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布鲁索说,他可能会让我在布莱克一案的听证会上,担当部分的答辩任务。他 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漫不经心,好像一个角色在台上短短的旁白,但我却因此而大半 夜无法入眠。我不知道这是否仅仅是聪明的导师惯用的那种虚张声势,但跟与戴克 合伙相比,这件事更使我担心。 我到达特鲁蒂饭店时,天还未亮。我是那儿的第一个顾客。咖啡正在煮,糖纳 子还很热。我们聊了几句,但她有事要忙。 我也有事要忙。我没有读报,就忙不迭地低下头来看我的笔记。我不时抬起头 来,透过窗玻璃望着空空的停车场。我睁大眼睛,以便能发现坐在没有标志的汽车 里的特工人员,像电影上一样正吸着不带滤嘴的香烟,喝着淡而无味的咖啡。有时 候,戴克绝对可以信赖;有时候,他却又像他的外貌一样古怪。 他来得也很早。 他在7时过几分买了咖啡,溜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时, 店里的顾客已经半满。 “喂?”他说出了第一个词。 “咱们试1年,”我说。我已决定和他签一个协议,有效期仅为1年。而且协议 上还得有一条款,明确规定:任何一方如不满意,可以从通知对方之日起,30天后 终止协议。 他那几颗发亮的大板牙,立即龇了出来:他无法掩饰激动的心情。他隔着桌子 伸出右手让我握。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意义巨大的时刻。但愿我能有和他一样的感 受。 我还决定勒紧他的缰绳,不让他去追逐每一场灾难。只要努力工作,尽心尽意 地为客户服务,我们定能赚到足够的钱,过一种像样的生活,而且还有希望发展壮 大自己的事业。我将鼓励戴克努力学习争取通过资格考试,取得律师执照,以更高 的敬业精神从事这一职业。 这一切,当然,得一步一步进行。 而且,我也不会过于天真。指望戴克会远离医院,会和指望一个酒鬼远离酒吧 一样困难,但我至少要尽力而为。 “你把档案弄出来啦?”他低声问,眼睛望着门口,这时正有两个卡车司机跨 进门。 “是的。你呢?” “我这个星期一直在把东西悄悄地向外移。” 我不想再听这一类话,便把话题转到布莱克一案的听证会上,可戴克却又把它 拉了回来, 继续谈论我们新的冒险计划。我们于8点钟步行会事务所。戴克对停车 场上的每辆车都要瞟一眼,仿佛它们里面全都塞满了枪手。 8点15分, 布鲁索还没有来事务所。戴克和我就德拉蒙德答辩书中的论点谈了 谈。这里的墙洞和电话都被人装了窃听器,除了法律,我们什么都不敢谈。 8点半,还是不见布鲁索的踪影。他昨天还特别说过,8点钟要来把案卷过一遍 呢。黑尔法官的法庭在市中心区谢尔比县法院,从这儿去汽车要开20分钟,何况路 上会不会塞车谁也说不准。戴克犹犹豫豫地拨通了布鲁索公寓的电话,电话没人接。 女秘书德鲁说, 她8点钟就在等他了。她打了他车上的移动电话,还是没人接。他 或许会直接去法院,在那儿等我们,她说。 我和戴克把案卷塞进公文包, 于9点差一刻离开了事务所。他说他知道一条捷 径,所以由他开车,我则在一旁浑身冒汗。我的手又潮又湿,喉咙发干。今天这个 听证会,要是布鲁索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事实上,我将恨 他一辈子。 “放松点,”戴克说。他伛偻着身子,操纵着方向盘,弯弯曲曲地绕过一辆辆 汽车,穿过红灯。连他都能看出我是多么紧张多么害怕了!“我肯定布鲁索会来的。” 他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口气却没有丝毫信心。“而且即使他万一不来,你也会干得 很漂亮,不就是辩论一个申请嘛,陪审团又不到场。” “你闭上嘴,只管开你的车,戴克。当心,别把我们两个的小命报销掉。” “火气不小,火气不小哇。” 我们已经到了车水马龙的中心地带。我看看表,吓了一跳。已经9点啦,真的。 戴克从两个行人身边擦过,把车拐进一个小小的停车场。“看见那边那扇门吗?” 他用手指着法院的一角说。谢尔比县法院是一座庞大宏伟的建筑,面积占了整整一 个街区。 “看见了。” “进门以后上一段楼梯,右手第三个门就是法院。” “你认为布鲁索会在那儿?”我问,声音相当微弱。 “肯定在,”他说,言不由衷。他猛踩刹车,将车停在路边。我跳出汽车拔腿 就奔。