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永远的朋友 同样的拘留所会面室。俊石头低低的,另一边坐着东洙的父亲。这个一生只知 道做事情,又善良又勤劳的六十岁老人,其实是很怕来警察局的,今天也是一样。 他虽然害怕,不过他还是穿着很整齐的西装来看俊石了。东洙的父亲看了看俊石 后,微微地笑了笑。这个微笑里交杂了悔恨、怨恨和悲伤。俊石面对这个笑容,头 都不敢抬起来一下。 “你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反正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今天来的目的……重浩他在这中间跑来跑去,花了不少的心思;唉,做朋友的本 来就是在困难的时候要互相帮助才对,唉……” 俊石小心地抬起头来,倾听东洙父亲说的话。 “你父母的遗容都是我帮他们整理的……我并不认为你会像警察们所说的,会 对东洙做出那样的事。虽然他们都这样说……但我还是不想相信。” 东洙的父亲摇了摇头,俊石没有表情地看了看他。俊石的眼睛直到现在都好像 是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 “我今天来是为了……东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这一辈子从来也 没让我放心过,这死小子……” 东洙的父亲一边骂着,眼眶也渐渐地红了。 “说什么独子……这坏蛋……” 东洙的父亲突然低下头开始哭泣。俊石看了之后很心痛,却什么话也不能说, 不知眼光该看向哪里的他,双膝间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我唯一的独子,他的遗容也是我帮他画的,是我帮他画的……报纸上说他被 刺了十三刀,可是……可是……” 东洙的父亲哭得更严重了,俊石脸色一白,紧紧地咬着牙,整个肌肉都是紧绷 的。 “在我看来,那最少也超过三十刀……他被刀刺了超过三十刀……” 东洙的父亲已经完全泣不成声。俊石突然抬头望向天花板,他闭起眼,全身颤 抖了起来。 真淑也到拘留所来找他,还抱着孩子来会面室。俊石惊讶地透过透明玻璃,直 盯着自己的孩子看。会面室里阴暗的气氛吓得孩子一直哭,真淑很熟练地哄哄他, 然后在位子上坐下来。她对着俊石用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并且把孩子的脸推给俊石 看。 “正真,对爸爸笑一个……来,正真,正真啊……” 可是在看到了满脸胡渣的父亲后,小孩子哭得更大声了。默默看着的俊石说道 : “别把小孩带到这种地方来。” 真淑幽幽地低着头说: “不是这样的……” 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她声音颤抖地说: “今天……是我们儿子满两岁的生日。” 俊石吓了一跳,而真淑也开始哭泣起来。 “所以我才想带他来看父亲……都两岁了……我想带他来向自己的父亲问安。” 俊石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大哭的儿子,他嘴巴下面的小喉结一直在动 着。被妈妈抱起来的孩子,一直看着俊石叫爸爸。俊石把手放在玻璃窗上,好像这 样就可以擦掉小孩子的眼泪一样。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应该是没有办法陪小 孩过三岁的生日了。 在拘留所里狭小床铺上躺着的俊石,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条来,这是前几天 重浩拿给自己的。上面用电脑印着像芝麻般大小的字,清楚地写着对答的内容。正 想读的时候,视线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俊石安静地爬起来,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靠着墙,他想着很多事情。第一个浮 现出的是孩子的脸,想起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在微弱的灯光下,俊石脸上掠过一 丝笑容。另外,还有真淑哭泣的表情,和为了自己到处奔波的重浩,以及自己的儿 子被杀,但仍不怨恨别人的东洙父亲。到底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俊石痛苦地 把脸埋在手心中。 最后,在黑暗中清楚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那是对着自己笑着的东洙。怨恨以 及郁闷的表情已不复见,就好像是高中时,大家一起碰面时的笑容。没有对朋友的 怀疑和不满,只是一直傻傻地笑着。 手中的纸条不自觉地掉落在地上,俊石将头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中间。 