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上帝之眼 阿尔卑斯山巴伐利亚区的O村是个迷人的小村庄,但也并不比其他成千上万的 小村庄迷人多少,虽然知道这个村庄的人却多得惊人;有些人是真的去过那里,有 些则只是在想象中咀嚼其诱人之处而已,旅游胜地和电影名星或皇亲贵族一样—— 或是说大家这么希望——对自己在素未谋面的普通大众心目中的形象,必然感到相 当的难为情。O村的掌故历史十分有趣,其实每一个村庄都是如此。O村也占尽了 地理优势,尤其是它如此靠近边境,在地图上要找半天才找得到。对那些充满假日 幻想的游客来说,从O村似乎扔个石头就可扔到奥地利境内。这当然不是实情,村 外高山群脉形成了一道如此的天然屏障,使得O村和其他十几个在其上面上谷的村 庄,一切日需品都必须仰赖德国供应。这一道高山屏障也因而使得O村成为德国领 土,自古历来如此,虽然村民似乎欣然相信奥地利至少是他们的精神故乡。这可从 他们在每一个场合,向夏季或冬季游客所演所唱的歌曲、故事中表现出来。因此, 到那里度假的游客,如果抱着寻找德奥两国兼具的特色,也不会错得太离谱。而有 些人则为了O村的名字而选择该地度假。O村这个名字平凡、简单、平和,但和柏 特斯加登之类的地方毫无关联。柏城也是个可以让人精神松弛的地方,要是你想松 弛的话。O村从来没出过名;历史的聚光灯从未凝聚此地。它不像汉城或比基尼之 类的地方,一向默默无闻,但一旦成名,却让人充满了痛苦的回忆。它也不像上述 那个柏特斯加登城,柏城说来也够叫人感到浑身不自在了。 有两个假日游客选择了O村,他们是从数百个敲锣打鼓招徕客人的冬日度假胜 地中选出来的。在抵达O村那个傍晚,他们站在上区一条街道上。可爱的小木屋屋 顶积满了雪,小小的街道是如此的宜人,却如此狭窄,然而却庄严得叫路上闪亮耀 眼的汽车显得十分做作,不相称。上了年纪的村民穿着深色呢绒长裙,脚上踩着重 重的木履。路上甚至还有部雪车,拉车的马匹头上绑着彩带,车上坐满了度假游客。 这一切,都十分引人,这无疑也是这两人前来的目的。尤其是路旁每一边都是一条 条一路伸展的滑雪山坡。然而他们显然十分不自在,心情有些沉重,原因何在也不 须费神猜测。他们并不隐瞒,抵境之后他们就不停地表述自己的看法,而且毫不遮 拦。 O村是个旅游胜地,完全为了游客而存在,冬天,村子积雪深厚,猝然冲下的 滑雪客叫声响遍天地;夏大,百花遍地,处处牛铃叮当,然而不论是夏季或冬季, 这一切不过是表象而已,真正的实情是小村的存在完全依赖蜂拥而至的游客。游客 所需的一切供应品则全靠那些从巴伐利亚低地蹒跚而上的残破小火车运送。而小村 从而从游客身上汲取金钱;游客们大把购买本鞋、木雕、彩瓶、铁器、绣花围兜、 滑雪衣裤,以及那细细弯弯的滑雪展。整个雪季,每天都有上千步履艰难的行者仰 赖这种雪履腾云驾雾似的飞越雪坡。 但事实上前往旅游胜地真正的乐趣就是:村子里除了原有居民之外,就只有旅 游者一人,或少数几个朋友。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感觉得到,也是旅游业 解不开的矛盾之处。但一旦欧洲每一个小镇,每一个村庄都经过所谓的开发之后, 那这个道理也就荡然不存了。想开着车子进入深山寻找未受破坏的村庄,或溪边欧 陆式的小客栈,将再也不可能了。客人一抵达,匆匆迎出的必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旅馆主人,提供的也是专业式的服务。但那又怎么样?难道到时大家就都不出门旅 游了吗? 此外,那些经过战争洗劫的赤贫欧陆居民感想又如何呢?在夏季和冬季游客的 注视下,他们可能过得并不十分快活,游客总是睁大了眼睛寻找一些他们本身所欠 缺的某些品质,某些优良的品质,否则何苦千里迢迢跑来观看别人的生活呢? 以上就是那两个游客的种种反应,相互交换的感想,说实话,这都是些了无新 意的人所常谈的看法罢了。他们当时就站在一个路边摊子,或者说露天商店外边, 这儿卖的不是木雕瓶子或皮革围兜,而是青菜、奶油、乳酪。买东西的是一群美国 太太,她们的丈夫是驻守此地的占领区部队军官。说得更准确些,她们丈夫的工作 是确保驻守各地占领区的美军能够在这些风景优美的地区,获得愉快的假期。 狭窄的街道夹在那些绿色的小木屋当中,路上白雪被踩得凹凸不平,鞋迹上刚 结的薄冰晶光闪闪。有些地方,白雪被一堆堆深黑的马粪染成棕黄色,强烈的马尿 味混着哈鼻的冬季甘蓝菜味。这又叫他们两人想起了汽车优于马车的问题,甚至于 宽阔的马路优于狭窄马路的问题,因为他们老要从狭小的人行道上让到恶臭的雪地 上,好让一群群兴高采烈的滑雪客通过。然后又要回到人行道上,好让汽车勉强挤 过,开往美军和眷属度假的大旅馆。 路上马力强大的巨型汽车是如此之多,在滑溜的雪地上飞驰而过,险象环生, 难以让人对这小村庄保存未受破坏的幻象。两人于是举目眺望周遭的树林和山峰。 太阳已溜下了山背,雪地上留下了粉红、金黄的彩光。一排排守望大地的松林日落 后显得黑漆漆、阴森森,不禁叫人想起野狼、女巫,以及其他远古时代的古生物。 然而这些遐想不免会产生反高潮,在法力无边的现代强力机器制造者手下,野狼或 女巫势必无一席之地。彩光闪闪的宁静山坡和寂静漆黑的树林竭力为村子保存了永 久恒古的感觉,不受输送那些滑笼的齿轮和机械所干扰。滑笼在连绵的山谷高空上 滑过,滑到了山崖上,崖上又是一间旅馆,又是一些的文明生活设备。尽管小村遭 受家居生活和安乐生活的各种机械所侵扰,举目眺望丛林和高山,或许仍不失为一 种慰藉。山林的蛮荒状态显得如此的纯真。 那一年是1951年,村里的居民似乎几近狂热地要向人呈现无忧无虑的安详景象。 然而尽管他们无限努力,事实上是街道上的人大部分都穿着战时的军装,而战争已 结束了6年。此外,最常听到的语言是美国英语,这是任谁都会一眼留意到的。而两 人站在那儿,不断被人从人行道上挤来挤去,挤上挤下,要想集中精神凝望大自然 的美丽也不可能。尤其是日光迅速消失,房屋、商店、旅馆都显现了夜晚的形象, 淡白的灯光从家家户户流泄,流露温暖,流露某种的欢乐。 群山在明亮的天空下结集成一大片,黑漆漆的。人们的活动已离开了山区,集 中在村落里。路上到处都是一群群匆忙回家的滑雪客。这些男男女女当中,到处都 是一眼望去即可辨认的美国人,是什么原因?这两个人站在那儿,凝望了一张又一 张的脸孔,想界定美国人与他人不同之处。他们这些欧洲警察,人都长得很漂亮, 营养良好,服装漂亮……他们之出众可能主要在于他们的自信!不过他们这种喧嚣 的快乐或许只是内心愧疚的外在表现罢了,他们会不会是因为担任守卫和维持秩序 就赢得了如此美妙的假日而感到不好意思呢?就这一方面来说,那他们倒是功不可 没。 但当那四位军人太太在青菜和牛乳摊子前讨价还价买完东西,手提塞得满满的 菜篮子,步履瞒珊地步上陡斜的街道时,她们那剪裁漂亮的长裤和颜色鲜艳的外套 是如此的抢眼,使得那些卖菜的女人,和耐心地在她们后面等候的本地顾客显得几 乎是微不足道,简真就像影片《阿尔卑斯山之恋》或《雪地相逢》万众汹涌的场面 中,自愿扮演布景人物的临时演员。 而在这些德国人的心中——虽然奥地利离他们不过是巨人手下的一石之遥,他 们仍是德国人——6年的时间该足以平抚战败的一切伤痛吧?他们十分乐意向游客提 供一个朴实但风景优美的环境,不管游客是哪一国的人,即使大部分是美国人,当 中也有许多英国人,包括我们这两位有心人。这些村民并不想推卸责任,但却觉得 他们国家的代表实在是生性太过谦虚、圆滑,不愿在所出现的场合抢风头。这种作 法,他们大不以为然。 这种反应实在是难以置信。在得知他们的主人,O村善良的村民心中燃烧着秘 密的怒火,或最轻微的情况,抱着一种不自然的忍耐心理,我们这两位游客心中的 不安进一步加深,几达至愧疚的地步(这当然是毫无道理),在这么一个受之无愧 的假期气氛中,愧疚感自然是不应占一席之地的。 然而,他们一抵达边疆——两人仍都很顺口地使用边疆这个词儿——看到了德 文的标示,听到周遭的人使用德语,经过了一些镇名叫人联想起十数年前新闻标题 上狂野的仇恨和恐怖的市镇;从那一刻开始,两人心中就产生了一股复杂的不安情 绪,令他们感到十分羞愧。但两人都没向对方提及,只是都很后悔来了此地。干嘛 ——两人心想——干嘛要强迫自己面对势必不愉快的事情?自己是来度假的,天知 道还要再过多久才付得起另一次假期。干嘛不干脆一了百了地说,对我们来说,德 国是中了毒了?我们再也不要置足德国,不想再听到德语,也不想再看到德文标示。 我们就是不想去想它。而假如这样做有欠公道,也欠缺人道、理智和道理的话,那 又怎么样?人不可能事事讲理智。 然而他们仍在那儿。 两人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男的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是那样 子。” 从街头那一边,走来了五个穿当地农民服装的女孩子,为了躲避一辆驶过的大 车子,她们紧紧地靠到墙壁上去。这些女孩子在柜台后面,或是在餐厅里侍候顾客 侍候了一整天,身上穿的衣服和欧陆各地女孩子的没什么两样。她们的脸孔藏在浆 得挺直的白色大头巾下,毫不显眼,而她们的身体也不过是个衣服架子,撑着黯淡 的黑色长袖长衫罢了。这种装束不禁叫人想起某些阶级的修女那一丝不苟的习惯。 她们是够逆来顺受的了,不过她们的收入毕竟算是不错。她们步履艰辛地在雪地上 跋涉,前往一家饭店向游客演唱民谣。唱完歌才能溜回家换上自己的衣服,和年轻 的男伴相聚一两小时。 “唉,不去管他吧,我猜人家的确是喜欢看的吧?”那女的伸手挽了他。 “哦,大概是吧。怎么会不喜欢?” 他们相互扶持走下街道,轮子辗过的雪地实在大滑。 两人之中随便哪一个都可能说:要是大家都不再来此地,那会如何?要是一个 游客都不来的话,那这些女孩子可能就不存在了吗?她们就像演员一样,太过专注 于演戏,除了继续扮演本身的角色之外,生活中没有半点自己的感情…… 但两人都没开腔。他们转入了村庄的主要街道,街上有几家大旅馆和大餐厅。 他们当中随便一个都很可能心平气和地向另一个埋怨说:我们说了这么多有关 游客的话,话是不错,可我们不也是游客吗? 唉,唉,另一个会说,我们这种游客当然是比大部分的高级得多! 两人接着会哈哈大笑。 但就在那一刻,他们骤然停止了笑声。在黯淡的雪地那边,有个奇怪的东西沿 着人行道跳跃过来。起初他们看不出来这个迅速朝他们跳跃而来的黑色巨型物体是 什么。之后,他们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双腿切除的男人,在雪地上像只青蛙那样跳 跃。他的身体在两只粗壮的手臂间旋转跳动,就像什么昆虫的躯体。 在跳过他们身边时,两人看到了这人的眼睛向上瞪视他们。 那天他们抵达火车站时,有两个被战争砍斩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向下车的度 假客行乞,其中一个两臂皆无,膝盖以下小腿切除,另一个脸上双眼全无,大窟窿 上结了个大疤。 “天啊,”那男的突然说道,仿佛不过是接下了刚才未说完的话,“天啊,我 们离开这儿吧。” “哦,好,”她马上同意。他们对望,相视微笑,笑中认同了那天相互所未说 出口的一切。 “我们回去吧,到法国去找个什么地方吧。” “我们本来就不该来这里。” 他们望着那肢体残缺的人爬上了一个深而长的门阶,双手在前拖着身体而上, 然后用躯干支撑,举起修长的手臂按铃。 “钱呢?”她问。 “用完了就回家。” “好,我们明天就走。” 他们心情马上明朗起来;明天就要离去了。 他们沿着街道研读一家家旅馆竖放在外的餐牌。他说,“进去吧。是很贵,可 就这么一晚。” 这家旅馆叫狮头,是个大旅馆,咖啡色,看来很坚实。镀金的旧式广告牌上有 只金黄的狮子,向他们咆哮。 门内是个长廊,脚线上的木头颜色深沉,光泽闪闪。每一面墙都排放着深色的 直背木头长凳,巨大的铜盆插满了花。推开玻璃门就是餐厅,长长的房间,脚线上 的木头同样光泽闪耀,颜色深沉。每个角落都放着一个铜花盆,比长廊上的更大, 盆里挤满了花。桌巾是白色的厚锦缎,餐具和玻璃杯光亮耀眼,纯粹是一幅中产阶 级的享乐场面。侍者带他们到一边的一张空桌子。餐牌放在他们之间。两人交换了 个鬼脸。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贵,尤其是他们现在决定离开德国前往法国, 那要花费大笔的车钱。到了法国他们就绝不会有忍不住的冲动要冷嘲热讽游客或是 旅游业的了。 他们点了菜。一边观察其他的食客。餐厅里没有美国人,美国人住的都是现代 化的新式大旅馆,建在村子的上端。这儿的顾客都是德国人。这两个英国游客又感 到心中私下涌起了一股半羞愧的不安之感。他们一张一张的望着那些人的脸,心想: 6年前,你在做什么?你呢——还有你呢?我们当时是死敌,现在却同坐一室,共进 晚餐。你们是战败者。 最后一句是说来提醒他们自己的,因为这些人看来比谁都不像是战败的人,在 哪里都找不到比他们更踏实,更健康,穿着更漂亮,更安逸的人群。