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尔伯特不情愿地回到了柏林,回到了他在舍内贝格区的住所。假如一切照 计划进行,他此刻正在罗马大学学习艺术史和意大利语言文学呢。但他现在不在 罗马。他不在,那两个跟他一起去意大利的同学也不在。他们本来打算先到佩鲁 贾,学学意大利语,再去罗马,找好住处,然后到大学里注册。在佩鲁贾倒没遇 到什么麻烦,他们很快就在离大教堂广场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住处,外国人大学的 语言班效果也不错。只要事先下点功夫,你就能在短时间内学会足够的意大利语, 用来跟人交流,再尝试着读一点初级读物。接下来就只是时间和勤奋的问题了。 他很用功,两个同学也一样,没过几个星期,他们就可以坐在大教堂的广场上, 怡然自得地读读意大利语报纸,最好是《宣言报》或是《团结报》,没有比这更 美好的了。晚上再到大学生电影院去看看原文的帕索里尼(帕索里尼(1922—1975), 意大利电影导演、编剧,电影理论家)的《乞丐》,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周末,他们到处游玩,去了阿西西、托迪、乌尔比诺,到特拉西梅诺湖(阿 西西、托迪、乌尔比诺均为意大利的城市。特拉西梅诺湖是意大利半岛最大的湖) 去游泳,尽可能地跟当地人搭讪。一切都很顺利,一连几个星期,他们都在学习, 幻想着不但可以学会一门新的语言,还能学会另一种生活方式。暑期语言班结束 时,他们觉得已经准备得相当充分了,卖弄着意大利语中那些套话,掌握了形形 色色的当地典型的手语,互相打招呼的时候说“ciao”(意大利语。熟人之间袁 示问候或告别时用语,意为“你好”或“再见”)。 现在到了征服罗马的时候了。他们三人打算合伙在老城区租一所房子,最好 是在鲜花广场附近。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罗马所没有的,那就是在老城区的空房 子。鲜花广场附近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原想到滨河路去住也可以,可是也没有, 阿尔伯特愿意去的万神殿附近地区也没有。还在佩鲁贾商量今后的住处的时候, 阿尔伯特就说,“最好在万神殿附近。”不过,他又加上一句,他觉得鲜花广场 也不错,但斯台凡坚持要住在滨河路,因为费里尼(费里尼(1920—1993)。意 大利电影导演)拍的一部电影曾以滨河路为外景,而且这里被视为颇有民族风味 的文化区、艺术区。“那就滨河路吧,”阿尔伯特让步了,并没注意到,他把这 个地名说错了,重音放在了倒数第二个音节上。 为了解决头几天的住宿问题,他们住进了鲜花广场和埃马努埃莱二世大街之 间的弗洛拉旅馆。他们要了一个三人间,身上的钱刚好付得起。然后他们开始找 房子,很快就弄明白了一件事,在罗马,只要你愿意,又能把几个亿里拉拍在桌 子上,那么你可以毫不费事地买下一所房子来,要租房子可不行,更不要提在历 史悠久的市中心了。 “还是到城外试试吧,”经纪人建议,“弗罗西诺内大概可以。”他们不知 道弗罗西诺内在哪儿,总归不在万神殿或是鲜花广场附近吧。经纪人迟疑了一会 儿,说弗罗西诺内要远得多,离罗马六十公里。“那我们还不如去阿布鲁岑(弗 兰克指的是位于意大利中部的阿布鲁佐,他将这个地名说错了)呢。”弗兰克向 经纪人回敬道。这位经纪人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张证书,证明意大利共和国总统曾 授予他骑士级劳动勋章,所以他相当重视弗兰克的意见,拿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建议他们住到阿奎拉去。