护送车的铁门打开了,被绑着的俊石、恩棋以及卖雨伞的行动队队员走下去, 被警察带往法院里。停在远处停车场的一辆小轿车里,有一个人一直看着俊石,他 正是戴着墨镜的贤斗。 过了一会儿,刑事法庭的门打开了。前头有警察带领着,后面则有俊石和在发 抖的恩棋等人。这时相泽和重浩也推门走了进来,并找了个位子坐下。 法官看了看俊石他们的脸,接着宣布开庭。 “法庭第93之25263 号刑事案件。因违反暴力行为中的特例法,有杀人以及教 唆杀人的嫌疑。现在开庭。” 在旁听席坐着的相泽一直看着被告席中的俊石。恩棋和行动队队员一直很紧张 地发抖,反观俊石则感觉很沉稳。 “被告李俊石请起立,请说出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户籍和地址。” 俊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用低沉的语调说: “640227-1105914,釜山南区友岩洞189 号,地址是廷道区天鹤三洞大林大楼 4栋1109 号。” 坐在旁听席中间的真淑抬起头来,突然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坐在后面的相泽。 两人对望了一眼,那是充满着灰暗的眼神。这时传来法官的声音,相泽再一次望着 俊石。 “检方,请先开始审问。” 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人站了起来。他看了俊石一眼后,开始问道: “被告,你认不认识在1992年,因杀人事件而被收押的朴恩棋和宋基浩?” 从行动队队员和恩棋,到所有旁听人都安安静静地不敢呼气。俊石僵硬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是,我认识。” 提问题的检方微微一惊,但是更惊讶的是俊石的辩护律师,他抬起头来看着俊 石。在旁听席上的人,包括相泽和重浩都起了一阵骚动。 检方停了一下,又开口继续问题。 “那么……1992年10月,在西区的‘福乐门’酒店里,被杀害的死者韩东洙, 你认识吗?” 沉默了片刻。俊石的眼中闪过会面室里东洙父亲哭泣的样子,俊石再一次面无 表情地回答: “我认识,他是我朋友。” 东洙的父亲坐在旁听席上,带着沉痛的表情,嘴唇紧紧闭着,旁听人更加骚动 了起来。俊石的辩护律师脸色开始发白。 检方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继续问道: “好……那么被告朴恩棋和宋基浩杀害韩东洙的事件,是不是你指使的?” 俊石这次没有办法再那么沉着地回答了,相泽和重浩同时吞了吞口水,看着俊 石的后脑勺。真淑的脸抽动了一下,整个旁听席鸦雀无声。俊石轻轻地深呼吸,然 后还是很镇静地回答: “是……是我指使的。” 整个旁听席议论纷纷,东洙的父亲紧紧地闭着双眼。辩护律师满脸涨红,不知 道该如何是好。真淑忍不住低下头开始哭泣,相泽和重浩也一副茫然的表情。对于 周围的骚动,俊石还是面无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 在监狱中,和其他犯人一起躺在牢房里的俊石,看着没有玻璃的窗户,眼睛在 透进来的月光中闪亮着,他好像在想什么想得出神,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张着。其他 犯人因为知道俊石的来历,全躲得离他远远的,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太好了……” 俊石的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过,已经有好几晚都没有再梦见血淋淋的 东洙了。他不认为今天在法庭上所说的事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也不是因为自己身 为大哥,为了要讲义气所以才这么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要对死去的东洙有个彻底 的交代罢了。 还没有睡意的俊石又爬起来,把放在窗边的四块木头拿了下来。这是他白天在 木工室里刻了五官的木块,虽然粗糙,但还是可以看出人形。俊石拿出白天偷偷藏 起来的磨砂纸和一个小木块,在透进来的月光下开始磨了起来。随着沙沙沙的声音, 小木块也愈来愈平滑。等到四个都磨好了,再一个一个地摆上窗边。俊石很满意地 看着,他想让早晨的太阳,照耀着它们。俊石用手一个一个地指着,一边念着自己 想念的名字。 “相泽、重浩、东洙……” 俊石安静地闭着眼躺在床上。独自一人在这牢房,旁边传来其他人的呼吸声, 躺在床上的他,嘴角上的笑容不曾消失。 相泽和重浩开着Sonata的轿车,进到这个用灰色土砖围起来的教导所。两人拿 出身份证在警卫室里确认过后,一起进入这栋大楼。在会面室里的相泽和重浩,两 人坐着对望。 “要给他看我们的笑脸。” 重浩对相泽说着,相泽同意地点了点头。 呆呆坐在会面室入口的相泽,眼睛视线跟着从会面室里出来的一个中年妇女移 动。除了这里之外,教导所的气氛还算寂静。外头唱着新春歌的不知名鸟儿,给人 一种祥和的感觉。扩音器叫着自己的号码,于是相泽赶紧起身往会面室走去。 相泽坐在围着铁杵和玻璃的窗前,焦躁地等着俊石出来。一会儿,听见门被打 开的声音,相泽看着俊石缓缓地走出来。 穿着犯人衣服的俊石在位子上坐下来,相泽静静地看着他。当两人的视线相对 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互相微笑注视着。俊石先低声开口说道: “好吗,老朋友?” 清楚干净的声音,并不是想象中唉声叹气的样子。 相泽点点头说: “嗯,我很好。你呢?” 俊石开心地笑了,很意外的笑容。 “我很好……你最近做什么?”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俊石还主动问起自己的近况,于是相泽也不再哽 咽。 “很好,过得很好。” 因为感受到相泽的情绪,俊石故意避开了悲伤的神情。 “相泽!相泽啊,你别这样了,真是抱歉,让你看到做朋友的我,这么丢脸的 样子。” 相泽赶紧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你快别这么说,做朋友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呆呆地看了看相泽,俊石忽然说道: “相泽,我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赶快说吧!” “好,好。你身体好吗?” 俊石用手心拍拍自己的胸膛,笑着说: “哈,你看看,这么健康。你父亲近来好吗?父亲都还很健康吧?” “对呀,都很好。我说要来看你,他们还给我钱。啊!还有,新爱上个月结婚 了。” “哇!真是郁闷啊!以前你妈还说要把新爱嫁给我的,怎么一下子就嫁人了? 不管怎样,还是先恭喜了。相泽,你呢?有没有女朋友?” “还没有。” “你是怎么了?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 “你?你怎么介绍?” 现在真的是和朋友在监狱的会面室吗?相泽不得不怀疑:这么轻松地话家常, 就好像是在外面的啤酒屋和朋友聊天一样自然。 相泽自己也开始分不清楚,他的眼中有泪在转着。俊石看着他的样子,情绪一 时上涌,声音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教导官在一旁记录两个的谈话内容,他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说: “十分钟到了。” 相泽和俊石突然停下话来,相泽看着教导官一副要站起来的样子,赶紧再问俊 石一句话: “俊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相泽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问题直到现在才问出口。俊石无 言地看着相泽,相泽急得又再追问了一次。 “告诉我,在法庭上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俊石还是在回避问题。 “你是因为对东洙感到报歉,所以才这样做的吗?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俊石原本想说什么似地顿了顿,却又只是笑而不答。 “俊石啊,你说说看,上法庭你到底为什么这样说?” 俊石拗不过相泽的追问,只好低声说: “因为丢脸。” 相泽愣了一下,又大声地问: “什么?” 俊石笑了笑,用着骄傲的口气说: “东洙和我都是流氓,流氓是不可以丢脸的。” 相泽被这话给弄糊涂了。过了一会儿,教导官拉起俊石,并跟着俊石走出了会 面室。相泽突然激动起来,对着俊石大叫: “喂,我会再来的,我下个月再来。你好好保重,我会再来……” 一直反复地说着自己会再来,虽然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除了这些以外,也 无法再说什么。但是,俊石好像忘了什么似的,又朝相泽这边走来。相泽赶紧靠过 去,看着俊石的笑容,相泽也挤出一个笑容给俊石看。 这次俊石把整个手掌打开放在玻璃窗上,相泽看到也学他一样把手放在玻璃窗 上。俊石挤出了最后的一个笑容,门在这时也打开了。 俊石和教导官消失在门后,相泽在后面高喊着: “我下个月再来!俊石,你要保重哦!” 九点了,墙上的钟响声把相泽叫醒了。最近和拍摄电影的演员们喝酒喝得有点 过分,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相泽从床上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今天的行程表,再看看桌上4 月份的月历确认 一下。