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克里斯穿了一件白汗衫和一条蓝牛仔裤出来开了门。已是半夜两点。 “我有事要告诉你。”特瑞说道。 他看着她的脸。“好吧,我一直没睡,就在等你。”他们穿过宁静的房间到了 书房,这是克里斯考虑问题的地方。室内一片漆黑;借着残留的壁火,特瑞看到桌 上放着一瓶康涅克酒。 他开了灯坐在沙发上,在微弱的光线中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她,非常关切但并 不友善。“你怎么不说话?”他低声问。 特瑞没有坐,“你没有杀死里奇,”她说。 他的眼神掩饰不住的滑稽,“是这样,我知道。”“克里斯,是我母亲干的。” 他的表情略略有些变化,眨了眨眼,随后又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你知道?”“我怀疑过。不过知道一件事毕竟不一样?”克里斯 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接着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的表情中有种莫名的东西阻止他走近 她。他平静地问,“你想谈论有关艾勒娜的情况?”要是他再多说点儿什么或再多 做点儿什么,特瑞想,她就会控制不住,“也是,也不是。”最后她说。 火光闪烁,余烬渐熄。“那就告诉我她是怎么做的,”克里斯说,“我已经知 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她吃了一惊,“你知道有关艾勒娜的事?”他的脸色变了, 开始有些谨慎。“我知道卡洛没有虐待她。”一阵羞耻感几乎要把她压垮。“卡洛 没有,”她轻声说道,“是里奇干的。”“里奇?”第一次,克里斯很有些吃惊。 “你母亲知道了?”“是的。”他突然站了起来,盯着特瑞,“然后她让卡洛悬在 那里。”特瑞没有退缩,“她让你悬在那儿。”“我不是十六岁,”克里斯的声音 仍然很平静。好像他感受太多,已经愤怒不起来了。“你最好把事情全告诉我。” 她的自制力已经降到了最低限度,这种时刻最为可怕。她看着他,把她知道的情况 不假思索地全告诉了他。他的表情一直没变,他的身体出奇地纹丝不动。 特瑞讲完时,感到精疲力尽。 克里斯轻声说道,“你母亲理解她做的事吗?”“不,”特瑞声音低了下来, “我希望你能清楚,克里斯。”一丝自嘲的微笑。“我想我早就清楚了。”“你更 清楚,”特瑞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话说完,“我曾经担心是你杀了他。”他看着她, “卡洛怎么办?”“我不知道,”失去了这么多,已经分不清真假了。“所以你应 该有所作为,克里斯。至少你可以解救卡洛。”“没错。尽可能要让事情过去。” 他歪着头,“可是你忘了艾勒娜。”特瑞屏住了气,“要是我母亲早告诉我有关里 奇的事,我们就可以直接和他交涉。我就可以得到艾勒娜,里奇对卡洛的指控也就 会无影无踪,烟消云散。”“没错。假如你是按希腊人的方式行事的话,事情就会 是那样。”佩吉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控制他的怒气,随后他耸耸肩。“不过命运 真会捉弄人,你母亲并没有那样做。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特瑞向他走去, 仰着他的脸。“不要再讲‘我们’了。你和卡洛也该脱离痛苦,也该让我重新收拾 破碎的家庭。我会尽我所能。”克里斯低头看着她,“碎片之一就是艾勒娜,要是 由你来做,事情永远不会有结果。”“不。不过问题不在这儿。”“不在这儿?你 母亲唯一想到的就是不要毁了艾勒娜。我并想作出这样一个判断。”他顿了顿,最 后平静的说,“毕竟,这不是我想作出的判断,也不是你的。”特瑞盯着他,“你 把卡洛也卷进去了。”“是的。”由于过度疲劳,特瑞一阵愤怒。“你不能对他这 么做。”“你操蛋的母亲已经对他俩这么做了。”克里斯让自己停顿了一下,又更 镇静地说,“卡洛已经十六岁了,特瑞,艾勒娜只有六岁。”特瑞摇摇头。“我不 能容许那么做。即便也没有你。”他笑了一下,“我?我应该得到任何我可以得到 的。如果我还不那么愚蠢的话。”特瑞看着他。“为什么?因为爱我?”“不,” 佩吉轻声答道。“因为那晚我在里奇那里。”