“在阿奎拉住,”他说,“在罗马上学。”看他说话的 样子,好像刚从所有可行的生活方式中找到了最佳方案,好比中午吃鱼子酱,晚 上吃牡蛎。经纪人又说,在乡下和大城市之间两头跑的又不是只有他们。据他所 知,大部分罗马人并不住在罗马,只有买得起房子的人才住在罗马,或者是那些 手中有古老的租房合约的人,那合约签于加利波第(加利波第1807—1882,意大 利民族统一运动领袖)时代,租金是那时候就定下的。这些人顶有福气,他们花 不了几个钱就可以住在大富翁才住得起的房子里。他认识一些人,只花几个小钱, 便可以高坐在罗马最漂亮的顶屋露台上。每月花上十八万里拉,天天望着七座山 丘,尽管他们身无余财,甚至没有固定的收入,却能够看到夕阳下熠熠闪光的彼 得教堂,和披着朝霞的普罗密尼(普罗密尼1599—1677. 意大利建筑师)风格的 圣阿涅丝教堂。“饭都没得吃,却可以拿普罗密尼当早餐,”经纪人说,“这就 是罗马。” “原来这就是罗马呀,”弗兰克跟着说,决定回柏林去。不见得非得在罗马 学意大利语言文学啊,也可以在柏林学日耳曼语言文学嘛。在莫阿比特住,在达 勒姆上学。与朋友的分离增加了斯台凡和阿尔伯特的开支,他俩要分摊三人间的 房钱。他们愿意招一个陌生人住进来。“同意,”当旅馆老板来问他们的时候, 斯台凡这样说,“可不要德国人。”这事关乎面子,他们不想跟德国游客合住。 旅馆老板给他们房里安插了一个客人,梳着马尾辫,自称帕布洛。他是柏林人, 说得具体点儿是夏洛滕堡人。帕布洛不但生活在夏洛滕堡,还是在那儿生,在那 儿长,在那儿上的学。他在康德街上有家酒馆,在萨维尼广场有家亚洲商店。他 刚刚把酒馆卖了出去,商店这会儿由他的女朋友经营,因为他要做别的生意,他 就是为了这些生意跑到罗马来的,还要去西班牙,再去摩洛哥。 阿尔伯特问帕布洛在意大利包括西班牙和摩洛哥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了 几种生意。这个回答虽然有点神秘,却也不难猜到,大概帕布洛跟毒品走私有关 系。果不其然,就在第二天夜里,警察到他们的房间来搜查,六个警察将阿尔伯 特、斯台凡和帕布洛从睡梦中叫醒,他们穿着睡衣被押到外面,送上囚车。他们 都被用手铐铐在长椅上,只能透过囚车的铁窗看看鲜花广场的风景。这景观对阿 尔伯特来说还是很新鲜的,新鲜得差点让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同时体内感到沉 重而恐惧的一击,胸和肺被重重地挤迫着,窒息般的恐慌蔓延开来。斯台凡显得 镇静一点,帕布洛的样子则近于淡然了。他们三个不准交谈,嘴唇刚动了动,就 被看管他们的警官用一声不会弄不明白的“Zitto !”(意大利语,意为“安静!) 打断了。 他们只好沉默着,阿尔伯特向囚车外面观察罗马的夜生活。他看见一群衣冠 楚楚的罗马人高声谈笑着,似乎刚从饭馆出来;他看见一群红男绿女站在一家餐 厅外面,它有个朴素的名字,叫维诺台卡(“维诺台卡”(vinoteca)在意大利 语中即为酒馆之意),在这深夜时分依旧顾客盈门;他看见法尔内塞电影院的橱 窗,刚刚放过帕索里尼的《索多姆120 天》;他看到弗洛拉的正对面就是太阳旅 馆,他们原想到那儿去住,却没有去试一试,因为门口挂了一个纸牌子,上面有 手写的“客满”。他的脑袋略微向前探探,还看到了广场中央的布鲁诺纪念碑。 他们曾在纪念碑脚下坐过几次。基座上有彩色的喷涂字样,写的是“红劳洛”, 格外显眼,大概是一种沙拉的意思。但这并没有妨碍阿尔伯特先想起吉娜·劳洛 勃里吉达,后又想起克劳迪娅·卡迪纳尔(吉娜·劳洛勃里吉达(1927- 一), 克劳遣娅·卡迪纳尔(1939一),均为意大利女演员),比起吉娜,克劳迪娅更 可以算得上他最喜欢的明星。