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朋友父亲的葬礼 几天后的傍晚,自俊石的家中传出传统的演歌音乐。身材不太高大却很结实, 穿着整洁西装,留着干净胡须的贤斗和脸色不太好看的俊石父亲,正将酒倒在桌上 的酒杯中。贤斗担心地看着俊石的父亲问道: “大哥……” 俊石的父亲不回答,等他将酒杯中的酒一口喝干后,才用低沉的声音开口道: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了,听说还有几个月……” 虽然声音有气无力的,但是他的语调却相当的平静。 贤斗叹了一口气,再一次斟满他的酒杯。俊石的父亲看了贤斗复杂的表情,笑 了笑说: “别担心,我死而无憾了。” 贤斗直盯着俊石的父亲看,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正面的房门突然打开, 俊石站在那儿。披着相泽蓝色羽绒衣走出来的俊石,拿起房中的烟灰缸。贤斗抬起 头来,和俊石四目相对。俊石朦胧的眼神瞬间像结冻了似的。他点点头,马上退回 自己的房间。 贤斗再次望向俊石的父亲。 “您儿子都知道吗?” 俊石的父亲咳了几声后,痛苦地抓了抓胸口,仿佛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 “我那不成材的儿子染上了毒瘾,几天前他媳妇儿也不知怎么地跑了。” 贤斗沉重地点了点头后,再一次望向俊石的父亲。 “大哥,那我拜托您的事……怎么样?” 俊石的父亲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贤斗。 “染上毒瘾的人能做什么?”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完全放弃自己的孩子了。 “大哥!不如就让他……” 两个人之间出现一阵沉默,但是俊石的父亲脸色暗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贤 斗心想是没希望了,于是话锋一转。 “俊石也还……” “他母亲死的时候也联络不到他大哥,这孩子到底想怎么样也不知道。” 苦笑了一下,俊石的父亲一口气又把酒往嘴里灌。贤斗看了看俊石的房间,又 看了看俊石的父亲。 突然间,俊石的父亲眼睛一亮,问道: “上建好吗?” 贤斗突然脸色一变。 “您说的是让俊石变坏的小子吗?” 贤斗头低低的,他没想到俊石的父亲连这些事情也知道。不管怎样,自己的手 下卖白粉给俊石的事实,他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责任。 “他好像一直想要离开我们的组织。” “钱怎么办呢?” 对于俊石的父亲问得这么仔细,贤斗显得面有难色,但他还是一一地吐露出实 情。 “因为贩卖毒品……最近好像非常有利润的样子。” 锵!酒杯被摔得粉碎。 “这根本不是兄弟,那只不过是个小混混而已。” 俊石的父亲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如果上建这小鬼在眼前的话,立刻就会宰了 他似的。贤斗马上弯下腰来赔罪。 “对不起,都是我无能……”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俊石的父亲语气多少缓和下来了。为了压抑这一时冒上来的火气,他又倒了一 杯酒。贤斗默默地在一旁服侍着。 俊石的父亲突然用宏亮的声音叫唤俊石。 “俊石啊!” 听到父亲的叫喊,俊石打开房门,恭敬地在门外向里望。瞬间,贤斗的目光迎 上俊石的父亲,俊石的父亲却避开了他的眼神,拿着酒杯说: “我就只能相信你了。要他死要他活,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他现在跟个死人 也没什么两样。” 贤斗用很诚恳的神情点了点头代替回答。俊石陷下去的眼中,看到了这整个过 程。 隔天早晨,几乎一夜没睡的俊石父亲从二楼的窗户望向大门。很久没有洗过澡, 换上干净衣服的俊石提着一个公事包,呆呆地站在黑色轿车前面。贤斗从座车中出 来,朝向二楼的窗户点了点头,茫然的俊石也朝着二楼看上去,但是俊石的父亲把 头撇到另一边去,不看俊石。 贤斗上了轿车,俊石还在踌躇不前的同时,车子已经走了。俊石停顿了一下, 突然拼命地朝轿车追了过去。身体不好的他像快喘不过气来似地,死命地跑着。大 约走了三十公尺的轿车,在前面停了下来。贤斗立刻摇下车窗,回头看着追赶过来 的俊石。俊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向贤头低着头。 