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 玫瑰的母亲有一天上街买东西过马路时被车子撞死了。玫瑰从工厂给叫回来。 有个年轻的警察问了些问题;他不擅于表达同情,问完了问题之后,说道,“小姐, 你该通知你爸爸,该告诉他的。”因为她表现得好像一切由她全权负责似的,完全 没提及自己的父亲,他觉得有点奇怪,而她也镇定得不太自然。她双唇紧闭,眼神 紧绷。那警察坚持要她把父亲找回来,她于是照做。但他一回来,她就把他送上床 去,给了他一杯茶。她父亲强生先生个子短小肥胖,肤色淡白,粉红的头皮上几摄 淡黄的头发,一对蓝色的眼睛露出坦诚信任的眼神。玫瑰回到了厨房,神情显示她 不希望那警察再呆下去。警察走到门口,信心不是太充足地说,“唉,小姐,我很 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太糟了——可你也不能完全怪那货车司机,而你妈妈——那 也不是她的错。”玫瑰转身面对着她,脸色苍白,面孔颤震,眼露冰冷的寒光,尖 酸地说,“压碎的骨头,光说难过是补不回来的。”似乎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样 的话,她缩了一缩,强行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之后,再次绷紧了下颚,说,“他们 那些货车,”口气十分强烈,“那些机器,是该加以制止,我是这么想的。”这种 不讲理的言论,警察听了觉得心宽,心想:眼泪就快决堤了,那对她并非坏事。他 于是火上加油地说,“小姐,或许是吧,可是我们少不了他们,可不是?”但玫瑰 脸色丝毫未变,仅仅礼貌地说,“是嘛?”语气中既充满怀疑,又显示无意再谈论 下去。简单的“是嘛”两个字,话中明显表示: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一句话 否定了机器时代的一切。那警察仍不忘自己的职务,问道,“有没有什么人可过来 陪陪你呢?小姐,你脸色不太好,真的。” “没有什么人,”她显露不悦,他于是走了。她在桌前坐下来,对自己刚才所 说的,感到诧异,心想:我该通知乔治……但她坐着没动。她心中想到了几件事: 首先,他父亲会难以接受打击,她得忙于照顾他。其次,那些警察、官员,都是些 爱管闲事的家伙,自以为最了解大家该怎么做。她发现自己在瞪着墙上一张图画, 心中且在想:我现在可以把那张图画拿下来了。她走了,我现在想怎么做就可怎么 做。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把图画拿下。图画上是一艘暴 风雨中的战舰,她讨厌极了。她把图画收在柜橱里。墙壁变得光秃秃的,不好看。 她换上一幅月历,画面上有许多的黄玫瑰。之后,她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开始给 父亲烧晚餐,心想:我去把他叫醒,让他吃点东西,吃点热的会舒服些。 吃饭时他父亲问,“乔治呢?”她脸上露出不快,答道,“不知道。”他听了 有点惊讶。出乎他的意料。他说,“可是小玫,你该通知他,这样才对。”她一整 天就是为了这个而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但迟早总是要告诉他的。洗完了碗,她从梳 妆台抽屉拿出一张纸,坐下来写信,为什么不告诉乔治?她发现自己和她父亲一样 感到诧异。看到她在写信、她父亲用她一贯温和的口气说,“可是小玫,为什么不 打个电话到他工厂去?他们会转告他的。”玫瑰假装没听见。写完了信,她在手提 包里拿了几个铜板,出去寄信。之后,她虽不情愿,却不能不想到乔治收到信之后 来访的情形,心中不能说是无所惧怕。她无法了解自己,只好上床睡觉忘怀自己。 她梦见了撞死她母亲的货车,又梦见了一部庞大的黑色机器,挥舞巨大的吊臂,前 前后后,持续不断,前前后后地移动,威胁着她。 乔治第二天傍晚下班回来时看到了信。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为什么不等到下 个星期,等到我们结了婚之后才给撞死,偏偏要选现在?这么残忍而自私的想法, 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他和玫瑰已交往了三年,婚礼却要蒙上这可怕而又无意义的死 亡阴影,不能不说是残酷的命运的安排。他觉得玫瑰的母亲又挑剔又霸道,向来都 不喜欢她,但她那样突然被撞死,而且才五十出头,身体生龙活虎的——他又突然 想到了玫瑰;可怜的小玫,她情绪可要坏透了,而她爸爸,就像个大娃娃,我该赶 快去看她。然而就在他要把信放在口袋里的时候,突然想到,她为什么写信给我? 为什么不打电话?他看了信上的日期,原来强生太太早在昨天早上就给撞死了。起 初,他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要生气,之后,他生气了,而且非常生气。“什么!” 他叫道,“搞什么鬼——她在干什么?”他是家里人,可不是吗?——差不多是了。 而她写给他的信硬邦邦的,称呼是亲爱的乔治,落款是玫瑰,就此而已,没加上任 何亲呢的词语,像“爱”之类的,就连礼貌性的问候也没有。愤怒之余,他感到泄 气。他想起她近来总是无精打彩的,有股淡然的味道,简直就可以说是冷漠。例如 他带她去看他们那两房的新家时,她诸多挑剔,不像他那样雀跃欢愉。“看那梯子,” 她说,“那么陡。”如此如此的,叫人有点怀疑她是不是想嫁他。他觉得这个想法 毫无根据,很快自我打消。他记得三年前刚开始认识时,她建议马上结婚。她说很 多人结婚时钱比他们更少,她愿试一试。但他是个谨慎的人,要她等一等,等根基 稳了再说。这是他的错。他现在觉得当初该听她的,马上娶了她,那……他匆匆坐 车跨越伦敦,前去安慰玫瑰,但一路上心情忐忑不安,且愤怒难息,又像个迷失的 小孩,焦虑万分。 走入厨房前,他不知道眼前会出现什么景象,但出乎意料的看到她坐在平常的 位子上,两手交叠,脸色苍白,眼睑肿胀,但神情十分平静。厨房一尘不染,空气 中有股肥皂味,清新温暖。她显然刚刷洗了半天。 玫瑰抬起沉重的眼睑对着他,说,“乔治,谢谢你前来探望我们。” 他本来正要过去亲一亲她,安慰她,听到了她的话,吃了一惊。愤怒加深了。 “喂,”他说,语带指责,“小玫,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显得不太高兴,但没正面回答。“事情好突然,他们把她抬走了——似乎没 必要也惊动你。” 乔治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交往了三年,他本来以为他对她什么都了解,但 他现在感到既困惑又担忧,她似乎是个陌生人。她个子矮小,头发乌黑,略嫌瘦了 些。脸型尖削,脸色苍白,有股不均匀的缺陷美。她通常穿黑裙白衫,晚上总要洗 烫完毕才肯上床,以保衣裙永显清新。喜爱清新、整洁是她性格中最突出的一点。 “你啊,就是把你从篱笆倒拉过来,可能仍然一丝不乱,”他老爱这么取笑她。她 听了会说,“别惹我笑了,怎么会?”口气一本正经。他只好叹了口气,心情十分 愉快的,暗中承认她实在缺乏幽默感。但实际上他很欣赏她一本正经的性格和务实 的态度,那靠得住。但现在他显得相当无助,对她说,“小玫,别难过,没事的。” “我不难过,”她回答他,实在没必要这么回答。她平静地看着他,或该说看 穿他,似乎耐心地等待什么似的。他现在不止是生气,而是非常的担忧。“你爸爸 怎么样?”他问她。 “我给他冲了杯好茶,让他上床去了。” “他反应怎么样?” 她似乎是耸了一下肩膀,“他嘛,他很烦乱,但现在好了。”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再说些什么才好。挂钟的滴答声显得十分清晰,他改换坐 姿,发出了一阵嘈杂声。过了好一阵子,他向她逼问,“这该不会影响我们,小玫, 下个星期没问题的,对不?” 过了老久,她才转眼望他,黑色的眼珠正视着他,眼神却十分含糊,说,“哦, 这个,我不知道……”他知道事情不会没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他马上进攻,身体朝她前倾,逼使她回应。“小玫,你是 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是,是爸爸,”她回答,含糊得叫人受不了。 “你是说我们不该结婚?”他气得大叫。“三年了,小玫……”她仍不言语。 “你爸爸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他——或许可以再婚,或者——别的什么。” 她突然笑出声来,他间缩了一下。她这种粗糙的幽默感总是叫他难以消受,而 且还感到痛苦,因为似乎十分残酷。“你是说,”她说,“你是说你还是希望他再 婚;我们可是想都没想过。”她想跟他开个玩笑,然而却说得不高明。说完,眼中 却泪水盈眶,寂寞,不说自明的泪水。他身体慢慢往后靠,双手松松下垂。他不懂; 他不了解她。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根本就不想嫁他,但这想法太残忍了。 他安慰自己:她明天就没事了,她受了打击,仅此而已。她和她妈两人虽然斗得像 两只猫,但她甚爱她妈妈,真的。他刚想说,“那,要是没什么要我帮的,那我走 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但他听到她问他,非常小心的,似乎很费了一番劲才将注 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你要不要喝杯茶?” “玫瑰!”他可怜兮兮地叫道。 “什么?”她似乎很不快活,但却十分固执,而且遥不可及,和他隔了一道什 么墙,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唉,见鬼去吧,”他自言自语,站起身来,踩着 重重的步伐走出厨房,走到门口,他带着恳求的眼神看她,但她不看他。他重重地 砰一声带上了门。他随后自忖:“她心情不好,但我对她也不好。”感到十分不好 意思。 但玫瑰在他走了之后,并没想他。她坐在原位,坐了一阵子,眼睛呆呆地望着 月历上的黄玫瑰花。然后站起来,像往常一样,把围裙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上床去 了。“了结了,”她对自己说,指的是乔治。但她哭了。她知道自己不会嫁给他, 或应该说不能嫁给他。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无法 了解自己的行为。在几小时前,她还准备嫁给他,和他共住那间小房子,一切都准 备就绪。但自从她听到屋外马路上惊慌的叫嚷声,“强生太太死了,她给撞死了。” ——从那一刻开始,现在看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法嫁给乔治了。前一天, 他还是她的一切,他代表她的未来,而过了一天,他就什么都不是。想到这一些, 她感到十分震惊。她一向自视甚高的是为人理智,她对别人的最高恭维是“你很理 智。”或是“我喜欢举止得宜的人,不会乱七八糟的人。”而她现在并不觉得自己 理智,因此,无法想得周全。她哭了好久,但埋住哭泣声,不让隔墙的父亲听到。 她睁开眼躺在床上,望着烟囱管射下的方块亮光,以及伦敦雨天的黎明时刻逐渐淡 化的黄色云雾。她厉声责骂自己:哭有什么用?一边擦去眼睫毛上的泪珠,把脸颊 抹在业已湿透的枕头上。 第二天早上喝茶时,她父亲问她,“小玫,你要怎么处理乔治?”她平静地回 答,“没事,他昨天晚上过来了,我告诉他了。” “你告诉了他什么?”他很谨慎地问。他朝气勃勃的圆脸显露困惑,清澈纯真 的蓝色眼珠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的神情。在同僚之间,他向来是个了无牵挂,笑声开 朗甚有幽默感的人,对人生,对政治都有个人的看法。在家,他凡事不挑剔,十分 随和。结婚已25年,他太太在外表上是一切顺从他的意思,实际上是什么都自己作 主。他十分了解。他常对人说,“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要想改变她,简直是对牛弹 琴!”现在,他看着他女儿,就像看到她太太一样。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但他 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 “爸爸,一切都没事的,”玫瑰平静地说。 那当然,他心想,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她,“你要是不想结婚的话,用不 着藏在心里,我很开通。”她不看他,只是在他杯子里再添加了他喜爱的浓烈甜茶, 还是说,‘没事的。”他不肯罢手,继续说道,“小玫,你现在只是心情烦乱,想 给自己一点时间,把事情想清楚罢了。” 毫无反应。他叹了口气,拿了报纸坐到火炉旁去。那天是星期天。乔治进来的 时候,玫瑰正在烧正餐。杰姆,做父亲的,向乔治点了点头,转身背朝他们俩。那 表示,就他而言,他们是身无旁人。他心想:乔治是个好家伙,她要是不要他,可 是个大傻瓜。 “小玫,怎么样?”———玫瑰不正面回答,双手擦拭碗碟,低垂着头,脸色 苍白,表情冷峻。但面对乔治的不快,她对自己的决定没有太大的把握。她想哭。 在他面前,她却哭不得。姚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他们住的是地下室,抬头看出去 是垃圾桶,和面对灰色潮湿的房屋下路轨上黑糊糊的脏泥尘。她有生以来所看到的 风景就是这个。她听到乔治对她说,“我们星期三结婚,照原定计划。你爸爸没问 题,他继续住在这儿也可以,和我们同住也可以,随你高兴。”他语气并不十分坚 定。 过了一会儿,玫瑰说,“很抱歉。” “为什么?小玫,为什么?” 默不作声。又过了会儿,她轻声自语,“不知道。”语气虽显固执,却极不快 活。