他们吃得如此 自在自满,难以想象他们曾历经不饱之餐。然而6年前…… 侍者送来了两碟汤,非常大的碟子,碟子上印着狮头标志。碟子里的汤盛得满 满的。他们要他端回去把一碟分成两碟。他们注意到了这儿的汤(都是盛在金属大 碟中),每一份都足够两个英国肚子。并不是他们不愿像周遭的这些人(战败者) 吃得那么多,而是德国人的胃口实在大得惊人。他们在这个开怀痛吃的国家只呆了 一天,胃还没有撑得像他们那么大,不过他们就要走了,明天就走。来不及学了。 他们喝着那半份浓稠的肉汤,汤里放了许多青菜。他们相互指出,碟子里的半 份汤仍比他们在英国喝的要多一倍。说着,他们的眼睛继续投出好奇的目光,半带 惭愧的眼神扫视其他的食客。 6年前这些人住在废墟之中,住在地窖里,栖身在任何可栖身的断垣残壁下。他 们半饥半饱,衣衫槛楼。一整代的年轻男人都战死了。而6年。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 炖兔肉端来了,他们吃得很满意。 他们也点了甜饼加奶油,可是,唉哟,他们饱得甜点还没吃就得先叫杯浓咖啡 来提提神。 回到了法国那边,他们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不论是在餐桌上还是精神上都 可安适自如。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在法国了。这时,他们吃完了这最后一餐,等 着结帐。于是两人把开支算了一下,一下就算完了,事实上是匆匆在一个信封背后 完成的。 搭乘火车,三等车厢,回到法国阿尔卑斯山那边一个最近的、合适的地点,将 花掉他们身上一半的现款。剩下的问题是:选择在哪儿住完三个星期,每天只吃一 餐——非常寒酸的一餐,亦或是只住一个星期,然后就回家去。 在讨论到最后这一项叫人泄气的问题时,他们避免对望。心想,发了神经才会 这么做。假如说前来德国是某种精神上不切实际的行动,是一种道德博爱的征象, 只适于自由思想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确信——而那种人是他们所鄙视的,那如此 离去也是思想软弱的一种表现。事实上,他们现在心情如此低落可能是由于疲劳过 度。前两天一连两个晚上,他们都是坐在火车厢内硬木板椅上,倚在彼此的肩膀上 断断续续地睡觉过夜的。 他们该留下来。这是他们的最终结论,但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带着抑郁的厌 恶眼神凝望身边的德国有钱佬。平时心情良好时,他们是绝对不会如此的。 就在这时,侍者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他脚步壮健,脸色绯红,一头 浅茶色的粗发凌乱不整,显然是刚滑完了一天的雪回来。他们不喜欢有这个人和他 们同桌,但餐厅差不多已座无虚席。侍者在桌巾上放下帐单走了。他们在那年轻运 动家兴致勃勃的监视之下,忙着凑足零数。他似乎渴望向他们指点有关钞票和小费 的事。他们讨厌他那份兴致,但尽力耐着性子。侍者却迟迟不回来,在附近几张台 子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于是凝望一群刚进来的客人,他们预订的桌子就在附近。第 一个人座的是个40出头的中年女人,模样十分漂亮。她解开一件粗毛毛皮大衣,那 种适于冬季运动或恶劣天气时穿着的户外大衣。她把大衣摊开在椅子上做成个窝似 的,然后坐下去,紧紧裹住双腿。她身上穿的是黑色毛料连裙长衫,长及脚踝,绣 着颜色鲜艳的图案,是件有意卖弄农村朴质的衣裳。安置妥当之后,她抬头微笑向 其他家人打招呼,似乎笑骂他们不快点人座。她脸长得漂亮,样子实在不错。浅黄 的头发曲曲鬈鬈的,肤色经过几个星期的冬运和涂油晒成深深的古铜颜色。第二个 就座的是个年轻男孩子,显然是她儿子,个子很高,相貌漂亮,讨人喜爱。他笑她, 因为她追不及待想吃东西。他对着她闪露一口洁白健康的牙齿和一双蓝色年轻的眼 睛,她于是戏谑地抓住他一只手臂,摇他。他向她抗议。然后两人带着做作的紧张 神情停了手,因为那是公共场所,同时降低了声音,坐着哈哈而笑。这时家中的女 儿和父亲相继坐下。女孩15岁左右,甜美漂亮。父亲个子高大,脾气温和,斯斯文 文的。一家人都安顿就绪。传者殷勤地等候他们点菜。他们点了四杯高杯啤酒。他 们坚持要先喝了啤酒才能点菜。侍者匆匆走开去端酒,他们则开始研究菜单。有一 点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人绝不会叫半份的菜,不会为了省钱,也不会因为胃口有限。 望着那个德国家庭,这两个英国人开始了解,他们心中所厌恶的很可能就是德 国人那种生理上的享乐能力。就像所有他们那一类的英国人一样,他们花费大量的 感情精力去抱怨自己的国人无力体验快乐,无力享受幸福。他们告诉自己,心中的 感受既小器又前后矛盾。那个女英国人,带着妥协、道歉,几乎是顺眼的口吻向那 男的说,“他们长得真是漂亮极了。” 男的听了,向她微微扮了个鬼脸,又转头注视那一家人。 母亲、父亲及儿子不知为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女儿有一双纤细的晒得褐黑 的手,拇指和食指转动那尖长的啤酒杯,杯中的冰珠旋动,闪烁发亮。她出神地外 望,精神上暂时脱离了家人。她皮肤白皙,头发须卷,小脸上棱角不甚规则,是个 梦幻似的女孩。她的目光在各桌客人之间游移,碰上了我们这两位的目光,且带着 直率、坦然的好奇徘徊不去。那眼神,坦率、不自觉,几乎是天真无邪,是属于有 人荫庇的小孩的眼神。她深知自己即使犯下愚行,也不必为此负责,因为总有家人 站在她身边。然而就在那一刻,她选择脱离家人的队伍,至少是脱离了家人而向外 凝望,像是从开敞的大门向外张望。她那浅色美丽的眼睛从两个英国人身上吸取了 她所想要的,然后从容不迫地移向其他食客。手指则一直在啤酒杯细长冰冷的杯面 上,慢慢地上上下下移动。那个女英国人,在这女孩身上发现了一种如诗一般的品 质,是坐在餐厅里的那些呆钝的镇民所完全欠缺的。她向那男的暗示,说,“她好 可爱。”他又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每一个年轻女孩子都是如诗一般。接着又加 了一句:十年后她就会变成像她妈妈那样。 说得没错。家人已注意到了他们家中最小成员的不忠。那美貌的母亲侧过身体, 重抬她女儿如梦般散失的注意力,轻轻发出半安抚、半专横的叫声,吸引她的注意。 健壮、慈祥的父亲伸出褐色有力的手搭在女孩穿着白色呢衣的前臂上,焦虑地弯身 向她,有如她生了病似的。那男孩子叉了一大块肉放在口中,像牛吃草似的咀嚼, 一边向他妹妹露出一个不恭的笑脸。然后低声的说了一个什么字,显然是他们之间 表达意见不合的一种信号,因为她听了马上急躁地扬起下巴对着他,半带指责半带 愤怒地说了个什么。做哥哥的继续咧开了嘴,防卫自己,也嘲弄对方。做父母的看 到兄妹间的争斗,温柔地相视而笑。 没错,这年轻的女孩显然没有机会逃离家庭温暖的束缚。几年后她就会变成个 能于、漂亮、重肉欲的女人,由她父亲细心挑选,嫁个什么工业家。那也就是说, 她务必会那样,除非爆发了另一次战争,或经济大震荡,把大家拖进了灾难边缘和 饥饿困境。他们是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虽然他们看来不似经过…… 绕了一圈,那两人又回到了他们那又复杂又不理性的厌恶心理状态,扬起嘲讽 的眼神,相互对望了一眼。男的简短地吐了个词,“金毛兽”。 这两人和餐厅里大部分的人分属不同的族类。 那男的是苏格兰人,骨架小,神经质,精力充沛,鬈曲的黑发紧紧贴在头皮上, 白皙的皮肤雀斑点点,深沉的蓝色眼睛反应快捷。他对英格兰人常常冷嘲热讽的, 那当然是因为他一生大多时间是在英格兰人当中度过。他工作忙碌,做事勤奋,很 讲究实用、实际,人也仁慈。然而在这些美好实用的品格之外、之上,还有那么点 别的东西,表现在他那特有的,带着尖酸嘲讽的鬼脸之中,似乎在说:嗯,是啊, 之后呢? 至于她,她个子小,黑头发,人十分警觉,外表像犹太人,这也可说是遗传而 来的,因为她曾祖母是个犹太人,在上世纪从爱好大屠杀的波兰逃出、嫁给了英格 兰人。比起曾祖母的身世,还有一件事对她影响更大。她未婚夫是个医学院的学生, 从奥地利逃出的难民,在战争爆发早期飞越这个国家上空时被打死了,就是他们坐 在这几度假的同一个国家。像玛(王利)·培瑞史这类的人,他们平时不会留意自己 是否犹太人,只有在希特勒指出他们或许拥有某些犹太血统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 的身份。 现在,她坐在那儿,心中默想那一家漂亮的德国人,想到:十年前……她视他 们为刽于手。 至于那个男的,他在一长串的名字中(有些是英格兰名字)挑选了汉密史这个 苏格兰名字,出于一种民族的自尊心理。他在一个军团当医生,战后,他们在欧洲 各地拯救战争所留下的人体残骸。 他参加这个军团,事非凑巧,早在1939年他已娶了个德国女孩,或该说,一个 犹太女孩,当时在英国念书。那年7月,她有勇无谋地企图去营救一些已逃出集中营 的家人,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她就那么消失了。就汉密史所知,她人 仍活着,在某个地方,很可能就在这个O村。自从昨天早上他们进了德国,玛(王利) 就注意到汉密史那对充满焦虑、愤怒、不耐的眼睛,专注地从女人的脸上一张一张 的巡视:老的,年轻的;坐在巴士上、火车上的,站在月台上的;街头、街尾一瞥 的;窗子里的。她感觉得出他的想法:唉,就算我看到了她,也不会认得。 他眼睛回到她脸上,她笑了笑,他则露出他那尖酸、嘲讽、微笑的鬼脸。 他们两人都是医师,工作都勤奋、认真、且都非常劳累。住在英国,虽有许多 酬劳,毕竟要付出许多努力,尤其是要维持这种过得去的生活水准,保持足够的闲 暇消遣,使得生命有意义,至少对生活优雅的人来说是如此。他们都是这一类的人, 也不打算放弃。因此,他们总的来说,或许,是非常劳累的人。 他们劳累,因此需要休息。他们是来度假的,然而却坐在这里,明知自己浪费 精力在完全无意义、不相干,尤其是,不公道的情绪上。 “不公道”这个词在他们嘴里,倒是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她说,“我想,在法国呆一个星期该比呆在这儿三个星期好。走吧,我真的觉 得我们该走。” 他说,“我们到山谷上边哪个小村庄去吧,那种村庄或许是普通的山村,不会 像这个地方这么俗气”。 “明天就去,”她松了口气,同意他的建议。 说到这儿,他们对同桌的年轻人起了戒心,他一边大口地痛嚼盘中的食物,一 边凝望他们,寻找借口加入谈话。他人长得叫人看不顺眼,个子高,骨瘦,样子笨 拙;脸孔丑恶,脸皮有种特别的红色粗糙线纹。一对蓝眼带着机警、坚定、怀疑的 眼神迎接他们对他的反应。我们那两人的眼睛,不自觉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观望 那张奇异的鲜红脸孔,心底下则带着专业的知识想道:在这高山上这种强光的反照 下,傻瓜才会让自己过度晒成这样子。 但两个医生同时也发现那张脸皮是人工移植的皮肤,整张脸虽然经过技术高超 的重整手术,那颜色浓重、闪闪发光的大片脸皮只不过是张面具,要知从前的脸型 如何只能借助猜测。他们同时也看出来他并不是年轻人,而是和他们一样,是个中 年人。他们的怜悯之心马上起而对抗那不由自主的厌恶心理。他们提醒自己,那蓝 色咄咄逼人的眼光,是伤者必要的自卫表现,值得同情。 他说的是英语,或该说是美语,生硬但文雅。“打断二位谈话,请见谅。请容 我自我介绍,在下史洛德,医生。我愿为两位效劳。此山区我十分熟悉,可为二位 介绍其他村庄的旅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对着汉密史,只有在玛(王利)·培瑞史介绍她自己时,他 才对她微微地弯了弯身,之后又马上转身对着汉密史。 两个英国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是因为那男人唤起了他们的同情,引起 了他们的职业兴趣(当然他们必须隐藏身份),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礼貌。 “多谢你的好意,”汉密史说,玛(王利)也喃喃说了个多谢。他们心想,他不 知道是否听到了汉密史说的那个“金狮兽”,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说了些什么鲁莽 的话没有。 “事实上,”史洛德医生说,“在山谷顶上,我有个好友开了间宾馆。我今天 早上才去了那儿。她有间棒极了的房间可出租。” 他们又说了一次多谢。 “你们要不嫌早的话,明天早上我搭9点半的汽车上山谷滑雪,可带你们一道去。” 他们势必要表明立场了。玛(王利)和汉密史带着询问的眼神对望了一眼。史洛 德医生马上说,“你们知道,在这个季节,是很难找到住处的。”他的态度很明显 添加了几份紧张。他顿了一下,快速地检视了一下他们的服装、整体状况,似乎相 当肯定他们的身份,然后加了一句,“除非你们住得起大旅馆——但那并不便宜。” “其实,”玛(王利)说,她想解释清楚他们刚才那个反反复复的决定,相信他 一定听到了她所说的,“其实我们在想,是否该回到法国去?我们都很喜欢法国。” 但史洛德医生根本不准备接受他们这个考虑。“假如是滑雪的问题,那天气预 报今天说,法国阿尔卑斯山的雪没有我们这儿好。而且,法国当然是贵多了。” 他们同意了他的看法。他继续说,要是他们租住他老友的宾馆,那会比住德国 公寓便宜,更别说法国公寓了。他又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衣着,然后说,“当然,你 们的旅费有限,相信一定很为难。对,那一定很恼人。对收入高,位子高的人来说, 那一定很恼人。” 对他们两人来说,有限的旅费只不过证明一件事实:他们所能花费的绝不可能 超过他们身上的旅费。他们明白史洛德医生的困惑:他难以断定他们两人究竟是有 钱的英国怪人,出了名的喜欢穿旧衣服、不爱新衣服的人,还是故意装穷的有钱人, 又或是真的穷人。要是前面两种情形,他们或许会想和他换外币?那是他的目的吗? 似乎是,因为他马上说他很乐意借给他们一点银子,而在他去伦敦的时候,他 们要是也能如此对他,那就太好了。他说他打算短期内去伦敦。他的眼神定定地凝 视他们——或该说,汉密史的脸——说道,“当然,我会提供一切保证。”而他说 做就做,他说,他是S城某家医生的合约医生,收入固定。假如他们想调查清楚的话, 请不必客气。 汉密史这时插口向他说明白,在这个假期,除了身上的旅费,多一毛钱他们都 付不起。史洛德医生愣了好一下子,不相信他的话,然后才又重新研究了他们的衣 服,同时很露骨地点了点头。 那,或许他该走了吧? 不是。他开始发表长篇大论述说他对英国的赞颂:他对英国整个国家,对他们 的风俗,他们的高雅品味,他们的运动精神,他们的公正精神,他们的历史,他们 的艺术等等的热爱,这些东西是支配他生命的主要泉源。他滔滔不绝讲了几分钟, 那两个英国人不晓得该不该向他表明他们的职业和他相同。但如此一来,或许就会 陷入关系与他更加密切的境地。而他们嘴上虽没明说,但彼此之间足有上百的微小 暗号,足以让关系像他们如此密切的人相互了解:他们十分讨厌这个人,但愿他会 走开。 但史洛德医生却直率地询问他的新交,安德森先生,在哪儿高就。当他听到两 人都是医生,是一家他熟识的医院的合约医师时,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但却很含蓄。 这井不稀奇,那就像检查官在盘洁对方证人之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样。 两个英国人开始明白交洛德对他们的期待。他带着坚定不移的厌恶口吻讲述他 在德国医界的地位和前景。他说,德国这个国家,对专业人士十分无情,对生意人 ——很好,对技工——很好。现在工人都成了百万富翁,不骗你!当水工或电工比 当医生好多了。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到英国去,成为一个尊贵的,而且——不说 也明白——收入良好的业界人士。 听到这儿,安德森医生和培瑞史医生向他指出,外国医师不可在英国执业。可 以教书或念书,但不可执业。培瑞史医生又加了一句,除非,除非他们是难民,而 即使如此,也要通过英国的检试。她之所以这么说,很可能是由于这个男人除了最 低程度的礼貌,完全不理她,一直到他发现原来她和汉密史一样也是个医师,对他 或许有用,才改变了态度。 史洛德医生听到“难民”这个词儿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继续穷追猛打审问他们的薪水、前景,首先是玛(王利),然后是汉密史,问 他问得更详细。最后终于回到了他们对他的忠告,要在英国当医生比他想象中难得 多。他的回答是,在这个世界,一切都是背后有没有人拉线的问题。总而言之,他 希望他们为他拉线。那天晚上他能够有幸和他们相遇,真是他生命中最幸运,最快 乐,最合时…… 他这么说,那两个英国人相互对望了一眼,显露了某种的疑心。十分钟后,从 谈话中他透露出他原来认识他们所住那间房子的女房东。因此他很可能是从她那儿 得知来了个英国的医师住客。同时也非常可能是他打通了侍者把他带来和他们同桌 的。村子里的人他一定都很熟,他说他从小——他伸出手在桌面比划了一下——就 每年冬天到O村来度假。对,每年冬天O村都有史洛德医生的踪影,除了战争那几 年,那时他到外地为国效劳去了。 餐厅有一小阵骚动。那一家人站起身来,检拾了脱下的衣物,正准备离去。那 位女士走在最前面,棕色粗毛毛皮大衣披在漂亮的肩上。她洁白的牙齿咬着嫣红的 下唇,查看是否遗忘了什么,然后展露了个笑容。在古铜色的皮肤衬托下,牙齿显 得如此的洁白。她让儿子一手搭在她肩上,一路把她推向门口,她边笑边抗议。开 了门,她假装冷得打颤,其实那不过是道中门而已。走在她后面的是那长相漂亮, 但神情有点抑郁的女孩。之后是强壮、威严十足的父亲,他护着一家人走人冰寒的 大地。转眼间一家人都看不见了。餐厅里则留下了狼藉的怀盘,面包屑、乳酪碎、 水果皮、酒水。侍者忙着清理,表情似显不胜荣幸之状。 两个英国人也站了起来。他们告诉史洛德医生,会考虑他的建议,或许明天早 上就让他知道。他抬起那张闪亮发光、面皮细薄的脸孔斜望他们,然后站起身来, 摆平了脸,脸上一股受了冒犯的表情,说道,“可是我以为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们为什么会搞到这个地步,不可以自由选择而又不激怒这个极端可恶的人呢? 他们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是个受伤的人,是个残废的人;因为他们知道他那不肯放 松的逼人态度,是由于他不让自己因脸孔灼烧得吓人而产生自怜,产生疏离感。他 们是医师,他们使用应对伤残者思维的态度对待他。他们说身体累了,想早点上床 休息。他听了马上说(有点受辱似的)他很乐于陪伴他们去个好玩的地方消遣。对 此,他们除了说自己付不起之外,实在无法横起心来做其他的。 他们知道他一定会说要请他们。他果真这么说。他们客气地谢绝了他,就像对 老朋友那样,而他也回绝了他们的谢绝。他是个不能容忍谢绝的人,因为他一旦接 受,就等于向自己承认,他的脸孔使他被摒于简单的人际关系之外。 史洛德医生一生都在此山谷度冬假,自然认得他建议要带他们前往的那家旅馆 的主人。他向他们保证,必定可以享受一个又快乐又轻松的夜晚,眼睛则定定地望 着他们,眼神似乎带着怀疑和怨恨。 他们一起在白雪覆盖的屋檐下,走过白天被无数美国大车辗得车痕斑斑的雪地, 前往街尾一家旅馆。那天稍早他们已在那家旅馆外面研究过,心想里面的东西一定 样样都太贵,因此过门而不入。而就在旅馆外面,在寒风刺骨的雪地上,坐着那个 他们早先见过的断腿男人。或者该说站着那个男人:他的头高及他们臀部,看来好 似他臀部以下埋在雪中。他向他们伸出一个布做的帽子,眼神和史洛德医生的一样, 大胆,机敏。 史洛德医生说,“让这些人这样向人要钱,真丢脸,会给游客带来不良的印象。” 他带着两个英国人走过那伤残人,怒容满面。 旅馆门内是一个长形的房间,两边都是玻璃窗,窗外黄色的灯光下可见雪花旋 飘而下;房间透过室内的温暖,室内的嘈杂声,还有室内的人群,克服了室外的一 片漆黑。走人这个大房间,叫人感到格外的愉快。室内欢声笑语。只有在走过通道 时,才透过窗外的亮光看到了白雪;山谷的原野似乎仅限于此,只不过是让游客产 生对比的乐趣,觉得蛮荒不过是一幅雪花飘转下的美丽白色雪景罢了。 室内有个小型乐队,由钢琴、单簧管和小鼓组成,正在演奏爵士音乐,在人声 下产生一种悦耳的跳动,有如血液的悸动。 那一家德国家庭已从餐厅转到了这儿,像原先那样,一家人紧密的坐在一块儿。 两个英国人在他们附近找到了一张桌子,史洛德医生也不反对。侍者拿来酒牌,果 然如他们所料,饮料都非常昂贵,而且还不是可以叫杯酒慢慢啜饮就可度过一个晚 上的地方,那些有钱人可是喝得很认真。这地方期待客人喝酒,而大家也都开怀痛 饮,但一小杯啤酒可就差不多要10先令,而史洛德吹说此地的主人是他的朋友,他 可获得特别礼遇,他们发现那也不准确。在此地,他所凭著的,就如在其他地方一 样,仍是他那粗糙闪亮的脸孔。当旅馆主人殷勤地走过各个台子时,他朝史洛德看 了一眼,点了个头,微微一笑,但笑中显露的是因克制敌意而过份表露的亲切。他 的目光也在两个英国人身上留连了一会儿,由此,两人不由得相信在座的客人,除 了他们全部都是德国人。美国人光顾的是他们自己的豪华旅馆,贫穷的英国人光顾 便宜的宾馆,此地都是有钱的德国人。两人不明白史洛德医生为什么要带他们前来 这儿。会不会他真的以为在旅馆主人的心目中,他有特殊的分量?对,确实是。他 不断的朝那胖老板转了身的背部点头、微笑,似乎在说:你看,他认识我。然后朝 他们笑笑,对自己的成就洋洋自得。而这个,他却得实际付出相当一笔。他为了微 小的尾数,和传者小心翼翼地计算酒钱,其币值两个英国人十分清楚。他们能有什 么东西回报他呢”他如此急切,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真的只是想去英国住,去工作? 史洛德医生又开口了,又开始表达他对英国的赞美。他探身前倾,直望他们, 似乎他所说的对他们无比的重要。 但他的话给打断了,吹单簧管的站了起来,从原来的悸动音乐中选了个旋律, 开始吹奏他自己的主律。一对对的男女走到一小块没有摆放桌子的空地,地板亮晶 晶的,但传者拿着一盘盘的酒随时匆匆从中穿来插去。这些人,跳舞的乐趣不在跳 动,而在肢体接触。地板上有十几对男女,在其他在座客人的压力下,状似直挺挺, 松松地拥在一起,闲散的舞着,脸上带着微笑,心平气和的,但究竟能获多少乐趣, 则令人怀疑。 跳舞一下子又给打断了。从玻璃大门进来了一群民谣歌手,她们身穿古板的修 道院服饰,站在乐队旁边。 隔邻的女士姿态美妙地高高耸起肩膀说,“第五次了,这是我的第五个本土夜 晚。”听到了本土夜晚这个词语,其他的人转头对她微笑,对这位漂亮的女士和她 脸上扫兴的表情露出宽容的微笑。唱歌的女孩子已有一个走下来,逐桌收费,价格 还不低。有钱的老爷一下塞给了她一堆钱,摇摇头表示不在乎要找的钱。她嘛,才 不着急找他钱呢。她走到我们这两位客人和史洛德医生的桌子时,汉密史付了钱, 但并非十分乐意。其实这儿的收费已够高了,不应再收歌谣的钱,何况也不是人人 都想听歌。 女孩逐桌收完了钱之后回到队伍中间。她们在乐队旁边排好了队伍,开始一首 接一首演唱山谷的歌谣,中间有许多高声的真假嗓音互换,赢得了不少掌声。 史洛德医生带着近乎思慕的乡愁倾听她们的歌声,对她们的闯入无任何的反感。 从他的表情看来,民歌,他可以整晚听而不厌烦。他不断鼓掌,瞥瞥他的客人,敦 促他们分享他伤感的快乐。 歌唱队终于走了。单簧管又号召了些舞客,回到那小块地板上。史洛德医生则 回复他对英国的歌颂,一说再说。说完了他的赞颂之后,他说,不幸,两国不幸竟 发生了战争。朋友竟然不幸被阴险利益集团的阴谋分化。他说,国际犹太民族分化 了欧洲两大国——德国和英国。他由衷地相信日后两国定会通力合作,为了欧洲, 进而也为了全世界的福祉。史洛德医生有些好朋友,好如兄弟的朋友,在英德两军 交恶的前线战死了。至今他仍哀悼他们,一如哀悼牺牲生命的受害者。 史洛德医生停了停,眼睛定定看着他们,说,“我要告诉你们,我也受了伤, 或许你们注意到了。我是在俄国前线受伤的。我的生命本已无望,但我国的医术救 了我。我这张脸就是高明的德国医术的见证。” 两个英国人赶忙表达了诧异和恭贺。由于史洛德医生可笑而又感人的想法,认 为自己的脸孔几近正常,别人不会注意,说来奇怪,他们反倒觉得感情负担减轻了。 他说他身边一个油槽炸成碎片,汽油喷了他一身,他的脸皮给烧伤了。他跟着光荣 的部队在乌克兰各地打了三年仗。他的口气就像个陆军大军的生还者在向“他者”’ 的崇拜者说话,由衷地期待恭贺。“那些苏联人,”他说,“是野人,是野蛮人。 他们所犯的暴行,没人敢相信,除非是亲眼看到,否则没人会相信他们能有多残暴。” 两个英国人郁闷得默不发声,甚至连眼睛都不彼此对望,相互给予支持。他们 默默地坐着,注视那些无精打采转来转去的跳舞人士。 史洛德医生不肯罢休,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的士兵走过乡村街道时,也 会遭遇苏军射杀?一个普通的农民,只要有机会,都会屠杀我们的士兵?连女人也 会杀人。我知道好些个案,案中的俄国女人假装和我们的士兵相好,然后杀掉他们。” 