里卡多·阿里斯打开门。 佩吉看着他——里卡多的笑意,他的削瘦而又精巧的脸,明亮的眼睛,总让佩 吉感到他有些野蛮,似乎他没有感情。在车里,佩吉还一直不知道他会面对怎样的 现实:这人曾和特瑞生活在一起;中伤佩吉;以卑鄙的方式利用卡洛,不过他的第 一感觉是恶心和不舒服,似乎他遇到了一个惹事篓子,过于缺少良心,很难让人忘 掉。 “进来,”里奇的声音出奇的高兴,就像遇到了一个新邻居,或者一个或许有 益的推销员,“我一直在盼望着这一时刻。”佩吉一言不发,走进了客厅。尽管公 寓是新的,但里奇的东西把它衬托得很难看——一张破桌;一盏灯投着歪歪扭扭的 影子;一张咖啡桌;墙上贴着过时的海报,天长日久,已经褪了色。特瑞曾和他部 分地分享过这种生活。 里奇随手关上门。 佩吉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佩吉穿着一身套装:身着牛仔服多少意味着是拜访 朋友。但到这里来,至多是事务性的。 “你有什么吧,给我讲讲。”佩吉说,“我想看一看。”里奇显得有些高兴。 似乎佩吉已经证明这一刻很重要,也证明了他里奇很重要。“我有副本,”里奇说, “所以不要做什么疯狂的傻事。”“给我看看。”佩吉命令道。 里奇朝咖啡桌走去。桌上有一本红色封面的日记,背面已经卷了,里奇拿起日 记,递给佩吉,“读读这个记录,你需要知道的全在这里。”在佩吉手里,这本日 记很重,他打开第一页,一股霉气扑面而来。是一位女性的笔迹,记述很谨慎也很 准确,按顺序记录着发生的事,语言流畅,不带感情,使得记录索然无味。 里奇焦急地等待着。“这是件不错的材料,”他说。 那一刻,佩吉怀疑一个人是否会憎恨另一个人到了这种程度。他没有抬头,不 紧不慢地说着。里奇好像屏住了呼吸,非常安静。佩吉读到最后,突然停了下来, 盯着日记,他能感觉到里奇在看他。 佩吉读完内容,又看了几个字,尽可能减小它们带来的强烈冲击。“看完了?” 里奇说。 佩吉慢慢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得到的?”“我复制了几把特瑞的钥匙,” 里奇的话毫无羞耻,“你怎么看?”“你呢?”里奇眨眨眼,“这对她不利,你认 为呢?你对她怎么会有这么样一个母亲是不会感到奇怪的。”他有点儿高兴地笑了。 “要是我还和她睡在一起,我就会睁一只眼提防着。尽管我确实教育她如何要有好 心眼儿。”佩吉把日记放回里奇手中。他轻声说:“她那时十四岁。”里奇收敛了 笑容。“十万美元,”他说,“现金。”佩吉没有说什么。 里奇似乎误解了。“要是她对你来说不值这个数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讨论某种 约会性安排,包括我们所有突出问题。”佩吉停了下来,考虑该如何反应。他支着 膝,感到有些轻松。“你选择,”里奇说,“或许我们——”佩吉使出全身力气, 挥臂打去。 拳头砸在里奇脸上。 佩吉胳膊震得生痛。里奇双手拥住脸,呻吟着,蹲到了地毯上。佩吉低头盯着 他,右手悸动。他慢慢地说道,“我们谈谈卡洛。”里奇还用手捂着脸。指缝间开 始滴血。 日记掉在佩吉脚下。他把日记踢到里奇面前,“给我捡起来。”里奇慢慢抬头 看了看,他的鼻子已经肿了起来,沾满鲜血。“捡起来,”佩吉重复道。 里奇盯着佩吉,感到头晕目眩,一阵呕心。他弯下腰,一声不吭地向日记爬去, 随后把它扔给佩吉。 佩吉接住日记,抽出手背又砸在里奇脸上。 一声尖叫,里奇跌倒在一边儿,一只胳膊支起来保护着自己。佩吉的手一阵疼 痛,缩了回去。手有些疼,好像是受了伤;血从里奇的鼻孔滴到了他衣服上。 “我想我该停手了,”佩吉低声说道,“我要让你围着我转。”里奇的眼睛开 始流泪。佩吉似乎到这时才想起来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他又看了看里奇,用他受伤的手按在里奇桌上的回答器上边。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要是我让你这么做,”佩吉对他说:“你就永远在我们生活之中了。 所以你或许想知道假如你利用这个日记或毁坏我儿子的生活,或毁坏特瑞的生 活,我会对你做些什么。事实上,我从来没考虑过,因为,不管它会是什么,我却 从来没想到要对别人这样。”里奇抬头盯着他,用手膝保持着平衡。只有眼珠在动。 “我自己会出去,”佩吉说,“你就呆在那儿,我就能帮你做到这些,这的确 是你的最佳位置。”