想着女明星那迷人的面孔,他刚刚有点沉醉,警察 一声“你好呀,美人(原文为意大利语)”,打断了他的思绪。 警察跳起来,下了车,跟一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刚才那声“美人(原文为意 大利语)”一定指的就是她喽。他走回来,指指帕布洛,很不客气地说:“过来! 跟我们走!(同上)”帕布洛下了车,跟着警察走了。阿尔伯特看见他俩坐到一 辆闪着蓝灯的大型轿车的后座上,车开走了。这时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有 一瞬间,阿尔伯特想到,也许他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逃跑。但是他立即抛开了这 个念头,毕竟他们的护照已经被收走了。何况这会儿那个前面提到过的“美人” 上了车,在他们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是女警察——是阿尔伯特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女警察,是身穿黑色皮警服、 梳短发的克劳迪娅·卡迪纳尔。若不是制服和短发,她活生生就是早年的卡迪纳 尔。《洛克和他的兄弟们》中的卡迪纳尔就是这个样子,一样乌溜溜的眼睛,一 样戒备而不安的眼神。那时的卡迪纳尔二十一岁。这个女警察不会超过这个岁数, 短发和皮夹克让她看起来像个男孩子:这个克劳迪娅·卡迪纳尔是个有乳房的假 小子。阿尔伯特简直不敢抬头看她,这个戎装的美人让他心慌意乱。一直在打盹 儿的斯台凡也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在他的睡衣上乱摸一气。这时阿尔伯特意识 到一个事实,他们是穿着睡衣坐在这里呀,脚上还穿着拖鞋。但现在慌慌张张地 整理衣服已经没有用了,他们一定给这位女警察留下了傻乎乎的印象。她的警惕 而不安的眼神很快就变得和缓多了,虽然这眼神并没让阿尔伯特觉得有多么迷人, 却清楚地表明这女警察丝毫不怀疑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 她公事公办地打量着这两个穿睡衣的德国人。阿尔伯特看不出来,她觉得他 和斯台凡很可笑呢,还是没什么危险性,或者,从一个看守的立场出发,觉得他 俩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她哪怕微微笑一下,即使动动嘴角也好啊。但是她的脸上 一点动静都没有。阿尔伯特鼓起勇气,直视她的眼睛,就连她回看他的时候,也 没有丝毫表情,一直逼视着阿尔伯特,直到他屈服地垂下眼皮。但愿这女警察没 发现他直到头发根儿都臊红了。他又抬起眼睛的时候,是向斯台凡看过去,这家 伙盯着女警察,一副北德人的纯朴劲儿,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彼此的身份有什么上 下之分,也没有察觉到形势有多么敏感。斯台凡一味盯着她看——女警察却毫不 理会。她的视线依旧驻留在阿尔伯特身上,要么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脸,要么缓 缓地向上游移,从那双彪马牌拖鞋到条纹睡裤,再到他的短袖白衬衣,他上身穿 的不是睡衣。在她这么看他的时候,她的眼神又变化了一次。她的冷静而淡漠的 眼神蒙上了一层阴霾。她将纱质的窗帘拉到眼前,尽管她与阿尔伯特相对而坐, 近在咫尺,他若是伸出手去,便可触到她的膝头,却像远远地看着他。 阿尔伯特也想回望她,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被这个年轻女人彻底打倒 了,他仿佛赤裸裸地坐在她面前。