玛(王利)和汉密史保持沉默,心想,不知史洛德医生如何向自己描述德军在苏 联所施行的大屠杀,枪杀,绞杀,种种暴行。不用多想,他马上说,“我们被迫保 卫自己。对,我们为了防范这些人的野蛮行为,不得不自卫。苏联人一向都是恶魔。” 玛(王利)·培瑞史忍不住说道,“恶魔,或许,没有犹太人那么恶?”她的眼 睛瞪视那盲目狂的眼睛,想抓住他的眼神。他说,“啊,对,我们的敌人不少。” 他的目光从汉密史的脸上移到玛(王利)的,游移不去,他这才想起或许他们并不完 全同意他的话。他那肿胀丑恶的嘴巴歪扭了一下,似乎是起了点疑心。他礼貌地” 说,“当然,在对付敌人方面,我们领袖的热忱是稍为过了火,但他了解国家的需 要。” “那是伟人的不幸,”汉密史急速地说,声音充满了讽刺,他从没如此露骨地 表达他的愤怒,“被小人误解。” 史洛德医生这时绝对是起了疑虑;他不再说话,眼睛检试他们两人的脸,疤痕 满面的脸孔全神贯注。而他们,内心则感到一阵混乱和自我压抑,就像生命中的基 本信念遭受了打击。他们心想,刚才那说话的声音可能是疯子的声音,在英国,相 信人人都会这么说。他们觉得两人基本上,十分自觉地赞同他们国家那种尽力不孤 立,不自满的素质。而此刻,他们感到有点绝望,那是他们这一类的人10年,15年 前的感受,当时他们眼看疯狂的潮流升起,而理性、正经的人都转开了眼睛。而他 们此刻虽非常不情愿但却不得不想,史洛德医生所代表的会不会不止是他个人而已。 不会,他们告诉自己,这个不幸的人只不过是个残疾人士罢了,身心都受了伤,是 上次战争遗下的一丁点儿的残渣罢了。 这时音乐又停了,房间内到处响起了零星的掌声,显然是有什么新的节目,大 家都熟悉,都有兴趣的。 钢琴旁边站着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一脸笑容,点头向客人打招呼。他头发乌 黑,眼力敏锐,长相悦目。两个英国人马上将之定为“斯文人”。他向弹琴的人点 点头,钢琴奏出即兴的伴奏配合他的演出。他半唱半述的一首歌还是诗歌,内容有 关某一个将军,名字两个英国人都没听过。伴奏左手是规则的军乐式砰砰声,右手 则交织了德国旧歌《德国高于一切》和军歌《赫斯·威萨》的片断。重叠句则是 “现在他蹲在波昂”。 第二节有关一位海军上将,他现在也蹲在波昂。 两个英国人听懂了,那首歌讲述十二个忠心的德国军国主义者,他们过于热诚 地拥护他们的元首,被盟军分处不同的刑期或死刑,“现在都蹲在波昂”。 那倒很公正。但歌听起来却是讽刺盟国对德国的政策——这两位正直的人听得 懂,甚感痛心——这对纳粹政权的前杀手显得过份宽大。坐在这间德国有钱人聚集 的舒适房间里,德国人听到了自己的心声给表达了出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振奋人 心的?然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英国人惊异的? 他们注视史洛德医生,看到他眼中闪耀喜悦的光辉。他们再回头观看那脸带嘲 讽,个子矮小的都市歌手。他表演得信心十足,深知自己和观众立场完全一致,也 了解这种诗歌技巧是应占领区下的需要而形成的,他们不得不在征服者的鼻下表达 自己。没错,今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美军,但即使他们在场,对这首歌 的歌词,他们又能有什么异议呢? 那首歌谣非常长,唱完的时候,掌声很少。歌者和观众不露声色交换会心的微 笑。那小个儿朝这边,朝那边鞠了鞠躬,然后站直身体,对着两个英国人,鞠了个 躬。整个房间的人似乎都吓了一跳。他们看到史洛德医生的脸上出现一种不怀好意 的欢欣,像个在老师背后竖起拇指放在鼻子上的学童。他们这才明白那个鞠躬所展 示的蔑视愤恨情绪,意义有多重大,同时也理解(心理十分沉重的,那急欲报复的 愤怒屈辱心理有多深沉。这么小小的一个肢体姿态就使得这些有钱民众如此的心满 意足。他们仅仅小心地瞥了一眼那在座的征服者,微微一笑:两个征服者的穿着比 他们寒酸得多得多,比他们憔悴、疲劳得多。之后,他们转开了头,彼此交换了个 满足的眼神,回到他们那一式的玻璃杯上,闪亮的杯中注满了葡萄酒、啤酒。 这时,玛(王利)和汉密史觉得,那个展示动作史洛德医生可能参与其中,甚至 还可能是他设计的,因此解除了他们对他的一切自我束缚。他们毫不隐瞒,厌恶地 望着他,表示要离去。 此外,侍者站在他们的身边,态度公然地粗野无礼。另一桌上那漂亮的夫人和 她先生、儿子看了,都非常欣赏。那女孩,则和往常一样,自做她自己的梦,谁也 不看。侍者弯着身,两手各放在他们喝了一半的酒杯上,问他们还要些什么。 汉密史和玛(王利)立即喝完了杯中的啤酒,站起身来。史洛德跟着站起来。他 那多瘤丑恶的身体在抖动,表达着关怀。他们当然不是要走吧?说真的,夜晚才开 始呢,很快他们又会有耳福听到那才华洋溢的歌手的演唱,他休息去了,但只一会 儿而已。他们知不知道他是M城一个非常出名的艺术家,夜夜对着座无虚席的观众歌 唱,而这家旅馆和他签的约,可惜得很,整个冬季加起来才短短两个星期而已? 这要不是最高明的侮辱言行,就是史洛德医生再一次的疯狂证明。两个英国人 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误解了歌者的意思。但只瞥了一眼附近客人的 脸孔,一切都明白了:每一张脸都呈露了一种小心隐藏的满足笑容,满足敌人的受 挫,被歌者、被传者挫败。那侍者甘心侍候他们,但这时则和那漂亮的夫人欢愉地 相互咧嘴平等对视而笑。 史洛德医生神经有问题,事情就是这么样。他既乐于展现一小点敌意,却又带 着复杂的心情,希望他们从中获得乐趣,或许是出于兄弟之爱吧。而他们现在要走, 他真的是相当激动,心灵受了伤。 两个英国人走出去,走过笑容可掬的乐队,走过别有用心的侍者。史洛德医生 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下结了冰的台阶,面对那切了腿的男人,他仍然根植在雪中, 像棵植物。汉密史把身上的零钱全部给了他,加起来足够再付一轮的酒钱,要是他 仍呆在温暖的大房间里的话。 史洛德医上看到了,马上愤然地指责他,“你不该给他钱,没人这么做,这些 人该抓去关起来。”他的疑心又起,他们显然是很有钱,他们一直在骗他。 玛(王利)和汉密史默默地走下白雪绵绵的街道,天上细雪纷飞。史洛德医生踩 着大步跟在后面,气息粗重。他们到达所租住的小屋门口时,他赶过去站在他们面 前,匆匆地说,“那我明天在公共汽车站等你们,9点30分。” “我们会和你联系,”汉密史礼貌地回答他。而他们既不知他的地址,也没问 他,他这样回答就等于是逐客令。 史洛德医生身体前倾,亮晶晶、疑心重重的目光检视他们的脸孔,说,“我明 天早上来陪伴你们,”说完走了。 他们自己开了门,默默爬上窄窄的木梯进入所住的房间。房间的天花板很低, 但木板都擦得滑亮,十分舒适。梳洗架上有个玫瑰花图案的旧式水壶和洗脸盆。一 张大床,铺着厚厚的凫绒被。贴了蓝砖的暖炉占了半壁墙。房东太太给他们留了个 条子,别在床上一个大枕头上,很客气地要他们也在门口给她留张条子,告诉她早 上几点送早餐来。她是村上牧师的遗孀,现在的收入就靠冬夏两季把这间房间出租 给游客。她知道他们这两人不是夫妻,因为她已按规定从他们护照上抄下了资料。 虽然心中可能有点意见,但什么都没说。她本身的个人偏见必定会冒犯掌管旅游业 的神明,而她,身为神职人员的遗孀,自然是会有偏见的吧,即使是对着这么一对 显而易见十分可敬的人物! 玛(王利)说,“我希望她基于道德理由,一阵大怒拒绝我们人住。但愿有人会 基于道德理由,为了什么,发一阵怒,而不是样样东西都这样在背后慢慢炯烧、溃 烂。” 那稳重现实的男伴听了,答道,“我们明天一大早起床,在我们的法西斯医生 朋友见到我们之前离开此地。”他写了条子给牧师太太,要她早上7点送来早餐。他 把条子留在门口,一切安排就绪,然后邀玛(王利)上床,忘却一切忧虑。 他们上床并排躺着。这一夜,他们无法相拥互慰。这一夜,他们不是一对,而 是两个人。他们去世的伴侣则陪伴在侧——假如丽莎,他的妻子,也算是去世的话。 他们怎能知道?尤其是战争让人产生了奇异感,每一次听到了不可思议,神奇的逃 亡、逃命、巧合的故事时,他们两人都会这么想:丽莎或许终究还活在人间什么地 方。而汉密史亡妻可能仍然存活的信念,使得那非常年轻的医学院学生的影像仍然 历历在目。身为医学院学生,他毫无道理要冒险飞上天空。事实上他是由于痛恨纳 粹而冲入云霄,一年后坠毁在火焰中。这两人,漂亮活泼的丽莎,以及身负使命感 的英勇飞行员,站在凫绒被的大床边,轻轻地说:不要排除我们,不要排除我们。 因此,玛(王利)和汉密史过了好久好久才入睡。 而半夜两人又醒来,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的雪光,听到了大瓷火炉上轻轻的嘶嘶 声,像是房间里有只什么动物,在他们身边放心地呼气吐气。他们心中在想,由于 两人个性天生秉承了某种弱点,使得他们要离开这个山谷。否则他们要是要住到山 谷上边去,势必得选择史洛德医生给他们介绍的地方。由于他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孔, 他们无论如何是横不起心来粗鲁地拒绝他。 不对。他们宁可认为,史洛德医生的个性总结了这个国家,德国,——催化和 反映欧洲大陆的这个国家——的一切可恶的事情;他的性格总结了一切,直接、毫 不含糊地向他们呈现出来,使得他们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拒绝。 然而他们如何能够接受或拒绝呢?要是要再见史洛德医生的话,那这两位认真 而有良心的人必定得眼睁睁不睡,心想:国与国之间毕竟没有太大区别……(要不 这么想,还有什么别的结论?)然后想到:在英国,类似史洛德医生的该是什么呢? 在这一刻,有什么不快的力量正慢慢地在民族的灵魂暗沟中加温,然后突然爆炸, 炸成史洛德医生那副模样?那,之后呢?而在我们俩心中定有深不可及的可恶自满 心理,否则何以会自觉高人一等,竟想将史洛德医生推出视线之外,像在满室活人 中推走一具尸体,像在恶臭的东西上盖上布罩,或像驱鬼一般将他驱逐出去? 他们究竟是不是在度假?既然是在度假,照道理,就不该眼睁睁躺着思索上一 次战争;眼睁睁躺着担忧可能再爆发一次战争;眼睁睁躺着思想,究竟是什么反常 的自虐心理把自己带来这里。 在死寂的子夜4点钟,村子里没有任何一点灯光,他们两人都睁着眼没睡,肩并 肩躺在羽垫大床上,深人讨论史洛德医生。他们从各个角度分析他,政治、心理、 医学,尤其是医学,分析了好久,以致女仆送来早餐时,实在不愿起床。但他们强 迫自己起床,吃早点,换衣服,然后下楼。女房东坐在厨房里喝咖啡。他们向她提 出自己的困难。昨天他们同意住一个星期,今天他们却想走。既然现在是假日高峰, 她或许今天就可租出去?要不,那他们当然愿意支付道义上该付的。 斯特赫太太不谈赔款的问题,那不相干。在这个季节每天总有十几起人前来按 铃寻找房间。那些人通常都过于乐观,到了车站才开始找寻房间。但这两人想离去, 斯特赫太太有点不开心,是房间不够舒服吗?是服务不周吗? 他们赶忙向她保证,她这个地方一切都合他们心意。这时他们的感觉的确如此。 经过了一整夜良知的寻索之后,一大早看到斯特赫太太,实在是叫人感到十分的心 旷神怡。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身材消瘦,一束白发在后脑上紧紧地挽了个髻, 插着坚硬的铜丝针,直有毛线针那么粗。她表情严肃,但十分安详、和蔼。身上穿 一条黑色呢绒裙,长及脚踝,该是实际承袭该地农民大呢裙的一种款式。上身是一 件长袖条纹呢绒衫,高高的在领口别了个金质饰针。才来了一天就说要离开这个国 家,他们觉得难于启齿。这位可敬的老太太的正直个性使他们难于开口。因此他们 告诉她,他们想住到山谷的上端去,那儿的滑雪山道较接近村庄。他们不想伤了斯 特赫太大的民族感情,实际上他们打算静悄悄溜去火车站,搭第一班火车离开这儿, 离开德国前往法国。 斯特赫马上同意。她一向认为真正的滑雪客应到山谷上边去寻找住处。但有些 人前来冬运的地方并不是为了运动,而是为了运动的气氛。至于她本人,她一直都 很爱看年轻人在雪上玩花样。当然,在她年轻时候,滑雪不是耍技巧的问题,而是 从一地到另一地的快速交通工具……而现在,当然一切都变了。像她这样的人,几 乎可说是在雪展上出生的人,和山谷里的孩子们一样,要是不会跳也不会打转,而 要再度站到雪展上去,那是十分难为情的。在她这个年纪,她很少出门,因此也不 必自暴短处。但她这两位客人,真正的滑雪客,在得知山谷里所有的长雪道,所有 的大滑雪升降机都在山谷顶上时,想必十分沮丧。幸好她认识山谷最上面一个村庄 的一位女士,她有间空房,该是招呼他们的最佳人选。 她提了个名字,正好就是史洛德医生前一天晚上推荐的那一个。而这个名字, 昨天所联结的是种种叫人心生不快的事,但现在听来却十分引人,叫人放心,仅仅 因为那是从斯特赫太太口中说出。这实在十分奇特。 