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间 那张面对门口的椅子,套子是咖啡色的锦缎。茱莉·杰佛瑞身上是丝质棕色紧 身裤,白色绉褶衬衫。她要是坐在那张高贵的大椅子里,人会显得秀色叮餐。但她 一坐下去,却又马上站起来(脸上是副可悲的笑容,自己却完全不自觉)。她换到 角落里一张黄色的沙发上,样子比较不那么的夸张。她坐了几分钟,旋即想起,她 发出的邀请函明明是写:“来看崭新的我!”(开玩笑的,但是有那么点狡猾的味 道,自己也觉得不是那么好。) 崭新的是什么呢?是她的新发型,轻了一大截的体重,细腻的肤色使她看来焕 然一新(她喜欢这个词儿)。这一切,无疑是要坐在咖啡色大椅上才能相得益彰, 于是,她又换了回去。 第二次换到黄色沙发去,倒是由于厚道,是真心为他人设想。邀请佩姬·贝里 前来,是得吞下自尊,对她来说,确要相当的勇气,但她这身镶边衬衫,这一切气 派,佩姬肯定难以抗衡。当然,佩姬也有她的优势,她舒舒服服地嫁给了贝里教授 (她——茱莉,曾是教授的情妇,长达四年之久)。但无论如何,茱莉用不着向她 炫耀自己焕然一新难以置信的魅力,即使是她已向佩姬宣布了“崭新的我”。 但话又说回来,她,茱莉,要用来重新面对世界的不就是魅力这个法宝,为什 么不可以用来向贝里教授的太太炫耀?贝里教授不娶她,而娶了佩姬。要是(她小 声对自己说,恶狠狠,酸溜溜的)她也像佩姬那样向他耍点诡计,施点压力,她肯 定早已成了贝里太太……她真该坐回咖啡色大椅去。 但要是她施计骗了汤姆的话,那她就会像佩姬一样,活该受罪了。汤姆·贝里 一开始就会坚持要拥有自己的另一间单身公寓,不准她踏足,就如同他不准佩姬踏 足他那间公寓那样。她——茱莉——绝不会答应这种婚姻条件。关于这一点,也该 给自己加上一分。事实上,她坚持汤姆——天生的多情公子——不能用情不专,也 正是促成他移情佩姬的原因。因此,总的来说,她并不是那么样的羡慕佩姬。她将 近40岁才完成了嫁给著名而英俊的教授的心愿,代价却是一早就知道他另有女人。 此外,还得依赖世界上最古老的骗术才达到结婚的目的…… 想到这儿,茱莉第三次起身离开棕色大椅,而黄色沙发又嫌太惹目,于是索兴 坐到地上去,心中充满了自我嫌弃之感。她虽然对佩姬仍然无法释然,但却看到了 自己品格上的堕落。事实上,过去六个月半退休的生活,除了减轻一截体重,恢复 昔日的娇美之外,主要的工作是认清自己。 她看到的是:自己39岁了,但却是前所未有的娇艳。那个离开爱荷华家乡前往 纽约寻求自由的男孩型女孩,确实是十分可爱。但天生丽质的年轻女孩又有哪个不 可爱。现在的她则是二十年来自己努力的成果,以及其他人的成果……她个子小巧, 身材丰满,皮肤白皙,棕色大眼,头发乌黑,是个美人胎。但她的同情心、温柔、 吸引力,则是十数个男人的爱的产品。不羡慕,她一点也不羡慕当年18岁的自己。 她羡慕的是年轻女孩子真实的自主能力,她们的宏博、见识和勇气,她羡慕她们甚 至一天比一天厉害。六个月前,她的最近一个爱人,她希望也是最后一个,杰克· 博勒斯抛弃了她,抛得她四分五裂。这叫她想起,20年前,不,只是10年前,抛弃 别人的人都是她,开口的人也都是她,就如同杰克那样,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愧疚, 但并非说不出口地说道:“很抱歉,请原谅,我走了。”但问题是,她向来都没考 虑后果,也从未向男人要过钱,除非那钱是她赚的,而她也一直保持自己的本色。 (和杰克一起的日子,为了讨好他,她说了些违心的话。他是那样的人,不喜欢女 人和他意见相左)。尤其是,对于别人会怎么说,她向来是想也不想。但在他们这 一段欢情(“名导演和画家茱莉·杰福瑞斯筑爱巢”)被报纸披露,渲染了几个月 之后,杰克把她给甩了。