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上的男人(3)
原冈住的公寓距汤岛车站步行有十分钟的路。跟情人旅馆那条街正好是反方向
,是段坡路,而且其中有段很陡的坡路。同样是一段路,在早上还能走得心情蛮痛快
的, 可到了晚上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的时候这段路就显得格外的难爬。就因为头痛
这一点, 刚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经常坐出租车回来。可从今年春天起公司废除了发
票制度,这样一来, 这段坡路在原冈眼里就显得格外的长, 坡也格外的陡。如果
有可能的话,真想再搬一次家。这种心情日趋强烈。可妻子典子却很喜欢住在这一
带。说离市中心这么近而房费又不贵, 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好地方, 坚持要住在这里。
应该承认, 自己住的这种带一个大客厅的两居室的租金跟其他公寓相比的确是便宜
得惊人。像他家这样的入口处是自动上锁的公寓在那一带也属高级公寓。
“可这段坡路也太陡了点吧。”
每次走这段路的时候他总是这么想。到去年为止他还是无意识地就走过来的拐
角处, 今年他会一步一步地数着走, 而且走到小建筑公司门前的时候他会松口气儿
,心里开始盘算下一个目标该设在什么地方。
“就是租金再便宜, 你也该想想每天走这段路的人的心情啊。”
原冈早已意识到了自己看着别扭的不是这段坡路, 而是现在住的地方每月要交
房费这一点。这件事说穿了是他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的、位于横滨港南区的独门独
院的老房子还有一种眷恋之情。
早在十二年前原冈刚刚结婚时, 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抬头时期,地价就已开始
暴涨。尽管如此,当时双方的父母一致认为孩子迟早要出生, 让他们住一般公寓未
免有点可怜, 而且原
冈的父亲当时还在某财团任理事, 是办起什么事来都非常方便的年代。妻子多
惠子的父亲也是某私立医院的院长, 为了自己的小女儿他也是不会舍不得出钱的。
也就是说那是一套对孩子特别溺爱、小有财力的两家父母合资盖起来的房子。为此
,他们把自己的土地和股票全都抛了出去,而且当时正赶上两方面的卖价儿都不错,
就建了一套相当不错的房子。房子本身虽说不是很大, 但这套带庭园和日光室的房
子当时曾作为时髦住宅的样板被选登到了住宅杂志上。
三年前, 作为离婚的条件之一,这套房子让给了前妻。
十二年前和三年前整个家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不是指原冈和妻子本人。因
为以为一直可以保护自己溺爱自己的父母们老的老, 衰的衰, 有的甚至离开了人世。
前妻多惠子的父亲死于癌症, 死的时候几乎没什么遗产。那是因为他炒股亏了大本
,没钱医治还险些放弃了治疗。退休后的原冈父亲一直指望的一个位子因未能如愿只
好彻底退了下来。表面上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可这种生活却使他变成了一个爱发
脾气、牢骚满腹的老人, 连他母亲都感到头疼。而且突然变得吝啬起来的父亲一提
起横滨的房子就会骂儿子, 责怪儿子。说再怎么的也不该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已经决
定要分手的人等等,并说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 应该付给对方赔偿费却一毛不拔的
男人这个世上多的是。可你却连整个房子都给了人家, 你这不是有点过于慷慨了吗?