玛(王利)和汉密史交换了个眼神,默默做了个决定。在清晨的亮光下,他们又 产生了反对离去的种种有力理由。况且,史洛德医生住的是O村,不是三十英里外 山谷上的村庄。他顶多只能来看看他们罢了。 斯特赫太太说要替他们打电话给兰格太太。兰格太太人好但命不好,丈夫在上 一次战争中战死了。说到这儿,她朝他们两人温和地笑一笑,带着有涵养的人的宽 容表情,似乎在说,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不必破坏个人之间的共有人性与谅解。那是 理所当然的。对,对,只要男人不学乖,就会有战争,之后,就会出现像可怜的兰 格太太这类的寡妇。她不但失去了丈夫,还失去了两个儿子,现在和女儿同住,靠 房租为生。 斯特赫太太和那一对英国人,基于共同的正直精神,以及不分国界的人道良知, 相视而笑,心中同情可怜的兰格太太。斯特赫太太于是拿起电话替两位客人订了房 间,还愿亲自为他们担保。之后,他们算了账,彼此道谢,分手。玛(王利)和汉密 史手提行李,肩扛雪展前去公共汽车站,而斯特赫太太则回到她点了热气的大厨房, 织她的东西,喝她的咖啡。 那天早上天色晴朗,太阳照在雪坡上,散发粉红色的闪光,雪坡上的松树林, 直挺挺黑森森的。第一班汽车就要开出,他们找到了两张位于,坐在两个扎马尾巴 的金发小女孩后面。小女孩两人手握手,无视车上其他的乘客,清脆的嗓子唱完了 一首民谣又唱一首。人人都转头对她们微笑,一脸爱惜纵容的表情。汽车沿着积雪 的山谷边,慢慢往上、再往上爬。到了滑雪的村庄,汽车在一个个村庄停下来,放 掉了一些乘客又接了一些,车厢永远都是满的。汽车向上,再上爬,而两个小女孩, 手握手,继续唱,彼此热切地望着对方的脸,保持节拍。而她们唱的,没有一首歌 是重复再唱的。 两个英国人心想,在他们国家不太可能找到这么两个小女孩,能在整整两小时 的汽车旅程中不停地唱,而不重复任何一首歌,即使他们那紧闭的英国嘴巴肯在公 共场所张开金口。这两个唱歌的小女孩十分奇特的舒畅了玛(王利)和汉密史的心。 这才是真正的德国——有点守旧,有点伤感,温暖,单纯,和气。史洛德医生和他 所代表的是一种不幸的现象,并不十分重要。他们昨天所感受的都是由于太累的缘 故。他们带着期盼,仔细观察每一个所穿过的村庄,希望他们前去的那一个也同样 到处都是朴素的木头农舍和看来廉宜的餐厅。 情况确实是这样。在山谷的最顶端,高山屏障高高耸立,固若金汤。山的那一 面是奥国的因斯布鲁克城。这里有个小村庄,一如其他的村庄,可爱宜人。这儿某 个地方,是兰格太太的屋子。他们向一家旅馆问路,获得了指示。沿着一条向上的 小路大约一英里外,在松树林中那间屋子就是。屋子偏僻的位置很自然就获得了两 个英国人由衷的喜爱。他们跋涉着走过软垫般亮光闪闪的雪地,心中十分感激斯特 赫太太。小路很窄,他们老要站到一边让穿着鲜艳彩衣的滑雪客呼啸而过,嘻嘻哈 哈向他们挥手致意。那些技术高明、皮肤晒得古铜颜色的雪上神童仙女,看得叫玛 (王利)和汉密史感到泄气。他们之所以喜爱那间偏远的屋子,一半原因是他们可以 在雪地上斯斯文文地奔驰,不必太受别人的注目。 那间屋子方方正正,小小的木头房子,建在一块低洼雪地上,四周一片松林。 兰格太太在前门等候他们,一脸笑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把她想象成斯特赫 太太的模样,但她整整年轻了20岁。她身体壮健,头发稻草色,面颊鲜红,上身一 件紧身大红毛线衣,下身一条鲜蓝色紧身裙。她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子,显然是她女 儿;棕色皮肤,淡黄头发,一个健康的女孩儿。两人全神贯注坦然地审视踏雪而来 的新房客。他们住的房间在屋子前部,面对的不是上面的村庄,而是一个边谷。房 间的式样和斯特赫太太那间他们过了一夜的相似,都很低,很大,上了蜡的木头亮 光光的,巨大的贴砖火炉暖洋洋的。兰格太太要了他们的护照去填写表格,填完回 来的时候,态度有了转变。玛(王利)和汉密史知道女主人接受了他们,大家同病相 怜。她说话的时候,一对乡下人坦诚的蓝眼睛仍仔细地审视他们,审视他们的行李。 她说斯特赫太太是她阿姨,其实也不是亲阿姨,是远房的,叫她阿姨只是尊敬她的 年龄,和敬重她牧师遗孀的身分,她阿姨推荐了他们。她说由她阿姨那儿推荐过来 的她都很放心。她也从史洛德医生那儿听到了他们。他是个老朋友,多年的老友, 呀,多么勇敢的人。他们注意到他的脸没有?有,真的?他们知不知道他在医院躺 了两年,为了等待医院给他造个新脸,再移植他大腿上的皮扶覆盖其上?可怜的人。 没错,史洛德医生的脸完全是苏联人的野蛮行为所造成的。说完,她夸张地叹了一 口气,耸耸肩,走了。 他们提醒自己,在这个宝贵的假期,已有三个晚上几乎未曾合眼,因而现在也 没有兴趣去滑雪。他们上床睡觉,睡了一整天。那天晚上他们在客厅吃了一顿丰富 的晚餐,兰格太太亲自款待他们。她站着和他们聊天,直到他们开口,她才坐下。 坐下之后,她开始盘问他们有关英国皇室的问题。她从十几份画报中得知每一个皇 室成员的每一个动作。她知道他们吃些什么,喜欢菜怎么烧,怎么上。她知道女王 喜欢穿什么样的紧身褡,也知道护理她的医生的姓名,皇家子女的教养方式,还有 两位伊莉莎白公主,和玛嘉莉公主最喜爱的颜色。 这一对英国人在本质上是赞成共和国制的,要不是共和国这个词儿那时有点过 了时,他们也会自认是如此。他们对他们的皇室成员有相当的认识,但仍嫌不足, 因为她问的问题,他们一题也答不上。 为了逃避兰格太太的追问,他们回房去,同时发现这间屋子并不是像白天所见 的那么孤立。那时松林遮去视线,看不到山谷边上的建筑物。这时林中灯光闪闪, 在半英里内似乎至少有两家大旅馆。音乐穿过黑暗的雪地向他们流泄而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得知附近有两家美国旅馆,也就是专为美军游乐的旅馆。兰格 太太使用“美国”这个词儿时,言语中既羡又恨。而她认为他们两个人和美国人 (当然还有苏联人)毕竟在管治这个战败国这件事上算是伙伴,相信必定明白她的 感受。他们当然明白她的感觉,只是原因是他们和她,兰格太太,同是没钱的人。 “啊,”她说,肩膀假装诚恳地耸一耸,声音假装谦恭地说,“他们到这儿的 样子和表现,真糟糕,就像这个国家是他们的。”她站在窗前,两个英国人吃着早 餐。她望着那些美国军人,或和他们的太太,或和他们的女友,猝然冲下雪坡。她 脸上妒恨交加,又羡又厌,似乎在想:好吧!那等着瞧吧! 那天稍后他们看到她女儿穿着剪裁合身的滑雪衣、裤站在门阶上,像海报上的 女郎,注视着那些美军。每一次有单身的滑过去,她就高叫,“老美。”那些士兵 会向上望,朝她挥手。她也跟着挥手,高声喊叫“老友,我爱你。”最后终于有一 个走过来,于是两人一起滑开,滑下村庄去。 兰格太太看到他们在观望,于是说,“唉,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我也是过来人。” 她等待他们的反应。看到她等待的样于,想到自己护照上的身份,他们无权保持双 重标准,于是会心地、宽容地笑一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兰格太太这才接着说, “对,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傻。还记得当时见到谁就爱谁,真的,真是这样。那时 住在慕尼黑。真的,年轻人不会选择。我还爱上了我们的领袖。真的,真是这样。 在那之前,我爱上了我们街道上的共产党领导。我和我们家莉莉说,她爱上美军是 她的运气,因为她爱的是民主。”兰格太太格格地笑,然后叹了口气。 那些丰盛的晚餐,她给他们吃的是香肠、泡白菜、马铃薯,不然就是泡白菜、 马铃薯、炖牛肉。她总是站在一边,讲个不停。要不然就是谦恭地坐在擦得雪亮的 餐桌那一端,一只丰腴的前臂搁在桌上,另一只手抚弄她那头淡黄光泽的头发,说 啊,说的。他们边吃边听她的家史。她母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饿死了,她父亲是 木匠,她哥哥玩政治,是民主社会党,因此,她也跟着成为民主社会党人。之后, 他变成了共产党员,她也投票投给共产党,上天恕罪,之后,领袖起来了,她哥哥 说他是个好人,于是她成了纳粹党员。当然,那时她是非常年轻,而且愚昧无知。 她格格笑,边笑边告诉他们,她如何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聆听领袖训话,热情澎 湃地高声尖叫。“我哥哥穿上了纳粹制服,真的,样子帅极了,你想都想不到。” 两个英国人记得在收音机上听到这些狂热的群众,又叫又吼拥护那个说话专注, 声音癫狂,像打鼓一般的人。他们凝视兰格太太,想象她年轻的时候,一脸通红, 满面汗水,和她女友手挽手,随着千万人怒吼。那女友,当然是爱上了她穿制服的 哥哥。之后,她们可能在一家餐厅喝杯啤酒清清叫哑了的喉咙,想起自己刚才之沉 醉表现,两人可能格格傻笑,又或许没傻笑。总之,她嫁了人,到这山里来,且生 了三个小孩。 而她男人死了,战死在斯大林格勒附近的前线上。一个儿子死在北非,另一个 死于法国阿夫蓝土战役。 当她家莉莉倚窗对着越过的美军傻笑、挥手时,她也格格地笑,说道,“幸亏 我们不是住在苏联占领区,否则莉莉就会爱上大鼻子了。”而莉莉,身体更向窗子 外探,格格傻笑,挥手,高叫,“老友,我爱你。” 兰格太太偶尔会注意到,那两位英国客人持续的客气态度并不一定就表示他们 赞同她的话,她于是挺直了肩膀,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有意地垂下了眼睑,正视 前方,声音激动真诚,低声说道,“是的,莉莉,随你怎么说,但来了这两位英国 客人,是我们的运气。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这个可怕的战争的受害者。他们回去 会告诉亲朋,我们由于国家分裂,受了多大的苦。显然他们本来并不知道,不知道 我们所忍受的屈辱。他们来看到了,吃了一惊。” 玛(王利)·培瑞史和汉密史·安德森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礼貌地相互传递 盐巴、面点的。过了一下,告退回房去。他们睡得很多,毕竟,他们是老睡不足的 人。而他们虽不是吃得很好,却吃得很痛快。滑了点雪,常躺下晒太阳;皮肤晒了 一层黑,但一回伦敦,过不了一个星期就会褪回原色。他们自觉处于休息状态中, 处于生理满足的昏睡状态中。他们听兰格太太讲话,接受她的指责,因为他们对欧 洲各个皇室成员们的举止、习惯一概不知。他们留意她女儿和这个那个美军出去。 而有一天下午当史洛德医生前来和兰格太太喝杯咖啡时,他们也乐于加入。兰格太 太向他们解释,史洛德医生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去美国,可是不幸他一切努力都不 成功。从伦敦替史洛德医生弄个签证,或许容易些吧?不容易?在那儿办也很困难? 唉,她要还年轻的话,她也会要去美国。那个国家是未来的希望,可不是?史洛德 医生那么想去,她不怪他。她要有能力帮助他,她一定帮,请他们别怀疑。朋友是 该相互帮忙的。 他们断定兰格太太有意把莉莉嫁给那医生,但莉莉似乎没有什么意思。她明知 他那天会来,但她整晚没出现。而兰格太太一点也不觉得遗憾。用“调情”这个字 眼来描述他们的关系绝对不妥,但两人非常友好。兰格太太老是长嘘短叹的,一双 傻乎乎的蓝眼凝望着她朋友那张闪亮可怕的面具,说,“唉,老天,老天,老天!” 史洛德医生一手礼貌地摆摆手,像电影名星听厌了恭维似的回应她的感叹,另一手 拿着东西吃。他在那儿过夜,显而易见是睡在厨房里的一张旧沙发上的。 第二天早上7点钟他把玛(王利)和汉密史叫醒,说他要赶去医院上班,得走了。 又说他很高兴帮上了他们的忙,同时希望他们回去时,安排路过他医院的所在地, 而且要他们务必答应。 史洛德医生走了之后他们猛然想起,他们的假期只剩一个星期,同时也感到了 厌倦,或是说就要开始感到厌倦了。最好是打起精神来,离开滑雪山区,到下面城 市去,租个便宜的房间,设法接触一些普通人。所谓普通人指的不是那些常到山谷 来度假的有钱产业家,也不是斯特赫太太那一类的人(她显然是老一辈的人,是较 安宁的时代的遗留人物),也不是兰格太太和她儿女,或史洛德医生一类的人。但 要和兰格太太道别,那可不是毫无痛苦。她一听他们要走,马上就说她那儿是几乎 没有一天没有人来敲门找住处的;村子里人人都知道她这儿经济实惠。这话倒不假, 兰格太太是天生的好房东;在咖啡的杯数方面,还有那一小时又一小时亲如手足般 的闲聊,真是物超所值。最后她终于接受了他们的恳求,因为他们想在最后一个星 期,以医生的身份去看看各地医院,见见当地的医生。“这样的话,”她马上说, “那你们认识了史洛德医生可真是运气,没有人比他更在行的了,你们要看什么他 都能带你们去。”