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当初我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写作本书时,我还在想,这一回我可能真得尝试一回 “剪刀加浆糊”的手工作业方式了。而现在,一切都变得异常简单了,正如我期待 的那样。这下我就可以直接进入父亲留下的这篇文档,可以在其中自由地穿插我的 想法了。这种方式真的让我觉得,我确实是在跟他一块儿书写。 我又鼓捣了好一阵子,终于把那台打印机也弄好了。这是一种滚轮式打印机。 它发出可怕的噪声,打一页纸竟然需要四分钟!我看清了,这是因为,每一个字母 都是由一柄小锤敲击色带印到纸上的。 我现在正用这台老机器写作。我说的是——现在。我刚刚输入的一句话就是: 我现在正用这台老机器写作。我说的是——现在。 我妈妈有一张唱片,名叫《永难忘怀》。这张唱片非常独特,因为上面录制的 是娜塔莉。科勒跟她父亲的二重唱。她父亲就是著名的歌唱家纳特京。科勒。这些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要知道,娜塔莉。科勒是在他父亲去世三十年之 后,才跟他合作完成这张唱片的。从纯技术层面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娜塔 莉。科勒只需在纳特京。科勒以前的音轨上继续唱就是了。人们几乎可以说,她把 他父亲的声音挪到了一个“新的游戏场地”。 也就是说,从技术上讲,跟一个死去了三十年的人一起唱二重唱,这并不是什 么大不了的难事。因此,倒不如说,此处的困难主要是“心灵上的”。 几天之后,我又坐在那台旧电脑前。现在我必须决定,我该怎样回答我父亲给 我出的那个难题。 我把那封长信读了四遍。我想:我可怜的、可怜的父亲啊!他真的让我感到很 难过,因为如今他已不在人世。然而,他所写的那一切,却不仅仅是针对他自己, 而且是针对全世界的所有人——那些先我们而去的人,那些正在生活的人,以及那 些将要来到世间的人。 “只有这惟一一次,我们活在世上”,我父亲写道。他多次说过,我们的存在 转瞬即逝。我还不太明白,我是否跟他有着同样的体验。我已在这世上生活了十五 年,而这些年月在我看来,似乎并不是“一瞬间”。 但我深信,我完全理解我父亲的意思。对于所有那些能够真正懂得世界总有一 天会终结的人们而言,生命确实是短暂的。然而,并非人人都能深刻地领会到:有 朝一日万劫不复地离开人世——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仍旧犹豫不决。但我已经越来越赞同我父亲。也许我也可以彬彬有礼地谢绝 这个游戏。我在这世上所能度过的那一瞬间,较之于此前和此后的无限时空,真是 微不足道啊! 即使我已知道,某种东西好吃得要命,可我定然会谢绝品尝,倘若允许我咬下 的那一小块,可能还不到一毫克。 我从我父亲身上继承了一种深刻的悲伤情绪:有朝一日,我们会永远离开这个 世界。我学会了想起“那些如同此刻的黄昏”,“那些我不再活着的黄昏……”。 可我也同时继承了父亲看待生活的那种目光:生活是如此奇妙!到了夏天,我也要 去对那些可爱的大黄蜂考究一番。(我有一只秒表。也许用它可以精确地测量出大 黄蜂的飞行速度。而且我必须称一称它的重量。)我也不反对到非洲的热带稀树草 原上作徒步旅行。此外,我也学会了仰望天空,学会了惊叹所有远在数十亿光年以 外的太空中的未知事物。在我不到四岁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这些。 可我尚未开始,到大自然里去实践这一切。我必须从另一端开始。也许,我必 须以自己的方式作出这个决定。 倘若“橙色女孩”的故事是一部电影,我是远远地坐在放映厅后排的观众,并 且知道,假如让。奥拉夫和橙色女孩没有找到对方,我就不会出生在这个星球上— —那我定然会为他们喝彩,并且衷心希望,他们彼此不会擦肩而过。我的心儿将怦 然跳动,因为我会害怕,她或者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从而他们绝然不会想到上教 堂做一次圣诞礼拜。而当维萝尼卡和让。奥拉夫最终相遇时,我则会担心他们之间 可能产生的任何一点哪怕最细微的意见分歧。因为,就我而言,他们之间一场真正 的争吵,完全具有“宇宙攸关”的影响。 世界啊!要是那样,我就永远也不会来到这世界。我也就永远也不可能经历这 巨大的秘密。 宇宙啊!要是那样,我就永远也不可能抬头仰望群星璀璨的夜空! 太阳啊!要是那样,我的双脚也就永远也不可能踏上通斯贝格附近那些温暖的 小岛。我就永远也不可能往水里扎猛子! 此时,我对这一切茅塞顿开。我突然明白了那所有的关联和影响。直到此刻, 我才深入骨血和灵魂地懂得:不存在——这意味什么。我的胃在痉挛。我恶心。可 我也愤怒! 我会暴跳如雷,如果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将消失——而且是永远地离去,不是 一两周,不是四年或者四百年,而是万劫不复。 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玩笑或者闹剧的牺牲品;因为,先是有人 走过来说道:“这里有一个世界,你可以在其中随意玩耍。这是你的拨浪鼓,这是 你的小火车,这儿有学校,你秋天就要上学。”然后他就开始诅咒般地念叨:“四 月,四月,快快来!”