贤斗锐利的眼神扫向俊石,急问道: “下定决心了吗?” 俊石点点头,正眼注视着贤斗。虽然原来的样子还没完全恢复,但是他看着贤 斗的眼神一点也不害怕,并带有雄心万丈的决心。贤斗一面笑着,一面让出身旁的 座位给他。车子立刻向前开动,渐渐地从大马路中消失。 在俊石成为贤斗的手下之后,他渐渐地熟悉组织里的运作而忙碌,有一天上建 竟然出现,并且找他出去。名义上,由于上建还算在贤斗的组织中,所以俊石不太 容易拒绝他。在一个深夜里,他不得已来到上建管辖的南浦洞某夜总会去找他。 所有客人的眼睛都直盯着舞台上妓女们的表演,俊石坐在夜总会的一角,手里 拿着酒杯,眼睛上方有一道刀疤的上建,就和他面对面地坐着。 上建看着俊石,狡猾地笑了笑,和他眼神中闪出来的气势不太相衬。不安的俊 石非常紧张。 “来,先喝一杯!” 俊石并没有喝下他手中的洋酒,只是紧紧地握着酒杯。俊石的身旁站着两个身 材高大的男人,眼睛瞪得斗大,呆立在一旁。上建凶狠的眼光射向未喝酒的俊石, 大声地怒骂: “你耳朵聋了吗?没听见我叫你喝酒!” 俊石不得已,只好拿了酒在嘴边沾一下,但他仍面不改色。上建看到俊石这样 子,拔出腰间尾端泛蓝的短刀,俊石震了一下,但仍是直挺挺地坐着。 上建仔细地观察着俊石,并一边用打火机点火。把手上的刀用火烧热后,他把 刀尖浸在自己的酒中。紧张的俊石放下了酒杯,看着上建。上建一手摸摸自己眼睛 旁的刀疤,一手拿着短刀,在自己眼前挥了一下。 俊石稍微犹豫了一下,上身不得不往前倾去。上建的身体也往俊石这边靠了过 来,在他的耳边说了些话。 “你向来都是跟我们拿药吃的,听说现在竟对我意想不到的人效忠?” 上建的刀尖猛地往俊石耳旁的脸颊一刺,俊石的身体因而摇晃了一下。 “这刀消过毒的,你放心。” 上建奸笑着,把刀慢慢地往上移。俊石吞了口口水,喉咙蠕动了一下,手心不 断地冒汗。 虽然很想一脚踢开上建站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忍耐。现在的处境只要稍 一不慎,随时都会丢了性命。 “我为了你,花了那么多的心思……你要懂得报恩,才算是个人呀!” 说完了这些话后,上建才抽出刀子,这时鲜血立刻从裂开的伤口中不断地涌了 出来。接着上建挑明了说: “你再和贤斗靠近试试看,自己小心一点啊……” 谈判结束后,俊石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虽然血继续不断地从脸颊上流出, 把他的西装染红了一片,但他也不在意。俊石静静地拖着自己的身体走向门口。一 直看着他的上建,最后又再喊了一声: “喂!臭小子。” 俊石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上建,上建微笑着朝俊石问了一句: “你父亲还好吧?” 俊石什么也没回答就走出了夜总会。 刚从夜总会出来的瞬间,俊石的双脚为之一软,身体也站不直了。他再一次勉 强打起精神,加快脚步走去。耳边的血还是一直在流,使得冬天的寒风显得更加冰 冷。俊石用两手摩擦了一下肩膀,又继续地前进。 不断开过的汽车大灯,间歇地在俊石脸上一闪一闪。注视着地上一会儿后,俊 石突然什么也不想,开始往前死命地跑。虽然无力的双脚不太听使唤,立刻就绊了 一下,跌倒了,但俊石还是再爬起来,一直往前不断地跑去。他脸上的青筋清晰地 浮了出来。 跑到双脚再也支持不住的俊石,双手抓住栏杆靠着。凛冽的寒风,好像钻到骨 头里去似的,一直迎面扑过来。俊石苦笑了一下,他脸上有着看起来不像是笑,也 不像是哭的表情。俊石凝视着前方漆黑的海面,小声地喃喃自语: “妈……” 虽然已经不再嗑药了,在港口微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脸庞仍仿佛浮现在天空中。 虽然还是那一脸泛黄的病容,但她看着俊石,很开心地笑着。这模样随着明灭的灯 光,三三两两地,一明一暗,然后愈来愈多。 但俊石还是很高兴,仔细地一一细看。那影像不只出现母亲的脸庞,白白的皮 肤,细细的眼眉……是真淑的脸。因受不了自己的折磨而离去的真淑,她那苍白的 脸孔、眼中含着泪珠,无尽哀愁地望向自己。就这样,漆黑的空中,交错地浮现出 真淑和母亲苍白的脸。 “真淑啊……” 俊石虽然非常想要看着她们的笑脸,可是泪水却不听使唤地不断涌出来。他再 次强迫自己吞下泪水,脸上的青筋又浮了出来。还是不行,俊石混着哭声和笑声, 开始大叫起来。在夜空中,伴随着喧闹的车声,喊叫出来后,声音也恣意尽情地愈 来愈大。 春天又来了。来到汉城的相泽,心无杂念地开始了新课程。