“我停好车马上就来,”他在我身后喊道。我跃上一段水泥台阶,冲进门, 又奔上另一段台阶,眼睛一眨,人已经站在法院大厅之中。 谢尔比县法院大楼尽管修建已经很久,但由于精心维护,庄严宏伟,气势如初。 清一式的大理石地板和墙壁,红木的双扇门擦得锃亮。宽阔的走廊幽暗寂静,两侧 放着木头长凳,墙上挂着成就卓著的法学家们的照片。 我放慢脚步,走到哈维·黑尔法官大人的法庭前。门旁的一块铜板上写着:巡 回法院第8庭。 法庭外面不见布鲁索的踪影。我推开门朝里面瞧,立马明白:我瞧不着他那又 高又大又肥又胖的身体。他不在里面。 但法庭里并非空无一人。我的目光顺着铺了红地毯的过道,越过一排排擦得锃 亮铺着坐垫的座椅,穿过低矮的弹簧门,我看见有不少人正在等着我。在一张又高 又大的紫红色皮椅上,高高在上地坐着一个身穿黑袍令人讨厌的家伙,他正满面怒 容地望着门口。我想这准是哈维·黑尔法官。他身后的墙上有一只挂钟,在无声地 宣告时间已是9时12分。他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头在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在我的左侧,在将听众席与审判席、陪审团席和律师席隔开的栏杆外面,我看 见坐着一群人,正眼巴巴地恭候我的到来。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外表和服装全都 一模一样:短头发,黑西装,白衬衫,条子领带,铁板面孔,外加无耻的冷笑。 室内鸦雀无声。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擅自闯入了一个禁区。连法庭书记官和法警, 似乎都在对我侧目而视。 我脚步沉重,膝盖发软,怀着低到零度的自信心,推门走进法庭。我喉咙发烧, 语言干巴无力。“对不起,先生,我是来出席布莱克一案的听证会的。” 法官的表情依然如故,手指头在桌面上照敲不误。“你是谁?” “呃,我叫鲁迪·贝勒。我在布鲁索·斯通事务所工作。” “斯通先生在哪里?”他问。 “我不太清楚。他本应该在这里等我的。”在我左边的律师堆里,响起了一阵 窃窃私语,但我无暇理睬。黑尔法官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身体挺了挺,失望地摇了 摇头。“我怎么会不觉得奇怪呢?”他对着话筒说。 由于我和戴克准备自立门户,我决心在离开布鲁索事务所时,把布莱克一案随 身带走。这是我的案子!谁都别想从我手上抢走。负责这件案子的是我,而非布鲁 索。黑尔法官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尽管我此刻胆战心惊,但我立即拿定主意,现 在不亮出我的底牌,更待何时。 “我想,你大概想建议把听证会推迟吧。”他说。 “不,大人。我已做好准备,就对方的申请进行辩论。”我竭尽全力,把每一 个词都说得落地有声,同时走上律师席,把案卷放在我右侧的桌子上。 “你是律师?”他问。 “嗯,我刚通过资格考试。” “但是,你还没有领到律师执照呢!” 我不知道怎么事前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过于自豪,才造成了这样的 疏忽。而且,今天本来是由布鲁索唱主角,我只不过间或敲敲边鼓。“没有,大人, 我下周宣誓。” 敌方阵营中的一员,此时大声清了清嗓门,想以此引起法官的注意。我转过头, 看见一位身着海蓝色西装器宇轩昂的绅士,正装模作样地从座位上慢腾腾地站起来。 “我请求法庭,”他说。说得那么轻松自如,好像已经说过100万遍。“列入记录。 我是延利·布里特事务所的列奥·F.德拉蒙德, 大利人寿保险公司法律顾问。” 他一脸的严肃,仰着头朝他终身的朋友兼耶鲁同窗这么说。负责记录的法庭书记官, 已经在重新忙乎她的指甲锉。 “我们反对这个年轻人出席听证会。”他手臂一挥,直指着我。语速缓慢,口 气严肃,他已经引起了我的仇恨。“嘿,他甚至连律师执照都还没有拿到手呢。” 我恨他这种充满优越感的说话腔调,恨他这种愚蠢的吹毛求疵。这仅仅是就他 们的申请进行辩论,又不是正式审理案件! “大人,我下周就可以领到执照啦。”我说。愤怒使我的声音变得有力。 “那也不行,大人。”德拉蒙德摊开双手说,好像我的说法就那么可笑似的。 真是狂妄至极! “我已经通过资格考试啦,大人!” “多了不起!”