因为是以两个人名义买的房子, 按道理讲就应该先将它卖掉, 卖款平分才是。这种
絮絮叨叨的车轱辘话原冈一概没有听。他当时认为房子什么的总是好解决的,金钱
也好,工作也好,就是一时将其放弃了, 迟早还会得到的。可典子如果自己现在不
下决心的话就不会成为自己的。要是不下决心毅然决然地跳下这个深渊的话, 自己
恐怕要后悔一辈子。当时的那种疯狂劲儿现在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偶尔在他的内心
深处也会涌上一股激情来。然而现在他有时也会像旁观别人的事一样茫然地看着三
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我怎么竟会做出那种事来。”他赞赏过去的自己,同时也为过去的自
己感到愕然。特别是在像今天这样的秋天的傍晚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长长的身影, 前
倾着身子走起路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无意中演变成一种自嘲的情绪。总算到了家。
在家门口他看了一下表,这段路今天用了十二分钟。大概是中午宴会时喝的酒劲儿
还没过去。
下了电梯, 打开房门, 卧室的灯是关着的。
“喂……”
他想或许是出去买东西了吧。可去参加婚宴临出家门的时候,正在熨衣服的典
子还说过今天哪儿也不去的。
“要在家里干的工作多的是。还有什么做清洁啦、洗衣服啦等很多家务事也等
着我去做……”
最近典子学会了在一般的对话里巧妙地渗透些对丈夫的不满,特别是擅长在句
末加上一些比较微妙的东西。
原冈打亮了房灯。没有比日落后回到家时,家里漆黑一片更令人恼火的了。要
是事先打过招呼倒也罢了, 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今天一天都在家吗?胡乱地脱下风衣
后他发现餐厅兼厨房的餐桌上放着一张便条。“哈里突然又闹开了情绪, 像是在大
发牢骚, 我必须立刻去趟饭店。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还说不准, 请多包涵。”
典子在一家同业界里小有名气的广告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最近做起了电影、书
籍及音乐会的广告宣传生意。会讲英语的典子有时也要照顾来日的演员、音乐家的
生活。为了宣传一部电影只要对方来日日期一定, 马上就得开始向几家报社、杂志
社及电视台联络广告宣传业务。而且在来日期间还要安排让他们接受几次记者采访。
一般情况下是在下榻的饭店单订一个房间将新闻界人士请来, 限定对方在三十
分钟之内进行采访。这种场合典子是一定要在场的,因为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据说电影明星啦音乐家啦这类人一般都很任性,而且喜怒无常。当然其中也有让人
感觉不错、性格比较和善的, 但这类人实在是为数甚少。欧美的影星歌星们一看到
安排得满满的在日采访日程,都会马上表示出反感。哄着劝着把他们拉到采访的地
点也是典子工作的一部分。
当这些影星歌星们已经累得露出焦躁不安时, 本来就够让人担心的了, 可偏偏
在这个时候一些反应迟钝的记者还在赶来,而且专门问一些十分钟之前刚刚被问过
的问题。典子边回忆当时的情景边发牢骚:“这些人会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眼睛东
张西望的, 冲着翻译叫道:‘这个人提的这个问题刚才已经有人问过了。估计提问
的那个人现在还没有走远,大概还在饭店大厅那儿, 你让他追过去问问那个人就都
清楚了。’被他这么一讲, 我这边也不知应该怎么做才能圆下这个场。”
这次典子主要负责照顾按日方安排的日程而专程赶来做宣传的好莱坞演员,是
个前不久还排在第二位的性格演员。因为去年主演的电影特别叫座, 一跃成了奥斯
卡奖的候选人。这位功成名就的美男子, 据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同性恋。当然这种事
在好莱坞并不稀奇。他带来了一位发型设计师, 好像是他新近的情人。两人经常因
争风吃醋而吵架, 吵了架就会把自己关到房间里轻易不出来。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讲这些抱怨话还是昨天的事, 今天是礼拜天应该没什么安排的。原冈由那张便条想
起了一大堆有关典子工作方面的事情。
典子饶舌的时候往往是在她特别忙碌的时候。回来晚了或礼拜天也得上班的时
候, 典子就会像快嘴婆似的细细地唠叨开工作上的事来。就好像把这些都讲出来就
会得到丈夫的理解, 丈夫就不会再生气似的, 因此原冈也就对这个叫做哈里的男子
的为人及性情略有所知。
可这种话题对他来讲不可能永远是新鲜的。这些东西对那些热衷于明星、传闻
的年轻女孩来说或许还会有点吸引力, 而对他这个眼看就奔四十岁去的工薪阶层来
讲,不可能对好莱坞的同性恋产生多大兴趣。
原冈把桌子上的便条放在手里想揉作一团, 谁知这张便条的纸质比想象的要硬
得多, 揉过后的纸团竟然出现了几个尖尖的棱角, 反倒加重了他的焦躁不安。原冈
脱掉上衣, 喝起了易拉罐啤酒。当酒精再次充满他的身体时白天婚宴上主持人的话
又带着重重的分量回荡在他的耳边。当时主持人的那种说法最难对付。因为听上去
似乎是一番褒扬之词, 但如果自己不能从正面理解的话,反而会让你怀疑你自己精
神状态有什么问题呢。
“据说原冈先生也是位新闻人物,三年前曾陷入了一场电视剧般的大恋爱, 为
了与现在的夫人结合而抛弃了一切。”
他在内心懊恼道:为什么世上的人总是把别人恋爱方面的传闻记得那么牢呢?