他觉得羞耻,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血往 上涌,不但冲上了头顶,也冲向下身。在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 况的时候,在宽松的睡裤下面,他的阴茎挺了起来,裤子上支起了小帐篷,他就 这样坐在女警察面前。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陌生了,裤子里仿佛生了一根棍子或 是一根树枝。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个陌生的身体,羞耻感立刻攫住了他,却 不能让这股血流退潮。不但如此,就连女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且毫无顾忌 地向他两腿之间和膝间看,对他也无济于事。这时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混浊,更加 阴郁,更加冷漠,让阿尔伯特更加迷乱,更加脸红,更加兴奋。他真想向这位女 警察表白爱慕,扑倒在她脚下,紧紧抱住她的黑皮靴。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的 手被铐住了。还因为这女警察向他的睡裤投下最后的、动物般漠然的一瞥,就从 长椅上站起来,向阿尔伯特轻蔑地扔下一句“Cretino (意大利语,意为”白痴 “)”,下了车。 这句话是不会引起歧义的,而且是带着那么浓重的蔑视吐出来的,立刻让阿 尔伯特的身体恢复了正常,没过几秒钟,他已经想象不出勃起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从未被这样纤毫不差地命中,将他由兴奋状态转到不兴奋的状态。一般的情况 下,他只知道兴奋时是什么样,那是很折磨人的,而且拖个没完。自从进入青春 期,他就觉得他的性欲拖拖拉拉的,是持续的兴奋。他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会产 生欲望,他只能尽量掩饰,而无法让它停止,也无法让它得到满足。在青春期, 他无法预见如何满足欲望,能预见的只是持久的被追逐、被驱赶的感觉,和这种 来得不是时候的身体反应。也许是在坚信礼课上,也许是在家里的午饭桌旁,也 许是在上学路上或是体育课上。只要发生了,阿尔伯特就渴望着一个更有威权的 人说出一句让他解脱的话来,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句什么话,直到罗马的囚车之 夜之后,他才明白,一定就是这句Cretino. 天已经蒙蒙亮了,女警察的这句话还一直在他耳畔回响。囚车孤零零地停在 鲜花广场和毕肖内街相连的拐角,仿佛没人想到释放这两个囚徒。斯台凡神思恍 惚,看样子并没想什么心事,而阿尔伯特,在这罗马的晨曦中,在最后几个流连 夜生活的人已消失,而头一批爱起早的人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回想着自己整个青 春期的痛苦。一个出奇美丽的罗马女警察管他叫白痴这个事实,使得他过度疲劳 的脑子里涌起一切他以为早已遗忘和摆脱的事情,其中有一张画报中的照片,可 以说,一切都是由它开始。这是一张并不起眼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穿 着所谓的无上装泳衣。在看到它之前,阿尔伯特也有过仔细看裸体照片的机会, 那是他在中学时一个女同学由家里偷出来,拿到学校里的。但是这些照片并没有 对阿尔伯特产生什么影响。