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进。只有一次,他有可能待在一个地方 ———和一个女人,或者说和一个家在一起———超过几个月的时间。那唯一的 一次差不多有两年,是同那个特拉华的女织工一起度过的。特拉华是肯塔基州普 拉斯基县以外对待黑人最野蛮的地方,当然,佐治亚的监狱营地就甭提了。 同所有这些黑人相比,宠儿大不一样。她的光芒,她的新鞋,都令他烦恼。 也许只是他没有烦扰她的事实令他烦恼。要么就是巧合。她现身了,而且恰好发 生在那天,塞丝和他结束了争吵,一起去公共场合玩得很开心———好像一家人 似的。可以这么说,丹芙已经回心转意;塞丝在开心地笑;他得到了许诺,会有 一份固定的工作;124 号除净了鬼魂。已经开始像一种生活了。可是他妈的! 一 个能喝水的女人病倒了,给带进屋来,康复了,然后就再没挪过窝儿。 他想把她撵走,可是塞丝让她进来了,他又无权把她赶出一所不属于他的房 子。打败一个鬼是一码事,可把一个无助的黑人姑娘扔到三K 党魔爪下的地方去, 则完全是另一码事。那恶龙在俄亥俄随心所欲地游弋,极度渴求黑人的血,否则 就无法生存。 坐在饭桌旁,嚼着饭后的金雀花草,保罗·D 决定安顿安顿她。同城里的黑 人们商量一下,给她找个地儿住。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宠儿就被自己从面包布丁里挑出来的一颗葡萄干噎住 了。她向后倒去,摔出椅子,掐着脖子翻来滚去。塞丝去捶她的背,丹芙将她的 手从脖子上掰开。宠儿趴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艰难地捯气。 等到她平静下来,丹芙擦去了秽物。宠儿说道:“现在去睡吧。” “到我屋里来,”丹芙说,“我会在上边好好看着你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丹芙为了设法让宠儿和她合住一室,都快急疯了。 睡在她上铺并不容易,得担心着她是否还会犯病、长睡不醒,或者(上帝保佑, 千万可别这样)下床漫步出院,像她漫步进来时那样。她们在那里可以更随便地 说话:在夜里,当塞丝和保罗·D 睡着以后;或是白天,在他们俩都没到家的时 候。甜蜜、荒唐的谈话里充满了半截话、白日梦和远比理解更令人激动的误解。 姑娘们离开以后,塞丝开始收拾饭桌。她把盘子堆在一盆水旁边。 “她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保罗·D 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我们为丹芙好好地打了一架。也得为她来上一回吗?”塞丝问道。 “我只是不明白干吗摽在一起。明摆着,她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为什 么也抓着她不放,这个我就搞不懂了。” 塞丝扔下盘子,盯着他。“谁抓着谁不放关你什么事?养活她并不费事。我 从餐馆捡回一点剩的就行了。她跟丹芙又是个伴儿。这个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 道,那你还牙痒痒什么?” “我也拿不准。是我心里的一种滋味。” “那好,你干吗不尝尝这个呢?尝尝这个滋味:有了一张床睡,人家却绞尽 脑汁琢磨,你每天该干些什么来挣它。尝尝这个滋味。要是这还不够,再尝尝做 一个黑女人四处流浪、听天由命的滋味。尝尝这个吧。” “那些滋味我全清楚,塞丝。我又不是昨天才出娘胎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 错待过一个女人呢。” “那这世上也就独你一个。”塞丝回答道。 “不是俩?” “不是。不是俩。” “可黑尔又怎么你啦?黑尔总和你在一起。他从不撇下你。” “没撇下我他撇下谁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是事实。” “那么他更坏,他撇下了他的孩子。” “你可不能这么说。” “他没在那儿。他本来说他会在那儿,可他没在。” “他在那儿。” “那他干吗不出来?我为什么还得把我的宝贝们送走,自己留在后头找他?” “他没法从厩楼里出来。” “厩楼?什么厩楼?” “你头顶上的那个。在牲口棚里。”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塞丝挪向桌子。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他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 “什么?” “我来这儿那天。你说他们抢了你的奶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把他搞得一 团糟。就是那个,我估计。我只知道有什么事让他崩溃了。