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要叫人笑掉大牙了,因为她到处 跟人说,而且理由十足的,说是他会娶她。之后的反应是:他和我在一起还不到一 年,向来可没人这么快就对我感到厌腻的呀。之后想到的是:令他甩开我的那个女 人,连我一根小指头都不如,她连菜都不会烧呢。最后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人家 要笑掉大牙了。 她瞧不起自己,尤其是自己竟然放不开杰克。她不断地打电话、写信迫他,责 骂他,还提醒他的结婚承诺。她诉说她为他所付出的。事实上,她所做的这一切都 是她一向最瞧不起女人的地方。而最严重的是她没有搬离杰克租的这间公寓,他刚 付了五年的租金。说穿了,他是用这间公寓的租约卖清了她。 她仍呆在这儿,而没有带着衣物(这总该是她的吧?)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 她仍在这儿,努力使自己美丽,减低恐慌不安之感。 她18岁那年离开了父亲的家(他是个邮局小职员),之后便一直都有性生活, 也有了勇气,但缺乏美。她就和许多职业女性一样,和男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一点 也说不上是美,但她有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性感,全身对性反应敏锐,意识强烈,人 也因而显得似乎很美。20年过去了,她做了11个男人的情妇,个个都是名人,或是 即将成为名人的人。她有的是性生活,有的是勇气。但是——她向来没把自己的才 华,绘画的才华,放在首位,总是顾及她同居的男人的事业。她这种大方忘我的精 神可能是她性格中最美好的一面,但也使得她现在难以维生,至少是难以维持她一 贯的生活方式。 离家之后,她已把自己的才华,自己的热情,自己的想象力奉献给了许许多多 的男人,计有:一位绘画教师(她的初恋情人),两个演员(当时默默无闻,现已 成名),一位编舞家,一位作家,另一位作家。之后,远渡大西洋前往欧洲,遇上 了一位电影导演(意大利),一个演员(法国),一位作家(伦敦),汤姆·贝里 教授(伦敦),杰克·波里斯,是位电影导演。她如此地奉献自己,对他们的工作 如此关注,他们的成功。谁能说不是和她有关的呢?(在那些黯淡的时刻,她不禁 垂泪自问,心中愤恨难消。) 现在,她的同情心,她的魅力,穿衣和装饰的才华都无用武之地(穿衣和装饰 虽然只是雕虫小技,算不了什么绘画天分,但她对别人的作品,仍有鉴赏能力), 而她最有把握的烧菜本领,了得的床上功夫,也都派不上用场。 而她一旦走出这间公寓,也就是走出了拥有国际收入、国际声誉的世界。走出 这里,去哪里呢?回父亲那儿?去父亲那间芝加哥公寓?不行。她现在唯一的希望 是再找个成名的男人,像其他那些人一样光芒四射、同样成名的男人。未成名的天 才,潜力未发的艺术家,她现在没时间等待。她目前等待的就是这个,这也是她为 何仍住在这间公寓的原因,她需要有个基地。而这也是为何她如此痛恨自己的原因。 此外,那也是她邀请佩姬·贝里前来的原因。首先,她要著这女人来给自己打气。 这女人的职业(做人情妇)和她极相似,目前则嫁了个好丈夫。第二,她要向她求 助。名份上,她仍是汤姆·贝里的“朋友”,但她知道不经由他太太同意而去找他 会大大得罪了她。她想让佩姬去叫汤姆运用他的影响力,替她找份什么样的工作, 以便搭上适当的人选。 门铃响了,她去应门,然后匆匆在棕色大椅上坐下,故意虚张声势的,毫不隐 瞒。她要求助的对象是她完全公开的前情夫的太太,但她并不想以降低自己的魅力 来减轻事情的困难。走进门来的佩姬应是早已失去了原来的美丽。三年来和贝里教 授的婚姻生活,已使她变得十分大方得体,样子仅是好看而已。