这些照片让他的同学们看得津津有味,他却奇怪这有 什么意思。直到看见了那张画报上的照片,才真正将他从童年的轨道拖了出来。 它像病毒一样盘踞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体内萌生了一种类似着魔的感觉,其表现 之一就是他把这张照片剪了下来,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将它珍藏在小皮夹里, 天天带在身上,汗潮的手指悄悄将它摊开,仔细观看,直到它变得破烂不堪为止。 这个裸体的或者说半裸的女人当真在他贪婪的目光中被揉碎了——不知何时彻底 消失了。然而由她所激发的欲望,以及日后导致了他青春期全部痛苦的欲望,却 没有消逝。 不管怎么说,他命里注定不会过早地有性经验。也没有人指点他如何自慰。 当时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后来觉得错失这般体会,实在是痛心而愚蠢的。 如果他知道能自己干,就用不着从早到晚逼着自己和无药可医的冲动挣扎了。他 是怎么做的呢,在任何一个角落,比如阁楼上,车房里,或是躲在工具堆中,跟 画报上的照片过不去,做着白日梦。不过,尽管他弄得脑袋发热,满嘴发干,倒 很少有气无力。他很愿意想入非非,不过他不知道该想象些什么,反而弄得学习 成绩退步,饭量变得极大,开始收集足球明星照片和约翰·格伦、简·曼斯菲尔 德和埃里希。门德(约翰·格伦(1921),美国第一个绕地球作轨道飞行的宇航 员。简·曼斯菲尔德(1933—1967)。美国女演员。埃里希·门德(19161998), 德国政治家,曾任联邦德国副总理(1963一1966)。)这些人的签名。一个受着 性冲动折磨的十四岁少年要埃里希·门德的签名做什么呢?他不知道。他也不知 道拿简·曼斯菲尔德的签名照片怎么办。照片上一个身穿大圆点裙子的金发女郎, 正在转动一个安在她花园里的舵轮。这样一张照片放在裤袋里不合适,也没有在 他心里引起什么触动,他只不过还想继续搜集签名。他的收藏中有海因里希·吕 布克、弗雷德‘贝特尔曼(海因里希。吕布克(18941972),德国政治家,曾任 联邦德国总统(19591969)。弗雷德·贝尔(1925—),德国歌手。)和索菲亚 ·罗兰的签名,惟独罗兰的签名让他烦躁,但并不是由于性方面的原因。 照片有明信片那么大,是黑白的,注着“LUX 影业公司”的字样,一张中规 中矩的照片。大明星身披一袭带帽子的毛巾浴衣,也许是棉布浴衣。这张照片惟 一让他烦恼的问题就是,这签名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对海因里希·吕布克那张签 名照没有丝毫怀疑,他还有一张奥根‘葛斯坦迈亚(奥根·葛斯坦迈亚(1906— 1986)。德国政治家,曾任联邦德国联邦议会主席)的,也没问题。然而罗兰这 位意大利明星却仿佛天仙般遥远,他不敢相信这女人的真实痕迹会落在他的手里。 为了试验一下,他用一个指头蘸了点唾沫,来鉴别一下真伪。他在那名字上一抹, 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那优美的笔迹就洇开来,变成了一团无法辨 认的墨团。他这下总归知道签名是真的了。为了弥补损失,他又给电影公司写了 封信,却杳无回音。要么是电影公司彻底停止了寄罗兰签名的业务,要么就是人 家把已寄出的照片做了登记。 此时阿尔伯特心中更加为失去罗兰的签名而后悔,同时又想起自己给猫王写 过一封信,开头称呼他为“尊敬的普莱斯利先生”,可惜没被理睬。正想到这里, 一个警察打开了囚车门,先给斯台凡打开手铐,又给阿尔伯特打开,把护照递给 他们,说他们没事了,不过又添上一句,建议他们还是尽快离开意大利。 他们默默地回到旅馆。