他抓紧了她这个示弱的机会,把手放在她肩上,恳切地说,“玫,你不过是受 了打击,心情不好罢了,没别的。”但她的肩膀肌肉紧缩,摔开他的手,生气地说, “我很抱歉。没用的,跟你说了好几次了。” “三年了,”他缓慢地说,又惊又气地望着她。“三年了!而你现在把我扔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了解自己这么做是十分的残暴,但却无可奈何。她一向爱 他,现在他却叫她恼怒。她辩驳说,“我不是要把你扔掉。” “你不是要扔我!”他大声叫嚷,语带嘲讽,脸上痛恨交加。“那你是要做什 么?” “我不知道,”她一脸无助。 他瞪着她,突然间迸出了一句粗话,然后走到门口。“我不会回来了,”他说, “小玫,你在耍我。你不该这样对待我。没有人受得了,我也不会吃这一套。”玫 瑰没吭声,他于是走了。 杰姆慢慢放下报纸说,“小玫,你要想想你所做的。” 她没回答。泪流满面,她不耐烦地抹去泪水,弯身开启烤箱。杰姆稍后越过手 上的报纸,偷视她的举止:在衣柜旁有一条挂毛巾的棍子,她松了螺丝,换了棍子 的位置,然后把衣柜推到对面的角落,又把火炉上摆放的一些饰物调动位置。杰姆 记得她母亲生前,她们曾为这些东西争吵过。她们两人对衣柜。的位置,毛巾棒的 高度等等,意见无法一致。杰姆眼望他女儿平静而坚定的脸孔,甚感诧异,心想, 她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她母亲一死,她就照自己的意思搬动……后来,她冲了茶, 坐在他对面,坐在她母亲的椅子上。看到她对事情的固执,他觉得又好笑又惊讶, 心中说道:女人,她把一个老实的好小伙子给扔了,为的是——什么?最后他勉为 其难地接受了,告诉自己,她自有打算。而心底里,他也感到欣慰。他是绝不会逼 她放弃婚姻,但不须搬家,不受干扰地继续安度老日子,这令他十分高兴。他安慰 自己,她还年轻,有的是结婚的机会。 一个月后,他们听到了乔治另娶他人的消息。玫瑰心中有点惆怅,但那不过是 无可奈何的惆怅罢了,仅此而已。在路上,两人无意碰到,她说,“哈罗,乔治。” 他则僵硬的,略略点了个头。他不肯将往事释怀,心存怨怼,她觉得受到了一点刺 伤。她既然能够如同朋友般善意地向他打招呼,他不该如此冷淡地对待她……她不 露声色地带点好奇瞥了一眼他的太太,等待她打招呼。但那女孩别过脸,冷冷地看 着另一个方向。她知道玫瑰的事,知道是玫瑰刺激得她丈夫深受伤害。 那是1938年。在人们心中,战争的传言和恐惧只是一股暗流而已,没有实际出 现在脑海中。玫瑰和她父亲对战争不甚了了,希望,希望一切维持原状。她母亲死 后四个月左右,有一天杰姆对她说,“你辞去工作吧。我们省一点,不靠你的工资 也可以过得去。” “是嘛?”玫瑰声露怀疑。不用说,他也知道所说无用,但仍不放弃,“你太 辛苦了,烧饭,洗衣,又要整天上班。” “男人,”她简单一个词儿,嗤之以鼻,但心情却不坏。 “这没道理,”他知道没用,仍不放弃。他太太从前一直坚持外出工作,直到 玫瑰16岁取代了她的位置为止。她常说,“女人应该独立。”玫瑰现在对他说, “我喜欢独立。” 杰姆说,“女人。他们说女人所要的就是个养家的男人,可是你和你妈,我叫 你们不要工作,却像我剥夺了你们什么似的。” “女人长女人短的,我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自己所想的。” 杰姆是属于老派工党那一类的人,是在工运时代成长的。他一个星期去开一两 次会,有时候邀朋友到家里来喝杯茶,大家争论一番。几年来他一直对他太太说, “要是他们付你的工资还合理的话,那又另当别论,可是你一天要做十个小时,一 切都让老板拿走了。”他现在对玫瑰说同样的话,她说,“哦,政治,我没兴趣。” 她父亲说,“你像只驴子那么倔强,跟你妈一模一样。” “我就是这样的艹果,”她心情极好,否则的话,她可能会说她跟她母亲不能 “相提并论”。她一直都在努力挣扎,摆脱那能力甚强,占有欲强烈的母亲。但有 一点她并不反对她母亲的做法。自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给灌输了一个信念:女人必 须照顾自己。和她母亲一样,她也十分容忍工会会议,似乎那是男人应享有的小孩 玩意儿似的。她为了她父亲,就和她母亲一样,每次都投票支持工党,讨他欢心。 而每次他求她辞去面包厂的工作,她总是不为所动地回答,“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不能不小』已点。”因此,她继续每天一大早起来,清扫厨房和两间房间,烧早餐, 买菜,然后再去工厂上班,晚上6点钟回来烧晚餐。周末,她总要来个大扫除,烧个 布了或蛋糕。他们每天大多9点上床,夜晚从不外出。他们看报,吃饭时听收音机。 生活相当清苦,但玫瑰并不觉得清苦。要是她肯使用“快乐”之类的字眼的话,她 会说她很快乐。偶尔她会挂念乔治他们,但挂念的不是乔治,而是他们即将诞生的 娃娃。或许她真是走错了路?但她马上排除了那种想法,安慰自己:我有的是时间, 不必着急。我现在不能离开爸爸。 战争爆发时,她安之若命,她父亲却极为困扰。她对未来的期盼是旧式社会主 义的看法:一切都会慢慢越变越好,有一天,大家会自动依据常识判断,让工人掌 权,之后呢,之后的景象就不是那么清楚了。他对未来的期盼,想象得到的只不过 是拥有一个带小院子的房子,每年有个假期,到海边走走。他们一家人从没好好度 过假。但战争来了,把他的一切梦想都打断了。 “你还能期盼什么?”玫瑰嘲笑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咄咄逼人。“要是工党执政的话,战争就不会发生。” “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 “你就像你妈,”他又艹果嗦了,“一点逻辑都没有。” “你嘛,年复一年,去参加会议,你们作了决议,你们讨论,可是战争还不是 发生了。”她觉得没什么好再辩的。她虽然难以用言语形容,但总觉得生活缺乏保 障。生命本身就像个敌人,要小心侍候,否则随时会以死亡或赤贫威胁像她或她母 亲这一类的人。唯一的办法是集聚手头上的每一分钱,储存起来。她母亲在世时, 她每个星期两镑的工资,要抽出三十先令支付家用。现在,那三十先令全存进了邮 局。报纸和收音机不断向她炮轰战争和死亡的恐怖消息,但她一想到那笔钱,心里 就舒坦了许多。没多少,但一旦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呢,她说不上来。但生 活十分可怕,没有什么公道可言。她母亲可不就在自己25年来每天穿过的马路上给 什么鬼货车撞死了——这不就足以证明了吗。生活既可怕又危险,因此,要把钱存 到邮局去。不能辞去工作,要工作,要存钱。 她父亲坐在收音机前聆听报道,买报纸研究,和死党争辩,想了解当权者那些 复杂却又可笑的举动。日常生活溶人了口号和战争的吵闹声。街上谣言满天飞,军 人到处可见。“都是希特勒搞的,”他气冲冲地对玫瑰说。 “或许是,或许不是。” “是他开始的,可不是?” “谁开始的,我没兴趣。我知道的是老百姓厌恶战争。战争却从未停止。战争 叫我恶心——你们男人叫我恶心。你要是还年轻的话,必定也像其他人一样走了。” 她语带指责。 “可是小玫,”他确实吓了一跳,“希特勒是该挡一挡的,可不是?” “希特勒,”她不屑地说,“希特勒,丘吉尔,斯大林,罗斯福,全都叫我恶 心。还有你们那当工党首相的艾德和。” “女人没有逻辑能力,”他绝望了。 因此,他们不再讨论战争,他们忍受战争。渐渐,玫瑰也使用了别人使用的战 争词语和口号。和别人一样,她知道一切都是空谈,世界上实际发生的,范围十分 辽阔而且非常可怕,是她无法了解的。说不定所发生的十分美好也不一定,但愿她 能知道——实际上,她并不想了解。最好的生活方式是继续工作,日子尽求安乐, 不要担心,还有——把钱存到邮局去。 不久她换了工作,转到一家军火工厂去。她觉得该为战争做点什么,此外,工 资比面包厂高多了。她也担任火灾警戒员的工作,常常熬到夜晚三四点,六点钟又 起床清扫、烧饭。他父亲仍做砌砖工,一个星期也有三四晚担任火灾警戒工作。两 人总是又累又愁。战争延续下去,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食物供应不足,保暖物资 短缺。伦敦漆黑的旷野上,探照灯盘旋,炸弹呼啸而落,停电像块铅块,敲在人们 的心灵上。他们收听新闻,看报纸,两人表情一样困惑,却也都勇气十足地耐心等 待。战争就像一条长而黑的隧道,嘈杂万分,他们永远走不到尽头。 第三年,一个阴冷雾浓的早晨,杰姆从梯子上摔下,摔伤了背。“小玫,没事 的,”他说,“我可以回去上班。” “你不能工作,”她断然地说,“你67岁了。够了。你14岁就开始做工。” “收入会不够。” “会吗?”她得意地说,“你老抱怨我外出做工。现在应该感到庆幸吧?有你 那点退休金和我赚的,省一点,每个星期仍然可以存一点。奇怪的是,”她沉思道, 语中带着苦涩的幽默,“没有战争时,我一个星期赚两镑,而且还该感激流涕。战 争来了,我薪水高得像女王。现在东凑西凑,一个星期可拿7镑。所以啊,别担心。 你现在背这个样子,又有风湿,要是让我发现你溜回去工作,可会让我骂死了,不 骗你的。” “国家有战争,我怎能安坐在家,”他很不自在。 “战争是你引发的吗?不是,别乱来。” 日子对玫瑰反而好过了些。杰姆能够下床走动后,他替她打扫房间。夜晚回来, 他还冲了茶等她,但她心中有股空虚,不能假装不存在。有一天她在路上见到乔治 的太太,带着一个4岁左右的小女孩,玫瑰把她叫住。小女孩对她并不友善,玫瑰匆 匆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乔治的情形如何?”她回答得有点勉强:“他没事,到目 前为止,他在北非。”她一边说一边紧抓小女孩,似乎想寻求安慰。玫瑰眼中涌出 泪水。两个女人站在人行道上,迟疑不决,玫瑰于是讨好地说道,“你的日子一定 不好过。”“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他们不再玩军人游戏时,一切就会结束了。”她 的回答相当尖酸。玫瑰露出同情的笑容,两个女人突然消除了敌意。“有空过来坐 坐,”乔治的太太缓缓地说,玫瑰马上接口,“好啊,好。” 因此玫瑰养成每个星期去一次的习惯。那个房子本来是为她而备的。她去,主 要是为了那小女孩,琪儿。她私下自问:我当初是否决定不当?是不是该嫁给乔治? 但她知道就算嫁给了他也没用,她的态度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有些事情看来是 如此微小,如此不重要,可她都会蛮横不讲理,感情用事,且十分强烈。然而,时 光不留人,她快三十了。揽镜自照,自己都会吓一大跳,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孔,黑 发垂挂,平直无力,消瘦的身材看来简直就像一只无肉的草虾。尖削的颧骨上两只 忧郁的黑色眼珠焦急地回望着她。“这是因为我工作太辛苦了,”她安慰自己。 “睡眠不足,就是这个原因,还有,食物太差,还有,工厂里的化学品……战后就 没事了。”这是耐力的问题,只要拖过了战争,一切就没事了。没多久,她每星期 所期盼的就是星期日晚上前去探望乔治的太太,带点小礼物给琪儿。夜晚她躺在床 上所想的不是乔治,也不是工厂里可能对她有兴趣的男人,她想的是小孩。但这个 战争,男人可能快死光了,她有时担心,一切可能都迟了。到时男人可能都给杀光, 一个不留。但她父亲实在需要她的照顾,他本来或许还能自立,现在是不行了。于 是,她总是把一切恐惧、欲念推开,抱着信念,希望战争结束之后,可以吃得饱, 睡得够,之后,人会变得漂亮些,之后,或许…… 战争结束之前不久,玫瑰有一天夜晚,拖着疲乏的双腿沿着漆黑的人行道回家, 心中突然想起,晚餐要烧的东西她什么都没买。当她转入自己那一条街道时,心中 一阵不安,感觉有些不对劲。她朝他们住的那一端望去,马上吓呆了。只见熊熊大 火中一堆堆的残垣断瓦。 起初她想,街道停电,一定是她走错了路。继之,她醒悟了,一手抓着手提包, 一手按着下巴上的头巾,开始朝家的方向狂奔。街边有个大弹坑,她差点掉下去。 她站直了身体,在炸弹碎壳和纠结的电线堆中跌跌撞撞摸索。到了原来的家门口, 她站住了。门口有一堆人。“我父亲呢?”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他在哪儿?”有 个年轻的男人走上前来,说,“小姐,别紧张。”他一手搭在她肩上,“你住在这 儿?你父亲可能不幸丧生了/他的话毫无作用,她皱着眉瞪他。“你把他怎么了?” 她责问他。“小姐,他们把他抬走了。”她无力地站在那儿,吃力地抬起头来打量 四周,只见街道上所有的房子都炸光了。她推开人群走到地下室梯口。地下室的门 松松地挂在门框上,但玻璃没破。“没事的,”她说,声音半高不低的。她从手提 包里掏了一根钥匙,跨过一些砖瓦,慢慢走下楼梯。“小姐,小姐,”那年轻人嚷 道,“你不能下去。”她没回答。她把钥匙插进门里,但转不开。她用力一推,门 朝铰键没有脱落的那边旋转而开,她走了进去。里面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火 炉架上的摆设物掉得满地。马路上燃烧的房屋,光线照亮了地下室。她慢慢捡起掉 在地上的东西,放回原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小姐,”声音充满了感情,“你 不能呆在这儿。” “为什么不能?”她反驳他,语中显露固执。 她抬头仰望,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痕,灰尘下飘。可是炉子上水壶还在烧水。 “没事的,”她大声宣布。“看,煤气没断,煤气没断,表示事情并不太坏,说得 通,对不?” “可是整个房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块天花板上,”年轻人含糊地回答她。 “房子一直都是在天花板上,不是吗?”她疲弱地说,跟他开玩笑,出乎他意 料。他看不出那有什么好笑,可是她却咧开厂嘴笑。