阳光闪耀的春天, 拿着厚厚的原文书,正走向比较解剖学实习室的相泽,脸上看起来并不特别高兴。 课就快开始了,刚刚前一个小时是理论课,现在要去做解剖学的实习。 相泽的学长,也就是助教,正拿着解剖刀剖开鸡的咽喉。熟练的技术,只割一 下,鸡血立刻溅出,然后抖动了几下。 站在桌子旁,穿着白色实习袍的五十多名学生,哦的发出一声惊呼。女学生们 干脆把头转开不看。 看着这些有点可笑的新生,助教把实习的工作交代下去。 “像这样割开鸡脖子后,暂时先保持这个姿势一会儿,最后鸡就会断气了。到 教室后面,用火把它的毛烧干净,然后再到这里集合。” 说完话时,助教也已经把死掉的鸡清干净了,然后看着学生们。大家互看了一 下,还是犹豫不决的表情,身体比较差的学生,才一会儿就一副想吐的样子。 偌大的实验室中,每人各自被安排在一张桌子前,一人抓着一只活着的鸡,相 泽也在其中。相泽紧张地看了鸡一眼后,就急忙用解剖刀割开它的脖子。就像助教 的示范一般,鸡的翅膀动了几下之后,就慢慢地不动了。同一组的组员都佩服地看 着他,但相泽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很烦。 接着就要清毛了。解剖教室后面,已经有几组烧完了鸡毛,正在拔残留在鸡身 的一些毛。但是相泽这一组的四个人,还在呆看着刚刚被扔在地上,仍在抖动的鸡 ;鸡脖子上流着鲜红的血,看样子已经死了。每个组员的表情都很害怕,没人愿意 先走出去。最后有一个忍不住的家伙,拿出分配到的汽油,看了看情况之后,豁出 去地说道: “算了,做错的话,大不了就是连皮肤也掉就是了。” 一会儿,拿着汽油的学生又回过头来说: “慢着,等一下谁要把毛都清干净?你要吗?” 相泽吓得赶紧摇头: “不要,我不要。” 那个学生点点头笑道: “看吧,我说这个方法最好了。” 那个学生最后就按着自己想的,把汽油淋在鸡的全身下,然后点火想要烧了它。 在同时,他再次向组员问道: “喂,它真的死了吗?是谁杀的?” 相泽像是很有把握似地对那个学生说: “我杀死的。我确定它已经死了,不用担心。” 听到相泽这么说才安心的学生,立刻想把火柴的火点向鸡,谁知道鸡忽地动了 起来!那学生吓得大叫,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火柴丢了,火立刻就团团地围住了鸡, 烧了起来。 学生们一边想稳住惊恐的心情,一边对着相泽大喊: “活的,还是活着的啦!” 相泽看起来一脸虚弱,其余的组员也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事情还没就此结 束。被火烧的鸡,还不断地抖动着,拍着翅膀,全部的人都吓得逃走了。可是这只 着了火的鸡,跳起来乱飞后,刚好在相泽的前面掉了下来,吓得相泽赶紧往后跑去。 一起站在后面的其他医大学生,看到为了躲避“火鸡”而落荒而逃的相泽,都 忍不住大笑。慌乱起来的相泽,随手抓起身旁的一根木棍,对着还在动的鸡,用力 地挥打。砰砰几下后,这鸡就一动也不动了。 相泽小心翼翼地靠近去看。这只死掉的鸡,羽毛已经完全焦掉了。所有的学生 都围了过来,这一场动作片也就此落幕了。几个学生还意犹未尽地想着应该还没结 束,一直盯着相泽和那鸡看。相泽的脸立刻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 教室里,教授正在上着生理学。教室里只有让人昏昏欲睡的讲课声音和黑板上 写字的声音,以及学生们忙碌地抄写笔记的声音。当教授写到黑板的最角落时,再 也找不到可以写的空间后,就回头去把前一部分嘶嘶地擦掉。之后,就会听到还来 不及做笔记的学生,发出哦的声音,然后探头去看隔壁同学的笔记,补上自己来不 及抄下的内容。教授大概地擦了一下,然后再画了图表、写上公式,又继续讲解了 起来。还来不及消化所有内容的学生们,再次打起精神专注听讲。 相泽也和其他学生一样,正忙着抄写笔记。抄得手酸了,就甩个两下,再专心 在笔记上。突然,他想到什么似的,把笔停了下来,望一望天花板,现出茫然的表 情。再环顾一下四周围,台上的教授就像机器一样,把录好的脑袋中的内容,唰地 一下,全都播放了出来;而学生们也像机器一样,摇着笔杆,努力地抄写着。今天 不知怎么地,相泽觉得好像有没有做笔记都和自己没关系。 相泽轻叹一声,他安静地放下笔,向后靠着椅背。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 只顾着抄笔记。相泽其实对医学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却还是辛苦地重考进了医大, 也很尽心地念着。然而照这情形看来,母亲希望自己当医生,是一件离自己很遥远 的事。 “我真的可以成为一位医生吗?” 在上次的闹剧之后,相泽第一次自己问自己。怎么想都对自己没有信心。本来 一直认为只要照着父母的意思走就行了,自己也认为自己应该可以做得到,所以今 天才会坐在这里。但是,到了今天,再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时,相泽突然自觉到, 这不该是那么无可奈何的事。 相泽再一次地下定决心。离开了朋友,很辛苦地重考,现在大家都在不同的地 方,回首来时路,却有无限感伤。现在再重新开始也好,可是脑中没有一丝想法, 不知未来要走哪一条路。相泽再抓起笔,重新望向教授。天啊!魂游神外的同时, 教授又已经在黑板上写满新的讲义内容了。脑中一片茫然,相泽用头去撞桌子,显 得很懊恼。 相泽的决定没拖多久。就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相泽和久未见面的父亲面对面 地坐着下围棋。拿着黑子的父亲,沉默地专注在棋盘上,看着左方已形成白棋的广 大势力圈,努力地想着方法,最后决定了似的,把棋子放在白棋的势力范围中间。 之后,相泽的父亲不再看向棋盘,对相泽问道: “有什么事吗?说来听听……” 相泽还是没开口,只是拿起一粒棋子,无意识地摸着。相泽的父亲等了很久, 相泽还是没有回答,父亲干脆抬起头来,正面地看着他。 “是需要很大笔的钱吗?” 好不容易开口的相泽,吐露出来的却全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我……休学了。” 相泽的父亲呆住了,一时间,脸上挂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但是相泽的表 情坚定。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棋盘先挪到一旁去,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 自己的儿子进医大也有一学期了,虽然这段时间中父子间的对话并不是很多, 但自己儿子对学校的课业,并不是很感兴趣这件事,他却已经感觉到了。 相泽苦笑着回答道: “那不是我的兴趣。” 相泽的父亲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如果这话让相泽的母亲听到,她一定会 气得发抖。可是儿子现在也大了,想必他也是反复思考了许多,才作出这样的一个 决定,而且对休学后的生活,应该有某种程度的计划了。当然,没有理由就这样放 弃辛苦重考才进去的大学,但是父亲认为,不论相泽现在决定了什么事,将来责任 也都要他自己承担。 父亲突然睁开眼睛问道: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相泽一副很抱歉的表情说道: “我要去当兵。” 父亲默默地点了点头,把棋盘再拿过来,伸手拿起了棋子。虽然两人继续下着 同一盘棋,但两个人的思绪却各自奔向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不管是对父亲也好, 对儿子也好,这都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从交出了当兵志愿书和收到命令,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转眼,再剩 一天就要报到了。到家里附近理发院去的相泽,现在脖子上正围着白色的理发衣。 理发师整了整相泽的长发,用水喷湿后,问道: “想要怎么剪啊?” 相泽透过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后,诚恳地答道: “我要去当兵,理光头就行了。” 理发师二话不说,马上拿出电子理发刀,插上插头。听到了理发刀来回理发的 声音,相泽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不久前才见过的真淑和俊石的脸。真淑自从那天走了以后就没再回来 过了。差不多已成废人的俊石,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想起了俊石用着哽咽的声音, 和自己的约定,他说当他老了、没用了、没办法在江湖上继续混下去的时候,要自 己配给他一台个人计程车。相泽难过地回想着这一切。 监狱的大门打开了,光着头的东洙,走了出来。刺眼的阳光,使得他用手背向 上挡了挡。这时,忽地一人拿着生豆腐出现在眼前。