本来在当事人心目中已经是退了色的东西, 可往往被大家放在空中一炒却又会放出
异彩, 这时的原冈就是这么一种心情。
已经是四年半前的事了。当时原冈所在公司决定出资拍电影。说是拍电影, 确
切地说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能在叫做制作委员会的赞助单位名单上加上他们公司的名
字。因为从那时候起公司就开始连续出现赤字, 不可能为拍一部电影投那么大的资。
为此公司发了很多试映会的招待券, 原冈也就被前辈拉到了电影院。那天晚上在位
于市中心的饭店有关方面安排了婚宴, 既然已经来了, 原冈决定到婚宴那边也露一
下头。那天晚上的宴会各种料理以摊床形式摆成一大排, 非常豪奢。宴会的费用据
说是由靠电影的原作赚了很多钱的出版社出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听说此事后曾感
慨道:这世上不还是有非常景气的地方嘛。
在那里人们介绍他认识了典子。当时如果没有人告诉他她是负责做这部电影的
广告、宣传公司的人的话, 他还以为她是哪儿的年轻演员呢。典子长得就是那么美。
垂肩的短发略带一点轻微的波浪, 染成浅棕色的秀发衬托出她的女性美。身穿
一套很有职业女性气质的、做工不错的西式套装,娇美的容貌和发型让人感觉不到
服装的笔挺。当她用那双大眼睛看人时, 会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 搞得当时的
原冈心咚咚地直跳。
因为典子长得实在太美了, 被介绍过的商社的男人们都凑过来厚着脸皮约她去
酒吧喝酒。“我还有一些善后工作要做, 做完后我一定过去。”大家都以为这一定
是她在推辞, 没想到一个小时后典子真的出现在饭店的酒吧里,当时原冈别提有多
高兴了。那种喜悦的心情现在回忆起来仍是一种纯真的情感, 与那种什么“我想跟
这个女人上床啦”、“怎么才能如愿以偿呢”之类低级下流的欲望相比,完全是两
种性质的东西。
后来听典子讲, 当她走近酒吧的沙发时在酒气浑浊的空气当中发现原冈的脸显
得格外引人注目。看见自己时露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让她难以忘怀。
那天晚上典子在那家酒吧喝了很多, 也说了很多。当原冈讲到学生时代曾经常
看电影, 可现在根本不看,要不是像今天这样因工作关系的话,自己是恐怕不会来
的时候,她便将像要诉说什么似的目光转向了他。“我向这种人推荐一部绝对应该
看的电影。是我在做的一部丹麦电影, 只在一处上映, 但却是一部内容质朴的好片
子。就在你们公司附近的一家电影发行公司试映, 建议你一定要去看看。”
那个试映会是他一个人去的。电影结束, 场内电灯再度点亮时他感觉有一股香
水味儿飘了过来,抬头一看是典子。
“怎么样,片子不错吧?”
说心里话,在他看来描写母子之情和田园风光的那部电影实在没什么大意思,
可他还是回答说“非常好”。出了试映室,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 在东京这一带一般
很少见的又红又圆的夕阳正在沉落, 楼顶在夕阳的照耀下各种颜色交相辉映,构成
了一幅非常好看的图案。这时原冈不禁想起了过去看过的美国电影的最后一个场面
,两人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般男人都不喜欢被人说成是“见异思迁”的人, 而且有了家室的人也迟早会
巧妙地结束这段婚外情,并在某个时候有意地在两个人之间设上个坚固的栅栏用来
关住即将决堤的感情洪水。可原冈没能做到这一点。典子曾几次提出是不是应该设
个栅栏, 而且也曾亲自备好过栅栏。但每次都是原冈嘴里骂着“混蛋”并用力摧毁
了这个栅栏。于是, 终于有一天情感
闸门打开了, 两人沉溺在爱河里。没过多久就被妻子多惠子知道了, 父母、兄
弟姐妹都开始出面, 七嘴八舌地谴责起他来。后来原冈只拿了些替换的衣服就搬到
了典子那儿,再也没有回他原来的家。当时正赶上以婚外恋为主题的小说和电影风
靡一时。“现实生活中也真有这种事啊!”原冈还记得当时周围的一些人这样惊奇
地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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