“好,什么都没变,”她轻松 地说,但她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担忧,她全身肌肉好像紧紧地缩压在柔弱的肌肤上, 在体内剧烈地抖颤而不外露。突然,她全身一阵痉挛,她咬紧牙关阻止发作。“这 儿不安全,”他再度向她警告。她顺从地环视四周检视安危,只见水壶和锅子放在 平时的位置,和她有生以来每天所见的没有两样,桌布也是那张她母亲所绣的。从 裂了缝的窗子往外看,黑色结实的垃圾桶仍然可见,只是对面灰黑的房子已失去了 踪迹,灰白的天空不断冒出红色的火焰。“我想是没问题,”她说,面无表情。她 确实那么想,那是她的家,她觉得安全。她提起水壶泡了些茶,礼貌地问他,“喝 一杯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端了杯子坐到桌子来,吹掉桌面上的灰尘,在杯 中拌人了些糖。她手抖得汤匙打在杯子上叮当响。 “我马上回来,”他突然说道,然后走出屋外。他的意思是想找个有经验的人 和她谈谈,但外面一个都没有,都跑到起火的房子那边去了。经过了一番犹豫之后, 他想,迟些再回去看她,她暂时该没事。他到起火的那边去帮忙,帮到很晚,在他 回家的路上才猛然想起:那孩子,不知怎么了?他差点就直接回家去了。他还没脱 下工作服,一身又黑又脏,但他仍旧折回去,回到那瓦砾下的地下室去。在瓦堆下, 有点微光。他弯身下望,看到桌上有两支蜡烛,旁边坐着个人在缝补东西。我,我…… 他想,然后走了进去。她在补袜子。、他走到她身旁,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平 安无事。”玫瑰继续缝补,平静地说,“对,我当然是平安无事,多谢你来看我。” 她眼睛睁得老大,表情怪异,嘴唇抖得像个老太太。“你在做什么?”他不知所措, 随便问道。“你以为我在做什么?”她反问,声调尖刻。她把袜子摊在手掌上,带 着失落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然后打了个寒颤。“你爸爸呢?”他小心地问。她瞥了 他一眼,怒气冲冲,然后哭了出来。这样好些,他想,同时走上前去,让她背靠他, 而且大声地说,“小姐,放松,放松点。”她没哭多久,几乎是一下子就把他推开, 说道,“没有必要浪费了这些袜子,总有人穿得着。” “小姐,没错。”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他,这是 她第一次用心看他。他个子中等,体型纤细,脸孔坦诚直率,看来似很年轻,实则 头发已转白。一对表情愉快的灰色眼珠怜悯地望着她,笑容充满了温情。“这袜子, 或许可以送给你,”她说。“还有他的衣服——他没什么好东西,但都打理得很好。” 说完又哭了,只是这一次是轻声低泣。他和善地坐在她旁边,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 一再地说,“小姐,放松点,小姐,放松点,没事的。”他的声音平抚了她的情绪, 她很快就止住了哭泣,擦干了泪水,声音恢复平常,说,“看,我多傻,哭有什么 用?”她站起来,扶正了蜡烛,免得烛油掉到桌布上。“好了,我们不如喝杯茶吧。” 她端了一杯给他,他们默默坐着喝茶。他好奇地打量她,她有点什么气质引发了他 的遐想。她坐在半倒的屋子中,眼神疲乏又哀伤,但却是如此的不屈不挠,简直就 像个街头的小顽童。她脸孔又瘦又小,乌黑的头发虽梳理整齐,却了无生气。她整 个人,他认为,说不上漂亮。他一方面觉得她楚楚可怜,一方面却又深感不安。就 像每一个在战时居住大城市的人,他对精神紧张,精神打击并不陌生,但他对玫瑰 的情形,虽难以用言语形容,却感到她十分不妥。然而她毕竟仍相当清醒,于是他 说,“你该睡一下,就快天亮了。” “我该去上班了,我上早班。” 他说,“也好。”心想工作对她或许有好处。他离开了她,回家去睡个觉。 第二天晚上他路过那里,心想她一定搬走了,却看到她坐在桌边,桌上点着蜡 烛。她双手懒懒地搁在桌上,双眼怔怔望着墙壁。房间非常整齐,灰尘都已抹去。 但天花板上的裂缝明显加宽了。“没人来探望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她随口答 道,“哦,来了几个爱管闲事的官员,说是我不能住在这儿。”“你怎么跟他们说?”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说我不是住在这儿,我住朋友家。”他搔搔头皮,忧心地 笑了笑。当时的场面,他不难想象,“那些爱管闲事的老家伙,”她愤愤地说, “爱干涉人家的事,教人这样那样。” “可是小姐,我想他们没说错,你是该搬。” “我不搬,”她毫不惧怕,拒不服从地宣布,“谁也动不了我,皇家骑队来了, 也动不了我。” “我想他们派不出皇家骑队来,”他想逗她笑,但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 “就是派得出来也一样。”看到她意志如此的坚强,他对她温柔地笑笑,然后不加 思索地说,“跟我去看个电影吧,坐在这儿郁郁不乐,没什么好处。” “我是想去,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呢。” “星期天有什么问题?” “每个星期天我去探望一个朋友,她有个小女孩……,”她向他解释,然后突 然停止,脸色惨白。她费力地站起身来,说,“哦,哦,我没想到……” “怎么了?什么事?” “那颗炸弹可能也炸到了她们,她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嗳呀,嗳呀,我都没 想起——我太糟了,我真是……”她拿了手提包,手忙脚乱地把围巾围在头上。 “小姐,小姐,别忙着冲出去——我可以替你打听,或许我知道——她叫什么 名字?” 她告诉了他。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运气不好,真的,她也给炸死了。” “她?”玫瑰着急地问。 “母亲给炸死了,小孩没事,她当时在另一个房间玩。” 玫瑰慢慢坐下去,陷入一阵沉思,手上仍然紧抓着领口上的围巾,然后说道, “我要收养她,就这么办。” 她对那女人,她的朋友的死毫无伤感,他觉得奇怪。“那小孩没父亲吗?”他 问她。“他在北非。”“那他战后会回来,可能并不要人家收养他的孩子。”她没 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坚决。“为什么一定要收养这个孩子?”他问,“你以后 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没正面回答他。“这小孩很可爱,你该见一见。”他没再说什么,看得出来 里头有些什么他无法探知的渊源。他重提他的建议,“去看场电影吧,把事情给忘 了。”她顺从地站起来,听他的,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她跟着他在路上东转西拐, 偶尔碰触到他的手,但心灵却不在那儿。他知道她整部电影什么都没看进去。他无 助地告诉自己;她情况甚糟,但是该振作起来了。 但玫瑰心中想的只是琪儿一个,全心全意完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明天就去 找她。琪儿一定让什么爱管闲事的官员带走了,绝对错不了的,他们总爱管人闲事。 她要把琪儿带回去,照顾她,她们可以住在那地下室,住到房子要重建……玫瑰整 夜梦想着琪儿,没有合眼。第二天,她没上班,出去寻找那孩子,结果发现琪儿被 外婆带走了。她完全没想到会有外婆这个人。打击实在太大了,她连自己怎么走回 来的,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得不到那孩子似乎比什么打击都大,似乎有什么自己 该得的,或是自己已有的东西硬生生给剥夺了——她是这么觉得。 杰米那天晚上又来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一来再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但他就 是放不开。玫瑰的形象——一个沉默受惊的小女孩,那是他心目中的她——整日缠 绕不去。他走进地下室时,她和平日一样坐在蜡烛边,只是双眼怔怔前望,房间完 全没有整理,头发也紊乱不堪,看得她十分不安,尤其是她的头发。 他像平常一样,坐在她旁边,想找出个什么办法叫她振作起来。最后他说, “玫瑰,您该想一想怎么搬家。”听到这个,她不高兴地耸了耸肩,她不喜欢他老 提这个烦她。但有他坐在身边她并不讨厌,她希望他静静地坐着,不要开口,他温 暖的友情像张毯子紧紧裹着她。但她仍然无法放松自己,心中有股什么东西叫她提 防他,怕他会说出什么。 她怕的,其实是怕他提到了她父亲。她父亲的死,他显然是死了,但她完全不 让自己去想它。她告诉自己,我父亲去世了,就如同她从前告诉自己:我母亲去世 了时一样,就此而已。她不让这些词语形成死亡的形象。他们要是不是惨遭横死, 那她可以理解,情形也会两样。人们死于疾病,或老死,死于床上,然后是邻居前 来吊唁,然后是葬礼,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事情完全不同。但这从天而降的黑色炸 弹,什么大好青年从飞机上投下的炸弹,毫无道理。而那货车,无缘无故把人撞死, 岂有此理。想起来就难受,她想都不能想。在她的生活表面下,有条黑色的深沟, 充满了无谓的恐惧。一整天,不论是在工厂(她帮忙制造炸弹的地方),还是夜晚 在家,她所做的,所说的一切如常,但绝不让自己想到死亡。她说,“我父亲给炸 死了,”声音平淡,正常,不让脑海中出现死亡的景象。 而杰米就在她身旁,在她最需要温情和扶持时出现在她身旁。杰米也是个双面 人,他的另一面不断提醒她,迫使她思考……她拒绝思考,她拒绝回答。他注意到, 他一提到和未来有关的,甚至任何和战争有关的,她脸上就会出现茫然而紧张的神 情,转眼他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晚上他就那样走了,第二天再回来。那是 轰炸过后第六天,天花板的裂缝承受不住上面的压力,向下低低鼓起。路上车子驶 过时,白色的白灰细片像雪花柔柔地飘下,太危险了,他不得不采取点行动。然而 她依旧坐在那儿,双手无力地搁在桌上,眼睛怔怔望着墙上。他决定狠起心来,但 一想起自己所将做的,就心如打鼓,怦怦地跳。他大声但十分轻快地向她宣布, “玫瑰,你父亲去世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他必须再接再厉,“你父亲中彩 了,”他神采奕奕地说,“他中了招,跷掉了。呆在这儿是没用的。” “你怎么知道?”她无力地说,“有时会搞错。有时候人会突然回来,可不是?” 这比他想象中还糟。“他不会回来的。我亲眼看到的。” “不对,”她反驳他,呼吸急促。 “啊,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他躺在人行道上,炸成了碎片。”他等待她脸色 转变,但她表情仍然十分固执,眼睛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盯着他。“什么都不剩,” 他轻松地说,“腿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连头都没……” 玫瑰听到这儿,突然怒气冲冲站起身来,黑色的眼睛显得细小。“你××X。” 她开口了,双唇发抖。杰米坐着没动,表情尽量自然,甚至欢快,想挤出一丝笑容, 骨子里却十分害怕。要是这个策略出了错,要是她发起癫来……要是……他舐了舐 嘴唇,瞄了她一眼看看她情况如何。她仍然瞪着他,似乎十分恨他。他怕得想笑, 但他站了起来,面上带着特意的残酷,说,“对,玫瑰小姐,就是这样子,你爸爸 就剩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对,血淋淋!”这一下,他想,我可是做对了!“你××。” 她口中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倒是他没想到的。他原以为她会哭,会泣不成声。她大 声叫喊,对他怒吼,双手握拳捶打他胸部。他温柔地推开了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给自己打气:呵,呵,玫瑰小东西,看你说了些什么,淘气,淘气!口中却大声说, 带着不太有把握的玩笑口吻,“嘿,别紧张,那可不是我的错……”她的力气大得 惊人,那文静,安详,小巧的玫瑰一下子变成个叫嚣的婆子,又抓又踢又撕的。 “你滚,你××,”她抓起了一支蜡烛台,朝他扔去。他举起手臂挡住脸,身体向 后朝门后退,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他站在门口,倾听,脸挂着凄苦的笑容,半 悲半忧的。他拿出手帕按抚脸上的抓痕。屋内起初哑然无声,接着传出清晰的哭泣 声。他慢慢站直了身体,想道:我讲出那样的话,可能大大伤了她的心,她可能再 难复元。但他也感到放心,下意识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他听了一下那持续不断的哭 声,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进去吗,还是再等一会儿?而心中又想到另外一层:之后 呢?假如现在进去,一定会扯人一些其他的,错不了的。他于是慢慢从玫瑰的家门 口退了出去,走过炸毁的街道,到转角一家没被炸的酒吧。需要喝一杯,想一想…… 在酒吧里,他静静地靠着吧台,手上拿着酒杯,灰色的眼睛蒙上深深的忧虑。他听 到身边传来了一声,“嘿,帅哥,让什么给咬了?”他抬头,露出笑容,看到了珍 珠。他们认识多年了,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他平常来的时候,两人打打招呼,聊一 两句。他喜欢珍珠,但现在不想交谈。她站着不走,又问,“太太好吗?”他马上 皱紧了眉头,没理她。