东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自 己的父亲站在眼前。 虽是注视着自己可恶的儿子,老人还是把生豆腐推到儿子面前,年迈的父亲双 眼中,还泛着泪光。东洙带点罪恶感似地低着头。东洙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又再次 把豆腐推到他的嘴边。 “快点吃吧。” 东洙默默地接过了豆腐。 “东洙啊……” 父亲心疼地想讲些什么,但是东洙好像都知道一样,并不想抬头看他。于是父 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东洙吞着豆腐。 另一边在监狱门前的停车场,停着一辆黑色、新的轿车,某人在里面正朝这边 望了过来。好像瞄到这景象的东洙,把剩下的豆腐和袋子,交给了父亲说: “你,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自己先回去吧!” 话一说完,东洙就赶紧朝着轿车的方向跑去。不知所措的父亲,虽然想抓住他, 但他始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东洙一到轿车前,前座下来了两位着西装的男人向他鞠躬。东洙也很恭敬地对 着坐在后座的人行礼问安。东洙父亲深邃的眼,一直看着那轿车的后面。 在釜山市内的一间高级中式餐厅里面闹哄哄地挤满了正在享用中式料理的客人。 在里面的桌子,东洙和四个兄弟们正围坐在一起。在他们正对面的那一桌上,看起 来彬彬有礼的上建,正和另一个中年男子有说有笑的。 东洙用完餐之后,就一直注视着眼旁有一道刀疤的上建。已经三十好几的上建, 正用着相当老练的态度,招呼着绅士们。在东洙看来,那些绅士们应该是政府的高 官。突然间,上建转身向一旁戴着金边眼镜的某位绅士,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那人 突然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随即上建似乎说了一些让他放心的话,于是又展开了笑 容,不住地点头。他们好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样。 突然,上建朝东洙这边望了过来。东洙赶紧收回视线。不一会儿,上建从座位 起来,朝东洙这边走来。东洙和四名兄弟立刻从座位上起来,恭敬地迎接上建。上 建傲慢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坐在东洙对面的上建,要给东洙斟酒,于是,东洙立刻恭敬地站起来,用两手 端着酒杯接酒。倒完酒的上建,眨了眨眼,慢慢地说: “别人都说我是拿着刀,在背后捅大哥的背叛者,那些全都是要陷害我的话。” 东洙面无表情地听着上建的话,上建狡猾地笑了笑,又继续说道: “这组织只有一个……而且是长时间存在的,那该如何是好?” 东洙没有马上回答,他等着上建接下来要说什么。 “烂了就是烂了,放着大有发展的事业不去经营,却只待在一个小地方,这是 理所当然的吗?” 东洙好像有点为难,不知该表明什么立场,他悄悄地避开了上建的眼睛。 “流氓是什么?流氓就是自己虽然活在阴暗的世界,也尽量让别人生活在光明 的世界中。不过流氓一发坏,就会让光明的世界,变得更黑暗……不是吗?” 狗屎哲学。上建的理论,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东洙耳朵竖了起来。当上建得 到东洙同意的目光时,更提高了声音,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我真的没想过要背叛贤斗哥。我希望的只不过就是做到最好。我要 成为最优秀的人,拥有最棒的士气,然后再把我们的世界,引导到更有发展性的事 业上。” 东洙虽然对上建所说的话,有某种程度上的赞同而微微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 说出任何话来迎合他。上建认为现在是招揽东洙的时候了。对上建而言,要做一番 大事之前,恰恰需要一把锐利的刀。原本是想找俊石的,可是俊石因为白粉的问题, 已经过去跟着贤斗很久了,多碌也正考虑随时无条件地跟着俊石过去,所以,现在 可以用的人,除了东洙之外,再没别人了。但是俊石和东洙是从小到大的死党,这 是上建知道的,所以他也很小心地说每一句话。东洙也知道俊石是在贤斗下面做事, 所以他没有理由那么轻易地过来自己这边。上建在这时候,开始说出事先已准备好 了的话。 “你知道什么是义理吗?” 东洙以为是什么英文名词,所以不解地看着上建。上建从皮夹中掏出一张支票, 摆在东珠的眼前给他看。前面一个“1 ”,后面七个“0 ”,在他面前慢慢地摊了 开来。这让人想像不到的金额,使得东洙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义理。” 东洙好像开窍般眨了眨眼。于是上建接了下去: “组织里说生命就是义理,有义理才有力量,可是这就是义理啊。现在的社会, 没有钱就什么也不能做。” 上建感觉到东洙也同意他的看法,于是就把一千万的支票,放在桌上用酱油瓶 压着。之后就把视线转向已摆上生鱼片全餐的桌上去了。支票被放在东洙这边的桌 前,旁边一起坐着的小流氓,看得口水直往肚里吞。 东洙直直地盯着上建的支票看。 “需要的话,就拿去用吧。” 上建看着东洙,大声地说着。东洙不知是否要接受这支票,突然,俊石坚定的 模样自脑海中掠过,还有今天拿豆腐来给自己的年迈的父亲也浮现脑中。东洙红着 脸收下了支票。上建的嘴斜向一边,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 黑色的宝士轿车开进了俊石家前小巷中。本来就很小的巷子,涌进来十余台高 级轿车,拥挤地停放在小巷中。穿着黑色西装的十几名弟兄,三三两两边聊边往宾 士车走去。车停下来后,司机下车恭敬地打开后座的门。留着长长的胡须,身材结 实、穿着黑色西装的贤斗走下车来。贤斗一往屋前移动,一旁站着的人立刻向他鞠 躬问安。多碌也参杂其中,虽然他还年轻,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成就已受到大家 的肯定,现在已经是一个中间指导者了,一看就感觉到他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 贤斗站在玄关前默哀,站在这个从以前就不断教导、提拔自己,如今却已离开 世界的人面前。眼前的人不会仗着组织的势力作威作福,洗手不做了以后,便把组 织交给了自己。俊石的父亲知道,贤斗是少数正直流氓中的一个。 俊石父亲的灵前,香火从没间断过。在俊石的啜泣声中行完礼的贤斗,也和俊 石行了个礼。行完礼后,贤斗只是呆呆地看着俊石。眼神空洞的俊石,对着贤斗点 点头。 “你还联络不到你大哥吗?” 俊石安静地点点头。贤斗显出一副心痛的表情,又再看了看遗照,然后用着严 肃的语气说: “印象中,你大哥是一个真正的流氓兄弟。” 俊石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脸上没有任何变化,苦涩的脸,就这样呆呆地站着。 “他是个意志很强的人,再困难也从没向后辈伸过手,就这样很辛苦地活着。” 贤斗话一说完,就起身站了起来。站在俊石旁边的重浩,领着他到大厅去。俊 石只是木讷地看着贤斗的背影。 重浩朝着厨房喊道: “请再多准备一双筷子。” 当贤斗一踏进大厅,正在吃饭的年轻人全都一起起立向他行礼。贤斗也和同桌 的元老们点点头,打个招呼。虽然以前他们都曾意气风发,但现在都有了皱纹,弯 着腰的元老们也和他回礼。 一会儿贤斗和他的手下走了,俊石父亲的老朋友们,也纷纷从自己的座位站起 来离开。一一送完他们后,俊石的脸看起来好憔悴。那双不是哭了,就是没睡好的 眼睛,看起来微肿。俊石一屁股坐在空空的大厅中。一旁穿着西装,外披着丧服的 重浩和东洙也坐了下来。 重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俊石说: “我和军中的相泽联络过了,可是好像说是要自己的亲父母过世才可以出来… …好像不太容易。” 俊石露出一丝苦笑地说: “反正现在一切都搞定了,刻意要他大老远地赶来也很辛苦……他在军中也不 好过。” 东洙担心地看着俊石。 “眼睛闭一下吧,你看起来很累。” 俊石没有回答,揉揉充血的双眼,寂寞地微笑着。 “东洙啊,我现在是孤儿了。” 东洙想安慰他,于是笑着说: “你是大人了,大人怎么会是孤儿呢?” 一旁的重浩听了,紧抱着俊石的肩膀。 到了深夜,当所有的仪式全都告一个段落时,重浩已经累得呼呼大睡。在俊石 家的墙角下,穿着麻衣的俊石和东洙并肩坐在一起。黑暗中,东洙凄凉的声音响起。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真的以为你是个孤儿。” 俊石听了,想了一下后问道: “为什么?” 东洙略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在水源住的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家孤儿院……在我搬来釜山前,我常和那 里的小孩一起玩,所以……要怎么说呢?