他们说他们一到就会去找史洛德医生。就这样,他们和她道了别。 他们乘坐公共汽车,经过漫长的旅程,下了迂回的山谷,回到主村——O村, 然后上了瞒珊的小火车,肩靠肩坐在硬木板凳上,摇摇晃晃又在火车上度过了一个 不舒服的晚上,最后终于抵达了Z村。他们在一家便宜的旅馆找到一个小房间。他 们发誓要接触普通人,扩展对当今的德国的视野。他们穿越市区大街小巷,到处走 了一下。周遭都是普通人。他们注视那些人的面孔,像一般游客一样,自行捏造了 一些他们的故事,又和他们谈了几句。然后大而化之地做了概论。并且和每一个认 真热忱的游客一样,幻想自己在路上拦下一个脸色欢愉的路人,对他说:我们是普 通人,可以百分之百代表我们的国家。你看来显然也是个普通人,也可以代表你的 国家。请向我们开放自己,透露实情。我们也会这么做。 于是这位脸色欢愉的路人高兴地高叫了一声,手握拳头捶了捶自己的额头,说 道:朋友啊!好极了。他于是带他们回到他的房子、公寓,或是房间,开始一段至 死不渝之交,友情坚固得足以抵挡任何的国际误解、意外、事故、战争或双方的普 通老百姓都不想见到的现象而不泯灭。 他们没有联络史洛德医生,因为他们特意小心挑选,避开他工作的那个城镇。 但他们仍会偶尔想到,要是史洛德医生不是这么一个极端可恶的人,那该多好。要 是他也像他们那样,是个工作努力,敬业,有理想的医师,那还有谁更有资格向他 们介绍德国的医学界状况,至少某一个城市的,而不必介人任何的政治因素。 他们顺着这条思路一路沉思,结果导致他们采取了一项和他们内向的性格完全 不同的行动。原来在一年前左右,安德逊医生接到了一位叫克洛勒医生的信。他隶 属Z城附近一家医院。他在信上恭贺安德逊医生最近发表的一篇论文,并且附上了 一篇他自己的,研究方向十分相似。汉密史记得克洛勒那篇文章,并将它归类为年 长位高的医师的典型作品。他们那种医师在医学的领域上已无法再奠立创见,但又 不愿丧失研究的兴趣,因此偶尔写点无伤大雅的小文章,温和地批评别人的研究成 果。总之,安德逊医生对这篇寄自德国同行的文章不敢恭维,只简短地回了封道谢 的信。他现在想起了这件事,并且告诉了玛(王利)·培瑞史。两人都犹豫不决,不 知该不该打个电话给克洛勒,自我介绍一番。最后的决定是,他们该给他打个电话, 而这也等于自从失败。因为这么一来,他们的身分除了医师之外,别无其他的。 “普通”老百姓完全规避他们。他们的谈话对象计有三个工人(汽车上),两个家 庭主妇(餐厅里),一个生意人(火车上),两个侍应生和两个女仆(旅馆内)但 都让他们失望。没人能就现代的德国状况给他们一个精简扼要的说明,而他们的希 望是如此的殷切。其实,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比那些英国人所会说的多多少。当 中算得上是政治批评的是一位女仆所说的,她抱怨赚得太少,希望去英国工作。据 她所知,英国的工资要高得多。 行不通。他们想要和那个真实、健全、老式、健康的德国(车上那两个唱歌的 小女孩所代表的德国)有所接触,没能成功,但相信那种特质绝对是存在的。那是 一种混和体,混和了两人所熟知的那种难民式、叫人吃不消的冷嘲热讽,和剧作家 口拖勒·贝瑞契歌词中的尖酸论调,再加上狄米拖夫式(虽然狄米拖夫并不是德国 人)的战斗热忱,以及车上小女孩的纯真,和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撞击情怀。这些 特质在他们两人心中结合形成了一个形象,虽然疲惫,充满疑虑和嘲讽,但却具备 坚韧的性格,是那种有涵养的哲学家,随时准备举起来福枪为善事、为正义,为真 理而战。但他们所见到的,连个边都沾不上。至于山谷中的那两个星期,是完全算 不得数的。说真的,一个一年到头,完全为了追逐欢乐而存在的山谷,除了代表它 本身之外,还能代表什么? 他们只好接受失败的事实,决定打电话给克瑞勒医生,把剩余的假日用来汲取 医学上的资讯。出人意料的是他还记得他和安德逊医生之间的书信来往,并邀请他 们第二天早上前往共度半日。听他口气倒不太像是个忙碌的医院主管,反倒像个殷 勤的主人。培瑞史和安德逊医生做了此番安排之后,正要出去找家便宜的餐馆(他 们的预算所剩无几),史洛德医生就出现了。他是从老友兰格太太那儿得知他们在 此地,那天下午特地老远从S城前来探望他们的。换言之,他一定是打电话,或是打 电报给兰格太太——她因为要替他们转信——所以知道他们这儿的住处。他对他们 的所求必定相当之高,才会老远从S城赶来——费用不低,对此,他并不讳言。 两个英国人,再次面对史洛德医生疤痕累累的面孔和怀恨的眼神,再次感到厌 恶与怜悯之情交集,懦懦地找寻借口解释为什么来了这个城镇而没去S镇。他们说他 们绝对无法负担前往他所提议的豪华餐厅,共度良宵。而他们也不肯让他付钱,因 为他来此地已花费了不少旅费。最后大家妥协,同意一起去喝啤酒。结果他们光顾 了各种不同的啤酒屋,这些地方都是领袖和他的同党过去相聚之处。史洛德医生这 么向他们解释,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只是向他们指点旅游胜地而已,但也似乎像是给 了他们一个凭吊过往荣耀的机会。他现在对他们的态度,一时充满敌意,一时又客 气得自我贬抑。而他们,则保持一向的礼貌,喝喝啤酒,偶尔互相交换眼神,痛苦 地度过这一晚。要不是因为史洛德医生,他们本可以有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他时时 将话题转到他前往英国工作的可能性这一方面,他们则一再重复提出他们的劝告, 到最后,他虽没提及美国,他们主动向他解释,要在英国申请美国签证就和在这里 申请一样困难。他们这样戳穿他的真正目的,史洛德医生却神色不变,完全不变。 他的样子似乎在说,他一早就告诉了他们美国才是他的梦想国度。就像他从来没歌 颂过英国似的,他说英国属于死亡的欧洲,一文不值,毫无指望,是健康的美国身 上的一条寄生虫。显而易见,有远见的人都会前往美国——相信他们一定也见到了 这个明显的事实,该已做好准备了吧?人首先要照顾自己,那是天性,他不会责怪 任何人这么做,但朋友该彼此照应。而一旦到了美国,谁能说不会是要由史洛德医 生来帮助安德生医生和培瑞史医生呢?命运之轮是有可能如此转动的。对,在这个 世上,及早向前准备是错不了的。至于他自己,那是他的第一守则,说出来也不觉 惭愧。那也是为什么他今天晚上会坐在Z城这里——效劳他们。那也是为什么他要 向医院请一天假——那是一点也不容易,因为他刚度完了两个星期的假——前来带 领他们参观Z城的医院。 玛(王利)和汉密史听得人都呆了,过了半晌才说,他实在太客气了,但很不幸 他们已约好了某某医院的克洛勒医生,明天就去见他。 史洛德医生的眼睛突然露出了凶光,脸上光亮的人工面皮红得转紫。在听到了 克洛勒这个名字之后,他的眼睛震怒得闪耀着蓝色的怒火。之后,定定的,带着几 乎痛苦的询问神情,望着他们。 看来他们是无意中碰对了封他嘴巴的途径。 “克洛勒医生,”他说,叹了口气,像个经历长期搜索而终于找到钥匙的人。 “克洛勒医生,我明白了,明白了。” 他终于认定了他们的身份。看来似乎是克洛勒的身份非常之高,因此,他们的 身份必定也同样高,而他是不可能奢望与他们平坐平起的了。而既然他们是克洛勒 医生的好朋友,那他们不必移民美国也完全可以理解。他现在变得尖酸,沉思不语, 但又毕恭毕敬,顶多只是向他们暗示,早在三个星期前在O村那第一个晚上,他们 就该告诉他,他们是克洛勒医生的好朋友,那就可省却他这些痛苦,麻烦,还有金 钱。 克洛勒医生,这么看来,是个声望极高,极受敬重的人,是医学界的泰斗人物。 当然,这么样的一个人竟要那样承受痛苦,太不幸了…… 他怎样承受痛苦? 怎么,他们不知道吗?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克洛勒每年有六个月的时间关在自 己的医院里充当自愿精神病患者——对,值得赞叹,对不?——这么出色的一个人, 每年某个时候,向下属交出钥匙,甘心被锁在一个门内,就像在另外的六个月,他 锁别人那样。很可悲,对,但既然他们是好朋友,当然对此十分清楚。 玛(王利)和汉密史不想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克洛勒掌管的竟是精神病院,否则 会失去免受史洛德医生烦忧的局面。他显然已完全放弃了他们,将他们归为较高层 次的社会领域。然而他既已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但夜未央,他准备继续谈下去。 他们喝酒的啤酒屋四周都是大木桶,啤酒就直接从大桶中注入巨大的啤酒杯— —所有的啤酒屋都遵奉的规矩。到了子夜时分,他们脑海中已产生了克洛勒医生的 形象,一个上了年轻,李尔王型的老人,对自己所接受的痛苦考验,态度庄严,虽 感痛苦却十分自豪。玛(王利)·培瑞史的专长是儿童疾病,汉密史·安德逊则专治 老人病,两人对精神疾病都没有直接的兴趣,但他们抱着同情的心理,盼望会见这 位勇敢的老人。 由于克洛勒医生无形中的存在,那天晚上平安结束。史洛德医生送他们回到旅 馆门口,相互握手,祝他们旅程愉快结束。他阴晴不定的暴戾性格已完全为自我贬 抑的谦恭态度所吞噬。他说他到伦敦的时候会去找他们,不过那纯是客套。他祝他 们和克洛勒医生会面愉快,说完踩着大步走人黑暗、寒冷、刮风的夜晚,前去火车 站。他细瘦的长腿像只黑体的蚱蜢,一跳一跳的——戴着头罩的矫健身体被一阵阵 骤然降下的雪花卷得东旋西转。柔细的白雪在街灯下闪耀,像阵阵吹起的细盐,还 是细砂。 第二天早上雪仍在下。两个英国人一早离开旅馆,在城市另一端一个贫困的郊 区找到了所要的汽车站。灰暗低沉的天空,雪下得无精打采,灰黑的地上稀疏地铺 盖着肮脏的柔细雪片。上次战争,炸弹把此地方圆数哩的街道夷为平地。街道断得 不成形,但新建的铁路线则又干净又光亮,贯穿其中。车站被炸毁了,暂时有个木 棚子凑合凑合。在公共汽车站,一群身体裹得黑漆漆,无精打采的乘客站成一堆。 附近有一群工人在兴建一座大楼,大楼高高矗立在炸毁的房屋中,显得又白又干净。 在僵直的白墙下,那些工人看来像生气勃勃的黑色昆虫。两个英国人站在德国人群 中,和大家一样弓起冰凉的肩膀,交换挪动冰冷的双脚,眼望那些工人。他们想到, 制造这个蹂躏情景的是他们国家的炸弹,而又想到,自己国家那边的蹂躏情景则是 这里这些人的炸弹所造成的,而现在他们肩并肩站在这儿。想到这儿,他们的心慢 慢下沉,感到消沉郁闷。汽车还要好一阵子才会来,天气似乎越来越冷。偶尔有人 走过,前往火车站棚,偶尔也有人加入排尾,偶尔也会有个提着菜篮的女人走过。 在炸毁的建筑物后面呈现的是摧毁的城市的轮廓和样貌,以及即将重建的城市轮廓。 他们似乎真真实实地站在两种城币之间:一方面站在死亡的城市的残垣和鬼魂之中, 另一方面又站在尚未出生的城市之中。而汉密史的眼睛又在周围的人脸上搜索,紧 紧地盯住一个包着头巾的过路老妇人。而那群人,和街道一样,似乎变成透明体, 流动体,因为在他们身边,在他们身后,在他们中间站着许多死去的人。败毁的广 场上挤满了两次大战的死者,推挤着活人,推挤一群默默的被雪困住的人们。 空中一片沉寂。从地底下似乎传来了一阵低沉深远的砰砰声。原来是工地上一 部机器的操作声。那机器深陷在雪地上,举起两只抓臂,像个摔跤手,或是个祷告 者。机器的操作声音像是穿过寒冷的地下在移动,仿佛泥土粗重的喘息声。工人围 着机器,群集在大楼陡峭的周边工作,像一群嬉玩砖块的孩童。半个钟头前,一个 穿黑色长统靴巨人模样的人走过他们的大楼,不在意地把它一脚踢倒。现在孩童们 在一群穿黑靴行走的巨人族脚下,又在建造大楼。随时都可能又会有双践踏人命的 黑色长腿,叉开步伐而来,大楼随之倒下,倒成一堆废墟,伴着轰天的雷声、闪电。 柔软的欧洲,各地的泥土,一而再,再而三被血液浸湿,各地的泥土,一而再,再 而三被凶猛的金属捣破。渺小的人群孜孜劳作,在战争的炮弹和废墟中建立崭新的 新居。在他们两人眼中仍有穿长靴大游行的阴影,在他们身边,在每一个人身边, 都有逝世的亲友,无形的、群集着的、记忆犹新的逝世亲友。 众人继续等待。机器依旧气喘如牛。偶尔开来一部破旧的巴士,爬上了几个乘 客,然后又开走。队伍中又有其他身穿深色衣服的乘客,穿过稀疏的落雪前来加入, 众人默默等待,训练有素的耐性和英国的群众十分相像。 终于一部标着他们所等待的号码的汽车来了,他们和其他几个人上了车。车子 半满,几乎一下子就把城市抛在背后。克洛勒医生的医院,和英国大部分同一类医 院一样,都是建在都市的边缘外,好让健康人群的生活不受那些退却在高墙内的人 思想所干扰。马路虽窄却很直很好,新建的,建在黑色平坦的平原上;地上一条条, 一点点的白雪,宁静无风的天空满天微细的雪丝;雪花降得如此缓慢,天空好似逐 渐下降,仿佛雪花的重量缓缓拖拉着灰色的天空,慢慢覆盖在黑色平坦的平原大地 上。他们在一个无色的世界中向前推进。 克洛勒医生的医院坐落在平原上,远远可望。