当年离开开普顿前 来欧洲当小演员时的那份猫样的圆滑性格已不复存在。她十分明智,为了这个生命 中注定的男人,牺牲了自己的演戏生涯。 但当佩姬·贝里推了门进来,她那副样子,就像人们所说的,时光倒流了四年。 如用细小、柔嫩、圆滚来形容茱莉,那佩姬就可说是像神话中的女妖。茱莉在椅子 上挺直了身体,看到佩姬举起戴着戒指的雪白的手,在古铜色的脸颊上,把淡黄的 头发往后拢了拢,睁着绿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茱莉不由自主地叫道: “汤姆把你扔了!” 佩姬放声而笑,声音和茱莉的一样,是性感女性那种磁性的沙哑笑声,说道: “你是怎么猜到的!”她转了个身,臀部摆出模特儿的姿势,一头金发随之披在脸 上,身上显露一件直筒筒的绿色棉质花衣,一切都得之于新近膨胀的身体之赐。过 去三年来那健康克制的家庭主妇,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她和茱莉一样,又再度回到 了性感这一面,摆出性感的姿态,且随之振荡。 她说:“我们两人给人抛了之后,样子都美好多了!” 现在,她对外表十分在意,她在黄色沙发上坐下来,很女性化的盘成一团,说 道:“别一脸惊讶,给我一杯酒,况且,我是早就该看得出来会有此下场的吧?” 这个问话的对象是谁,是她的同谋?不是。是共同受害人?也不是。艺工同行?对 了。茱莉觉得这次会见佩姬的唯一潜伏敌意来自她和汤姆·贝里的婚姻关系,现在 却已一扫而去了。但她对这种同志之谊,仍未十分关怀。她皱着眉头从大椅上站起 来,嘴中很不自然地叼着一支香烟。她记得皱眉头和口中香烟悬垂这两样动作是属 于对男人无虑的女人的标记。她当时的本能反应是别对佩姬说实话,因为虽然事过 境迁,她现在仍不愿承认独自一人有多寂寞。她倒了两大杯白兰地,问道:“他为 了谁弃你而去?” 佩姬说:“是我离开他的。”尽管她看到了茱莉不相信的眼神,仍睁着绿色的 眼睛,紧紧望着她,迫她相信。 “别不相信,真的,是真的。当然,他身边一直都有女人,那也是他坚持要在 文化区契西亚弄一个窝的原因……”茱莉听到这儿,脸上一定是露出了笑容,提醒 佩姬她一直是如何的不承认他筑巢的目的。她总是说:“那是比利的书屋,在那儿, 他可专心工作,不受家务事干扰。”佩姬浅浅地露出了一个诚实的微笑,但也显露 了不耐烦,似乎说道:好吧,我当然也说了些谎,玩了点小把戏,谁不是这样?茱 莉讨厌自己的表现,也想结束她这样默默无言地刻薄佩姬的态度,于是大声说: “好吧,佩姬,可是你确实是逼他娶你的。”说完,喝了三大口白兰地。杰克离去 后那几个月,她喝了好多酒,但最近几个星期来,为了节食,她不得不禁酒,因此, 喝得有点不习惯。她觉得有点晕,“我要是喝倒了,你也得跟着倒。” “两个月来,我日日夜夜都喝得醉醺醺的,”佩姬答道,绿色的眼睛仍正视着 她,“但如果想保持苗条,就不能喝酒。” 茱莉回到棕椅上,透过袅袅上升的蓝色烟雾看着佩姬,说道:“我整天都醉醺 醺的,有——一辈子了。可恶,但我没办法。” 佩姬说:“好吧,对,我们是了结了。问题是,不是别的女人的问题——我们 要结婚时,两人彻底讨论过他的性格,但没讨论那些女人,而……”说到这儿,她 注意到茱莉脸上酸酸的笑容,继续说,“彻底讨论他们的性格,这是我们份内的事, 可不是?”这时,两人眼中都充满了泪水,但都强忍住了。两人之间,又去了一道 隔膜。 佩姬说:“我是要来向你炫耀的,因为你那封信写得太夸张了。我嫁给汤姆后, 一直显得又笨又平庸,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照顾我,我要让你看全新的我!……天知 道为什么人一旦和男人安顿下来,就会失去了性感。” 两人突然格格大笑,全身扭动,佩姬坐在那黄色的棉套沙发上,茱莉在闪耀的 咖啡椅上。