这个月的2 日被红笔圈起来了。离现在只剩一个礼拜,他想着到底要买什么 礼物才好。 相泽的思绪被片场赵导演打来的电话给打断了,于是他赶紧匆匆忙忙地梳洗后, 就走入有数万人潮的汉城街上。 穿戴整齐的教导所长把新建好的资料交给导官。教导官翻开“死刑执行书”的 文书资料做确认。略过印刷的部分不看,时间写着九点二十五分执行。他焦躁地看 了一下手表的时间,已经九点五分了,于是他急忙向所长打声招呼后,就径自往外 走去。 重浩靠着店门口抽烟,海边的早晨,太阳总是特别刺眼。重浩的太太很勤快, 虽然昨天营业到很晚,但她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开门了。 今天的重浩很沉默,吐出的烟雾里,浮现出俊石的脸孔。还好今天的天气很晴 朗,不用担心他会冷。忽然他太太把三岁大的小孩从店里抱出来,重浩把抽过的烟 用脚踩熄后,接过孩子,开心地笑了。 监狱里。俊石用一夜未眠的眼睛看着教导官。两名教导官把俊石的手拷和绳子 锁好之后,让他走在最前面出去。 虽然俊石的皮肤看起来有一点粗糙,但是胡子刮得很干净。他按着教导官的指 示,走在走廊上,长长的走廊上,三人的脚步声很响亮。 拉起铁门的真淑打开店门,计算着昨天的营业收入。打开收银机,一万元、五 千元、一千元,一共是七万元。钱整理到一半,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正在学步车 里的小孩,咬着奶嘴,在这小小的店里,玩得高兴的模样。但是真淑的心情却完全 相反,因为小孩的脸上总会浮现出俊石的模样。她失神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又开始 继续整理收银机里的零钱。 俊石和两个教导官继续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表情有一点紧张的俊石,已经可以 看到走廊尽头的出口。 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使得四周围都亮了起来。俊石好像飘着走路一般,直 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走廊沉重的黑暗慢慢往后褪去,他的眼睛只看见明亮而温暖的光线。在这光线 中,俊石忽然看到了小时候和朋友们常去的海边。 在沿岸的一个小海滩边,有四个小孩正在玩水。海上飘来一个巨大的黑色橡皮 轮胎。小孩们在海边玩了一会儿后,就朝轮胎游去并且尝试着要爬上去。 一下子,四个小孩一个接着一个把头露出海面,吐了几口海水后,一一爬上了 轮胎。 相泽和东洙两脚朝内坐在轮胎上,重浩把脚放在外面,俊石则双脚夹着轮胎坐 着。轮胎因为够大,所以四个小孩可以安全地坐在上面。 四个小孩喘着气,抹抹脸上及头发上沾满的水。 西下的太阳映着四个小孩的脸庞,可是他们好像正为了某件事而争吵着。 重浩对着东洙追究着问道: “什么?如果不够快的话,怎么能够拿金牌?” 东洙也不让步地说: “那是因为人是在水面上游泳的啊!” 俊石什么也不想,只是很高兴地笑着,朝日落的夕阳看去,脸上满是幸福洋溢 的表情。重浩和东洙还是继续争吵着。 “人在水底下要怎么呼吸呢?人当然是在水面上游泳的啊!” “所以说情形不同嘛!” “什么?什么情形不同?我们讲的是谁比较快,你没听见人家说吗?为什么他 们说赵五龄是亚洲的海狗,不是这样的吗?” “因为人家有这样的实力,才会这样说的。” 两个人还是吵个没完。一旁的相泽看着俊石幸福的表情,自己也用脚轻轻拍打 着海浪。 重浩一副辩不过东洙的样子,转过头来看着俊石,寻求援助。 “俊石啊!你觉得谁比较快?” 一直看着天空的俊石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对着重浩反问: “什么?” “亚洲海狗赵五龄和海龟,谁速度比较快?” 俊石用严肃的表情看了看重浩和东洙,重浩很急躁地又问了一次。 “如果两人在水里比赛游泳的话,谁比较快?” 俊石想了一想说: “赵五龄。” 重浩于是乎趾高气昂地对东洙说: “你看吧!” 这时在一旁的相泽插嘴道: “不是吧?海龟在海里不知道游得多快呢!海龟会赢吧?” 重浩不甘示弱地说: “不是在水里,是在水面上。” “你这臭小子,你刚刚明明说在水里的?” 东洙也追究起来了,但是重浩还是厚着脸皮说: “有吗?我什么时候说的?” “喔!死小子,你真赖皮。” 东洙快被他给气死了。这时相泽忽然叫着。 “哇!完了,好像飘得太远了,回去吧!” 听了这话后,四个人才一起往海边看去。他们已经飘得太远了,这时俊石替大 家作了一个决定。 “对啊,一会儿搞不好会涨潮,快回去吧!” 大家一起叫着: “是啊!走吧!” 于是四个小孩下了轮胎,用手在两边扶着,开始打水游泳。小孩们小小的脚在 海里打出浪花,轮胎渐渐地往海边流去。轮胎后的浪花,在夕阳下翻滚着,小孩们 挥动着手,往海边的沙滩游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