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在丽莲·加纳的家里,她从伤了她屁股的农活和麻痹她思想的疲惫中解脱出 来;在丽莲·加纳的家里,没有人把她打翻在地(或强奸她)。她听着那白女人 边干活边哼歌儿,看着她的脸在加纳先生进来时骤然亮起来,心想:这个地方更 好,可我并不更好。在她看来,加纳夫妇施行着一种特殊的奴隶制,对待他们像 雇工,听他们说话,把他们想知道的事情教给他们。而且,他不用他的奴隶男孩 们配种,从来不把他们带进她的小屋,像卡罗来纳那帮人那样命令他们“和她躺 下”,也不把他们的性出租给别的农庄。这让她惊讶和满意,也让她担忧。他会 给他们挑女人吗?他认为这些男孩兽性爆发时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在招惹天大的 危险,他当然清楚。事实上,除非由他带着、否则不准离开“甜蜜之家”的命令, 并不真是因为法律,而是考虑到对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奴隶放任自流的危险才下达 的。 贝比·萨格斯尽量少说话,以免惹麻烦,在她的舌头根底下又有什么可说的 呢?这样,那个白女人发现她的新奴隶是个沉默的好帮手,就一边干活一边自己 哼歌儿。 加纳先生同意了黑尔的安排,再说,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比让她 获得自由对黑尔更有意义了,于是她就自愿被运过了河。在两件棘手的事情中— ——是一直站着,直到倒下;还是离开她最后的、恐怕也是唯一活着的孩子—— —她选择了让他高兴的那件难事,从来没问他那个常常令她自己困惑的问题:为 什么?一个混到六十岁、走起路来像三条腿的狗似的女奴要自由干什么?当她双 脚踏上自由的土地时,她不能相信黑尔比自己知道得更多;不能相信从没呼吸过 一口自由空气的黑尔,居然懂得自由在世界上无可比拟。她被吓着了。 出了点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她问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什 么模样,也不好奇。可是突然间她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同时,头脑中清晰的思绪 既简单又炫目:“这双手属于我。这是我的手。”紧接着,她感到胸口一声捶击, 发现了另一样新东西:她自己的心跳。它一直存在吗?这个怦然乱撞的东西?她 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就放声大笑起来。加纳先生扭过头,睁大棕色的眼睛看着她, 也不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珍妮?” 她仍然笑个不停。“我的心在跳。”她说。 而这是真的。 加纳先生大笑起来。“没什么可怕的,珍妮。原来怎么着,往后还怎么着, 你不会出事的。” 她捂着嘴,以免笑得太响。 “我带你去见的人会给你一切帮助。姓鲍德温。一兄一妹。苏格兰人。我认 识他们有二十多年了。” 贝比·萨格斯认为这是个好时机,去问问她好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加纳先生,”她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叫我珍妮?” “因为那写在你的出售标签上,姑娘。那不是你的名字吗?你怎么称呼自己 呢?” “没有,”她说,“我自个儿没称呼。” 加纳先生笑得满脸通红。“我把你从卡罗来纳带出来的时候,惠特娄叫你珍 妮,他的标签上就写着你叫珍妮? 惠特娄。他不叫你珍妮吗?” “不叫,先生。就算他叫过,我也没听见。” “那你怎么答应呢?” “随便什么。可萨格斯是我丈夫的姓。” “你结婚了,珍妮?我还不知道呢。” “可以这么说吧。”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这个丈夫?” “不知道,先生。” “是黑尔的爸爸吗?” “不是,先生。” “那你为什么叫他萨格斯?他的标签上也写着惠特娄,跟你一样。” “萨格斯是我的姓,先生。随我丈夫。他不叫我珍妮。” “他叫你什么?” “贝比。” “是吗,”加纳先生说着,又一次笑粉了脸,“我要是你,就一直用珍妮? 惠特娄。贝比? 萨格斯太太对一个自由的黑奴来说,听着不像个名字。” 也许不像,她心想,可“贝比? 萨格斯”是她的所谓“丈夫”留下来的一切。 是个严肃、忧郁的男人,教会了她做鞋。他们两人达成了协议:谁有机会逃就先 逃走;如果可能就一起逃,否则就单独逃,再也不回头。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她 从此再没了他的音讯,所以她相信他成功了。现在,如果她用某个卖身标签上的 名字称呼自己,他怎么能够找到她、听说她呢? 她适应不了城市。人比卡罗来纳还多,白人多得让你窒息。二层楼房比比皆 是,人行道是用切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做的。路面像加纳先生的整幢房子一样宽。 “这是一座水城,”加纳先生说,“所有东西都从水上运来,河水运不了的 就用运河。一个城市里的女王啊,珍妮。你梦想过的一切,他们这里都能造出来。 铁炉子、扣子、船、衬衫、头发刷子、油漆、蒸汽机、书。裁缝行能让你眼珠子 掉出来。噢,没错,这才是座城市呢。你要是必须住在城里———就是这儿啦。” 鲍德温兄妹就住在一条挤满房屋和树木的大街的中段。加纳先生跳下大车, 把马拴在结实的铁桩上。 “我们到了。” 贝比拾起包袱,因为屁股的伤和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下 车来。加纳先生在她落地之前就到了甬道和门廊,而她瞄见门开处一个黑人姑娘 的脸,就从一条小路向房后绕去。她似乎等了很久,那同一个姑娘才打开厨房门, 请她在窗前的座位上坐下。 “我给你拿点吃的好吗,太太?”姑娘问。 “不了,亲爱的。我只是挺想喝点水的。”那个姑娘走到洗碗池边压了一杯 水。她把杯子放到贝比? 萨格斯的手上。“我叫简妮,太太。” 贝比在水池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水喝个精光,尽管它喝起来像一种正儿 八经的药。“萨格斯。”她用手背抹着嘴唇,说道,“贝比? 萨格斯。” “很高兴见到你,萨格斯太太。你要在这儿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会留在哪儿,加纳先生———是他带我来这儿的———他说他 给我安排好了。”然后她又说道:“我自由了,你知道。” 简妮笑了。“是的,太太。” “你家里人住在附近吗?” “是的,太太。我们都住在蓝石路。” “我们都失散了。”贝比·萨格斯道,“可也许不会太久的。” 万能的上帝啊,她想,我从何处开始呢?找人写信给惠娄。看看谁带走了帕 蒂和罗莎丽。她听说,有个叫丹的要了阿黛丽亚到西部去了。犯不上去找泰瑞或 者约翰。他们三十年没有音讯了,要是她找得太紧而他们又正在东躲西藏,找到 他们就会使他们反受其害。南希和菲莫斯死在了弗吉尼亚海岸一艘将驶往萨凡纳 的船上。她知道的就这些。是惠特娄那里的工头给她带来的信儿,倒不是工头怎 么心地善良,而是因为他想让她听他的摆布。船长在港口等了整整三个星期,塞 满了货船才启航。在货舱里没活下来的奴隶当中,他说,有两个是惠特娄的小黑 鬼,名字叫……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