她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好吧,你要不理会人,我也不强 迫你!她没走开,关心地望着他。他心里想:我不该讲那些话,不该惹她生气。她 怎么样,不关我的事……但,不知不觉他坐挺了身体,脸上微微露出了无可奈何的 笑容,却也显得得意洋洋:小傻子,你又惹麻烦了,又自投罗网了!珍珠随口说道, “脸上最好擦擦药,打架了?”他举起手摸了下脸,手上都是血。“对,”他裂开 嘴笑,“和一个喷火的家伙。”她哈哈笑,他也笑了起来。喷火的,这词儿呈现了 玫瑰新的一面。他手抚面颊,对自己说,真是个喷火的。谁会想到玫瑰心中会有那 么一把火?他放下了酒杯,拉直了领带,用手帕抹了抹脸颊,温文有礼地含笑向珍 珠点了个头,走了出去。他不再犹豫,直接回到了那地下室。 玫瑰在洗衣槽洗衣服,脸孔哭得又湿又肿。看到了他,脸色转红,想看他又不 敢看。他朝她走去,双手环抱她,说,“小玫,别激动了。”“对不起,”她说, 拘谨而紧张,想挤出笑容,眼睛向他乞怜。“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真的。” “没关系,跟你说没关系的。” 她又哭了,满脸羞愧。“我从没用过那种同语。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自己竟会 用这样的词语。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会知道……”他把她抱在怀中,感到她肩膀发 抖。“别再浪费时间去想那些了。你刚才是气极了。这嘛,是我有意激怒你的。我 故意这么做的,小玫,你看不出来吗?你不能再那样自我欺骗下去。”他吻了一下 她一边的脸颊,她另一边躲在他肩膀上。“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她低声哭 泣,但听起来好多了。 他紧抱着她,口发喷喷之声平抚她的情绪,感到自己正朝悬崖上滑落,但他阻 挡不住自己。太迟了。她轻轻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你没错,只是我无法接 受,我只有爸爸一人。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这么久。我没有任何别的人……”她心 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还有乔治的小女孩。理论上,她属于我。 杰米生气地说,“你爸爸——我不是要说他什么,他不该把你留在这儿看顾他。 你早就该出去找个丈夫,生个小孩。”他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 硬,要摆脱他,但只一厂而已,她又放松了自己,柔顺地说,“别说我爸爸的坏话。” “不会,”他同意,温和地说,“我不会。”她似乎等待他再说下去。“我什 么都没有了,”她抬头看他。“你有我,”他终于说道,紧张得咧开嘴微微笑一笑。 她脸色和缓下来,眼睛搜索他的眼色,等他开口。等了好久,她忍不住要发火了, 他才说,“小玫,你跟我去吧,我会照顾你。” 听了他的话,她又倒在他身上,泣声说道,“你爱我的,对不对,你真的爱我?” 他抱住她,说,“对,我当然爱你。”这个啊,是真的。他真的爱她,不知道为什 么,完全没有理,她人也不漂亮,可是他爱她。过了一下,她说,“我去整理一下 东西,跟你去你的地方。” 他得找寻拖延的方法,但担心地看了一眼随时可能倒塌的天花板,“你暂时留 在这儿,我先去把东西弄弄。”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跟你走?”她带着恐惧、受困似的眼神环视了一周,好像 迫不及待要离去似的,之前,她却一直固执地守住这个庇护所,不肯离去。 “小玫,相信我。你去收拾东西,做个听话的孩子。我呆会儿回来接你。”她 抓着他的肩膀,凝视他的脸,恳求他,“别太久,那天花板,可能会塌下来。”好 像她现在才注意到似的。他安慰她,连哄带骗把她推开,一再保证他半个小时内会 回来。她匆匆忙忙收抬东西,眼睛担忧地望着天花板。 他呢,要怎么办?毫无头绪。房子,现在有那么多人逃难去了,并不难找。但 现已过了晚上11点,而他连一个星期的租金都拿不出来。他明天还得给他太太一些 钱呢。他在炸毁的街道上慢慢行走,路上漆黑一片。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心想:杰 米小子,这下你惨了,你准是惨了。 大约一小时后,他不由自主走了回去。玫瑰坐在桌前,桌上两个纸箱和一个装 衣服的行李箱。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行了吗?”她问道,站了起来。 “啊,小玫,是这样的——”他坐下来,思索适当的词语。“我该早告诉你, 其实我并没有住的地方。” “你没睡觉的地方?”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他避开她的眼光,小声地说,“是, 情况是有点复杂。”他瞄了一眼她的脸,看到了——怜悯!他想说粗话,见鬼的, 事情乱七八糟的,该怎么办?但她脸上哀伤的温情深深打动了她。迷迷糊糊的,他 让她用手环抱着他,他说,“我家上个星期给炸了。” “而你一直照顾我,自己却没地方住?”她温柔地指责他。 “我们不会有问题。我们明天一早去找个地方,”他说。 “对,我们找个地方,然后,我们可以很快结婚吗?”她问,羞答答的,红着 脸。 听到这个,他把脸靠在她脸上,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说道,“先找个地方再 说,其他,一样样来。” 她想了想,最后,懦懦地问,“你没有钱吗?”“有,但没现金,过些时候会 有。”他再次告诉自己:杰米,你这下死定了,死——定——了! “我在邮局存有两百镑,”她主动提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手抚弄他的 头发。“还有这儿的家具,完全没被炸,可以把新地方布置得很好。” “我以后会还你,”他窘迫地说。 “等你有了再说,何况,现在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温柔地说,对他笑一笑, 她细细地品尝“我们的”这几个字,邀他共享她的欢乐。 杰米基本上是个有门路的人,认识的人不少,他到处打听房子,叫人分头进行, 到了中午就找到了一间公寓,两房加厨房,存煤的柜子,冷热水设备,楼下公共浴 室。租金也不贵。那是一间旧房子的顶楼,越过对面的屋顶,可以远眺百特西公园 的绿树。他十分高兴,相信玫瑰也会喜欢。他现在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他在半毁 的地下室地板上,躺在她身边,头上天花板摇摇欲坠。一整晚,心中都疑虑重重, 如今全部一扫而空。他对前景充满了信心。但当玫瑰提着箱子上了楼梯,走到窗口 时,似乎往后缩了一步。“小玫,你不喜欢这儿吗?”“喜欢,可是……”她马上 笑了出来,带着歉意,说,“我一直住地底下,我是说,我不习惯住得这么高。” 他吻了她,取笑她,她也高兴地跟着笑。但他注意到,好几次她一往下望,就显得 极不自在,马上走开,快速朝空荡荡的房间瞟了瞟,神情不定。她一辈子都是住在 地底下,公共汽车、私家车在她头顶上轰隆驶过,古老的大房子重重地压在顶上, 但那也像是一种保障,保护着她。现在高高在上,高于地面,高于房子,她觉得不 安全。别傻了,她告诉自己,很快就会习惯的。 她开始忙于摆放家具,收拾东西。她又从邮局提了一百镑买了些东西,主要都 是买他的,包括一个衣柜,她笑他衣服太多了;一部收音机,和一张书桌。他说他 要准备考试考个什么工程学位之类的。他问她为什么没给自己买东西,她辩说自己 东西太多了。她把新居布置得和她的老家一模一样。桌子的位置,墙上的黄玫瑰月 历完全一样。她围绕着炉子高高兴兴地工作,一切动作和多年来的没有两样。至于 那碗柜,晾衣绳和去水板高度都钉得和原先那个家的一样,一如“家里”那样。她 无意中老用“家里”这个词儿。“嘿,”他向她抗议,“这儿可不也是家吗?”她 很认真地答他,“是,可是我不习惯。”“那你最好学会习惯,”他说得不太客气, 但马上亲了亲她,弥补自己出言过重。然而在这种情形发生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发 作了,“其实啊,那地下室早坍倒了,我今天走过,看到上面填满了砖块什么的。” 他本来不想告诉她的。她从他身边缩开,脸色惨白。“你早就知道那是撑不了太久 的,”他说。她全身剧烈颤抖,想到老家一去不复存在,她承受不了。她不难想象 坍塌的情况:大柱斜插,满地脏水。她以后再也不要想它,要把那景象永远抛在脑 外。那一整天,她默不作声,无精打采,最后他发了脾气。他常发脾气。她买东西 给他,他也不高兴。她一脸困惑,问他,“你不喜欢吗?”“喜欢是喜欢,但……” 她后来甚感伤心,因为那衣柜和书桌,他似乎都不太愿意使用。 另外还有些地方他们也互不了解。他们同居后四个星期左右,她说,“你不太 喜欢呆在家里,对不?”他听了,着着实实惊愕万分,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守在这儿就像……”他打住了,塞了根烟在口中代替未说出口的话。从他的角度 来说,他是浪子回头。他并不喜欢被人绑住,不喜欢每个晚上千篇一律,但他现在 下了班,差不多每个晚上都直接回到玫瑰这儿来,和她共进晚餐,诚心诚意赞美她 烧的菜,然后——说实话,他有一百个理由该来,不来才是大傻瓜!私底下,他颇 以她为做。想想看,像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多年来一直和她父亲相依为命,和关在 尼姑庵里的人没有多大的区别,三十岁了才和男人上床,人家一定会以为她有什么 问题,但她并没任何问题!他白天上班还会想到夜晚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欢然失笑。 玫瑰,她没问题。然而,慢慢的,自豪被疑虑吞没。这么多年,她仍小姑独处,这 不太自然,何况,她人长得也不赖。想当初,他还觉得她丑得很,不禁哑然失笑。 现在,她拥有自己的地方,沉浸在爱河之中,心情愉快,的确是姿色迷人。她脸变 得柔和起来,细瘦的脸颊柔嫩白皙,深邃的眼睛亲切信人。总是像只柔顺的小猫, 温和地迎接他回家。带她出去看电影,总会引来其他男人的注目。他走在她旁边, 心中十分得意。然而他会是第一个敲开她的心扉看个究竟的男人吗?嗯,不太可能 有什么问题,没有道理。 他和玫瑰谈到了这件事,柔顺的小猫突然伸出了尖锐吓人的爪子。他结结巴巴 地说了些话之后,“你想知道些什么?”她冷冰冰地问他。“这,这,小玫,关于 乔治那家伙,那个你说你仍是小女孩的时候就要嫁给他的那个人。” “怎么样?”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们交往了多久?” “三年,”她答得非常干脆。 “三年!”他大叫,从没想过事态会这么严重。“三年好长啊。” 她看着他,眼神中有责备,也有乞怜,他完全不理解。就她来说,杰米给她的 快乐是她前所未有的。乔治不过是个记忆罢了。她告诉自己,杰米是她的第一个爱 人,她并没说谎,她确实感觉如此。而他现在这样质问她,对自己失去信心,减少 了她的欢乐,使她对他,对自己都无把握。他怎么可以这样的摧毁了他们的幸福! 她责备的眼神中添加了蔑视,她带着非常明显的批判眼神注视他,杰米感到心中暴 跳如雷,充满诧异和绝望——她竟然用如此的眼神待他!那,这就证明她是在说谎 了,她说他是他的第一位——假如她是这么说的话……“可是小玫,”他狂哮, “哪有道理。订婚三年,而你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她向他指正,说完站起来,收拾碗筷准备冲洗。 “那我总是有权利知道的,对不?”他大叫,一脸不高兴。 这可犯了大错。“权利?”她问他,一本正经,充满了藐视。她不再是玫瑰, 而是个老得多的人,就像是她母亲在说话似的。“是谁在谈论权利?”她手势轻熟 地把盘碟丢进加了洗洁精的热水中。“男人!我可没问过你你从前做过些什么,告 诉你,其实我是没兴趣。而我从前有过什么,假如我有过什么的话,也不应引起你 的兴趣。”说到这儿,她打开水龙头,水声制造了另一个障碍。她耳中充满了水声, 心中却想:男人,他们总是把事情搞坏了。她已忘了乔治,他已不存在。然而杰米 却把他揪回来,迫她思考,叫她不得不自问:我当初是不是也那样地爱她?像爱现 在这一个这样?假如她和乔治在一起的时候,也像现在她和杰米一起时一样快乐, 那爱的意义就要降低了,变得模糊不清,平淡无奇。杰米好像是故意要刺激她似的, 不管怎么说她是有这种感觉。 穿过自来水的啪啪声,杰米叫嚷道,“那我是不该感兴趣的艹果,是不是?” “对,你最好别感兴趣,”她向他宣告,双手洗刷滑热的碟子,眼睛则冷冷地 凝视前方。“那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了?”他又嚷叫,怒不可遏。 她没回答他。他仍然身靠桌子坐着,低声咒骂玫瑰,但对眼前的混乱情况,并 未失去理智。他虽然觉得自己的男性占有欲遭受藐视,遭受侵害,然而她一定也同 样感到他对她不公。她既无宽忍之意,他只好走过去,双手环抱她。这个一脸孤傲 的受伤的女人必须加以安抚,恢复为那可爱恰人的小甜甜。他逗她,“小辣椒,小 小猫,你就是这样。”他拉她的头发,拉开她的手不让她抹碟碗。她仍然没有反应。 然后他看到泪水滚下她那僵硬倔强的脸颊,他洋洋得意,抱起了她,放到床上去。 毕竟,一切都十分容易。 也许不是那么的容易。那天深夜,玫瑰在黑暗中问他,“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声音刻意显得十分的不在乎。他僵住了。他忘了,或是说几乎忘了这件事。见鬼, 她还不满足吗?他不是几乎每晚都在这几度过的吗?看到她对他的诸多要求,那和 结了婚还有什么不同。“小玫,你不信任我吗?”他终于开口反问她。“我信任你,” 她说,但语气不是那么的坚定。“我有些原因,现在不能马上结婚。”