然而,她们也都强忍住了眼泪。 “不行,”茱莉说着坐直了身体,“我不要再哭了,不要!我已经不哭了,没 道理。” “那我们多喝点酒,”佩姬递过玻璃杯。 两人都已经颇有醉意了,两人差不多都是空着肚子喝的。 茱莉把两个杯子都倒了半满,问:“你真的离开了他?” “真的。” “那你该比我对自己更加满意,我跟他斗,跟他闹,而现在想起来……”她喝 了一大口白兰地,眼睛环视房间里贵重的布置,说,“可怕的是,我现在仍要靠他 而生。” “别。别哭,亲爱的,”佩姬说。白兰地使她发音不清,懒洋洋的。那一声 “亲爱的”叫茱莉听得缩了缩。那个词儿,毫无意义,舞台上电影上用用无所谓, 对演戏、演电影的人来说,还蛮可爱,但那离……不过一步之遥。 “别说了,”茱莉声调尖锐。佩姬张大了长型的绿色眼珠,样子十分“迷人”, 然后又回复原样,恢复坦诚的本色,哈哈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但, 我们该面对现实,可不?我们并没过分脱离现实,对不?” “对,”茱莉说,“我想通了。如果我们和他们结了婚,有了那张结婚证书, 那,那我们就名正言顺向他们拿钱,作为一切,一切,一切的回报!”她低头抽泣。 “别说了,”佩姬说。但因为她醉得口齿不清,听起来像是“便所了”。 “真的,”茱莉坐直了身体,抽抽嗒嗒。“真的,我从没向他们拿过钱,我是 说,除了家用钱,买衣服的钱,我从没拿过钱,你呢?”佩姬不看她,她于是继续 说:“好吧,我猜汤姆·贝里是你第一个收取和解费,或赡养费的男人,对不?那 是因为你和他结了婚。” “大概是吧,我叫自己不要拿,不过我还是拿了。” “你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因为有了张结婚证书?” 佩姬修长柔软的手指,转着酒杯,转了又转,最后终于点头说:“大概是吧。” “对,那当然。还有,我们虽然对那结婚证书,都拿来当笑话取笑,但问题是, 你结了婚,伸手拿钱就不会觉得像是娼妓。和那么多男人在一起,我每一次都得和 自己争辩。我问自己,我替他们做了那么多——烧饭,家务,室内装演,顾问,我 该向他拿多少钱?一大笔!所以嘛,住在他这间公寓,花他的钱买衣眼,我用不着 感到难为情。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要是杰克娶了我,住在他这间见鬼的房子 里,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他见鬼的娼妓。”她失声痛哭,之后,止住了哭声,深深 吸了一口气,静静坐了一会儿,再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替自己和佩姬添 了酒,坐回椅子上去。两人默默不语,最后茱莉问道:“你为什么离开他?” “他娶我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我怀了孕……是真的,我知道你和其他的人怎么 说,但我说的是真的。我月经停了三个月,然后病得很惨,他们说是小产。” “他要小孩?” “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想要吗?” “不想” “那他是变了,他很想要。” “杰克听到孩子就烦,听都不要听,但那婊子,他为了她而扔掉我的那一个…… 听说你们和他们很熟?”她指的是杰克和那个导致她遭抛弃的女孩子。 佩姬说:“杰克是汤姆的好朋友。”她实在不懂得拐弯。茱莉接口说:“对, 对!杰克的每一个朋友——我都烧菜请他们,招待他们。可是你知道吗,他走了之 后,没有一个人打过电话给我。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不是我的。” “就是。