他转过身,打开门,走了。 特瑞端详着他。 “为什么你去那儿?”最后她问。 他耸耸高。“去和他谈,和你想的一样。或许是想看看能不能有个了断。 当然,这种想法很蠢。”特瑞摇摇头。“不要撒谎了,克里斯,今晚不是撒谎 的时候。”佩吉没有回答。 她揪住他汗衫领子,就像刚才揪住她母亲的领子。“我也刚明白我母亲是凶手, 是我丈夫骚扰了我女儿。所以不要胡乱放屁了。”她瞪着他。“你以为你知道为什 么她杀了他。但是你不知道艾勒娜的事。”克里斯眼神平静。在她失去艾勒娜的那 天晚上,她见到过这种目光,她降低声音,说道,“我想知道一切,正像你做了一 切。”好长一段时间,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他又开口时,声音流畅起来。“他想 卖给我消息。”她点点头,“一种日记——乔治亚·凯勒看到过的那本。”“对。” “你怎么处理的?”他转过身,盯着壁炉,炉火已经熄了,他走炉台前,“在这儿。” “在哪儿?警察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但他们翻得不够仔细,”克里斯跪了下 来,扒开炉台后边的砖,一排砖取掉了,露出了一个小方格间,“建这地方的人是 一个偏执狂,”他很平静地说,“搜查这地方的警察又太年轻。我想法转移了他们 的视线。”特瑞有些紧张,“为什么?”佩吉把手伸进小方格间,抽出了一本日记。 他站起来,把它拿在手上,似乎还在考虑该怎么做。随后,他犹犹豫豫地把日记给 了特瑞。 她走到沙发边,坐在灯光下。克里斯靠着壁炉站着。 特瑞打开日记。这是她母亲的笔迹,第一天是在特瑞出生不久记的。 “昨晚,”她母亲写道,“雷蒙打了我,直到哭声惊醒了皮罗塔。 “似乎这让他停手了。他让我走开,我去了洗手间,清净脸,尽量哄特瑞安静 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不闹了。 “室内很暗,她还是个婴儿,她看不到我。”泪水模糊了特瑞的眼睛:她突然 有一种冲动,想跨越岁月,见到当年的罗莎,见到那位写这篇日记的十九岁女孩儿。 特瑞又翻了一页,继续往下看。克里斯一言不发。 一天又一天,整整十四年,她母亲把雷蒙·皮罗塔对她做下的一切都原原本本 记录下来了。 语言冷静、平淡。不过特瑞明白,正是通过这种方式,罗莎完整诉说了她的故 事。这个故事她没向其他任何人讲过。 某种内在的东西唤起了特瑞的记忆。大部分记述都模糊不清,只有部分言词突 然引起了联想,像鞭笞一样清晰。特瑞翻到了在客厅的那天晚上,雷蒙打她母亲的 那段记录,她把日记放到了一边。 她这样怎么可能活下来?特瑞忧郁地想。不过她部分地知道答案:她是为了我 们才活下来的。她是为了我活下来。 克里斯向她走来,“别过来,”特瑞说,“让我看完。”他站到了那里。她又 往下看起来,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像雷蒙皮罗塔的手和拳头一样残酷无情。 不用翻到最后一页,特瑞就知道日记的截止日期。 一股凉意传遍全身,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再往下读时,她开始低 声抽泣。 “我不敢肯定,”她母亲写道,“这是否会给特里萨心中留下阴影。或者,如 果有阴影,她会选择记下什么。”有人在屋里,特瑞似睡非睡,一片寂静中能听到 有人在低语。她能知道声音不是她妹妹发出的,周围一片黑暗想起了她父亲,她充 满了恐惧。 或许是雷蒙·皮罗塔回来了,满口酒气,满含着怒气。不过特瑞知道他的声音 ——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爬楼梯时轻轻喘着气儿。这声音就像轻放竹帘, 又像猫走路一样轻微。 或许是一个梦。不过恐惧像寒流一样袭进肌肤,她放胆走进过道,想看看她母 亲。或许是希望搞清楚罗莎是否还安全。 她父母的房门半开着。她母亲不在室内。 特瑞害怕起来。她有点儿希望这是梦,在梦里再回到床上。确实也很像梦:空 旷的房间,莫名的声音。随后,又听到低语。 她不能抛下母亲不管,尤其是在她看到那一幕后,她更不能不顾母亲,她必须 要搞清楚母亲还安全。 特瑞扶着墙慢慢地往前摸索,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似乎是在梦中那样,她没 发出一点儿响动。 客厅空荡荡的。 特瑞站住,屏声听着。