她静默不语, 而静默却像是悬在黑暗之中的问话,隔在他们中间。他没回答,只是转身吻他。 “我爱你,小玫,你明白的,对不?”对,她明白。但大约一星期后,有一天早上 他出门时对她说,“小玫,我今天晚上不能来,我得花点工夫准确这个考试。”他 看到她瞟了一眼那张她替他买的书桌,他一次都没用过。他急忙说,“我明天就来 了。”急着避开她那困惑不解的眼光。 她突然问他,“你太太担心你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瞪着她,问,“是谁告诉你的?”她嘿嘿冷笑。“喂,是谁 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她语存不屑。 “那一定是我在梦中泄出来的,”他自言自语,一脸着急。 她哈哈大笑。“‘谁告诉我’,‘梦中泄出’——你一定以为我是傻瓜。”她 摆出一个既熟悉又叫人受不了的手势,转身拿起一块擦碗布。 “别擦了,盘碗够干净的了,”他高声吼叫。 “别对我吼叫。” “玫瑰,”过了一会,他恳求道,“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就是说不出口—— 我试过了,常常。” “是吗?”她说,就这么两个字。她那个“是吗”常叫他怒火中烧,像是对他 极度不信任的宣言,对他,对全世界的男人一种全然的漠视。她似乎在说,“世界 上只有一个人值得信赖——我自己。” “小玫,她不肯离婚,她不给我自由。”他从上星期的一部影片里获得灵感, 口中冒出了这几句戏剧化的台词。他觉得不好意思,但她脸色软化了,说道,“你 该早点告诉我。”听到她声音中的怜悯,他再度访惶不安。她不由自主转身向他, 伸手抱住他保护他。他把头靠在她肩上,过去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他正逐渐被卷 走,对自己的青行,完全控制不了。见鬼了,他心中想,即使为她的柔情所软化, 他依旧认为,那简直是见他的大头鬼,他绝对无意叫自己和玫瑰陷入此境。她仍然 抱住他,低头靠着他的头发,安慰他。但从她的姿态感觉得到仍有一股僵硬,她等 着他的回答。最后她开口了,“我想生孩子。我不年轻了。”他扣紧了环在她腰上 的双臂,心想:我可没想到这个。他已有了两个孩子。继之又想:她没说错,她是 该有孩子。可记得她为了那个轰炸中的孩子搞得如何心神不宁?女人是该有孩子。 想到她将怀着他的孩子,心中涌起了一阵自豪。她要是怀孕的话,他将十分高兴, 但却更加茫然。玫瑰说,“杰米,再去问她,叫她和你离婚。我知道女人一谈到离 婚就会咬牙切齿,可是如果你好好和她谈——”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她。“你今天 晚上就和她谈?”她楔而不舍。“这个……事实是他今天晚上根本就不打算回家。 他想一个人过一个晚上,去酒吧喝一杯,找几个老友,甚至看一两小时的书。“你 今天晚上不回去吗?”看到他的表情,她难以相信地问他。“我想回去,可是我不 能,我得看点书,准备这个考试。小玫,我只要努力,一定考得过,那我就有了文 凭。现在,我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她叹了口气,接受了,但仍向他恳求,“那 明天回去,去问她。” “可是小玫,我明天要来找你,你不要我吗?”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然后露 出微笑。“杰米,你简直是个娃娃。”他开始花言巧语,“小玫,来,乖,亲一下。” 他觉得离去之前,绝对有必要使她恢复温柔、变得放松、热情,他才放得下心。她 是恢复了些,但并不完全。她额头上有一条皱纹,嘴形严肃而哀伤。哦,见他的鬼, 他心想,开门出去了。通通见他的大头鬼去。 第二天晚上他急着回去找玫瑰。前一天,他在酒吧里喝得兴高采烈,和珍珠调 戏了一下,冷言冷语谈论女人,谈论婚姻,最后回家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和家人一 道吃了早餐,避开他太太讥讽的目光,头重重地去上班。到了工厂,和往常一样, 他总是工作十分专注。工厂规模很小,制造精密器械。他技术高超,身份却是普通 的工人。他自己知道,而且老早就知道,只要加把劲儿,就可轻轻松松通过考试, 在金钱上,提升为中产阶级。他关心的也只是金钱而已,社会地位他倒不在乎。他 太太多年来一直唠唠叨叨要他上进,他总是很不耐烦,因为他太大最关心的就是出 人头地,胜过邻居。而他讨厌这一点。但她虽说错了理由,说得却没错。其实只要 每天晚上苦读,一年就够了,一年又算得了什么。不算一回事。而考试一向难不倒 他,那一天在工厂,他决定回去时要告诉玫瑰,以后会少见她一些。他生气地咒骂 自己,说是她一定会理解,男人有他的责任,他只有四十岁,毕竟……然而,就在 他对着幻想中的玫瑰说话时,脑海中浮现了那张她替他买的书桌,放在客厅里从未 动用过。“唔,可是谁阻止你读书了?”她会一脸困惑,问他,千真万确地困惑不 解。但他知道,他无法在那儿念书。其实在他碰见玫瑰之前两个月,他已开始每晚 认真地准备。那一天,他咒诅命运的捉弄,让他和玫瑰牵上了关系。下班后,他迫 不及待赶去,似乎赶不上吃饭时间,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心想她会对他冷 若冰霜,然而她却投人他怀中,像是几个星期未见面似的。“我挂念你,”她抓住 他不放,“你不在我好寂寞。” “才一个晚上而已,”他说,心花怒放,放下了心头上一块石头。 “你上星期有两个晚上没来,”她说,一脸悲凄。他马上变了脸。“我不知道 你还在做记录,”他说,脸上想挤出点笑容。她似乎觉得不好意思。“我只是很寂 寞,”她问心有愧似的吻他。“毕竟……” “毕竟什么?”他得势不饶人。 “你就不同,”她为自己辩护。“你有——其他的。”说到这儿,她避开他的 眼光。“而我,上班,回家,然后就等你。除了你,我没有什么可盼的。”她说得 很快,像是担心会惹怒了他。说完,双手环绕他的脖子,吻他,讨好地说,“我烧 了些你喜欢的东西,闻到味道没?”她又恢复为那个热情洋溢的女人,他心中喜欢 的女人。稍后他对她说,“唉,小玫,我有点事要告诉你,那个考试,我必须开始 准备。”她马上接口,高高兴兴的,“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你在那张桌上念书, 我在这边缝纫,多好。”她似乎感到十分高兴,他听了心却凉了一截。这对他们的 浪漫恋情实是一种侮辱,她怎么能够不在乎他念书不理她,而她竟然还提出缝纫这 种平淡无奇的事——就像一般主妇一样。之后几个晚上他都和她在一起,热情如火, 缠缠绵绵,因此,听到她叫他念书,心里就有点难受。她怕他反驳,匆匆地说, “杰米,你要是要念书的话,别管我。”他哈哈笑道,“哦,去他的什么考试,我 要的只是你。”她听了很受用,只是额头上的皱纹因思索而加深了。在他第一次提 到了他太太之后两个星期左右,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跟她提到了离婚的事没有?” 他转开了脸,敷衍地说,“她现在还不肯听。”他没看她,但感觉得到,她正 疑心重重地凝视他。他一腔怒火,要极力控制才不会爆发。然而他也有点愧疚。可 是为什么要愧疚,他不懂,这比为什么要生气更加难懂。因此,他一下子变得兴高 采烈的,她也受了感染,两人于是又笑又闹的,像小孩子。“你就是太古板了,太 古板了,”说着,拉扯她的头发。“古板?”她不为然地琢磨那个难以消化的词语。 “女人就是想结婚。你干嘛要结婚?我们不是很快乐吗?我们不是彼此相爱吗?结 了婚,什么都会给破坏了。”这种理论性的论调总是把玫瑰搞得头昏脑涨,她得一 样样分开,才理得清头绪。但她虽一脸困惑,对那发表这类高论的聪明脑袋,却有 相当的敬意。她一边思考,各种情感则无言地缓缓地、深深地流遍她全身。她从深 陷的爱情之河当中,深情款款地喃喃而言,“哦,你——你,就会说,说不过你。” “男人喜欢一夫多妻,”他心情十分愉快,“真的,有科学根据。”“那女人呢?” 她要捍卫自己。“女人不喜欢一妻多夫。”她认真地想了想,那是她的个性,然后 疑惑地问:“真的?”“要命,”他半认真,半开玩笑的,“你不是说你喜欢多夫 吧?”玫瑰不太自然的笑了一声,挣脱了他。对她来说,“一妻多夫”这样的词语, 就像“爱管闲事的官员”(她生命中的最大敌人)那个词儿一样,同样臭气冲天, 要和自己联系起来,实在难以忍受。她于是默不作声。“你在思念乔治,”他突然 大叫,妒火中烧。“我没有,”她说,怒气满面。看到她真的生气,叫他很不高兴。 她一认真起来,他就感到索然无味。他不过是和她开玩笑——他想。 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我每次说出心里所想的,你就不高兴?”这可叫他吃 了一惊——难道她平常所说的不是她心中所想的?“我没有不高兴,可是你为什么 样样事都这么认真?”她没回答他,静静躺在黑暗中。从窗外照进的苍白亮光中, 他看到那张沉思的小脸别开了他。沉思,在他看来,似是一种谴责。他喜欢她天真 无邪,反应灵敏。“玫瑰,我没带给你快乐吗?”口气听来可怜兮兮的。“快乐?” 她说,慢慢斟酌,出乎意料,她突然笑出声来,说,“你的话有时好怪,好好笑。” “我不觉得有什么怪的,你没有幽默感,你就是这个毛病。”她没有回应他的取笑, 想了一想,认真地说,“我会笑的,对不?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我笑的艹果。我 爸爸常说我没幽默感,我常对他说,‘你怎知道我笑的东西没你笑的好玩?”’他 过了一会儿,苛刻地说,“你笑的时候,就像不是在笑,笑声不爽快。”“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我问你快不快乐,你却笑了——快不快乐有什么好笑的?”他这 是真的一肚子气了。而她,又开始冥思,没有如他所希望的笑一笑,向他保证,他 确实让她快乐无比。“唔,有道理,”她下了结论,“人家谈论快乐不快乐,掉这 个书袋,那个书袋的,还有你所说的,女人这样,男人那样,什么一夫多妻的,这……” “这什么?”他追问。“这,似乎都很怪,”她辞穷。事实上,生命中种种的危险, 各种的哀伤,她是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她的感受。炸弹炸在老人身上,货车碾 死人,战争一打再打。他不来找她的夜晚,她一人独坐,从窗口往下望深沉黑暗、 饱经蹂躏的街道——一个笼罩的战争阴影中的城市。她坐着哭泣,一连数小时,自 己也不明白哭些什么。 在他们相爱的初期,杰米最喜欢这种漫无目标,无关紧要而又轻轻松松的闲聊, 但她现在似乎总是很严肃。她无休无止地询问他的生活,他的童年。“你为什么要 问这个?”他反问她,不愿回答她的问题。她会十分委屈。“你爱一个人,就会想 知道有关他的事,这很自然。”于是他就简单的回答她,给她一些具体的事实,不 谈感受,但感受才是她所想知道的。“你妈对你好吗?”她会热切地问他。“她菜 烧得好吗?”她希望他谈谈他的感受,他总是简单地回答,“好。”或是“不错。” “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她困惑不解。 他一再对她说他不是不愿告诉她,但实际上他确实很不喜欢。似乎每一次答完 问题,就会陷入一阵长久的沉寂,让他沉人甜美的梦境之中,然而问题接着马卜又 来。“你为什么不去参战?”她有一次问他。“他们不要我,就是这样子。”“你 运气好,”她凶巴巴地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一试再试,我想参加。” 她紧闭嘴巴,不开腔。他于是说,“你好怪,有种种怪念头,好像是个反战分 子。在战时,那样不对。” “反战分子!”她气得大叫。“为什么老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字?我什么都不 是。” “小玫,你该小心点。小心人家听到你那种论调,他们会以你反战,会惹麻烦。” “我是反对战争,我没说我不是。” “可是小玫——” “唉,别说了。你叫我受不了。你们通通叫我受不了。人人就会说,说。那些 什么什么胖子,光会在国会上说,说个不停,自己想些什么都听不到。大家什么都 不懂,可是人人装懂,别管我,我不要听。”他不再说了。对这种时候的玫瑰,他 真是无话可说,完全陌生。他同时也感到十分震惊;他是个会说话的人,喜欢从报 章杂志挑些字玩文字游戏。可是玫瑰,她不会使用语言,非常木讷,却总有一些自 己的看法,死守不放。 他说话是如此的言辞伶俐,为了爱他,她也希望进入他的世界,然而自己词语 却十分匮乏。于是常常手持报纸,坐在窗边一行一行热心地阅读,这首先还得克服 心理障碍,不畏惧满纸的仇恨语言。但战争的消息,口号,叫她十分疲惫且心焦。 她翻到社会新闻版:战争打破鸳鸯梦,她念道,战争摧家毁室。她扔下报纸,深锁 眉头,怔怔往前看。那标题描述的就是她——玫瑰。 之后,她又拿了报纸阅读离婚消息,有个法官宣判,“此厚颜无耻的女子,破 坏一美满婚姻……”她又丢下了报纸,紧皱眉头,深思。那也是她。她是个坏女人。 她是个二奶,甚至可能就是那个丑恶的东西——共犯……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如此, 那说不通。她于是不再看报纸,不想去了解。 她觉得在知识水平上,她不能和杰米相比,于是下意识地恢复使用女性的武器, 这倒叫他松了一口气。她变得十分开心,他也易于适应。有一阵子,两人都不提他 太太,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做完爱,他们躺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闲聊,看着窗 外的天空随着云层、雨水、彩光时刻改变,看着空中的探照灯。对空袭,对危险置 之不理。战争已近尾声,他们却当作战争已结束。“我们要是现在被炸死,我也无 怨言,”有一天炸弹炸得实在猛烈,她对他说。他答道,“我们不会被炸死,他们 不能炸我们。”简单的两句话,像是真理:他们的爱和幸福足以抗衡一切。