于是,整个世界又从我的手中被夺去。 我仿佛已被所有的人遗弃。我无处立足。没有什么能拯救我。 我不仅已失去了世界,我不仅失去了我热爱的所有人,所有的物。我也失去了 我自己。 “轰”的一下——我已消失。 我愤怒不已。我是如此愤怒,我几乎马上要呕吐。因为我看见魔鬼就在眼前。 但我不想让魔鬼主宰一切。我要摆脱这邪恶的东西,在它的淫威压倒我之前。我决 定,我要选择生命。我决定,我宁愿选择善,即使命运恩赐给我的那点东西微末如 尘,少得可怜。也许存在某种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善良的“他”或“她”——谁 也不知道,是否有一个神,它君临一切。 我知道,有恶,因为我听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而且也我知道, 有善。我还知道,在两个深渊之间盛开着一朵美丽的鲜花;并且,从这朵鲜花之中, 将会翩然飞起一只热爱生命的大黄蜂。 哈!现在我看清了。幸好在这个“方程式”中有一段愉快的小快板:两个悲剧 之间出现了这段诙谐的木偶戏——这一想象我可不愿放弃。为了第二乐章,我准备 孤注一掷!有一种东西,它叫“生的饥渴”,而那两个深渊,我无论如何也绝不要 经历:它们不存在,根本就没有它们,它们不是为我而存在的。惟一存在的,就是 一段勇敢的小快板。 我发现,此时我已能理智地思考——我得承认这一点。弗朗茨。李斯特把《月 光奏鸣曲》的第二乐章叫做“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鲜花”。此时此刻,我眼前一亮 :我已用一种十分巧妙的办法,解决了那个庞大的两难命题。 然后我再试着退回到数十亿年以前。因为我必须在那时作出决定:在遥远的将 来,我是到地球上生活,还是放弃那种生活;因为那些规则不适合我。而现在我已 知道,谁将是我的父母。现在我知道了,这个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我甚至也知道了, 我将爱上谁。 现在,答案即将出来。现在,我即将作出那个庄严的决定。我写道: 亲爱的爸爸!谢谢你的来信。它令我震惊,令我高兴,也令我痛苦。可现在, 我终于作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我十分肯定,我会选择到地球上生活,纵然这生活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因此,你也终于可以不再担忧。你可以“安息”了,就像 人们常说的那样。谢谢你,因为你曾苦苦追逐橙色女孩! 你在信中向我提了几个关于哈勃望远镜的有趣问题,实际情况是:我最近才写 过一篇很长的家庭作业,谈的就是这部望远镜!!! 现在我要向你透露一个重要的秘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我圣诞节会得到什 么礼物!尤尔根已经暗示过几次,我可能会得到一部天文望远镜。这本来是难以置 信的,可尤尔根也看过我的家庭作业,他甚至看了两遍,虽然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 生父亲。但他说了,他为我感到骄傲。老实说,我对他不能再有别的要求了。我真 的挺喜欢这个人,好像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要是我在圣诞节有了望远镜,我会带着它上费尔斯多伦去。因为在我们所住的 这种平原上,大气中有太多、太多被天文学家们称作“光学杂质”的东西。我还知 道,我要给我的望远镜起什么名字。它该叫做“让。奥拉夫- 望远镜”。 最后,向你致以衷心的问候,你的乔治——他仍然住在胡姆勒;并且知道,他 源于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又及:读了你的长信之后,我想我有勇气跟那个拉提琴的女孩说话了——也许 就在下星期一。现在,我已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话题……然后,或许她就会让我看她 的小提琴了。 可我还在写。因为我还有几句所谓的“附言”,也就是想为所有读了本书的人 们写几句话。而这只是一个善良的建议: 问问你们的父母,他们当初是怎样相识的。也许他们会讲述一个激动人心的故 事。要同时问他们两个,看看他们所讲的故事是否完全相符。 不要吃惊,如果他们突然显得尴尬起来。我想,这很正常。我们前面谈过的这 类童话,永远也不会完全相同。可这时你们会慢慢地发现,每一个童话都或多或少 有一些敏感的“规则”,而这些规则本身,却让人难以言说。也许你们可以试试, 绘制一条关于这些规则的曲线。用语言去把握它们,并不总是很容易;并且有一种 东西,我们称之为“分寸感”。 那样的故事越是宛转曲折,它听起来就可能令人越是紧张。因为,要是其中的 某一个细节跟实际发生的结局稍微有所不同;那么,就很可能根本不会有你们。我 敢打赌,其实,当初有不计其数的小事,它们可以改变全局,最终使你们没有机会 降临人世。 或者,不妨引用我聪明的父亲的一句话:生命就是一次大型的搏彩,只有那些 中奖的彩票才是可见的。 而你,正在阅读本书的你,就是那样一张中奖的彩票。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