来他自己也不见了。……为了卡嘉,他们走得 很慢。在缭绕和莫斯科上空的春日的片片乌云下,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真想双手抱 着她走。捷列金和达莎稍稍落在后面一点,免得妨碍他们,达莎说道: “我真为卡嘉担心。莫斯科和那所学校会毁了她。她没有什么东西可吃。…… 这三个月她完全成了透明的了。……她必须到我们的列车上去。……我会给她增加 些营养的。……不然的话,她光靠精气神活着,这最糟糕了。……” 捷列金小声地、意味深长地说: “而且,瓦吉姆没有她也会消瘦下去的,这你要知道。……” 拉杜金和阿尼西娅很快就赶上了他们。她已经不穿白罩衫了,她的两颊红扑扑 的。拉杜金皱着眉头,挺严肃、稳重地跟大家打过招呼,然后从军大衣的翻袖口里 摸出四张莫斯科大剧院最顶层的来宾入场券。 “的确,在前线比在你们这儿的莫斯科还好办了,”他说道,把入场券给大家。 “为了这点事不得不经受一场大战。……还好——警卫长碰巧是我们‘阿芙乐尔’ 巡洋舰上的一个水兵。……因此,你们不要迟到,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喂,阿尼西 娅,我们走吧。……” 大剧院五楼大厅里,几百盏电灯在人们哈出的雾气里发出微弱的红光。这儿冷 得就像在冰窖里一样。巨大的舞台上,侧幕是用亚麻布做的拱门,在一旁靠近暗淡 的脚灯的地方,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主席团的全体成员。他们都扭过头去,朝舞台的 深处望着,那儿从布景架上垂下一幅俄罗斯的欧洲部分地图,上面都是五颜六色的 圆圈——这些圆圈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占满了。地图前面站着一个个子矮矮的人, 他穿一件皮大衣,没戴帽子;他那从宽大的额头向后流着的头发,在地图上投下了 一个黑影。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浓浓的眉毛挑动着,时而用木棍的尖头指 点着这个那个彩色圆圈,那圆圈立刻发出明亮的光,大厅里各层楼那褪了色的镀金 装饰就闪烁起来,一张张聚精会神地睁大眼睛的紧张的、消瘦的面孔,也变得清晰 起来。 在紧张的肃静之中,他声音高亢地讲着: “我们仅在俄罗斯的欧洲部分就有几十万亿普特的风干的泥炭。它的储藏量可 以保证我们用上几百年。泥炭是一种各个地方都有的燃料。从一俄亩产泥炭的沼地 里得到的能量,要比从一俄亩森林里得到的能量多二十五位。首先是泥炭,其次是 水力和煤,可以解决我们面临的革命建设问题。因为,仅仅在战场上获得胜利,而 不转而着手去实现革命思想,这样的革命,就像突然袭来的一阵暴风雨,很快就平 息了。坐在我们中间的符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今天我这个报告的鼓舞者,指 出了正在缔造中的革命的总路线: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电气化。……” “列宁在哪儿?”卡嘉问道,从五层楼的高处仔细观望着。罗欣一直握着她那 瘦削的手不放,同样小声答道: “穿黑大衣的那个人,瞧,他正在急速地写着什么,抬起头来了,把一张纸条 隔着桌子扔过去。……那就是他。……边上那个——瘦瘦的,留着黑唇髭的——是 斯大林,就是打垮邓尼金的那个人。……” 报告人说道: “在俄罗斯若干世纪的沉寂中蕴藏着几十亿普特泥炭的地方,在瀑布倾泻或者 大河奔流的地方,我们要建造电站——社会化劳动的真正灯塔。俄罗斯已经从剥削 者的桎梏下永远解放出来了,我们的任务就是要用电力篝火那永不熄灭的光辉照亮 俄罗斯。过去那种对劳动的诅咒一定会变成劳动的幸福。” 他举起木棍,指着将来的电力枢纽,并在地图那些表示将来新的文明中心的圈 圈上划了划,于是那些圆圈就像星星一样突然在昏暗的大舞台上明亮起来。为了这 样把地图照亮短短的小会儿,必须集中莫斯科发电厂的全部电力,甚至连克里姆林 宫和人民委员们的办公室里的电灯,除了一只十六烛光的灯泡外,也都全部关掉了。 剧院里的人,他们的军大衣和弹洞累累的男大衣的口袋里装着今天代替面包配 给的一把燕麦,屏息静气地听着已经踏上创造道路的革命的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 但实际又能实现的远景。…… 捷列金小声对达莎说道: “一个很切合实际的报告。这位克尔日然诺夫斯基工程师我很熟悉。等战争一 结束,我就回到工厂去。我也有一些想法。……我真想去工作啊!……达申卡。…… 如果他们打下了这样的电力基础,那么很多很多事都可以干起来了。……谁知道我 们有这么丰富的资源呀!要是把这些资源真正利用起来,美国又算得了什么呢?我 们更富庶。……我们一块儿去乌尔拉吧。……” 达莎对他说: “我们住在一座木头房子里,干净得不得了,渗出一滴滴树脂,窗户大大的。…… 冬天早晨,壁炉烧是旺旺的。……” 罗欣在卡嘉耳边小声说道: “你知道吗,我们所有的努力,流血牺牲,所有不为人所知的、默默忍受的苦 难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呀!……为了幸福,我们将改造世界。……这个大厅里所有的 人,都准备为此献出生命。……这不是虚言——他们会给你看他们的伤痕和子弹留 下的青瘢。……这就发生在我的祖国,这就是俄罗斯。……” “决心已定!”地图前的那个人说道,他倚着木棍,好像倚着长矛。“我们正 站在街垒后面,为我们和全世界人民的权利——彻底消灭人剥削人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