她没听到什么,但却感到有人。 叽叽嘎嘎的声音,有点儿熟悉。 特瑞还没弄明白声音来自何处,就浑身发抖,随后,她往餐厅望去,看到有东 西,黑暗中影影绰绰的。 这是厨房后门,声音可能就是从这里发出的;门开着,透出一点儿光。 特瑞站在那里,不敢往前移动一步,也不敢转身上楼,一转念,她又想起了罗 莎。她蹑手蹑脚地往餐厅走去。 她满怀恐惧只是想走到餐厅和厨房之间的壁橱下,站到墙角偷窥。 她轻轻地擦着餐桌边缘,随后又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走。她终于走到了壁橱下, 心跳得很快,她往厨房望去。 一线灯光,走道里有一个人影。 人影面朝门廊,不过特瑞很熟悉,苗条而又沉静。随后她母亲换了个角度,门 廊的灯光照在她脸上。 她正怒目下视。特瑞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 雷蒙·皮罗塔正瞪着她看。他脸上有一丝血迹;他显得非常震惊,眼神里充满 乞求,犹如野兽一般,“别,”她看到他低语,与其说是通过声音,不如说是通过 眼神。 罗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特瑞看到他头下的血迹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黑。 罗莎似乎是在考虑如何处理他。随后她站起身,关上隔间门。一声尖叫。 门闩啪地一声闩上了,灯光下,特瑞看到她父亲的手握着门把,指甲在玻璃板 上刮着。 这景象把她吓呆了:她父亲的手,电线下她母亲的眼神。随后,罗莎·皮罗塔 似乎很镇静地关掉了灯。 特瑞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影子拉长了,对着特瑞的黑影处站着的影子没有动,只是有些响动,特瑞几乎 看不清楚。 特瑞和她母亲面对面站着,中间一片漆黑。特瑞不知道罗莎是否看到她了;没 有灯光,她母亲的影子犹如视网膜上晃动不定的幻影,迅速就消失了。 她母亲的手里有什么东西。 特瑞静静地站在那里。走,她觉得她母亲似乎在这样说。我现在给你时间了。 回到你房间做梦去。 不过是一场梦,特瑞告诉自己,一场梦。 她无声息地转身,踮起脚尖穿过餐厅,身后没有声音。随后,她走到楼梯口时, 听到厨房门轻轻地关上了。 似乎又回到了梦中,特瑞爬上了楼梯。一场梦,她告诉自己。由她主观想象编 织成的一场很形象的梦,一场她不能承认的梦。 “对不起,”克里斯喃喃道,“真是对不起。”他往特瑞走去,特瑞缩着身子。 她放纵地靠着他抽泣,浑身发抖。克里斯托弗·佩吉拥抱着她,她开始哭泣起 来——为艾勒娜,为罗莎,为卡洛,也为克里斯,为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事。也 为了她自己,那个小特里萨。 “好了,”克里斯不停地说,“过上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很悲伤, 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即使在她为她从未忘记的一切掉泪,竭力想忘掉这些,并 且准备为她的梦想付出代价时,她总是这样的。 在晚上的几分钟,特瑞又找到了她自己。至少他能看见克里斯,并对她说,明 天她可能开始面对以后的生活。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她问。 他笑了一下,“因为我愚蠢,正像我说的那样。不过今晚谈这个不合适。”特 瑞点点头,无论怎样,她相信她不能理解它。她感到说不出的疲倦。 母亲的日记掉在她坐过的地方,“我应该怎么处理它呢?”她咕哝道。 克里斯眨了眨眼睛。“把它还给你母亲。”他说。“告诉她这是我送的礼物。” 他的声音中夹杂着某种东西,有些显得缺乏仁慈。那时特瑞记起了卡洛。 “卡洛必须知道,”她说,“关于里奇的事,关于艾勒娜的事。”克里斯点点 头。“我也觉得应该告诉他。”特瑞直挺挺地坐下。“我们都应该给他讲。”他停 了一下,又平静地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的话。”他没有回答。但是当他上楼 来到卡洛的房间时,特瑞站在了他身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