睡觉是别想了,一方面,鲜花广场的市场上已忙乱起 来,另一方面,他们的房间已是乱七八糟。床被拆开,几个床垫子排成一排,竖 在墙边。他们的衣服和其他家当都堆在地板上,另一小堆是洗漱用具——牙刷、 修面刷子、刮胡刀片、牙膏、梳子等等。斯台凡和阿尔伯特都认为,尽管警察的 要求没有什么法律依据,他们还是应该立刻照办。他们打算去坐夜车,不过这会 儿就收拾好了旅行袋,跟旅馆结了账,坐车到特米尼火车站,暂时将行李寄存下 来。 斯台凡到火车站地下盥洗间洗澡,阿尔伯特在旅馆里已经冲了个澡,就一个 人往城里走去。他打算驱散心头的阴云,郑重其事地与罗马告别。毕竟他要告别 的是人生的一个梦想。他很明白,自己不会再做一次在罗马居住较长时间的努力 了。如果没有一点自欺的精神,这样的告别是无法做到的。阿尔伯特很明白这一 点,但是,他为什么不欺骗自己一下呢。举例来说,这个城市对他还是完全陌生 的,然而他劝说自己,他必须与这个他心爱的地方告别,乌龟喷泉,滨河路上的 圣马利亚广场,人民广场上圣马利亚教堂中卡拉瓦乔(卡拉瓦乔(约1573—1610, 意大利画家,对十七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绘画的发展有较大影响,倡导以宗教改革 者的批判精神来处理宗教题材。后文中出现的< 弹曼陀林者》、《胜利的爱神》、 《年轻的酒神》、《马太蒙神召》等都是他的作品。)的画,博盖塞美术馆中贝 尔尼尼(贝尔尼尼1598 1680 ,又译贝尼尼,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师、画家和戏 剧家)的《达芙妮与阿波罗》,以及天使桥畔锈迹斑斑的船形喷泉,船上雕着 “卡美罗·西里奥拉”的字样。这条船曾出现在帕索里尼的电影《乞丐》中,正 是这部电影,让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条船。此时他在心里说,这是他的船,他冲 到河堤上,满怀离思的眼睛望着堆满垃圾、多年无人光顾的破旧的甲板。 还有人民广场上圣马利亚教堂的卡拉瓦乔,他在心里说,这是他的卡拉瓦乔, 他不那么理直气壮,因为阿尔伯特认识至少十几个同学,也曾把卡拉瓦乔叫做他 们的卡拉瓦乔。毕竟卡拉瓦乔在艺术史系的课程中是一个重点,就像在哲学系— —阿尔伯特副修哲学——黑格尔是重点一样。卡拉瓦乔在艺术史系的地位,与黑 格尔在哲学系的地位不相上下,至少系主任德尔布吕克教授是这样认为的,他是 卡拉瓦乔研究方面的泰斗。他认为,总的看来,一方面,艺术史应按照卡拉瓦乔 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艺术史源出卡拉瓦乔。所以,德尔布吕克的弟子同样以 研究卡拉瓦乔为主,这不奇怪,而阿尔伯特亦然,这也不奇怪。 在德尔布吕克的一次考试中,阿尔伯特作了有关卡拉瓦乔的口头报告,但结 果并不理想。他打算写一篇关于《胜利的爱神》的文章,毕业论文也想写这个题 目。“爱神”陈列在达勒姆美术馆,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看到这幅真迹。他 或是在上午坐地铁去系里的路上去看“爱神”,或是在午饭以后去看,何况达勒 姆美术馆有一间餐厅,大学生在那里吃饭几乎和在学生食堂一样便宜。饭后,他 往往坐在长椅上仔细观摩“爱神”,而且经常睡眼惺忪。有时,他甚至在这幅画 着裸体美少年的画前进入梦乡,梦里出现的却不是裸体少年,而是一个个年轻女 郎,有一段时间还梦见了一位同样研究卡拉瓦乔的很特别的女同学。 可惜呀,做双人的口头报告是没有指望的。何况德尔布吕克也不允许学生做 双人报告。再说这位女同学是专门研究《年轻的酒神》的,《酒神》收藏在乌菲 齐美术馆,因此她得以到佛罗伦萨待了一段时间。