那么多年的星期六、 星期天和晚上的加班加点都没影响过他。可那天他在牲口棚里见到的什么事情, 把他像根树枝一样一折两断。” “他看见了?”塞丝抱紧两肘,好像怕它们飞走似的。 “他看见了。肯定的。” “他看见了那些家伙对我干的事,还让他们接着喘气?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嘿! 嘿! 听着。你听我说。一个男人不是一把该死的斧头,去他妈的砍掉、 劈掉、剁掉日子里的每一分钟。是倒霉事找的他。他砍不倒这些事,因为它们属 于内心。” 塞丝踱来踱去,在灯光里踱来踱去。“地下联络员说:最迟星期天。他们抢 走了我的奶水,可他看见了却没下来?星期天到了,可他没到。星期一到了,可 还是没见黑尔。我以为他是死了,才没来;然后我以为是他们抓住了他,才没来。 后来我想,不对,他没死,因为他要是死了,我该知道;再后来,你过了这么多 年找到这儿来,也没说他死了,因为你也不知道,所以我想,好吧,他不过是给 自己找到了更好的生路。因为要是他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来找我,他也肯 定会来找贝比? 萨格斯的。可我根本没料到他看见了。”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他活着,而且看见了,他就永远不会迈进我的门。黑尔不会。” “他崩溃了,塞丝。”保罗·D 抬眼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全知道也好。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搅乳机旁。他涂了自己一脸的牛油。”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因此而心怀感激。一般来说,她能马上看到她耳闻的 画面。可是她没看到保罗·D 讲的事情。脑子里什么都没出现。小心翼翼、小心 翼翼地,她跳向一个适当的问题。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一个字没说?” “一个字没说。” “你对他说话了吗?你什么也没对他说?总得有句话!” “我不能,塞丝。我就是……不能。” “为什么?!” “我嘴上戴着个马嚼子。” 塞丝打开前门,坐在门廊台阶上。没有太阳的天空变为蓝色,可她依然能辨 认出远处草地上黝黑的树影。她来回摇着头,听凭她那不听话的大脑摆布。它为 什么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呢?不拒绝苦难,不拒绝悔恨,不拒绝腐烂不堪的可憎 的画面?像个贪婪的孩子,它什么都抢。哪怕就一次,它能不能说一声:不要了 谢谢?我刚吃完,多一口也塞不下了?我塞满了他妈的两个长着青苔般牙齿的家 伙,一个吮着我的乳房,另一个摁着我,他们那知书达礼的老师一边看着一边作 记录。到现在我还满脑子都是那事呢,见鬼! 我可不能回头再往里添了。再添上 我的丈夫,他在我头顶上的厩楼里观看———藏在近旁———藏在一个他自以为 没人来找他的地方,朝下俯看着我根本不能看的事情。而且不制止他们———眼 睁睁地让它发生。然而我那贪婪的大脑说,噢谢谢,我太想再要些了———于是 我又添了些。可我一这么做,就再也停不住了。又添上了这个:我的丈夫蹲在搅 乳机旁抹牛油,抹得满脸尽是牛油疙瘩,因为他们抢走的奶水占据了他的脑子。 对他来说,干脆让全世界都知道算了。当时他要是真的彻底崩溃,那他现在也肯 定死了。要是保罗·D 因为咬着铁嚼子,看见他却不能救他或安慰他,那么保罗 ·D 肯定还有更多的事能告诉我,而我的大脑还会立即接受,永远不说:不要了 谢谢。我可不想知道,也没必要记住那些。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比如操心, 操心明天,操心丹芙,操心宠儿,操心衰老和生病,更不用说爱了。 可是她的大脑对未来不感兴趣。它满载着过去,而且渴望着更多的过去,但 不给她留下一点空间,让她去想象,甚至去计划下一天。浑似那个野葱地里的午 后———那时她能看见的最远的未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别的人都发疯了,她为什 么不能?别人的大脑都停了下来,掉转身去找新的东西,黑尔肯定就是这样。那 该有多么甜蜜啊:他们两个,背靠牛奶棚,蹲在搅乳机旁,心不在焉地往脸上猛 扔冰凉的、疙疙瘩瘩的牛油。感觉牛油的滑腻和黏稠———揉进头发,看着它从 手指缝中挤出。就停在那里,会是怎样的解脱啊。关上。锁住。挤牛油。可她的 三个孩子正在去俄亥俄的路上,躺在毯子下面嚼着糖水奶嘴,那是什么牛油游戏 都无法改变的。 保罗·D 迈出门槛,抚摸着她的肩膀。 “我没打算告诉你那个。” “我没打算听。” “我没法收回来,但我能把它搁下。”保罗·D 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