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一封信在一星期后来临。吃早饭时,迈克西姆隔着桌子把它送给了我,一看 到那褐色信封上肮脏的字迹,不需再看第二眼,我便知道了。 他一点都没在意。另外还有我的两封信,我便悄悄把这封信塞在了那两封信当 中,而他却全神贯注地看着弗兰克·克劳利所写的东西。 我上了楼。 这回,剪报长了点,是一则本地报纸关于调查吕蓓卡死因的报道。 结论为自杀 关于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死因的调查 我捉摸道,这事真怪。那是我的名字,我用这个名字已有十多年了,可我这么 认为时,实际上这只是她的名字。吕蓓卡才是德温特夫人,我根本没把这个名字同 我联系到一起。 我拼命捉摸着:费弗尔那只提箱里是否塞满了剪报,他是否打算好了年复一年 地把它们一件接着一件寄给我。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迟早会写信向我索 取钱财,他不会只满足于这么大老远地寄剪报给我,而自己却根本看不到这样折磨 我的效果。 我似乎分成了两个人来熬过我的白天和黑夜。一个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人, 收到了这些可怕的信封,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藏好不让人看见,一边等待着下一封 的到来,深深地恐惧又会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情,会是什么可怕的揭露,这个人 整天顺着单一的思路转念头,那就是吕蓓卡和曼陀丽。费弗尔和这些剪报,盘算着 他究竟想要什么,如何摆脱地,如何把这一切瞒过迈克西姆;而另一个人则按原来 的方式生活着,修整花园,同多拉和内德谈话,与迈克西姆一起在这片新置的土地 上漫步,请邦蒂·巴特莱共进午餐,有时,在清晨,或是在宁静的傍晚,独自一人 看着孩子们,听着他们从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不时还冷不丁地瞥见他们那娇嫩明朗 的脸蛋。 我想,我是老于此道了。迈克西姆丝毫没起疑心,一次都没仔细审视过我,也 没提过任何问题;他自己也还是老样子,充满活力地投入他的新生活,为庄园的事 拍板定计。如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通常都在外面,不过每天晚上我们都坐在一 起,这是在国外浪游的那些年月中我梦寐以求的。我们看书,有时一起听听收音机, 我还记下些花园里要干的事儿。我开始记日记,写下我修建花园的计划,我就坐在 房间一角,靠近落地窗的那张小书桌前将每天的实施情况记下来。我已经想到了来 年的春天,这使我感到情绪稳定。巴尔布目录寄到了,我订了百来本这种书,我似 乎痴迷地想看到草坪、花圃和所有绿茵茵的山坡上长满了鲜花、水仙,如太阳般金 黄的黄水仙,还有番红花,而像蓝天般湛蓝的绵枣儿则像一条条流淌在绿草间的小 河。但是没有白色。我不要任何白色的花儿。 我们也玩玩牌或是巴加门[注],每人还做纵横填字游戏。天色晏得早了一点, 晚上还下起了蒙蒙细雨,将温暖芬芳的泥土气息带了出来,送进了敞开的窗户里。 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就在这儿,此时此刻。 我父亲曾说过,想要任何东西都要留神,别想得太过分,否则要吃苦头的。我 太想望得到这一切了,而现在我是心灰意冷,心事重重,这一切便成了灰尘,一文 不值;我尽管得到了想得到的,却没本事来享受它,就在得到的同时,已将它拱手 相送,让人拿走了。 寄来了一张照片,一张起皱的快照,拍的是停在小海湾里的一艘船。我不记得 这艘船了,但是让我停止心跳的是杰斯珀,是漂亮,强壮,活泼,忠实的杰斯珀, 这条小狗正站在船旁的沙滩上,它看上去是那么激动,那么专注。这时我叫了起来, 这张照片令我痛苦,我好几次把它拿出来,瞪大眼瞧着它,就好像一心希望杰斯珀 还会活过来。 我也想将这张照片一烧了之,可我不能。 “我们一定得养条小狗,”我走进了书房,对正在那儿查看一幅地图的迈克西 姆说。 “这条过去的小径全给湮没了——给犁过了,随后又听之任之,全长满了野草。 我们得重新修整出这条小径来——”他微笑着转过身来。“一条小狗会在你的花园 里乱扒一气的。” “我不在乎,我会训练它,它很快就不会那么干的。” 