全院由十几座深色直形的建筑物 组成,各个建筑物方方正正地并列着,像战时集中营里回棚的模式。真的,从远处 看,那种整齐的排列感实在像极了集中营。当汽车逐渐驶近,建筑物体积增大,则 呈现了真实的面貌,周遭还不乏正规的草地和树丛。 汽车在一道厚重的铁间外把他们放下。主楼人口高大而方正,有个医生在那儿 迎接他们,热诚亲切,不用说是奉克洛勒医生之命。克洛勒医生本人则在楼上等待, 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爬了好几层楼梯,走过许多走廊,心想,不管外观上,这个地 方显得有多凄凉,里面则经过精心打理以尽量驱除凄凉的气氛,每一面墙壁都挂着 颜色鲜艳的图画。跟在匆忙的向导后面,他们急急忙忙,没时间细赏。此外,走廊 每一个转角都有一大瓶的鲜花,而墙壁、天花板、木板都漆上白色和蓝色,清清爽 爽的。他们一边走过这些充满人气和快意的走廊,一边心存不忍地想到那即将会面、 饱受风暴的李尔王。他们甚至觉得,有个亲身经历被关滋味的人掌管精神病院,未 尝不是好事。但他们的向导说,“这个,当然,只是行政大楼和医生宿舍。克洛勒 医生稍后会带你们参观医院本身。” 说完,他和他们握了手,点头道别,走了。他们站在一个半开的门外,里面看 来像个中产阶级人家的客厅。 有个开怀的声音高叫,请他们进去。室内是个两房的套房,中间用玻璃滑门隔 开,光线极好,摆设极佳,除了房间远端有张小书桌,一点都感觉不出是间办公室。 书桌后面坐着一位潇洒的男人,五六十岁。他站起身来迎接他们。他们这才想起 (太晚了)此人必定是克洛勒医生。因此,他们的应对,由于这么一愣,就比克洛 勒医生显得生疏得多。总之,他迎接他们的态度更像是主人迎客人,而非同行对同 行。他看来很高兴见到他们,一边催促他们坐下,一边替他们叫咖啡。他走到玻璃 门那边房间的书桌上,打电话内线叫人送来。他们两人相互对视,交换了诧异,最 后,终于放开胸怀。 首先,克洛勒医生是个相貌非常不凡的人。他们想起前一天晚上史洛德医生所 说的,大意是他出身世家,总之,是个贵族。虽然他们难以相信史洛德医生的话, 但面对克洛勒医生本人,他们不能不接受贵族那个词儿。克洛勒医生个子很高,胖 瘦适中。人家看到他,虽然难免会怀疑他站在磅秤上究竟有多重,他却不肥,连丰 腴都说不上。但他块头不小,而他的脸,颧骨强壮突出,肌肉份量也不轻,然而由 于饱满的天庭,由于威严十足的鼻子,又由于深暗颜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张脸看 来并无横肉。而他的动作也不像个肥胖的人,他的手势快且急,一只漂亮的大手不 停地移动。他打完了叫咖啡的电话,一脸笑容走回来,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安乐椅 上,开始和他们闲聊,态度之温文,之友善,天下难找。他说的英语极佳,知道许 多有关英国的事情。他谈到了英国目前的国情,把握十足。 他对英国十分赞扬。两个英国人这下心里是非常受用。这和听到那要命的史洛 德医生的赞美,感受完全不同。在咖啡送来之前,以及在喝咖啡的当中,加上之后 的半小时,他们谈论英国和英国的制度。两个英国人听到了一个他们完全不同意的 观点,但并不生气,因为像他那样的人,观念保守是很自然的事。克洛勒医生认为, 有限度的君主专制是防止动乱的最佳良方,那也是产生著名的英国式宽容精神的原 因。这种品质是他最推崇的。身为德国人,尤具资格谈论无政府姿态的危险,他认 为联军所能做的最佳方法是在德国强制设置一个皇室,必要的话,从欧洲那些不幸 日益缩减的皇室中,东拼西凑找些成员组成一个。此外,他还认为这早在第一次世 界大战结束,在签定凡尔赛条约时就该做了。英国在这一方面向来慧眼独具,竟然 让德国丧失皇室保障,这是他们历史上最重大的过失。皇室可以引导世风,带领社 会尊崇法典,像希特勒这一类的人物就无法窜升暴发了。 此时,两个英国人眼睛对视,虽然只是短短一下子,听到希特勒给描述成窜升 者,他们心中的确涌起了奇怪的感觉,就像听到史洛德医生和兰格太太所讲的那些 话那样。而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希特勒给说成为一个杂种的窜升者,尽管可口的 咖啡叫人舒适,主人叫人喜爱,一股不安的情绪确确实实涌上了心头。 克洛勒医生花了些时间发表自己的观点,边说边向他们投射慧黠灵活的目光, 询问他们还要不要咖啡,要不要香烟,然后要求他们解释英国的医疗设施状况。那 种免费的医疗制度,想当然他们两人是不会赞成,他很同情他们不得不眼从国家的 独裁政策。他们大胆向他指出那种制度的某些优点。最后他点点头,同时同意像他 们那么稳定而井然有序的国家,应该经受得起这种奢侈的实验,要是其他的国家, 例如他自己的,就会支离破碎。但看到他们的国家——他一向视之为抵御欧洲社会 主义的堡垒——竟屈服于老百姓,他甚感困扰。 他们向他说不想再花费他太多的时间;相信他一定十分忙碌。他们心想,他身 为这么一个大医院的主管,总不可能每一个想来参观的外国医生,他都花这么多时 间的吧?还是因为他喜欢英国,才花费这么多时间来招待他们? 总之,听到他们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他显得有点失望,甚至叹了口气,默不出 声坐了一会儿。安德逊医生于是出于礼貌,提到了克洛勒医生寄给他的文章,如果 他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讨论他们的研究课题。但克洛勒仅仅再叹了口气,向他们 说,他现在很少有时间自己做研究,这也是接受行政职务的惩罚。他站起身来,活 力全消,要他们到玻璃门另一边的房间去,他去拿钥匙。他们三个人于是都进到里 间去。那间房间由于放了张书桌和电话,因此算是间办公室。玛(王利)·培瑞史注 意到书桌墙上的一幅画。从6(口尺)还是8(口尺)的距离观看,是幅缤纷清新的玉米 田景象,是从根部的角度,又或是从田鼠的角度取景的。一束束的玉米突然从半空 拨起,明亮、健壮,夹杂在玉米花和红色的婴罂花之间,让人有如置身一片田野之 中。但走近一看,景象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鲜艳混乱的颜料。那是一幅手指画。画 布表面粗糙得像布满一条条犁沟的田野。玛(王利)·培瑞史走上前去,走到鲜艳的 颜料堆中,然后退后几步,再后退观看,图画又出现了,强烈而纯真,有雷诺瓦图 画那种感官上的纯真感。她看得那么人神,当克洛勒医生一只大手搭在她肩膀上时, 她吓了一跳。他问她:喜欢那幅画吗?她和汉密史两人马上回答,喜欢极了。 克洛勒医生把他刚拿起的一大串黑色钥匙扔回桌上。那张书桌实在很整齐,整 齐得不禁让人怀疑到底他用不用。“他站在玉米田前面,一手仍搭在玛(王利)肩上。 “这个,”他说,“是我真正的兴趣所在。真的,真的。这个,你们该同意, (马是)比医学有趣得多。” 他们同意,因为他们明白眼前那个人就是画家本人。克洛勒医生从一个人墙的 大壁橱取出一大叠图画,都是手指画,画面上都是粗厚的颜料,而在十步距离之外 观看,一幅幅都结构严谨,富创意。 两间房间一下子都摆满了图画,有的靠着椅子、桌子、墙壁摆放,有的沿着玻 璃滑门。他们一幅一幅观看,克洛勒医生双手交绞,紧张地跟在他们后面,不知道 他们反应如何。那些画显然可分两类,其中一类像玉米田画,颜色鲜艳明朗,非常 清新,有浓重的抒情味。另一类近看时,画面上是一道道凹凸不平,阴沉沉脏兮兮 的黑、灰、白色颜料;一种阴沉的绿颜色和一种(一再重复出现)很特殊的红颜色, 深沉、无光的铁锈红颜色,像陈旧的血渍色。这类画都很特别很恐怖,画的是墓地、 骷髅、尸体,再不就是战争的场面,有炸毁的建筑物,呼叫的妇女,还有起火的房 子,人从燃烧的窗口跳下,就像蚂蚁掉进火焰之中。这两间漂亮的普通房间在几秒 钟内竟由于这些画而变成个尸鬼展览场所,实在十分奇妙,尤其是画面不断地消失, 变成一堆堆厚厚的颜料,那些经由克洛勒医生的漂亮手指在帆布上到处涂、抹、堆 成厚度一寸左右的颜料。站在画前六(口尺)的地方是观赏克洛勒医生作品的正确距 离。他们两人五分钟前审视的一幅画,在他们离开之后就丧失了意义,分化成一片 混杂、挤压成一堆的颜色,他们不断地移前、退后,从一片混乱中进入短暂、清朗、 出人意表的光明画面。他们不禁感到怀疑,克洛勒医生是否拥有特别的视觉天赋, 或许是他指尖的视觉,使他站在画布前又涂又抹时可以看到自己的作品。他们甚至 想象他是个身具六(口尺)长臂的怪物,像只伸长了爪子的蜘蛛远离画布作画。这些 画的特质使他们看画时不禁将画家视为怪物,疯子,或是具天赋的昆虫。然而转身 回看克洛勒医生,他是这么个潇洒的人,道道地地一个保守、没有污点,温文有礼 的人。 玛(王利)至少是感到有点眩晕。她搜视她的伙伴,发现汉密史一对奋勇争斗的 蓝眼也有同感。这和遭遇史洛德医生那张逼人怜悯的受伤脸孔的情形完全一样。, 在和克洛勒医生谈及对他的作品的感想时,他们必须记住,这个人英勇地,勇敢地 自愿向下属交出了钥匙,一年中有六个月,离开神智清醒的地方进入疯狂的世界。 这些恐怖的绘画很可能就是那时画的。画面看来就像些什么从腐化的肌肉上渗落、 掉落下来的物体。 而他就站在他们身边,焦急地搜视他们的脸孔。 为了回应他的恳切追问,他们说他才真力实,作品感人,有创意,又说,他们 十分感佩。 他站着默不作声,脸上并非真笑,但美目中却有股滑稽古怪的神情:他在审判 他们。他知道他们的真实感受;他的神情指责他们,但就像对无辜者那样特意地原 谅了他们。 安德逊医生说,我们或该承认那些图画感情相当强烈?或许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的?又或许有点残暴? 克洛勒医生温文地笑一笑,回说,生命有时不免会很残暴。对,那是他的经验。 他加深了笑容,指着书桌后面墙上的玉米田说,安德逊医生看来(马是)比较喜欢这 一类的? 安德逊医生非常固执地表明立场,说他喜欢那一幅甚于任何其他的。 玛(王利)·培瑞史走到安德逊医生身旁,加入他的阵营,肯定地说,那幅画绝 对优于所有其他的。她也喜欢其他少数几幅色彩鲜明的,她觉得每一幅都充满了欢 乐,感官的欢乐。至于其他的——要是他不介意她直说的话——简直吓人。 克洛勒医生阴沉、嘲讽的目光从两人脸上轮流掠过,然后说,“是嘛。”然后 又说了一次,“是嘛。”他接受了他们低劣的品味。 他说,“我有时会抑郁症发作。发作时,很自然就画这一类图画。”他手指那 些黯淡无光疯狂时的作品。“而我心情恢复快乐时,有空时——我说过我很忙—— 我就画这一类的……”他手指玉米田的姿态显得很不耐烦,几乎带着不屑。他把欢 乐的玉米田挂在接待室墙上,显然是因为他预料他的客人,或来访的医界同行,人 人品味都会低劣得比较喜欢这一幅。 “是嘛,”他又说了一次,冷冷地笑一笑。 因为他所表达的情感完全孤立于他们两人之外,玛(王利)·培瑞史马上说, “可是我们很感兴趣,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希望多看一些。” 他似乎极需听到她这么说,因为他脸上带嘲讽的责备神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 的是业余艺术家诚惶诚恐期待受人喜爱的可怜神情。他说他开过两次画展,画评家 不理解他的作品,他们赞赏那些他本人不喜爱的作品。他说以后再也不公开展出, 让愚蠢的画评家指指点点,他只能依赖少数有眼光的人,从中获得共鸣,有些是来 访的客人,有些则是——请恕直说——医院的住院病人。他乐于向两位友善的英国 远客展示更多的作品。 说完他邀他们到办公室后面的一条通道上去,通道上的墙壁,从天花板到地面 都挂满了图画。再前面的一条通道上,墙壁上也挂得满满的。 这个人“抑郁”时的精力,可着实吓人。长廊一条接一条,墙上都挂满了颜料 涂得厚厚硬硬的画布。有些走廊很窄,没有足够的地方往后靠,看不出图画的形象。 但克洛勒医生似乎即使紧靠着画布,也看得到自己手下所画的。他倾身对着一大片 厚厚干了的颜料,上面断断裂裂伸出一枝痉挛似的树枝,像一棵被炸断的树,还是 一些破裂的骨头,还是一张痛苦的嘴,他说,“这张画我命名为‘爱’。”或是叫 胜利,还是叫死亡,他喜欢这一类的名字。“看到那边那个房子吗?看到我怎么处 理教堂吗?”两个客人茫然地凝望一堆堆的颜料,心想,这张画布或许就代表他疯 狂中所尊奉的东西,当中并没有形状。然而当他们尽量往后靠到后面墙上,头再向 后仰争取一时距离时,画布上确实有座房子还是教堂的。而房子也像个骷髅头,教 堂灰色死亡的墙壁渗出铁锈色的血液,窗台上也给吐了一大口血,而大门也像人咳 血一般喷出了血。 两人跟在仪态威严的克洛勒医生背后,走进另一条挂满了图画的走廊,心情又 感到抑郁沉沉。他们本能地伸出手握住对方,触摸健康的肌肤。 不久主人把他们带回办公室,问他们要不要再喝点咖啡。他们客气地回绝了, 但要求参观他的医院。克洛勒心不在焉的表示同意。