阿尔伯特想,这位女同学总不 会坐在“酒神”前梦见他阿尔伯特吧。也许她会梦见一个佛罗伦萨青年,一个像 卡拉瓦乔的“酒神”一样上臂肌肉坟起而剑眉朗目的青年,一个骑摩托车的朝气 蓬勃的乔万尼或乔吉奥。 阿尔伯特之所以会在卡拉瓦乔的画前睡着,也是因为他研究了几个小时的裸 少年,实在是累了。他对于裸少年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他不得不认识到, 学习艺术史到了一定的程度,结果就是研究裸少年。若是将他的仅微微隆起的上 臂和赘肉颇多的右大腿忽略不计,他的体格也算得上健美,然而“爱神”没有多 少阳刚之美,并不合乎他的口味。最初他被那小家伙迷住,那主要是因为他的身 体是自由自在的,不受拘束的。仿佛透过那少年裸露的皮肤,“爱神”让他感觉 到了令人艳羡的快乐和自信。 另外,卡拉瓦乔的“爱神”仿佛是受着性冲动的激发,而并非为它所折磨。 阿尔伯特却相反,总是感到有只小老鼠在咬啮着他,蚕食着他。他那总是躁动的 青春的躯体让他苦恼,即使是现在,他也经常产生扒光衣服、赤身裸体的冲动, 仿佛自己包在一身又紧又不合身的衣服里。他嫉妒那少年的无拘无束,他愿意像 他一样赤裸,毫无羞耻之意,冲破自身和世界的束缚。然而他在报告里无法这么 说,而且,在这幅画前消磨的许多时光里,他对那少年的兴趣越来越小,而对那 少年两腿分开箕踞其上的那块布的兴趣越来越大。 阿尔伯特早就感觉到这块布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总也抓不住。有一天,他 恍然大悟,卡拉瓦乔把这块布的褶皱画成了女人的阴部,一条心形的弧线就是一 条皱褶,然后深处又是一条小得多的心形弧线。这些皱褶和少年臀部的曲线构成 了一条较长的线,一个肛门和阴部的平面轴线。当阿尔伯特第一次弄明白褶皱的 含义时,他感觉热血上涌,觉出还站在美术馆里、站在画前的自己大汗淋漓。然 而令他血脉贲张的并不是羞耻和窘迫,而是一个发现者的快乐,就像霍华德·卡 特(霍华德。卡特1873—1939,英国考古学家,发现并主持挖掘了埃及国王图特 安哈门(公元前1361—1352在位)的陵墓)在图特安哈门陵墓前的快乐。 当然,阿尔伯特没有将他的发现立刻泄露出去,但他越是频繁地细看那些皱 褶,就越发有把握。他想,是否这个女阴才是画作的真正的中心呢?卡拉瓦乔画 这个裸体少年,是否用意在于用最隐秘的角落来表现女性的赤裸呢? 阿尔伯特越来越经常地跑去看这幅画,尤其是看那个地方。他觉得它既是这 幅画的奥妙所在,也是它的自白。它一定有着某种意义。阿尔伯特也曾想从这个 角度出发构思他的报告。他自然心知肚明,如果他不靠幻灯机和发光指示棒的帮 助来阐述他的观点,他的发现即便算不得骇人听闻,也是一种挑战。 不过他还是先从画中少年谈起,也谈了谈肉色的使用和鹰翅的特别之处。他 指出翅膀上有几处刻痕,只有面对立体感如此强烈的真迹才看得出。此外他还着 重指出,左翅尖搭在少年的左大腿上,几乎是轻柔地抚摸着,同时又像一个箭头, 指向少年并不显眼的阴茎。阿尔伯特不假思索地用了“不显眼的阴茎”的说法,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在德尔布吕克的课上是可以畅所欲言的。所以他转入他 的真正观点时也略无迟滞,用发光指示棒先指出女阴的心状轮廓,再勾画出鲜明 的曲线,最后是平面轴线。他简单明了地把这个轴称为肛门一外阴轴,他多次提 到肛门一外阴轴,却发现听众漠然置之,没什么反应。 作完了报告,打开了灯,阿尔伯特看到同学们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仿 佛没有人被他的褶皱观点震惊或是激怒。就连德尔布吕克教授也若无其事,他先 是客气地说了句谢谢阿尔伯特的报告,然后出其不意地厉声说,人必然有躯体。 “人必然有躯体,”德尔布吕克斩钉截铁地说,就好像阿尔伯特要跟他争论似的。 之后德尔布吕克又讲了讲艺术动机史方面的问题,讲到尘世的爱神与天堂的爱神, 提到了里米纳尔迪和马内蒂,阿尔伯特对这两个人闻所未闻,而据德尔布吕克说, 要谈卡拉瓦乔,就不能不提这两个人。最后,他回到阿尔伯特的褶皱观点,冷冰 冰地说,在卡拉瓦乔研究上,这个观点已是陈词滥调了。他不知道还有哪位重要 的艺术史学家不懂得《胜利的爱神》中的皱褶代表女阴。在关于卡拉瓦乔的文献 中指出褶皱代表女阴的比比皆是,在英文的卡拉瓦乔文献中尤其多,显然阿尔伯 特没有拜读过。德尔布吕克以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但这绝对不是把艺术史与妇 科学混为一谈的理由。他再次强调,人必然有躯体,人的精神需要躯体,这里精 神是所谓的躯体的代表。之后他要阿尔伯特在他的辅导时间时去见他。 辅导还是在这一周,阿尔伯特去了,德尔布吕克给他提了个建议,即使不能 换专业,也要换换研究方向。“您没有与卡拉瓦乔保持足够的距离。”德尔布吕 克说,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没有,阿尔伯特没有女朋友。与卡拉瓦乔也没有距 离。在美术馆,他已经尽量保持距离了,免得美术馆的保安——往往是老头儿— —一刻也不让他与画单独在一起。当他从远处观察画的时候,他们也在稍远的地 方观察着他。当他在长椅上坐下的时候,就发现当值的保安也坐下来。可是当他 走近这幅画的时候,那个保安就走近他。当他紧贴着画的时候,保安就过来紧贴 着他,以便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能及时采取措施。 有两次,他听到有个保安冲他喊:“请保持距离!”还有一次,阿尔伯特甚 至触发了警报器。当时他的食指离画只有几厘米。他真想碰一碰那皱褶,如果保 安不在,他一定会去摸摸的。也许还会去轻轻挠一挠。他经常感到想去抓抓这幅 画的冲动。就像他经常感到在自己身上乱抓一气的冲动一样。尤其是自从青春期 开始,自己的皮肤总让他苦恼,总觉得瘙痒难熬。他身上并没有疹泡,起码看不 见疹泡。他的痒并不在于皮肤表面,而在皮肤之下。如果真的有疹泡,那么它们 深深地潜伏在肌体内。不管怎么说,他感觉得出体内深处折磨人的痒,手指甲是 触不到的,只有铁钉或是刀子才对付得了。这股痒劲儿能让他在身上乱揪乱挠半 天,直到抓破小口子才罢休。有几次他抓出了较大的口子,还带下来一点儿肉, 弄得胳膊或大腿上流了血。但伤口刚愈合一点,他又开始抓挠,最后身上出现五 六个渗血的伤口,对他体内的感觉却毫无帮助。但他宁可痛也不要痒。有时他想, 如果他是一幅画,他会抓挠自己。他愿意抓挠到画布上一塌糊涂为止。 可他不是一幅画,他是个大学生,作了一个不成功的报告又被教授诘问有没 有女朋友的大学生。“没有,”阿尔伯特说,“眼下还没有。”他本来可以说, 自己虽然没有女朋友,身上却有几个挠破的伤口,而且他还总是去挠它们。阿尔 伯特当然隐瞒了这件事,一字没提这个爱抓挠的怪癖,他只是一再地说,他想到 罗马去学习两个学期,重新找一个重点课题。德尔布吕克大受感动,毕竟罗马对 于研究艺术史的人而言是不可不到的地方。只要有学生流露出想去罗马的愿望, 德尔布吕克就会允许他去,而且许诺会承认他在罗马得到的证书。也正是德尔布 吕克建议他到佩鲁贾的外国人大学去学习语言,还说,只要在佩鲁贾住上两个月, 做了一定的准备功课,就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意大利语了。 德尔布吕克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