我原先是想等这儿有了孩子再说,但现在,为了自己,我想要一条小狗。 “这儿那儿总会有一窝小狗的,去问问佩克斯家的人。一条好纽芬兰拾犭黄或 是一条厉害的小猪犬。你想要什么都行。” 杰斯珀,我心里想,我就要杰斯珀。 “好吧。” “我会留意的。来,看看这儿。” 迈克西姆用手指着地图,指给我看那条表示过去的小径的细线,我走上前去, 站在他身旁,我的眼光往下看着他的手、他那伸出去的食指。我一直都很爱他这双 手,手形是那么修长漂亮,指甲仔细修剪过。可现在在我眼中,这双手曾握住一把 枪,打死了吕蓓卡,然后把她的尸体搬到船上,旋开了船上的海水阀,将船开进大 海,让它在那儿沉没。我没有看过关于这起死亡原因裁决的剪报,而报道上的那些 话却似乎已渗入我的良知之中,给我的头脑增加了重负。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因为我就在那儿,我能知道那一番描述,证词记录,迈克西姆的陈述,而现在,我 却一直以这种新近才有的可怕的方式看待他。我被自己骇了一大跳,我似乎再也没 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这真有点像是发疯了,我伸出手去触碰他,以此来宽 慰自己,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抚摩着他的手指,这一来他微笑着朝我看了一眼, 可露出了询问的神情。 “怎么啦?” “没什么。” “你一直很紧张——看来你是累了。” “是天气的缘故——夏天似乎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们没得到温暖,没 晒到阳光——我觉得真有点令人沮丧,就这么回事。” “会过去的。你瞧着好了,我们会有个小阳春的。” “我真希望能这样。”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前额,他的心思已飞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寻思着,信步走进了花园。风儿吹得树梢不停摇曳,吹得最 后一批攀缘玫瑰纷纷跌落。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竟会变成这样而不是我梦寐以 求精心计划的那样?难道就是因为我极偶然地遇见了杰克·费弗尔,现在他正在折 磨我,不断将如烟往事重新拖回来,就像当年吕蓓卡的尸体被拖出大海水面一样吗? 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在我头脑中回响的低语声几个月前就有了,就在 回国参加比阿特丽斯葬礼的那段枯燥的旅途中,在火车站月台上时就有了。“那个 男人是个谋杀犯,——那人杀了他的妻子。” 这片种子早已撒在我的心田,就像一片草子在这儿那儿萌生,根本无需什么充 足的理由,到最后,却是悄无声息地生长起来。我就是这么做了,过错全在我自己。 我们的命运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差不多有两星期,邮递员没送来什么东西,但我不相信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我 只是木然地等待着,这只不过是一个暂时的解脱,是这场折磨的另一部分。有时我 会奇怪地想道,他是否会送来什么让我惊奇或震惊的东西。剪报和那张照片锁在了 我的文具盒里,每当我经过藏这个文具盒的抽屉时,我都能感觉到,它似乎让空气 带上了电流,传送过来,使我惊恐不安,禁不住想把它取出来,打开,然后看了又 看。 不过,它又来了,这次是一张有线条的纸,是从一本练习本上胡乱撕下的。纸 上写着两万镑,还有一个伦敦的邮政局地址。 真奇怪,我竟松了口气,一点没为此而感到心烦意乱,这事很简单,我知道该 如何应付。伸手要钱要得这么直截了当,这么赤裸裸。等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 我把它撕成了碎片,扔进了炉子里,还用拨火棍把它们用劲捅了下去。等它们烧着 后,我祈愿此事就到此了结。 