感觉他们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 闻言,俊石就像是死人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一时无话的东洙尴尬地笑了笑, 话题一转又说道: “我还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在一家煤炭店,我看到父亲把很多死掉的人捆在一 起,我都快要吓死了。” 东洙转过头去看着俊石。 “还有,自从初中开始跟人打架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你了……” “是吗?” 俊石和东洙,无言地互相对看。突然东洙做了一个尴尬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后 开口说道: “我……嗯……明天开始就要跟着上建了。” 俊石听了,心里震了一下。怔呆了一会儿,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那人不配做大哥……他是个小混混而已。连小鬼们他也把药卖给他们。” 东洙并没有回答,他把头转开,有点无精打采地说道:“没……没关系。” 俊石再一次劝东洙; “东洙啊,我的意思是……” 东洙打断了俊石的话,坚决地说道: “至少比葬仪社好。” 俊石无话可说了。短短的一句话,可以读出东洙内心的不满与积压已久的想法, 俊石不禁沉默了。东洙站了起来,俊石木然地抬头望着东洙,东洙伸出手来,想和 他握手。俊石用显得难过的表情,和他握了握手。东洙的手心因为流汗而湿湿的。 俊石对于不能抓住这双手,感到很惋惜。 握完之后,东洙转身朝巷子走去。俊石忽然大叫: “东洙啊!” 东洙回过头来。 “谢谢你们,帮我把父亲的遗容整理得很好。” 东洙笑了笑说: “我会转告我父亲的。” 看着东洙再次在黑夜中消失,俊石用着迷NFDA2 的眼,望着他的背影,没 来由地心里感到不安,用力地甩了甩头。 送走了东洙后,俊石进到了父亲的房间。没了主人的房间显得空旷而冷清。他 把父亲生前非常喜爱的日本唱片放到唱盘上,然后把唱针放在唱片上。一会儿,哀 凄的日本演歌飘散在空气中。 俊石听着演歌,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其中父亲喜爱的日本唱片特别多,散落 得到处都是。打开其中的一片时,突然掉出了一张陈旧的相片。捡起来一看,是三 四岁左右戴着太阳眼镜的俊石和身体健康的父亲一块儿站在海边的相片。俊石难过 地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相片里,身材结实的父亲直对着俊石笑,好像对这海边的 艳阳不以为意。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后,俊石把它放进麻衣的口袋。 俊石继续把数十张唱片整理完,全都集中叠在一起,再用尼龙绳捆着。才绑好, 唱片却突然倾倒在俊石身上,他的肩膀痛了一下。这时,房里开始传出一阵啜泣声。 从现在开始,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了。 母亲先父亲一步病逝,唯一的一个大哥也早就离家出走,现在行踪不明。像亲 兄弟一样的三个朋友,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生死与共的东洙,如今投靠了上建。相 泽和重浩,现在和自己是全然不同世界的人。相泽更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自己跑去 当兵。而真淑自从离开后,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这次父亲的丧礼,俊石也没有 找她,虽说通过多碌去找是不可能联络不到的,可是俊石觉得自己起码还懂得羞耻。 俊石感觉自己好像处在荒漠中,皮肤被烈日晒得快烧焦、喉咙极端地干渴,却 找不到一个可以取水的地方;又像是身处在大海中,海浪一来,只能束手无策地随 波飘流,找不到一根可抓的浮木。俊石无人可求,无止尽的浪潮,也只能跟着浮浮 沉沉。俊石整个肩膀都动了起来,哭得更大声了。房内凄苦的演歌,包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