我离开汤姆之后,杰克和他的女友我都没见过。他们只去找汤姆。” “我猜是汤姆有个女友怀了孕?” “对,他告诉了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于是就照着做了。我说:好,你可以 离婚。” “那你至少保存了面子。” 佩姬把杯子倒过来,向里看,酒倾倒出来,流到黄色的棉布上。两个女人注视 着橘红色的酒渍慢慢扩散,但都坐着不动,眼中带着审美的兴致。 “没有,我没有,”佩姬说:“因为我说:你可以离婚,但你得给我一大笔钱, 否则我告你不忠,我有一千个证据。” “多少钱?” 佩姬红了脸,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说:“每个月40镑的赡养费。对他来说,是 一大笔,他只是个教书的,不是电影导演。” “他付不起?” “是啊,他说他得放弃他的书屋,我说:可惜。” “那女的长得怎样?” “27岁。学艺术的学生。人漂亮,甜美,而且愚蠢。” “可是她怀了孕。” “对。” “你没生过孩子?” “没,但我堕过几次,也流掉了几个。” 两个女人坦诚相向,脸上都很哀凄。 “是啊,”茱莉说,“我拿掉了五次,其中一次还是那种老婆子做的,现在我 什么措施都没用,但就不会怀孕……杰克的新女友,你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她。”佩姬回答,带着歉意。 “她是个知识分子。”茱莉说,听起来像是说“滋事分子”。 “对” “那么的聪明,学问又那么的好。”茱莉和她自己那善良的一面战斗了一番, 结果战赢了,她说:“可是为什么?她虽很有魅力,但她的学生味那么重。她不过 是个聪明乖巧的小女生,身穿聪明乖巧的衣服罢了。” 佩姬说:“别说了,别再说了。” “好,”茱莉说。但她又加了一句,从痛苦的深渊中加了一句,“而她连菜都 不会烧!” 佩姬哈哈大笑,身体抛向椅背,喝醉了的手溅出了更多白兰地。过了一会儿, 茱莉也开始笑。 佩姬说:“我在想,那些太太或情妇,不晓得有多少在背后说我们:佩姐是这 么的无味,茱莉做得那么明显。” “我听得到她们在说:她们当然是很漂亮,当然很懂得穿衣服,菜烧得是好极 了,我猜床上功夫也不错,可是他们得到了什么?” “别说了,”佩姬说。 两个女人都醉了。天色晚了,房间里到处都是影子。白色的墙壁转成淡蓝色。 闪亮的椅子,桌子,地毯,散放深深的暗光。 “要不要开灯?” “还不要,”佩姬站起来自己去倒酒。她说:“希望她够理智,别随便辞了工 作。” “谁,杰克的红发贱妇?” “还有谁?汤姆的女孩没问题,她真的是怀着孕。” “没错,但我相信杰克一定会想尽办法叫她辞去工作。” “对啊,就在我决定离开汤姆的时候——不让他先扔了我——你那杰克和她过 来吃晚餐。杰克整晚抓住她那个专栏不放,攻得她体无完肤,他说那是左翼社会中 的女主人的政治观,左翼概括式的论点,他说。” “他讨厌我绘画,”茱莉说,“每一次我说要有个早上专心画画,他就嘲笑所 谓的星期日画家。我总是先烧了早餐给他,然后才上画室作画,其实那只不过是闲 空着的房间罢了。首先,他会对着楼上高声嚷些滑稽的笑话,然后,他会上来嚷肚 子饿。我要不下楼去烧东西,他就要求做爱。我们接着就谈他的工作,谈他那些见 鬼的影片,谈一整天,半个晚上……”茱莉的声音变成了哭声,“实在太不公平了, 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不是说我会成为大画家,但起码我可能会有点点小成 就,我自己的一点小成就……但他们那些人,不是取笑我,就是敷衍……个个都一 样,这样或那样的。