天气重又变得暖和起来,太阳来得更早升得更高了,整天烘烤着乡野大地,但 也可察觉到天气起了变化,在那些灰蒙蒙的多雨的日子里,这一年在一点点过去, 现在可以看到嗅到已是残夏时节了,每天清晨,草坪上都有一层重重的露水,有一 回,树林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玫瑰谢了,蜀葵长得老高,挂满了花儿,一 片褪了色的旧印花棉布的颜色,树叶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绿色,中午时分,叶子上都 挂满尘土,一动不动。 迈克西姆到苏格兰去讨教弗兰克,要去三天,我想,他是想劝说他重新搬回英 格兰。我觉得他不会成功的。当弗兰克在英格兰时,他一直表现出一种抑制,对于 迈克西姆的种种规划,他似乎总让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表现出兴趣,表示支 持,但并不卷入其中。如今他心系苏格兰,我觉得他在那儿很幸福,他热爱那地方, 因为他的家庭就在那儿。他决不会对科贝特林苑产生我们那样的感情,也不会有他 跟迈克西姆对曼陀丽的那种感情。 迈克西姆不放心让我一个人留下,极力说服我跟他一起去,可我想涛在这儿, 就一个人。我想望在傍晚,在清晨太阳还没升起之际,独自个儿在花园里散步;在 一天终了的时候,静静地体味静卧在我旁边的这幢房子,把这地方的一切更其深切 地铭刻进我的心田,就像随着我的呼吸,将它同空气一起吸进体内。一年前,我根 本没法想象我会想要离开迈克西姆,我会焦虑不安,心神不定,或者说是魂不守舍, 我也会一直为他担惊受怕,他根本就离不开我。但是我们变了,都有了变化,那种 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再也不需要彼此那么依恋,就像受了惊吓、十分脆弱的孩子 离不开宽慰和保证。 对我来说,这似乎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信号,标志了这是我最好的时刻,这并不 意味是我们在分离,而是说明我们变得更坚强了,我看着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变得 少了,那低语声变得那么微弱无力,我能相信我听不到这种声音了。 天气变得更热了,夜晚十分闷腻。我睡觉时把窗子开得大大的,一直醒着,直 到黎明前的那一丝凉意才让我容易入眠。我丝毫不觉得焦虑或是惊恐,待在这幢房 子里我感到是那么安然无虞,每一个房间,在我纯粹是出于高兴而出没于它们之中 时,都让我觉得那么舒适,庇护着我。我以一种愉悦的心情想念着迈克西姆,一点 不感到心绪纷乱。事实是,至少这一次,一个人待在这里,让我感到了完完全全的 满足。 在他离开两天后,我走到下面农庄去收些鸡蛋,同佩克太太一起喝茶聊天,逗 逗那婴孩,看着母牛不紧不忙顾小巷走进院子去让人挤奶。我一点都不着忙,毕竟, 这是个从容不迫,宁静安谧的日子,在我回家时,天气还那么热,树篱和土堤十分 干燥,满是尘埃,小溪几平静滞在那儿。 我伫立在那儿,有好几分钟俯瞰着躺卧在我脚下的科贝特林苑,在时近傍晚的 光说中它一片金黄,冬青、栗树和胶桐在草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在我眼中,它 似乎依然是一幢在迷咒中没醒来的房子,非人力所建,而是由某种神奇的力量所致, 整个儿从地底下蹦出来的。稍后,当我打开房子里所有的灯,包括顶楼房间的灯之 后,我会再回到这里来,因为那时,这房子就显出了另一种美,它就像一艘航行在 漆黑大海上的金碧辉煌的巨舟。那天,我对它产生了那么强烈的爱。我觉得自已同 它融为一体,成了它的一部分,跟它的过去,同样也跟它的现在和将来深深联系在 一起了。我这时的感觉就跟我第一回看见它时的感觉一样,它似乎一直在这儿,就 是等待着我与它厮守一辈子。 就在我又走进屋子时,它似乎是在轻轻地把我拉进它的怀抱。我走进冷藏室, 把鸡蛋放在了石板桌上。就在我置放鸡蛋时,我听到从长过道的那一头,传来了门 铃声。 我很惊讶。我一点都没听到有汽车声,不过我一直待在房子离车道最远的那一 端倒也是真的。我朝门口走去,这时我猛然间想起,说不定是邦蒂,她答应过要来 让我打起精神,帮我解脱自我烦闷的。“能离开他们,喘口气那是件好事,我还会 不知道这种事吗,”在我告诉她迈克西姆要外出时,她这么对我说,“但你这么闷 闷不乐,还开始坐在那儿冥思苦想,对你可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可没有闷闷不乐,我非常高兴,不过跟她一起过上一刊、时并不是件坏事。 我们可以在花园喝上一杯茶——尽管时间晚了点。天气还够暖的。 我打开门。 “下午好,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是否顿时失去了血色,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以及接 践而至的一阵传遍全身的恐惧,是否都在我脸上显露了出来。我没法相信不是这样, 这份感觉来得那么突然和剧烈。 外面没汽车,也不见有其他人的身影。就她一个人紧挨着门站在那儿。她见老 些了,而且我也不习惯见她穿一身外出的衣着——说真的,几乎是第一眼,我就意 识到从未见她穿过这么一身衣服。她一直待在室内,一身深黑色衣服,是一身质地 呆板令人起厌的丝绸衣服,衣服很长,袖子很紧,在领高耸,领口紧扣。 眼下,她还是一身黑衣,尽管天气这么热,她还是穿了一件拖到脚踝的外衣。 她拿着一个手提包和一双手套,但没戴帽子。她的头发还像过去那样拢到脑后,头 发光滑,紧紧堆起在高凸起的前额上,并盘卷在后颈背上。不过现在头发已变成灰 色的了。那张脸窄了,线条更其分明,惨白的骷髅般的头骨上似乎更没肉了,两眼 凹陷得更深了。 外面,就是她背后的那片天地,一片静寂,是残夏的那种死一般的橡寂,那群 哗哗叫的小羊已长大,走了,也听不到一声鸟鸣。 “丹弗斯太太。” “我希望我没吓着你吧?” 她从黑外衣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一直露出了手腕,我不得不握住它。那手很 硬,又窄又凉。 “一点没有——哦,是的,当然,见到你我很惊奇,不过——” “我很抱歉,我没法事先给你打个招呼。如果有什么不便的话,你尽管直说。” “不———请进。” “我也没想到会有点空闲时间,又听说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自然,我就想来 拜访你,愿你在这儿过得好。” 我退后一步。她走进了客厅,等待着,她没打量四周,只是盯住了我,那对空 陷的眼睛死死看住我的脸。厅里太暗了,一片阴影,我真想跑到房子后部去,夕阳 余晖会洒遍那儿小小的起居室,那儿的窗户对着花园敞开。我需要有能力离开她, 需要呼吸到室外的空气,头顶上是空旷的天空,如果我被迫跟她一起待在一间关闭 的房间里我会窒息的。 她走在石板地上,脚步有力轻快,我听到她裙裾发出的轻轻的悉索声,这声音 真可怕,令我想起往事。我对这声音感到恐惧,我几乎就想拔脚跑到明亮处去。 “丹弗斯太太,想来点茶吗?我自己还没喝过,我正准备去煮茶呢。” “谢谢,夫人,那样真太令人高兴了。” 她站在起居室里,背朝着窗和花园,背对着那外面的世界,似乎她并没有瞧见 它们,对它们从不感兴趣似的,我意识到这一点,这正像我从没见她穿过出门衣服 一样,而且除了在曼陀丽的大宅邸里,我从没在别处见到过她。 “或许你乐意出去看看我们的花园——恐怕玫瑰都谢了,不过花坛还有些引人 之处,尽管我只是刚刚开始在着手修整这花园——它荒芜得太厉害了,得花上好几 年的时间呢。” 她瞧都没瞧四周。她的眼光没从我脸上挪开过。“是的,我相信你是在春天才 刚到这儿的。” “是那么回事,我们是五月来的,我们在国外待了——待了几年。” “啊,是嘛。”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并不想有罪责感,我没理由那样想,可由于她老盯着我瞧, 我觉得自己脸都红了,赶快把目光移开。不需开口,我们两人彼此是心照不宣。我 们出国的原因,以及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这地毯上的一块图案那样清晰, 我们两人站在这儿似乎都能看见那一切。 “快请坐下。我——我去弄茶。要不了多久的。”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一会儿,她的眉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我想,她鄙视 我,她在暗暗嗤笑我。 “我在想,打战争以来,要得到好帮手可真不容易,如今的年轻人似乎一点没 兴趣去当佣人了。不过我相信,等你们安定下来以后你们会找到人来帮忙的。” “呃,我有帮手——”我急急地说道,“那就是说,要多少有多少。情况确实 跟往日大不相同了——”“就像在曼陀丽”这几个字到了嘴边没说出来。“每天多 拉都来帮我——有时那儿农庄的佩克太太也来帮帮忙。” “我知道。”她话音中的蔑视味令我的脸不禁又红了,我真恼火极了,她仍然 具有羞辱我的力量。 “我真的不想要那么一批气派十足的佣人了,丹弗斯太太,那从来不适合我。” “是的。” “这儿的事情远没有那般正规。” “是的——当然,相比之下,这幢房子管理起来规模要小多了。” “不错,”我说,“不错,是这么回事儿。”然后,我赶紧从她身边逃开,到 下面厨房去了。 我双手抖得厉害,真让我担心会把茶具给摔了,在倒水时,我把水泼出了一些, 烫痛了手背。手背上留下了一条很长的红印,钻心地痛。 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中掠过,就好像好几只漂亮的小鸟在鸟笼里乱扑腾,问话 声是那么急切尖利。她怎么会发现我们的?她从哪儿来?她就住在附近吗?如果是 的,那么是纯出偶然吗?她对我们在这儿以前的生活了解多少?对我们来到这儿后 现在所过的生活又知道些什么?我想象出她就住在离这儿不很远的地方,对我们的 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她一直在监视我们,刺探我们。 今天下午她是怎么来这儿的?看起来她不大可能是走来的。 茶盘真沉,我在托起它以前不得不站在那儿,扶着墙,深深地吸了几次气让自 己稳定下来。我不该听由她来恐吓我。我一定不能这样,那太没道理了。她没这个 能耐。 然而,我知道她有这个能耐,那是杰克·费弗尔所不具备的,他也从来不可能 具备。她老是对我具有一种威慑力,我害怕她,仇视她,而她则鄙视我,一点不把 我放在眼里。在她面前我简直什么都不是。如今,对付费弗尔,以及在其他任何方 面,我有了更强的力量,更大的自信心。但是,一见到丹弗斯太太,我就变成了没 主见,畏畏缩缩,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了,我又成了当初刚到曼陀丽,斗胆想取代 吕蓓卡的那个新娘了。 不过我还是迈着尽可能轻快的步子沿走廊走了出去,只是我那火烧火燎的手让 我想起,在短短的一小会儿时间里,她对我所做的一切。 看起来她根本一动没动过,她依然背对着花园。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瞧见了我的 脸,两眼睁得大大的、闪发着光彩,一动不动地盯住了我的脸。在我放下菜盘,取 出两张小茶几,放下茶托、茶壶和茶杯时,她一直望着我。她没有任何动作,也没 提出帮一下忙。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傻里傻气的,我不该自己干的,该有个铃按一 下,至少该有一个佣人为我们端茶来。她的脸上还是那副轻蔑的样子。我什么也不 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倒了我。 “夫人,这真是一幢相当不错的房子。我知道,你和德温特先生在这儿会过得 非常愉快的。” “是的——是的,谢谢你,丹弗斯太太,我们是——我们喜爱这房子,我们正 在买下周围更多的地产——它确实正是我们想要的那种房子。” “当然,它跟曼陀丽完全不同。没人会把这幢房子同曼陀丽相比,对吗?” “我想没人会去比较吧。” “不过,那么看来,没什么地方能同它相比,今后也决不会有。”她只坐在椅 子边上,身子笔挺,端着茶杯,我真希望她别这么老盯着我,一直不把眼睛移开。 我的手实在痛得够呛。 我说,“我觉得我现在不怎么想到曼陀丽了。” “是吗?这么说来你在那儿从没愉快过,对不?那儿从来就不真正属于你。我 敢肯定,德温特先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它。” “不——不,我不这样认为。”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这样。它一直就在那儿,不是吗?它从没离开过我。” 我刚才还带来了一小碟柠檬饼干,这时我拿起饼干递给她,随后我便意识到我 忘了附带拿几个小碟子来放饼干,于是我站起来去取碟子。就在我这么做时,我把 饼干全碰翻在地上了。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了地毯上,成了干瘪瘪的、可怜的、没 新鲜味的小片儿。我瞪着它们,觉得眼泪窝满了眼眶,那是气恼和自卑的眼泪。我 跪了下来,四下摸索,把它们一一捡起,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尽管在我重新窘 困地坐下看看她时,这张苍白的骷髅般的脸又重新伪装起来,只见到那对眼睛在闪 烁着。 “丹弗斯太太——”我脱口而出。“你是怎么发现我们住的地方的?” 她一点没犹豫,不假思索地,话语便轻轻吐了出来。 “我有一个非常舒适愉快的居处,离这儿不远,就在弗思沃德村。你或许知道 这村子吧?” “不,不,我想我不知道。” 我把剩下的一些饼干扒拉到盘子里。 “我是管家,陪着一个年长的夫人。在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说真的, 我的工作非常轻松——它确实很适合我,不过,当然喽,一切都跟当年是完全不同 了,对吗?” “对,对,我想是不一样的。” “德温特先生好吗?” 我原想要继续提出些问题,我很想知道过去这些年里她在干些什么,离开曼陀 丽后她去了哪里,大战期间情况如何,但我没法这么做。她硬板板地坐在那儿,那 种咄咄逼人的静态,还有那双一刻不离开我的脸的眼睛,使话到了我的舌尖上又冻 住了,我不敢问出这些问题。 “很好,”我说。“迈克西姆很好。此刻他正在苏格兰,去看弗兰克·克劳利, 商讨关于这片庄园的一些问题。” “噢。”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把这告诉了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人在这儿。 “就去两天。我想他可能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听出了自己说话声中的紧张, 我也知道她毫不费事就知道我是在撒谎。 跟她又面对面地坐在这个房间里不仅让人害怕,而且也让人觉得这事真有点古 怪。她过去一直都是站着的,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随时准备聆听各种指示或是吩 咐,而我从没感到她是居高临下的,她总是很好地克制着自己。现在,我为她奉茶, 她就坐在我家的一把椅子里,这总让人在一个新的角度上觉得不对劲,我既不是她 的主人也不是跟她同等的人,在她眼中,我是个比她地位更低的人,跟向来一样。 阳光一点点从房间里退出去,花园里一片阴影。一丝儿风也没有,而且一直有 一种异样的寂静。 “听到莱西夫人的事我很难过,这事一定让你们俩很伤心。” 就在这时我明白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了,尽管这张脸依然是毫无表情,我 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在深陷的眼窝里,这对眼睛似乎就是两个刺眼明亮的光点。 原来是你。当然,我已经猜到了,果然没错:就是你,送去了那只白花圈。但是我 的嘴巴是那么干涩。她看着我,她的脸盘骨在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中是那么苍白。 为什么,我真想大声叫出来,看在上帝份上,你还想要些什么?要我?要迈克 西姆?你还想要我们怎么样?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车道上砂石 路面发出的轻微的嚓嚓声。丹弗斯太太动了一下。 “是那辆车来了。”她站起身,她的裙子垂落下来发出轻柔的击响,“我要他 等在外面巷子里。我很幸运,我的主人很少用车。只要那辆车有空,我随时都可用 它,包括司机。” 木木然地,我引她向门厅走去。那辆黑色轿车等在车道上,司机把住了打开的 门。我理该感到好笑,我想。迈克西姆见到我端上茶盘、服侍丹弗斯太太,亲眼见 到她由一辆轿车送来又带走,他会放声大笑的。“相信丹弗斯太太好了。”他会这 么说,“她总是具有一种风度,你不这样认为吗?”然后便会把她打发走,就把她 当作一个在我们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人物。 不过我明白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跟她握了手,她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便上了车,车子立刻开走了。 别别扭扭地——我老是这样,做不好手势——我朝她扬起了手。她没跟我挥别, 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在车子拐弯时,地凑着窗子朝外望着我,那张骷髅般的脸散 发出惨白的光,那双眼睛定定地盯住了我。 等我将手放下时,我这才觉得手背上那块烫痕火烧火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