但她又 开口了,热切地说,“我们即使被炸死了,也没关系。往后的日子不可能比得上现 在这么美好。” “嗳,小玫,别老是这么认真了。” 没多久,他们又开始吵起来,因为她太认真了。她又问他过去的事情。她想知 道军队为什么不让他人伍。他绝不想告诉她。但有一天晚上他终于不耐烦地说, “你一定想知道的话,告诉你,我有胃溃疡……嗳,老天爷,小玫,你别紧张嘛, 我受不了人家这样紧张。”因为她一听,就叫了起来,紧紧抱住他。“怎么不早告 诉我?我一直都没好好地烧东西给你吃。” “玫瑰,天老爷,别说了。” “可是你要是有胃溃疡,就得注意饮食,这没什么不对。”第二天晚上,她给 他准备了牛奶布了,关心的说,“这不伤胃。”他怒气上冲,说,“小玫,我说过 了,我不要你娇纵我。”她一脸关怀,固执地说,“可是你不会照顾自己……” “跟你讲清楚的了,我是不会忍受这一套的。” 她转过身子,嘴唇发抖。他走过去,紧张地说,“嗳,小玫,别生气。你是好 意,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子,所以才没告诉你,懂吗?”她反应冷淡,他愤愤地想: 我有两个太太,不止一个……他们两人都感到沮丧,不快乐。他们的快乐基础太脆 弱了,随时可能为了胃溃疡、牛奶布了这种小事而消失殆尽。 几天后,他默默不语吃完了她为他准备的晚餐,然后出言讽刺,说,“小玫,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迁就我的莫。”那一餐吃的就是蒸鱼,烤面包,和淡淡的茶, 他最讨厌的。她表情很不自然,但倔强地说,“我和街角那边的药剂师朋友谈过, 他告诉我你该吃些什么。”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脸色气得铁青,犹豫了一下,然 后走出去,身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他闷闷不乐站在酒吧前喝酒。珍珠走过来说,“今天晚上又是让什么给咬了?” 她语气轻松,却眼露同情。那同情的眼神惹怒了他,他咬着牙迸出了一句,“女人!” 砰一声放下酒杯,转身就走。“‘礼貌一点可不花你一毛钱,”她尖酸地说,他回 答她,“不要烦我可也不花你一毛钱。”他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好意思。 珍珠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他颇有好感。此外,她知道他太太的事,也知道玫瑰的事, 但从不说什么,不指责他。她是个好女孩,珍珠确实是——他走回去,对她说, “珍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没等她回答,他又走了,这次是回家去。 他称为他太太的女人在缝东西,她抬起头简单地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想。”他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假装在看,知道她眼睛不断地瞟着 他。他们相互之间没有敌意,早已度过了那个阶段。事实上,饱尝了玫瑰锲而不舍, 热切地追问之后,她这种对他似乎无动于衷的态度反而叫他松了一口气。玫瑰的那 种追问,他觉得就像几根雪白可爱的手指,快把他勒死了。“要吃东西吗?”她终 于开口问他。 “有什么吃的?”他小心谨慎地问,心中想到了刚才那平淡无味的蒸鱼和烤面 包。 “自己去找吧,”她说。他走到楼梯口的食橱,装了一盘面包、腌黄瓜和乳酪, 回到刚才的地方。她瞟了一眼他的盘子,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语带嘲讽地说, “你不叫我不要吃腌黄瓜吗?” “才管不着,”她仿效他的语气,“你要自杀,埋的是你。”他听了哈哈大笑, 她也跟着哈哈笑。后来她问,“在这儿过夜吗?” “你不介意的话。”她嘿嘿冷笑,站起来说,“我去睡了。你不能睡沙发,孩 子们带了朋友回来,他要睡沙发,你拿条毯子和坐垫睡地板吧。” “谢了,”他冷冷地说。“孩子们好吗?”他问,像是临时才想起的。 “很好——你要是关心的话。” “我不是问了吗?”他问她,并不生气。这样一问一答,大家心平气和,冷冷 淡淡,骨子里,甚至可以说是和和气气的。她走了之后,他从抽屉拿出一条毯子裹 在脚上,在一张椅子上躺下来。他本想好好想一想自己和玫瑰的事,但一下就睡着 了。第二天一早没等其他人起床就走了。在工厂,一整天都在想:玫瑰,我该怎么 处理玫瑰?下班后,想也没想就去了酒吧。珍珠静静地站在柜台后,样子显示她并 不记恨他昨天晚上的暴躁。他本来只准备喝一杯,结果喝了三杯。他喜欢珍珠爽朗 的性格。她告诉他她的年轻朋友钩上别的女孩子了。之后,又加了一句,似乎事不 关己似的,“反正海里的鱼多的是。” “没错,”他随口回答。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 “对,可每本经都值得念,”他想到了玫瑰,心里有股沉痛的愧疚感。珍珠关 心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说他不值得我念,可现在那另一个女孩得到了一切好 处……”说到这儿,她阴阴地笑。 他喜欢这种乐天的哲学,忍不住说,“他不识好歹,不该丢了你。”他带着赏 识的眼神看着她那盘在头上的金黄卷发,和那线条美好的身材。她眼露神采,他马 上向她道晚安,走了。心想,不能和珍珠缠上了。 8点了。通常他是7点就到了玫瑰那里。他在路上缓缓而行,心想不知如何向玫 瑰解释。进门时,脑海仍然一片空白。不晓得怎么搞的,他感到十分疲倦。玫瑰已 吃过了,桌子都收拾了。她坐在桌边皱着眉看报纸。“你在看什么?”他问她,想 打破僵局。他从她肩上望过去,看到报纸上有一栏做了记号,标题是:多余的女人 教会的麻烦。他吃了一惊。 “那就是我,多余的女人,”她突然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他不太自在。 “我有权想笑就笑,”她反嘴。“总比哭好。” “嗳,玫瑰,”他可怜兮兮的,“嗳,玫瑰,别这样了……”她突然泪流满面, 紧抓着他,但他知道事情并未就此了结。那晚稍后,她对他说,“我有件事要告诉 你……”他心想:有我受的了,不管是什么。 “你昨晚回家去,是不是?” “对,”他提高了警觉。 停了一停,她问,“她怎么说?” “说什么?”他真的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杰米,”她屏住气,不敢置信地 叫道。他说,“小玫,没用的,我早和你说了。” 她没有马上接腔。过了一下,她说,“好啦,我现在都看清楚了,”声调非常 尖刻。 “你什么都没看到,”他嘲笑她。 “好吧,那你告诉我?”他不答腔。她也不开腔,对他来说,她的沉默恰似坚 持要他回答。他又感到那温暖柔软的手指缠绕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没什么好 解释的,我没办法。”停了一会儿,她说,“是啊?”简单一个词儿,声音平平淡 淡的,他恨死了她这种声调。事情就此了结,至少,暂时是这样。一星期之后,她 平静地对他说,“我今天去看琪儿的外婆。” 他心一震,想道:这下又有什么了?“怎么?”他问。 “乔治上个月阵亡了,在意大利。” 他心中有股胜利感,但觉得不好意思,“真不幸。”她一手挥开了他的话,对 他说,“我告诉琪儿外婆我要收养她。” “可是玫瑰……”看到她的脸色,他不敢说下去。 “我要小孩,”她恶狠狠地说,他垂下了目光。 “是她外婆不让?” “不太清楚。她起初肯,后来又重新考虑了一下。她年纪大了——明年就80。 她觉得或许琪儿跟着我会好些。” “你要她住在这儿?”他简直不敢置信。“为什么不可以?你整天上班。”她 没再说什么,他凝望她,脸色逐渐转红。 “你听我说,”她想说服他,声调虽一点也不刺耳,但却字字刺伤了他。“这 地方的设备都是我供的,家具、钱都是我出的。邮局里,我还有一百镑,可是要留 做紧急之用。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不会赚得那么多,这一点,我绝对清楚。到目 前为止,我还没……”说到这儿,她灵敏的本能止住了她,她说不下去。本来她想 说,吃的,以及一切一切,都是她付的,近来连房租也是她付的。有一个星期,他 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手头上没现金,要她先垫一次,但后来就成为习惯了。 “你要我给你钱,好让你带那小孩住在这儿?”他小心地问。她窘得涨红了脸。 “啊,不是,不是,”她马上否认。“你听我说,假如你能付房租,那就够了。我 可以找个半天的工,光做早工,琪儿已上学了,我会想办法解决。” 他默默咀嚼她的话。实在难以置信,他心想:她要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小孩子 总是碍手碍脚的——那就表示她不能再爱我了。他慢慢地说,“嗯,小玫,你要真 想要的话,就去办吧。” 她一脸欢喜,阴郁一扫而光,像从前那样向他冲去,亲他,口中不停地说, “哦,杰米,哦,杰米……”他抱着她,心中愤愤地想,她并不是因为我而这么高 兴,她关心的只是那小孩——女人!他脑子里想到了两件事:首先,他到哪儿去找 钱付房租,除非他赶快通过那考试,其次是,政府当局绝不会让玫瑰收养琪儿。 第二天晚上,玫瑰垂头丧气。他最后忍不住问他,“你去见了官员没?” “见了。”她不看他,怔怔地望着窗外。 “没用吗?” “他们说我必须证明自己是适当的人选。我说我很适当,我告诉他们我是看着 琪儿长大的。我还说我认识她母亲和父亲。” “说的也是,”他忍不住打岔,酸溜溜的。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别又 来了。我告诉他们她姥姥年纪太大了,我带她,轻而易举。” “他们怎么说?” 她不说话,之后,不自觉地用力扭绞双手,哭喊道,“他们很坏,对我坏死了。 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问我怎么供养琪儿,我说我会赚钱。他们说我必须出示证 件,证明……”她静静地哭泣,没向他寻求慰藉。她仍坐在窗前,背对着他,不让 他分担她的哀伤。“他们问我,做工的女孩怎久能够照顾小孩,我说我会做少一些, 他们于是问,我有没有丈夫……”说到这儿,她头靠墙壁,痛声哭泣。过了一会儿, 他说,“‘小玫,看来我对你毫无用处,或许你该放弃我,去找个好丈夫。”听到 这个,她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叫道,“杰米!我怎么能够放弃你……” 他走过去,松了一口气,心想:她还是爱我比较深一些。他的意思是,比起那个孩 子。 玫瑰似乎接受了失败的事实。她满怀哀伤地谈论市政局那些“爱管闲事的官员”, 谈了好几天,她还幽默得很,虽然幽默得叫他不放心,她说,“我要去对他们说: 成为多余的女人,我没办法。别怪我,要怪,怪战争,可笑的战争把所有男人都杀 光了,那不是我的错……” 他的嫉妒心理终于忍无可忍,他说,“你爱琪儿甚于爱我。”她笑了,有点诧 异,说道,“杰米,别孩子气了。”“你一定是。看你这样说个不停,心中只想到 那小孩。” “你嫉妒琪儿,没道理。” “嫉妒,”他声音粗鲁,“谁说我嫉妒?” “那你说,不是嫉妒,是什么?” 哦,去你的,去你的,他心中自语,用手环住她,大声说,“小小玫,乖,乖, 别再这样了,像从前那样,行吗?” “我没什么不同,”她耐着性子说,叹了口气,接受了他的抚慰。 “那你是没什么不同,”他愤愤地说,之后,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向她撒娇, 说,“小玫,小玫,难道你一点也不爱我……”事实上他对玫瑰的改变简直着了魔 似的。他不断地想起从前的她,像是想的另一个女人,她变得实在太多了。上班时, 他手上做着该专心致志的工作,但却会突然一惊,跳了起来,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口中喃喃自语,“玫瑰——哦,见她的鬼去!”他痛心地想起了她从前是如何冲过 房间迎接他,是如何的多情,反应是如何的敏感。他想到了她现在耐着性子的和蔼 态度,他真想说脏话大骂。 现在下班后,他会直接到玫瑰那儿去,比她回去得更早。灯总是没开,房间冷 冰冰的,似乎提醒他玫瑰的改变。她回来时手提线织购物袋,总是一脸倦容。他坐 在桌边望着她,眼中冒出妒火,气呼呼地说,“这房子像街边一样冷。”她看他一 眼,叹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可是杰米,你看,点煤气炉的铜板我就放在这儿, 你为什么不点火呢?”他听了会走过去,吻她,拉下她的两手,她则会说,“杰米, 等一下,等我先把马铃薯放下去烧,否则就没晚餐吃了。” “马铃薯不能等一下吗?” “杰米,放开我的手。”他紧抓不放,她于是慢慢在他的紧握下伸出手,把袋 子放到桌子上,然后转身吻他。他注意到她会担心地瞥一下没有拉上的窗帘,瞄一 下没有清理的垃圾桶。“没等你做完家务,你甚至连吻我都不行,”他叫,气呼呼 的。“好吧,等你有了闲暇,可以接受我的亲吻的时候,眨下眼提示我吧。” 听到他这么说,她无精打采但很有耐性地说,“杰米,我刚下班回来,什么都 没弄好。你从前不是这么早来。” “那你是抱怨我现在一下了班就直接来这儿,从前,你抱怨我先到别的地方喝 一杯。” “我从没抱怨什么。” “就算你没出口抱怨,你也是闷不作声。” 她听了伤心悔恨,过了一会儿,说,“那,杰米,”她双手刨着马铃薯皮, “我要是和男朋友去喝酒,你也会不高兴。” “你是指珍珠,我想。总之,那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她问,很理智的,“我是不喜欢一个人上酒吧,但要是喜 欢的话,我不懂为什么我不可以上酒吧。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做的女人不可以做。” 