从他的态度来看,他并不是不 重视他的医院,而是难得来了这么心有同感的客人,他希望和他们分享他更高层面 的兴趣:他对他们国家的热爱,以及他的艺术。但他还是愿意带他们参观医院。 他又拿了他那一大串黑色的钥匙,带领他们走过他们早先进来的那条走廊。他 们这时发现刚才所看到的那些画原来都是他画的,是他所瞧不起的画,挂在那儿是 让一般人观看的。在他们穿过一道黑门进入一个庭院时,他停下了脚步,脸露微笑, 扬起手中钥匙指着门边一小幅图画,画上画的是钥匙,在一块灰白色的颜料中,有 一大串摇乱了的钥匙,乌黑、坚硬、闪亮,看起来像铃子,而从某个角度看,又像 张大了的眼睛。克洛勒医生和他们一样露出笑容,似乎在说:很有趣的主题吧? 三个医师走过庭院进入第一座楼,楼里有两列非常长的病房,每一个病房都有 几张整齐的白色小床,床边有一张椅子和一个小柜子。床上或坐,或倚,或睡着病 人。除了病人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眼神呆滞之外,这里的病房看不出来与一般公家 医院有什么不同。克洛勒医生轻快地和一些病人相互打了招呼,有个老人在他走过 时抓住他的手臂,他把老人挡住。老人说他有个非常重大的消息要告诉他,是他刚 刚从他的私人电台收听到的,将影响整个的历史。他带笑走过大楼,进入下一个。 这一个楼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和以前一模一样,达到了把数个人变得完全一模一 样的最终极限。克洛勒医生带着几乎不耐烦的口吻说,病房看过一个就等于看了全 部。说完带他们穿过庭院到另一个这一类的大楼去,里面都是女病人。两个英国人 这才才想起,庭院那边那两栋楼房里只有男病人。他们问克洛勒医生是不是把男的 关在院子那一边,而把女的关在这一边,因为院子里有一道高高的铁丝网。克洛勒 医生用钥匙打开了门,随后上了锁。他漠然地回答,“怎么,是啊。” “这些男人和女人来往的吗,或许在夜晚?” “来往?没有。” “夜晚的社交场合也没有吗?或许跳跳舞?一个星期一起吃几次饭?” 克洛勒医生这时转头对着他的客人容忍地笑一笑。“朋友,”他说,“即使是 被关的人,性的破坏力也够大。你们不是说我们应把两性混在一起吧,要让这些人 安静下来,不吵不间已够辛苦了。” 安德逊医生说英国的革新精神病院尽量让男女病人打成一片。他激动地问,这 些可怜的人犯了什么罪要被如此对待,好像他们发了誓要终生抱守独身似的。 培瑞史医生注意到“革新”这个词儿,在这种气氛下激荡不起任何涟漪。克洛 勒医生的保守个性太强了,简直古怪离谱。 “所以呢?”克洛勒医生批评道,“所以你们英国医院的管理阶层是愿意负起 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的艹果?” “男女病人没有一点来往的吗?”培瑞史医生不肯放弃那个问题。 克洛勒医生耐着性子说,夜晚他们像顽皮的小学生隔着铁丝网传递纸条。 两个英国人表面上回复他们无比的礼貌态度,内心则像蒙一了一层雾似的低落 情绪。灰沉沉的天空依然稀落地飘着雪花。 看过了三个楼房清一色的女病人之后,他们同意克洛勒医生的看法,够了,不 想再看,该回去了。那些女病人老老少少什么年龄都有,或躺或坐,个个无精打采, 懒洋洋的。克洛勒医生说他们一定要跟他回去再喝杯咖啡,但他先得去个地方,请 他们陪他走一趟。他带头走到另一栋大楼。这一栋和其他的隔开。他从那串钥匙中 找出一把“巨无霸”来开启大门。一进去,他们就发现那是儿童病房。克洛勒跨着 大步走过长廊,一边高声喊叫某个管理员,交待了些指示。 玛(王利)·培瑞史站在一个门没关的病房门口,向里看,一边叫安德逊医生也 过来看。(她是个儿科专家。)那房间很大,很干净,空气很好,窗子上有铁条。 房间里放满了围栏床和小床,在房中央有个五岁的小孩靠着一张围栏床的栏杆站着, 双臂困在紧衣里,而为了防止跌倒,他的身体用一条绳子绑在床栏杆上。他愤怒地 瞪视房间四周,愤怒地瞪视,咬牙切齿。玛(王利)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一个绝望、 狂野、痛苦的小生命。孩子正对面坐着一个头束丝绳,个子非常硕大的女人;身上 穿着粗厚的灰色条纹衣服,像囚犯的制服。她舒适地坐着编织东西,像是坐在家中 的厨房里。 玛(王利)看得目瞪口呆,她可以感觉得到站在身边的汉密史愤怒得一身僵硬。 克洛勒医生回到走道来,看到他们,平和地说,“你们感兴趣的吗?是嘛?对 了,培瑞史医生,你说过你的专长是儿童。进来,进来。”他带路走进房间,肥大 的女人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看了一眼穿紧衣的小孩子,走过他床边到对面一 边去。那儿沿着墙排放着一长列的小床,床脚床头一个连一个。他把隔帝一张张拉 开,床上十几个小孩,一岁到六岁,有的无臂,有的无腿,有的顶着畸形的巨头, 有的头小躯体庞大。他一个一个拉开了隔帘,在玛(王利)·培瑞史和汉密史·安德 逊看过之后,又马上一一拉回去,然后说,“现代药物是个很糟糕的东西,维持了 这些可怜虫的生命。要是在从前,他们早就死于肺炎了。” 汉密史说,“我想我们的理论和医学发展一日千里,因此即使是完全无望的人 也该维持他们的生命,有朝一日或许找得到新的药物救治他们,可不是?” 克洛勒医生再度对他们展现那种嘲讽式的笑容,说,“对,对,对,理论上是 这样,但对我来说……” 玛(王利)·培瑞史注视着那个受国的小男孩,他涨红了脸,瞪着一双狂野愤怒 的眼睛,手和脚在粗厚的紧衣里竭力挣扎。她说,“在英国,我们很少使用紧衣, 小孩子更是绝对不用。” “是嘛?”克洛勒医生说,“是嘛?可是有时是为了病人好。” 他向小男孩走去,站在围栏床前,看着他。 小男孩像只野兽瞪着那高大的医师的眼睛,愤怒地回望他。“这一个,你要是 靠得太近,他会咬人。”克洛勒医生说,然后点了个头,要他们一道出来。 “对,对,”他说,打开了大门上的锁,再随手锁上,“有些话不能公开讲, 但私底下我们或许会同意,这医院里有许多人,生倒不如安安乐乐地死去的好,一 了百了。” 他又向他们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开前去和另外一个医生交待些什么。那医生穿 着白袍正走过庭院,手中也是一大串黑色的钥匙。 汉密史说,“这个人说他掌管这间医院三十年了。” “对,他是这么说。” “那在希特勒年代,他也是在这儿的艹果。” “对,那杂种窜升者。” “那除非他同意把犹太人、严重的精神病人和共产党做扎结手术,否则他是保 不了他的工作的。你记得这种事吗?” “记不得了,我已忘了。” “我也忘了。” 他们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心中想到他们本来是多么的喜欢克洛勒医生,其实现 在也仍十分喜欢他。 “任何犹太人,或是精神有缺陷的,或是共产党,要是不幸掉到克洛勒医生手 里,一定会被迫做扎结手术。而病情严重的马上就会给弄死。” “未必是这样,”她软弱无力地提出相反的看法。“或许他拒绝了。他或许够 坚强,拒绝服从。” “或许是吧。” “而他也可能是当中的一个。” “我们不该妄下断论?”他冲口问道,语气中有嘲讽的味道。他们站在庭院中 的一角,在寒冷的雪地中紧紧靠在一起。离他们二十步之遥,在高墙和深锁的大门 后面有个小男孩,除了那件紧衣,全身赤裸,像只动物给绑在栏杆上。他咬牙切齿, 怒目瞪视那正在纺织的肥胖女舍监。 玛(王利)·培瑞史无奈地说,“毕竟我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不能随便指 责人。就我们所知,他也可能挽救了数百人的生命呢。” 说到这儿克洛勒医生回来了,一手摇晃他的钥匙。 汉密史漠然地问他,“我们很想知道,希特勒政权对你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吗?” 克洛勒医生走在他们旁边,边走边考虑,然后说道,“在那时,谁的日子都不 好过。” “就医疗政策来说呢?” 克洛勒医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没有,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于预。当然, 在某些方面,纳粹政权的先生们有些明智的见解。” “例如什么?譬如什么?” “哦,像保健方面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社会保健。”他带他们走到主楼的门口, 他说,“希望你们可以再喝杯咖啡才走吧?除非我能说服你们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我想我们得赶车回去了,”汉密史语气坚定,代表两人回答他。克洛勒医生 看了表,说,“车子要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到。”他们于是陪他穿过挂满图画的走廊 回到他办公室。 “我想送你们一点东西,纪念此行,”他说,对着两人微笑。“对,别客气, 别,请等一下,我让你们看个东西。” 他到墙柜去拿出一个扁平的东西,用一块红色绢布包着,他打开绢布,展现的 又是一幅图画。他把图画靠在桌边放着,要他们退后观看。他们一看就喜欢,因为 那是他不抑郁时的作品。画很大,采用明朗的蓝色和绿色,画的是森林——一个幻 想的森林,林中有清澈的小溪,有色彩鲜艳得不可能存在的小鸟在飞翔,有各种各 样的花草树木,那是克格勒心中创造出来的。图画非常美,充满喜悦、宁静和光明。 但在半空中有一只黑色的眼睛怒目瞪视,和画中其他的东西遥不相及,显然是克洛 勒医生先画了他的幻想森林。后来,在他病发时,加上了那个带着指责、批判神情 的黑色眼睛。 玛(王利)·培瑞史回瞪那只眼睛,说,“好极了,是幅天堂之画。”在汉密史 面前使用“天堂”这个字眼,她觉得有点不自在。他生性不喜欢这一类的字。 但克洛勒医生高兴地笑了,一只大手放在她肩上,说“你了解。那幅画就叫 ‘天堂里的上帝之眼’。你喜欢吗?” “很喜欢,”她说,但担心他要把画送给她。这么大一幅画怎么运得回英国, 而回去后又怎么处置?虽然我们即使不同意也该尊重艺术家的想象力,但画那样愤 怒的黑色眼睛并不是诚实的行为。姑且不管她多喜欢那幅画的其余部分,她实在无 法忍受那只眼睛。 克洛勒医生似乎无意割爱,他再用红绢包好了画,把它藏回到柜子里去。他从 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张那幅画的照片,交给她,说,“假如你真的喜欢我的画—— 我看得出你是真的喜欢,你有真实的感情,真正的理解力——那就请你收下这个留 念。” 她向他道谢,并和汉密史两人带着客气的感激神情观看那照片。照片上当然毫 无原作的味道。蓝色和绿色的各种精细色调差异全都消失了,一点影子都没有。连 青草、树木、花草、树叶的轻飘柔摆也丧失殆尽。拍出来的只是一堆粗糙干裂的颜 料,经过克洛勒医生手指涂抹的厚厚的颜料,当中冒出一根枝干,代表花。除了怒 视的黑眼,愤怒的、执法的上帝的眼睛,什么都不见了。照片上是一只粗糙涂鸦的 眼睛,像小孩子画的。玛(王利)禁不住地想。就像那困在紧衣里的可怜小孩(要是 手没被困的话)手上可能出现的上帝的眼睛,又或是克洛勒医生的眼睛。 想起了那小男孩就叫她心疼,而态度礼貌温文地站在她身边的汉密史,心里也 仍伤痛不已。她想,现在她心中最期盼的莫过于离开此地,坐上公共汽车走上空旷 的大路。 他们向克洛勒医生深深致谢,坚持要动身,担心会赶不上车。他们道了别,并 答应写信,交换双方都感兴趣的医学论文,简言之,答应友谊永系。 他们于是离开那巨大的建筑物,离别了克洛勒医生,走进冰寒的二月天。汽车 很快就来了。他们上了车,经过黑色平坦的平原,回到市区汽车终点站。 终点站和四五小时前一模一样。在低沉的灰色天空下,只见冰冷的黑色大地, 残毁的街道,开始松软的炸弹弹坑,崭新的白色大楼,工人到处生气勃勃地工作。 等候汽车的队伍仍耐心地等待,在深色的厚衣下缩成一团。稀疏的雪花飘下,再飘 下,几乎一动也不动,好似天空本身也缓缓降落。 玛(王利)·培瑞史拿出那张照片,抓在冰冷的戴着手套的手中。 愤怒的黑色眼睛向他们怒视。 “把它撕了,”他说。 “不要,”她说。 “为什么?那么恶心的东西留着干什么?” “那不公平,”她认真地说,把它放回手提包去。 “哦,公平,”他尖酸地说,肩膀不耐烦地耸了一耸。 他们并排走去公共汽车站,搭车回旅馆。脚踩在坚硬的地上,嘎扎作声。大地 一片寂静,除了半完工的建筑物上施工工人的微小叫声,除了机器的喘息声,一片 寂静。而这一条人龙和广场那一边那一条一样,无休无止地等待,人们都缩成一团, 默默无语,在雪中耐心地等待,倾听一片寂静。在寂静下。似乎从地底深处响起了 砰砰的记忆之声,整齐的行军脚步声,黑色厚靴的行军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