而最后我当然都得让步,总有些东西更值得关心……” 佩姬低垂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她坐直了身体,说:“茱莉,别讲了,有什 么用?” “可是我说的是真的,我花了20年的生命,每天18小时支撑一些男人,实现他 们的野心,你说,那不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别说了,那是我们自己选的。” “对,要是红头发的贱女人放弃自己的工作的话,她会自食其果。” “她会像我们现在这样。” “但杰克说他会娶她。” “汤姆娶了我了。” “他是被那聪明的小红头给迷住了,给那些聪明的政治言论迷住了。但他现在 想尽办法不让她写专栏。也不是说那会对国家有什么损失,但她最好小心点,真的, 她最好……”茱莉的酒杯摇过来晃过去,催眠自己的眼睛。 “这也是我来看你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你不是来看新生的我?” “一样的” “怎么说。” “你有多少钱?” “一点都没有。” “这间屋子租约有多长?”茱莉举起一只手,张开手指。“五年?那把租约给 卖了。” “啊,不行。” “当然行,你可拿到两千镑左右,我猜。我们可以去找个便宜一点的公寓。” “我们?” “我每个月有40镑。那就……” “那就怎么样?”茱莉差不多全身躺在大椅上,白色花边衬衫撩起,在胸前挤 成一堆,棕色的紧身裤头上露出了一小截古铜色的腰际。她手上拿着酒杯举在眼前, 摇来摇去,眼睛注视着杯子中琥珀颜色的液体。白兰地时而溅到她肚子上,她格格 傻笑。 佩姬说:“我们要不采取点行动,我只好回奥史隆父母家,他们是养鸵鸟的。 我当时聪明,逃家出走。演戏嘛,我是绝对没指望了,所以啊,我只有回去,去甘 蔗丛和鸵鸟堆中安度余年。你呢,去哪里?” “彼此,彼此,”茱莉歪扭着柔软的棕色脖子,让白兰地一滴滴,滴进嘴里。 “我们来开间服装店。我们两人真正内行的,就是穿衣服了。” “好主意。” “你喜欢哪个城市?” “我喜欢巴黎。” “巴黎我们无法立脚。” “无法,无法立……罗马怎么样?在罗马我有三个旧情人。” “出了问题,他们也不会帮上什么忙。” “一点都帮不上。” “最好是不要离开伦敦。” “最好别离开伦敦。再来一杯?” “好” “我我去去倒。” “下一次,没有结结婚证书,我们不要上床。” “说说得对。” “可是不合我的原原则,讨讨价还价。” “啊,是啊,是啊。” “没没错。” “或许我们该该来个同同性恋,你说怎么样?” 佩姬站起来,举步困难。她走到茱莉身边,伸手在茱莉赤裸的腰上摸了摸,说: “你有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 “我我自己是喜欢男人,”佩姬说,走回她的沙发,一屁股坐下,酒泼了满地。 “我也是,那对对我们好好多了。” “下一次,我们不要放弃我们的工作,守住服装店。” “是斯斯……” 两人都不作声。佩姬站起来,集中精神。她充满了热心和诚挚。“听好了,” 她说,“唉,该死,听听好了,那是我一直想想说的,我是真心的。” “我也是。” “不,不要,不要一一有男男人出出现,就放弃,要命,我醉了。我是说真的…… 不行,茱莉,我们除非事事先同同意,否则我我不要开开服装店。我们必必须同同 意,说好了,否否则,否则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佩姬冲出最后一句,然后坐回 去,很满意。 茱莉坐起来,迫切地,想控制自己的舌头,“但……我们……两人的专长是是 是支撑什么混蛋天才,天才。” “不再是了,哦,不再是了。你得答答应我,茱莉,答答应我,否否则……” “好吧,我我答应。” “好。” “可爱的白兰地,可爱可爱可爱的墨兰地。” “可爱的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