这样突然陷入女性主义之辩,常叫他困惑不解,那和她的性格是如此不相称。 他不和她争那个,换了话题说,“你不过是嫉妒珍珠罢了。” 他当然是希望她听了会笑,再不然小小吵一下也好,然后好以亲吻收场,可是 她却深深地思虑了一番,然后说,“你要是爱一个人,就没办法不嫉妒。” “珍珠!”他咆哮道,“我认识她好些年了。还有,是谁告诉你的?” “你总是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别人都不会注意,”她伤心地说,“你总是大吃一 惊。”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别人总是会把事情传出来的。” “你相信别人。” 她没搭腔。过了一会儿,说,“哦,杰米,我实在不爱老是吵架,而且没有什 么意思。”这种哀伤的无助语气叫他开心,他热情地把她拥在怀中,喃喃地说, “我也不想吵架。” 但他们继续吵架。每一次谈话似乎总是要以珍珠,或乔治来结束。要不然就是 彼此的柔情变成了疲惫的无言,他看到她静静地望着别的方向,陷入沉思。“小玫, 你怎么又这么严肃了?”“我在想琪儿。她姥姥太老了。琪儿整天关在厨房里—— 我在想,那些爱管闲事的老家伙说我不适合照顾琪儿,但至少星期天我可以带她出 去散散步……” “你要收养琪儿完全是因为乔治,”他咬牙切齿,紧紧地抓得她不得不掉开他。 “哦,别这么说了,杰米,别这么说了。” “我没说错。” “你要这么想,我也阻止不了你。”两人默默无语,情绪陷入了极度的疏离情 况。 这之后几个星期,有一天傍晚他又去了酒吧,珍珠说,“哈巢,陌生人。”她 眼睛闪露欢迎之情。 “我一直很忙,忙这忙那的,”他说。 “那当然,”她说,酸酸的,带着挑衅的眼光看他。 他不能不屈服。“女人,”他说,“女人。”然后喝了一大口酒。 “别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她说,苦笑一声。“我男朋友刚结了婚,连张请 帖都不给我。” “他不知好歹。” 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珠左右转动,斜斜地膜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去看着手中清洗 的玻璃杯。“或许还有别人也是那样。” 他迟疑了一下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谨慎地不敢造次。其实长久以 来,两人纯粹由于双方性情温良,早已惯于打情骂俏。这种新近产生的迟疑感觉反 而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使得随意的交谈加深了意义。他告诉自己:小心了,杰米小 子,要不小心,可又要脱轨了。他觉得自己该换个酒吧,然而却仍然每个傍晚都来 这儿。他盼望踏入酒吧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他,总是轻轻松松地说,“哈艹果,帅 哥,今天又惹了什么麻烦了?”她那眼神总叫他感到暖暖的。以往每次呆半小时, 现在却要果上一小时,甚至更久。他总是静静地倚在柜台上,一对灰色的眼睛赏识 地追随着珍珠。有时候她注意到了,便说,“你的眼睛该休息一会儿。”他平静地 答她,“你要不想人家看你,最好买件别的外套。”他会想,心里有股不忠的感觉: 小玫为什么不去买件像珍珠那样的外套?她总是穿深颜色的素色裙子,平整的短衫, 领口别了一根别针。 之后,他一边爬楼梯,一边想:玫瑰今天或许会像她从前那样?他抱着期盼打 开门,心想:看见我,她或许会露出微笑,跑过来…… 但她要不是站在炉子边,就是坐在桌边等他,脸上露出疲倦、容忍的微笑,然 后动手装盛饭菜。他失望得心情一沉,但仍然勉强自己向她说,“小玫,抱歉来晚 了。”他硬着头皮准备接受指责,但她没发作,虽然她的眼睛急切地在他脸上搜视, 然后垂下,似乎唯恐他看到了当中责备的神情。 “没关系,”她小心地回答,放下手中的碟子,替他拉了张椅子。 他总是忍不住要检视一番,看看她是不是仍然“艹果嗦”他吃的东西,但她不 惜麻烦,掩盖了她所采取的健食措施。有时他会冷言冷语地刺探她,“你那药剂朋 友大概是说豆子有益溃疡的吧,玫瑰,来点炸洋葱怎么样?” “我明天炸给你吃,”她会这么回答。看到他把腌黄瓜的瓶子往自己面前拉过 去,在鱼上面堆了一堆腌黄瓜,她急忙转开眼睛,似乎受不住刺激。“人只活一次,” 他轻轻松松地说。 “是啊。”经过刻意地掩饰,她说,“不管怎么说,胃是你的。” “我就是常常这么说的。”心底下,他自言自语:该是我那鬼太太说的。因为 他太太最后终于对他说,“胃是你的,你要是想早死十年的话……” 他夜晚吃了一大碟炸洋葱,或是吃了沾满了番茄酱的炸薯条之后,半夜要是胃 痛得半死,总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敢惊动身旁的她,就像从前对他太太那样。女 人艹果嗦,艹果嗦的女人! 他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不一刀两断。有十多次了,他告诉自己:受够了,没 有用的,反正她是不爱我的。然而一到了傍晚,他又去了酒吧,和珍珠凑合凑合打 情骂俏一番,呆到不能再呆下去才离去。而一出了门,脚似乎被拉了似的,又回到 了玫瑰那儿去。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举止很差,却改不过来;他该准备考 试,却定不下心来念书。要使玫瑰高兴并不难,他却下不了决心。他该下决心傍晚 不去珍珠那儿,但他忍不住。这是什么道理?人为什么都好似被拉着做事,违反自 己的意志,甚至违反自己所喜爱的?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玫瑰说,“我明天不在家。” 他抓住她的手问,“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要带琪儿出去玩一天,晚上和她姥姥一道吃晚餐。” 他呼吸急促,嘴唇抿得紧紧的,“没时间陪我了?” “哦,杰米,讲点道理。” 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床上看她换衣服出门。她一脸笑容,脸色柔和,充满喜悦。 临走前,在他脸上亲了亲,安慰他。“杰米,只是星期天而已。” 那是每个星期天的了,他想,可怜兮兮的。 人夜时分他去酒吧,那天珍珠放假。他想邀她去看电影,但不知道她住哪儿。 他回到家里,小孩已上了床,太太去了邻居家,好似人人都不理他。最后只好回公 寓等候玫瑰。她回来时,他静悄悄地坐着,脸上带着温怒,浅浅一笑。她则手舞足 蹈地谈论琪儿。上了床,他背着她,凝望窗外灰黑的天空,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这有什么意思?然而第二天晚上,他又照旧回来。 第二个星期天她邀他一起去看琪儿。 “见什么鬼!”他大叫,怒气冲冲。 他刺伤了她。“为什么不行呢,杰米?她好可爱,好乖,满头长长的金黄卷发。” “我猜乔治也有一头长长的金黄卷发,”他连讽带刺地说。 她怔怔地看他,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她走了之后,他去珍珠家,他已事先 问了她的地址。他带她去看电影。两人小心翼翼以礼相待。她偷窥他的脸色,心想: 他拉紧了脸,心事重重。而他则想到了玫瑰,她去看那小鬼;和琪儿在一起,她十 分快乐,然而对他,却连个微笑都舍不得!他和珍珠道别时,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刚才看的电影,片名叫什么,你可说不出吧?” 他笑了,有点尴尬,“抱歉,我心里有点事。” “多谢告知。”她声音充满同情,倒无敌意。对她的谅解,他很感激,匆匆在 她脸颊上一吻,说,“珍珠,你是个好女孩。”她涨红了脸,双手飞快环着他的脖 子再吻了他。过后他十分不自在,心想:我当时只要举起一根小拇指,就可得到她。 回到家,玫瑰战战兢兢,小心不提及琪儿,直到他先提起。她怕他,他看得出 来。这叫他泄气得简直要发疯。谁都会说他虐待她!“老天爷,玫瑰,”他低声下 气,“你是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些?” 她叹了口气,声音干燥无力地说,“我猜珍珠对你很好吧?” “见鬼,小玫,你不在我总得找点事做。” “我叫你跟我一道去,不是吗?” 他们现在处于危机边缘,两人都知道。过后几天,他们形同陌生人。害怕会引 发爆炸,两人的眼睛几乎不相互对视。 第二个星期六晚上玫瑰问他,“明天和珍珠约好了吧?” 他想否认,但她不让他打岔,继续说,愤恨难平的,“杰米,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他没接腔,突然,她又问,“杰米,你到底有没有叫过你太太和你离婚?” 他爆炸了,“见鬼,小玫,你又要重提那件事吗?” “我猜你大概以为那不关我的事,是我在干涉你的艹果。”说完,笑出声来, 带着她那种出人意料,阴森的幽默感。 玫瑰没和他再说一句话便出门看琪儿去了。他呢,他去找珍珠。那女孩对他十 分温柔,她说,“你要不想看电影,我们不一定要去看。”于是他们去了家咖啡厅。 他突然对她说,“珍珠,你知道,喜欢我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女人对我认识多 了些之后,就会认为我是毒药。”他凶狠地露齿而笑,双手紧握。她伸手,握住他 一只手,说,“我要什么,由我自己来决定,可不是?” “别说我没警告你哦,”他随口说,一手揽抱着她,似乎那么一说,就赦免了 自己对珍珠的一切责任。他想到了玫瑰,她现在该回到家了。唔,回家找不到他, 活该。她视他为囊中物,真是这样。但过不了五分钟,他就坐立不安,“我该走了。” 他要走时,珍珠说,“我爱你,杰米,别忘了,我会为你付出一切,一切……”她 冲进屋子,他看到她在哭。至少她是爱我的,他想,一边气呼呼地想起了玫瑰。他 慢慢地一步步爬上又长又暗的楼梯,累得要命。心中模糊地想道:我该睡点觉,不 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叫男人消受不了,我要直接上床睡觉去。 但他开了门,灯光明亮。她已回来,坐在桌前,仍然穿着整齐,整洁的灰色外 套,白衬衫,别着领针。头发看似刚梳过。引他注意的倒是她脸上的表情:双唇紧 闭,坚决,甚且带点胜利感。搞什么?他心想。 “你先别睡,”她说,看到他脱鞋脱大衣。“有点事要做。” “是重要的事情才好,”他说,“我累得脚都站不住了。” “就这么一次你也该站稳了脚。”玫瑰说话从来没有这么冷酷,颇叫人惊愕。 “怎么回事?” “很快你就明白。” 他几乎要不理会她径自睡觉去,结果还是妥协了。他把枕头靠着墙堆放,坐着 靠上去。“神秘事件成熟时,叫醒我。”说完,马上睡着了。 玫瑰仍然坐在桌前,身体僵直,凝望门口,聆听门外动静。前一天她做了个决 定,或者该说,决定已为她做好了。她心中想:为什么不写信问她?她该知道…… 起初她自己也感到吃惊:怎么能做这么糟糕的事,这有违她做人的原则。但她心中 一旦出现了这个念头,就越来越强烈,以至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想法。最后她坐下来 写道: 亲爱的皮尔森太太: 我这一封信和你我两人都有切身的关系,希望你 不怪罪,我实在无意冒犯你。我叫玫瑰·强生。你先生。 战争结束前开始和我来往已有两年。他说你们已分居,但 你不肯离婚。我现在希望把事情弄清楚,因此,我想假如 我们可以见面谈谈,事情或可解决。假如你不反对的话, 杰米大约10点左右会回来,我们三人可以谈一谈。请相信 我,我无意惹麻烦,也无意冒犯你。 她把信送到她家,投入了信箱。投下之后,仍然走不开,她愧疚地在那条路上 走过来走过去,眼睛凝望着窗户,那是她的家。她的心充满了爱的嫉妒,沉得脚步 都抬不起。那就是杰米和她住的地方,他的孩子住的地方。她希望看一看他们的样 子,于是在马路上游戏的孩子当中搜索,在他们脸上寻找像他的眼睛,像他的五官。 其中有一个她觉得或许是他的孩子,她对他微笑,眼中泪水盈盈。最后,离开时, 她走过那房子,心想:但愿有个了结,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 玫瑰听到了脚步声,她半站起身要去开门,但脚步声一直上去。后来她已放弃 了希望,才又听到了脚步声,而且停在她门口。这一刻终于来了。玫瑰紧张得全身 虚脱,几乎无力走过去开门。她想:我不要吵醒杰米,他太累了。她开了门,不由 自主做了个手势提醒她别吵了睡着的人。皮尔森太太瞟了他一眼,抿着嘴笑,走进 来,鞋跟踩得卡卡作响。这位玫瑰羡慕的女人,杰米的太太,她在心目中绘制了各 种不同的图像。不晓得什么道理,她认为她应该长得弱不禁风,皮肤白皙,而且漂 亮标致,像珍珠那样。她在路上见过珍珠一次。但他太太和那完全不同。她长得方 方正正,块头甚大,脸也是方方正正,和和气气。棕色的眼睛平静坦率。开始变白 的黑色头发卷成密密的波浪,紧贴在头上,和她硕大方正的五官不太相称。“好啊。” 她声音不高不低,客气地对玫瑰点点头,“死因是在上刑前睡最后一觉” “啊,不是,”玫瑰吸了一口气,慌慌张张,“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皮尔森太太好奇地看看她,耸了下肩,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多谢来信,”她 说,“你是该知道真相了。” “知道什么真相?”玫瑰马上问。 杰米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那女人,然后一下子爬起来。“搞什么鬼?”他冲 口而出,然后很生气地问,“你来管什么闲事?” “她叫我来的,”她太太平静地回答,然后坐下。“杰米,过来这儿,让我们 好好把事情说清了。” 他显得十分困惑。之后,他也耸耸肩,点了根烟,坐到桌子旁边来。“好呀, 把事情给了结了,”他愉快地说。他瞟了玫瑰一眼,不可思议的。