德拉蒙德厉声朝我斥道。 我圆睁双眼, 直视着他。他站在他那一伙人中间,3个同伙和他坐在同一张桌 子旁,面前摊着律师专用的拍纸簿,还有1个坐在他们身后。5个大人全都在朝我怒 目而视,无一例外。 “这确实了不起,德拉蒙德先生。不信,就去问问谢尔·波依金。”我说。德 拉蒙德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儿紧张的神色,现出了明显的畏缩的神情。事实上,被告 5人律师团人人脸上都有畏缩的表情。 我确实是在奚落他们,而且我这样做是出于一种无法抗拒的道理。谢尔·波依 金是我的同窗,是我们班上光荣地被特伦特与布伦特事务所录用的两个学生之一。 在同窗3年中, 我们相互鄙视,但上个月一起参加了资格考试。他的名字没有在上 周六的报纸上出现。我可以肯定,这个大名鼎鼎的事务所,现在一定在为新招聘的 一位富有才华的年轻人,居然在资格考试中名落孙山,而感到有那么一点儿羞愧。 德拉蒙德怒气冲冲,而我却笑脸相迎。在我们这样站着对视的这短短几秒钟里, 我上了意义无比巨大的一课:他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他也许是个传奇式的出庭辩护 律师, 在他的腰带上刻着纪念胜利的许多个V宇形凹痕,但他只不过是另一个人。 他不敢跨到过道这边来抽我耳光,因为我将用鞭子抽他的屁股加以还击。他无法伤 害我。他那小小的一帮仆从也无法伤害我。 法庭过道我这一边和他那一边一样高低。我的桌子和他的桌子一样大小。 “坐下!”法官大人对着麦克风低声怒吼。“你们两个都坐下。”我拉过一把 椅子在上面坐下。“有一个问题,贝勒先生。谁将代表你们事务所,承办这一案件?” “我,法官大人。” “斯通先生他人呢?” “我说不准。不过这是我的案子,这些当事人是我的委托人。斯通先生是代表 我起诉的,因为当时我还没有通过资格考试。” “很好。我们继续进行。列入记录。”他说,眼睛朝书记官瞧了瞧,书记官早 已在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这是被告方提出的撤消案件申请,所以德拉蒙德先生 首先发言。我将给每一方15分钟时间进行辩论,然后本人将对此做周密的考虑。我 不希望在这儿呆一个上午。大家都同意吗?” 人人都点头。被告律师席上的那几位先生,与游乐射击场上摇摇摆摆的木头鸭 子十分相似,点头的动作整齐划一,无人抢先无人拖后。列奥·德拉蒙德走到法庭 中央一个活动讲台前,开始为他的申请进行辩护。他讲话很慢,字斟句酌十分谨慎, 没讲几分钟,就令人感到厌烦。他把那份长篇大论的答辩书的主要观点,又不厌其 烦地概述了一遍。其主旨是:起诉大利保险公司是不适当的,因为骨髓移植并不包 括在承保范围之列。此外,唐尼·雷·布莱克已经成年,不再是布莱克家的一员, 是否应属于承保范围,这也是问题。 坦率地说,我对此人的表演颇感失望。我本来还以为可以目睹这位了不起的列 奥·德拉蒙德耍出点儿耀眼夺目的把戏呢。在昨天之前,我一直在急巴巴地盼着这 一场前哨战。我想看看教养有素的律师德拉蒙德如何与吵吵嚷嚷的布鲁索争斗。 可是现在,要不是心里紧张,我听着听着准会打起瞌睡。他一口气不停地讲了 15分钟。黑尔法官垂着头在看一篇什么东西,可能是一份杂志。20分钟啦,他还在 啰嗦。 戴克对我说过,他听说德拉蒙德坐在办公室里工作每小时收费为250美元, 出庭时则为350。这个价格比纽约和华盛顿低得多,但在孟菲斯却已是高不可攀了。 他是有充分的理由,讲话慢慢腾腾翻来覆去的。收取这样高的费用,把问题讲透讲 全事无巨细毫不遗漏,甚至讲得单调无味,也是很合算的嘛。 他手下3位律师在拍纸簿上不停地龙飞凤舞, 显然是在拼命记下他们的头儿所 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先是做了一番研究,然后便是起草答辩书,然后是把答辩书反 复改几次,然后又答复我的答辩书,然后便是现在了,他们正在记录德拉蒙德的辩 护词,而辩护词却又是直接摘自他们起草的答辩书!但他们这样干有利可图。据戴 克估计,延利·布里特付给手下律师的费用,在办公室工作大概是每小时150美元, 出席听证会和审讯可能还要再高一些。 如果戴克的估计正确,那么这3个年轻的机 器人, 在这儿乱画乱涂1小时,每人就可拿到大约200美元。合计600美元。再加上 德拉蒙德的350,我现在看着的精彩表演,几乎值到每小时1000美元! 