她怎么能够这样 对待他,他心想,伤他伤到了骨——而口口声声说她爱我……他绝不信任玫瑰,他 绝不信任他太太……好吧,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听好了,杰米,”他太太说,像是和小孩说理,“看来你是对这可怜的孩子 说了许多谎话。”他坐得挺挺的,没说什么。她等了等,然后继续说,眼睛望着玫 瑰,“我们真的是结了十年婚,生了两个孩子。我们起初很快乐——这嘛,也没什 么稀奇。之后,他烦了,那也没什么稀奇。总之,他不是个能够安定下来的人。我 以往很不快活,但也习惯了。我心想:我们改变不了自己的性格,杰米没有恶意, 他就是凡事任其自由发展。之后战争爆发了,你知道情况如何。我上夜班,他上夜 班。工厂里有个女孩,他们在一起。”她顿了一下,像个主法官。他仍一言不发。 他抽烟,低头望着桌子,嘴角露出一个愠怒的笑容。“我受够了,告诉他大家最好 分居。他匆匆赶回来,说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他不想离婚。”杰米动了一下,开口 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嘴。他太太很和气地问他,“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 “没有,你继续说吧,说个痛快吧。” “我说得不对吗?” 他耸耸肩,她等了一下,然后说,“因此事情好了一个月左右,然后他又开始 和别的女孩子……” “珍珠?”玫瑰突然问。 他嗤之以鼻。“珍珠,她就知道珍珠。” “珍珠是谁?”皮尔森太太紧张地问。 “她是我新交的。” “别管那个,”玫瑰说,“继续说吧。” “这一次我是受够了,我说要我还是要她。”她对着玫瑰,不理会杰米,她说, “要说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那就是下决心。” “对。”玫瑰想也不想,同意她的看法。然后她涨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望着 杰米。 “继续说吧,说个开心吧,”他语中带刺。 “我们并没开心,开心的是你。” “那只是你们的看法。” “哦,随你说吧,你向来都是这样。只是我现在是在和玫瑰说话。我说要我还 是要她,他处之泰然,因为追根究底,他要我们两人。男人天生是喜爱两委制的, 他说。” “对,”玫瑰又很快地答了一句。 “哦,老天,你们两人听不懂笑话吗。那是个笑话。你们以为是什么?我想一 次娶两个太太?一个就够了。” “你是一次和两个女人结婚的,”他太太尖刻地说,“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或 是说,差不多是那样。”两个女人相互对望,开心地微笑。杰米瞄了她们一眼,站 起来,走到窗前。 玫瑰冲动地要朝他冲过去。“哦,坐下来。你的问题是你对他心肠太软,我也 是。” 杰米站在窗前说,“软得像水泥。”他对玫瑰做了个手势指着他太太,“你好 好看看她吧,看她有多软。”玫瑰看了一眼,红了脸,说,“杰米,我不是有意要 说你什么坏话。” “无意?”语中充满了轻蔑。 “好了,”皮尔森太太大声地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最后我烦死了,休了 他。” 玫瑰倒吸一口气,眼神狂乱。“你们离了婚了?”她瞪着杰米,等他否认,但 他没转身。“杰米,不是真的,对不?” 皮尔森太太慈祥但粗鲁地说,“玫瑰,别,别生气了。你现在该知道什么是什 么的了。我们三年前离婚,我有孩子的监护权,他每个星期该付两镑的生活费。但 那个女孩要是以为他会娶她的话,那她就错了。他和我交战了三年,我最后不得不 采取行动。他说没有我他也活不了,可是在婚姻登记处,他的样子就像是要上刑场 似的。” 杰米怒火中烧,但冷静地说,“告诉你们实情,她不肯嫁给我,嫁了别人。” “那当然。相信她学到了点东西,人变理智了。你是有妇之夫。她发现真相之 后,震惊得醒悟过来了。” “继续说,”玫瑰说,“我想知道事情的结果。” “没什么结果,问题就在此。离了婚之后,杰米照样跑进跑出的,好像房子还 是他的。‘喂,’我以往常对他说,‘我们不是离了婚了吗。’可是他要是没地方 睡,或是想找个地方念书,或是胃痛得厉害,他就会跑来吃一餐,睡沙发。他现在 还是这样。”她说完了。 玫瑰开始哭。“杰米,你为什么在骗我?”她哀哀怨怨地说,凝望他那不为所 动的背部。“为什么?你不需要骗我。” 他泄气地回说,“小玫,有什么用?我每个星期得给她两镑。我不能既要付那 一笔,又给你一个安适的家。” 玫瑰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坐着默不出声,脸上泪水成串流下。皮尔森太太注 视她,慈祥地说,“哭有什么用?他对你没什么用。而你说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 珍珠是谁?” 玫瑰说,“他带她去看电影,她想嫁他。” “活见鬼了,你怎么会知道的?”他问,终于面对着她们。 玫瑰带着乞怜的眼光看着他,低声地说,“可是杰米,人人都知道。” “我猜你也去和珍珠谈过了,”他不屑地说,“女人!” “我当然没有,”她吓了一跳。“我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人人都知道。” “这个人人又是什么人了?” “这嘛,街角那家商店我有个朋友,店里来了饼干还是什么的,他常多留了些 给我,他说珍珠好迷你,他说人家都说你要娶她。” “天啊!”他没多说什么,在床上坐下,“女人。” “他就是那样,”皮尔森太太冷冷地说。“他总以为自己是个隐形人。他在光 天化日下做些事,以为没人会注意。而人家注意了,他则大惊小怪。他和那女孩来 往了几个月,全工厂的人都知道,可是当我向他提及的时候,他还以为我雇了私家 侦探刺探他呢。” “唉,”玫瑰最后无助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皮尔森太太又带着那份粗扩的温情向她说,“小玫,别太介意了,相信我,一 切都过了。” 玫瑰的嘴唇又抖个不停。皮尔森太太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玫 瑰泣不成声。“别,别,”她说,“别伤心,好啦,好啦,”她安慰她,眼睛则恶 狠狠地瞪着她丈夫。杰米坐在床沿上抽烟,模样十分狼狈。他心中想的是:玫瑰竟 然这样对付我——她怎能如此对我? “我什么都没有,”玫瑰嚎陶痛哭,“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亲人都没有。” 皮尔森太太继续轻拍玫瑰,脸上若有所思,嘴上则发出咻咻之声安慰她。然后 突然如晴天霹雳般问了一声,“玫瑰,你要不要来和我同住?” 玫瑰听了吓了一大跳,停止哭泣,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我想你是会给吓一跳,”她的样子看来似乎自己也给吓了一跳。“我刚在想 ——我下个月要开个蛋糕店。战时我存了点钱。我要找个人帮忙。你要愿意的话可 以住在我那里。虽然只有三个卧室和厨房,但能凑合。” “那整个房子不是你的吗?” 皮尔森太太笑了。“我猜我们老爷告诉你那整个房子都是他的吧?才不是呢。 但地下室是我的。” “地下室,”玫瑰听得翘起了耳朵。 “我们那一间啊,暖和而干燥,而且完整无缺,不是一般地下室可比拟的。” “而且比较安全,”玫瑰慢慢地说。 “安全?” “要是有炸弹空袭还是什么的。” “是吧。”皮尔森太太听得有点困惑不解。玫瑰热切地凝望她的脸,慢慢地说, “你有孩子。” “他们很乖,真的。他们上学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不可以有个孩子——不是,我是说如果和你同住, 我想领养一个孩子。假如和你们住在一起,我就合资格了,那些爱管闲事的官员就 会让我收养她了。” “你想收养一个孩子?”皮尔森太太问她,大惑不解。她瞄了一眼杰米。他说, “你就会说我——你看她,她和人订了婚,他战死了,她心中所想的就是他的孩子。” “杰米——”玫瑰口出抗议,但皮尔森太太插口问,“孩子没有妈妈吗?” “空袭,”玫瑰简单地回答。 停了一会儿,皮尔森太太深思熟虑地说,“我看没什么不可以。” 玫瑰脸上绽放光芒,“皮尔森太太,”她柔声恳求,“皮尔森大太——要是我 能够收养琪儿,但愿我能够收养琪儿……” 皮尔森太太冷冷地说,“要不是不得已,我不会搞得屋子里孩子满屋跑。我要 能从头再来一次,我是绝不会结婚生孩子。但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那是说没问题吗?” 皮尔森太太犹豫了一下说,“对,有什么不可以?” 杰米哼的笑了一声,“女人”,他说,“女人。” “随你说吧,”他太太说。 玫瑰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问道,“你现在怎么办?” “你会关心才怪,”他气呼呼地说。 “他会娶珍珠吗,我看不会吧,”他太太说。 玫瑰慢慢地说,“杰米,你自己知道,你是该娶珍珠,你真的是该娶珍珠。不 娶她是不对。你不该让她不开心,就像我这样。” 杰米站在她们面前,双手插在裤袋中,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他缓缓点 点头,似乎在说他最坏的猜测已获得了证实。“那你们是打算把我嫁出去的艹果,” 他恶狠狠地说。 “杰米,”玫瑰说,“她爱你,人人都知道,你约她出去,让她有了意思—— 还有——还有——你们可以住在这儿,我不要了。反正你最好是住这里,现在战争 结束了,房子不好找。你和珍珠可以住这儿。”她说得好像是为自己求情似的。 “老天爷。”杰米瞪着她,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皮尔森太太一脸狡猾地看着他。“杰米,其实啊,这倒不错,玫瑰说得很有道 理。” “什么?你也这么说?” “你不该再这样瞎搞下去了,你把玫瑰搞成这样,我可是一再告诉你,要不就 娶了她,要不就算了,我可是说过的了。” “你早知道了我的事?”玫瑰惶惑地问。 “那,没什么坏处的,”皮尔森太太有点不耐烦。“玫瑰,别太天真了,我当 然早就知道。他回家来的时候,我常对他说:善待那可怜的女孩。你不能期待她永 远这样守着你,丧失结婚的机会,只为了让你过得悠悠闲闲,夜晚有个地方玩玩。” “我和玫瑰说过了,”他粗率地说,“我常常跟她说我配不上她,我是说了。” “那当然,”他太太不愿多说。 “玫瑰,我没告诉你吗?”他转向玫瑰。 玫瑰没回答他,之后,耸了耸肩。“我就是想不通,”最后说了一句。过了一 会儿,又加了一句,“我请你是天生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可是你现在是该 娶珍珠。” “为了让你高兴,我猜!”他转身对着他太太,带着挑衅的口气说,“还有你。 你想看见我稳稳地让人绑住,可不是?” “拖着两个孩子,没人要娶我,”他太太说。“从这个观点来看,没什么道理 你不该也给绑住。” “我每个星期要给你两镑,你还看不出来我为什么不能娶珍珠吗?” 皮尔森太太冲动地说,“你要是娶珍珠,我就让你免付那两镑。我希望我的蛋 糕店可以财源滚滚,我不需要你那一点。” “要是我不娶珍珠,那我就得继续付你两镑?” “公平得很,”她冷静地说。 “勒索,”他一脸痛恨。“简直就是勒索。” “随你怎么说。”她起身,从桌上挽起了手提包。“啊,玫瑰,”她说,“一 切都很突然,有点临时事变的性质;或许你要考虑一下。我本身通常不是个冲动的 人。我不希望你来了,然后又后悔。” 玫瑰不自觉地已站起了身,站在她身边。“我不想在这儿过夜。”她瞄了杰米 一眼,然后转开了头。 “她不敢和我在这儿过夜。”杰米酸溜溜得意地说。 “没错,我很了解你。”她太太模仿他的声音说,“玫瑰,别背叛我,你不信 任我吗?” 玫瑰缩了一下,喃喃地说,“别这样。” “哦,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你得把他链住了,拖到婚姻注册处去才行。他不 是不想娶你。话虽然是这么说,我猜他还是想娶你的,只是要你打定主意,那可是 要他的命。” “小玫,留下来好吗?”杰米突然问道——赌徒出了最后一张牌。他注视她明 亮的眼睛,等待,几乎确定自己有力量叫她留下。 玫瑰痛苦地看看他,再看看皮尔森太太。 皮尔森太太半笑地望着她,似乎在说,不关我的事,你自己解决吧,对我是没 什么差别。但她大声地说,“小玫,你要是留下来,才是大傻瓜。” “让她自己决定,”杰米平静地说。他心中想:她要是关心我的话,就会留下 来,支持我。玫瑰心疼地凝望着他,迟疑不决,但脑中突然一闪:他只是想向他太 太证明点东西,他并非真的要我。但她仍转不开视线。他坐在那儿,直挺挺的,却 悠然自得。前额的短发稍嫌凌乱,一对漂亮的灰色眼珠凝望着她。她心中一阵狂乱, 想:他为什么坐着不动?他要是爱我的话,就会走过来环抱我,柔情地叫我留下来, 我就会——只要他那么做…… 而他,坐着不动,看她胆敢如何行动。紧张的情绪慢慢转了方向,玫瑰叹了一 声,垂下了头。她转身对着皮尔森太太。他不可能真的爱她,要不然他不会光是坐 在那儿——她是这么觉得。 “我跟你去,”她沉重地说。 “玫瑰,这才理智。” 玫瑰拖着脚步跟在那较年长的妇人后面。 “你不会后悔的,”皮尔森太太说。“男人啊,说真的,麻烦多多,没什么用。 现代的女人只好照顾自己,要不照顾自己,没人会照顾你的。” “是吧,”玫瑰勉强同意。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眼巴巴望着杰米。即使是现 在——她想——即使是现在,只要他开腔,她就会跑回去留在他身边。 但他仍一动也不动,嘴角挂着微微的尖酸笑容。 “走吧,玫瑰,”皮尔森太太说,“你要是要去的话,就走吧,要赶不上地铁 了。” 玫瑰于是跟着她。她呆呆地想:我会有琪儿,还不算太坏。而等她长大的时候, 世界上该不会有战争,炸弹,还有那些其他的,而人也不会再这么莫名其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