坐在几位律师身后的那个人,年纪比较大,和德拉蒙德差不多。他没有在拍纸 簿上涂涂抹抹,所以肯定不是律师。他或许是大利公司的一位代表,或许是公司的 一位专职律师。 我把戴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用拍纸簿在我肩上拍了拍,我这才想起他的存 在。他在我身后,一只手正从围栏上向我伸来。他想和我联络。在那本拍纸簿上, 他写了两行字:“这家伙枯燥得要死,别脱开你写的提纲。压缩在10分钟之内。未 见布鲁索?” 我没有转身,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布鲁索可能就在这法庭里,只是谁也看他不 见。 德拉蒙德讲了31分钟,总算结束了他的长篇独白。他那读书写字专用的眼镜, 耷拉在鼻尖上。他是给学生讲课的教授!他趾高气扬地走回到座位上,对自己严密 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逻辑和惊人的概括能力,无比满足万分陶醉。他手下的那几 个机器人,像听到号令似的,一齐把头朝他伸了过去,对他精彩的辩护,迅速表示 由衷的赞美。全是一些马屁精!难怪他会这样目中无人,得意忘形。 我把拍纸簿放在讲台上,眼睛望着黑尔法官。此刻,他对我将要说的话,显得 特别感兴趣。无论我说什么,他似乎都会凝神倾听。我虽然怕得要死,但既然已成 了过河小卒,我只有拼命向前。 这件官司其实很简单。大利公司的拒绝,剥夺了我的委托人可能会保住性命的 唯一医疗措施。公司的做法将把唐尼·雷·布莱克置于死地。我们是正确的一方, 他们是错误的一方。一想到他那憔悴的面孔和瘦弱的身体,我全身就充满力量。他 的形象使我愤怒难平。 大利公司的律师们企图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用鸡毛蒜皮来转移法官和未来陪 审团的视线。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这样干会拿到大把的钞票。德拉蒙德闲扯了 31分钟,却等于什么也没说,目的也即在此。 我对事实的陈述和对法律的解释,必须比他简短。我的辩论必须清楚明了,击 中要害。这样肯定能赢得一些人的赞赏。 我紧张地开始讲述与对方要求法庭驳回起诉有关的几个基本观点。听着我不着 边际的泛泛而论,黑尔法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目光下垂,似乎我是他有生 以来遇到的最大的笨蛋。怀疑使他面部歪曲,但至少他没有开口。我竭力避开他的 眼睛。 原告和被告双方争议十分明显的案子,要求法庭驳回起诉,很少会获得法官恩 准。我虽然紧张笨拙,但我坚信胜利会属于我们。 我吃力地一页一页地讲述着提纲上的内容,全是对方了解的事实,没有一点新 东西。法官大人听了没有几分钟,马上就像对德拉蒙德一样,对我十分腻烦,又埋 头钻研他的杂志。 我讲完时,德拉蒙德要求法官给他5分钟,反驳我的发言,他的 那位老朋友用手朝讲台一挥,表示同意。 德拉蒙德又不知所云地浪费了大家宝贵的11分钟。他想澄清他想到的几个问题, 但他用来澄清问题的方式,却使我们其余的人全都堕入五里雾中。 “双方律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黑尔边说边站了起来,一转眼就消失在法庭 后面。我不知道他的办公室位于何处,便站在那儿准备跟在德拉蒙德先生后面与他 同行。他倒是十分客气,甚至还用手搭住我的肩膀,夸奖我干得如何出色。 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时,法官已脱去长袍。他站在办公桌后面,用手朝两张椅 子指了指。“请进。请坐。”室内光线暗淡,格调高雅,窗子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地上铺着紫红地毯,书架上一排排厚书一直堆到天花板。 我们坐下,他在思考。过了一会,他说:“这桩官司使我感到很烦,贝勒先生。 我不想用毫无意义这个词,但是,坦率地说,它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并未获得任何 印象。这一类的官司,我真是腻透了。” 他停了停,望着我,等着瞧我的反应,但我却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我倾向于同意被告的要求,对这一起诉不予受理。”他拉开一个抽屉,慢慢 取出了几个药瓶。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他仔细地把药瓶在桌上排成一行。然后对我 说:“也许你可以向联邦法院重新起诉,真的,你到别的地方去起诉吧。等着我审 的案子实在太多啦。”他一颗一颗地数着药丸,从4只塑料瓶中至少取出了12颗。 “对不起,我得去一趟洗手间。”他说完便朝房间对面右侧的一扇小门走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心绪茫然,呆呆地瞧着那几只药瓶,恨不得他在洗手间里 吃药时一口噎死。跨进办公室后,德拉蒙德还没有开过口,现在,仿佛是收到了什 么信号,他突然站了起来,将屁股搁到办公桌的一个角落上,低头望着我,满脸是 笑,热情如火。 “听着,鲁迪,我是个收费很贵的律师,我的事务所是个收费很贵的事务所,” 他用低低的令人信任的声音说,像是在向我透露一条秘密信息。“我们接到这一类 案子的时候,首先要做点计算,估计一下辩护的费用。我们在把计算结果告诉委托 人之前,手指头决不动一动。我已经办过许许多多案件,我对费用的估计可以准确 到八九不离十。”他扭了一下身子,准备亮出底牌。“我已经告诉大利保险公司, 从目前到审讯结束,这件案子的律师辩护费将会在5万至7万5之问。” 他等着我表示这个数字给我的印象是多么深刻,而我却只是瞪着他的领带看。 从对面洗手间传来一阵抽水马桶抽水的哗哗声。 “所以嘛,大利公司才授权我,向你和你的委托人提出支付7万5在庭外和解的 建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大堆胡思乱想立刻从我脑海里掠过,其中最大的便是 2万5千美元这一巨大的数字。我的律师费!它就近在眼前。 等一等。他的老搭档哈维法官即将撤消这个案子了,他为什么还要如此慷慨地 提出给我这笔钱?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那套老把戏。哈维先用严 厉的措词,把我吓得半死,然后列奥再用一块天鹅绒,在我身上轻轻地揉搓。在这 个办公室里,他们这样一唱一和,轮番出击,不知道干了多少次! “这决不意味着大利公司承认自己负有责任。 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他说。 “而且,这是一次性的建议,有效期仅为今后48小时。接受还是不接受,你要快做 决定。如果不接受,那你我之间就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可是,他们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这笔账很简单嘛。大利公司可以省点钱,而且不必冒被陪审团做出胡乱裁决 的风险。他们不喜欢被人起诉,你懂吗?他们的高级行政人员,不愿意出庭作证浪 费时间。他们喜欢安安静静,尽可能避免这样的公开曝光。保险行业里的竞争可是 你死我活呀,他们不愿意让对手听到风声。他们想不声不响地把此案了结,理由真 是多得很哪。让你的委托人拿了这笔钱然后就不声不响,理由也同样是多得很哪。 再说,这笔钱里的一大半,都无需交税,真的。” 他心平气和。即使我大谈这个案子的意义,大骂他的委托人是如何混账,他也 会满面微笑,不住点头表示同意。他就像从鸭子背上往下淌的水,我说什么也不会 起作用。他此刻只是一心想让我同意收下这笔钱,我哪怕骂他老婆偷人,他也决不 会生气翻脸。 对面的门开了,法官大人从他专用的小洗手间踱了出来。现在轮到列奥的膀胱 发涨了,他于是钻进了洗手间。一个刚下场,另一个又登台。 “血压高,”黑尔在桌子后面坐下,整理药瓶,自言自语。高得还不够,我想 说。 “这桩案子意思不大,小伙子。我或许可以给列奥加点压力,让他提出个解决 办法。这本来就是我工作的部分内容嘛,你知道。别的法官不干这种事,可是我干。 接到案子的第一天,我就想把它办掉,干吗要拖拖拉拉呀。保险公司可能会丢给你 一点钱, 他们可不乐意让列奥1分钟收1000块呀。”他哈哈大笑,好像这真的很有 趣似的。他笑得满脸通红,开始咳嗽。 我完全可以想象这时列奥在厕所里的模样。他一定是脸贴在门上,竖着耳朵偷 听我们的谈话。那里即使装了一个传声器,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 他咬个不停,一直咬出了眼泪。我等到他停止咳嗽,才开口说:“刚才他提出 把本案的辩护费给我结案。” 黑尔是个蹩脚演员。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问;“多少?” “7万5。” 他把嘴巴张得老大。“哇!嗳,孩子,你要不答应,你就是个疯子啦!” “你真这样想?”我装模作样地问。 “7万5。哇,这可是一大笔啊!这可不像是列奥开的价嘛!” “他很了不起。” “把这笔钱收下,孩子。这一行我干了一辈子啦,你应该听我的话。” 洗手间的门开了,列奥又回到我们中间。法官大人瞪着列奥叫道:“7万5哪!” 听他那么喊,你还会以为,这笔钱要从黑尔办公室的预算中开支呢。 “这是委托人的意思嘛,”列奥解释道。他的手被人捆着,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们一拉一唱,又自说自话了半天。我脑子里头乱成一团,很少搭腔。离开法 官办公室时,列奥匈着我的肩,把我一直送到门口。 我在走廊里找到戴克,他正在打电话。我便在附近的一张凳上坐下,竭力让自 己冷静下来,把混乱的思路理理清。本来该是布鲁索出席听证会的,对方是不是已 经在他面前演了同样的双簧?不,这不可能。对方打我的埋伏,怎么准备得这么快? 他们很可能为他设计了另一种把戏。 我对两件事深信不疑。首先,黑尔想撤消这个案子,这确实不是故作姿态。他 年老体弱,在法官的位子上已坐了很久,谁也奈何不了他。他对自己做错做对,毫 不在乎。而再到别的法院重新起诉,又谈何容易。其次,德拉蒙德追不及待地想把 案子了结。他惊恐万状,怕得要命,因为他的委托人干了一件卑鄙的勾当,而且人 赃俱获_ 在过去20分钟里,戴克已经打了11个电话,却还是没有布鲁索的消息。在返回 事务所的途中,我把出现在黑尔办公室的荒诞镜头,重新放了一遍。戴克是个心很 活的人,马上要我接受对方的条件。他说得倒也头头是道:现在无论多少钱都救不 了唐尼·雷的命,所以我们应该把能搞到的钱一把抓过来,让多特和巴迪的日子过 得容易些。 戴克说,他听人有根有据地说过,有许多案件在黑尔手上审判得很不公正。作 为一个现任法官,对于支持修正侵权法,他异乎寻常地直言不讳。他厌恶原告,戴 克说过不止一次。案子很难在他手上得到公正的审理。咱们把钱拿过来算了,戴克 说。 我们走进事务所休息时,德鲁正眼泪汪汪地在哭泣。人人都在找布鲁索,这使 她焦急万分,歇斯底里。她边哭边骂,睫毛油伴着眼泪沿着双颊往下流。他从来不 是这样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肯定是出了什么麻烦。 由于本身就是一个坏蛋,布鲁索总是和一些有问题的危险人物为伍。即使在机 场某一部汽车的行李箱里发现他肥胖的身体,我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戴克想的 也是如此。那帮歹徒正在追踪他。 我也在追踪他。我给尤吉酒家打电话找普林斯。他一定知道布鲁索现在何处。 接电话的是尤吉的经理比利,此人跟我很熟。只不过讲了几句,我就知道普林斯看 来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他们到处打电话,却没有碰上好运气。比利既担心又着急。 联邦调查局的侦探刚刚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戴克走遍了所有的办公室,把全部人马招到一起。我们聚集在会议室——我, 戴克,托克塞,雷奇,4个女秘书和2个我以前没有见过的马屁精。还有一位律师尼 柯拉斯,目前不在孟菲斯。大家相互核对着和布鲁索最后一次碰头时做的笔记:有 什么可疑的事?他今天原本打算做什么?他今天可能要见什么人?最后一个和他交 谈的人是谁?会议室里有一种惊恐的气氛。尽管德鲁在不停地号哭,却一点也没有 使混乱有所减轻。她知道的只是:肯定出了事。 会议中断了,我们默默地走回各自的办公室,锁上门。戴克当然是跟着我。我 们不着边际地扯了一会,两个人讲话都很谨慎,即使真的有人在窃听,也别想听到 我们不愿他知道的事。11时30分,我们悄悄地溜出后门,开车去吃午饭。 我们永远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