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停下来,换了一副口气。“喂,也许是我的错。我太快给你打电话了。你还 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我不需要时间。”阿弗纳回答道。“我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这样我才能告 诉你我不想干了。好吗? 对不起。” 伊弗里姆又坐下来。“我明白,”他轻轻地说。“也许你以为我不明白,但我 明白。相信我。”他用真正同情的口吻说。这就更糟了。阿弗纳以为这种口吻的意 思是:我明白你经历了这场战斗之后感到很累。我明白你很紧张。我明白你缺乏长 期进行下去的能力。这不是讽刺,也不是质疑,但这种说话的方式就像医生跟病人 说话一样,一个晚期病人。虽然这不是他的错,但是医生也无能为力。这一刻是阿 弗纳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候。 就如同卡尔所说,在十秒钟之内就从英雄变成了狗熊。 伊弗里姆接下来说的一件事更为糟糕,尤其是以虚情假意的口吻说出来的时候。 “听着,别担心,”他说。“别这么郁闷。 没事的。我们要让你和你的家人回到以色列。在以色列,你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这些工作同样重要。” “我不想回以色列。”阿弗纳说。 伊弗里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想在纽约待一段时问。”阿弗纳慢悠悠地重复道。 “你是什么意思? ”伊弗里姆问道,“你不能这样。” “我不能这样是什么意思? ”阿弗纳说,抬起目光,看着他的顶头上司。“我 想待在纽约。” “但你没法待在纽约,”伊弗里姆说,一副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你没有证 件,没有工作,什么也没有。你在这里能干什么? ”他展开双手,在空中挥舞着餐 巾纸。“你到底在说什么? ” “我在说留在这里。”阿弗纳通情达理地说。“虽然我还不知道在这里能干什 么,但我并不担心。我想跟家人待在一起,就这么回事。别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伊弗里姆耸耸肩,表情痛苦。“那好吧,” 他说。“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至少,我希望不明 白你说了些什么。你是在告诉我你打算做个移民? 你要我回去给你的母亲和父亲说 一声? 你在以色列出生,打算离开祖国? ” 阿弗纳想说“是的”,然而却没有。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字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胆子非常小,就是不能当着伊弗里姆的面把它说出来。那时说不出来。 尽管他已经想好了,尽管他跟肖莎娜讨论过了,但他还没有真正作出决定。也 许他永远作不出这个决定。也许他永远没有勇气看着伊弗里姆这样的人的眼睛,把 他的决定说出来。 或者把决定告诉他母亲这样的人。 “我不是离开祖国。”他移开视线,说。 “我会,啊,我也许会回来的。但是现在…… 我只想待在外面。仅此而已。” “那好,”伊弗里姆立即说,“如果你告诉我你想在这里待几个月,那完全是 另外一回事了。这个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但现在就不谈了。我要去华盛顿几天。回 以色列之前,再跟你谈谈。同时,也跟你的妻子谈谈。我相信你的妻子是不想待在 美国的。”伊弗里姆又笑了起来,好像这个想法诉诸文字就滑稽可笑了,然后补充 道:“我没想跟你说得那么尖刻。请原谅,我误解了你,我以为你说你要永远待在 这里。” 他把手向阿弗纳伸过去。 阿弗纳握了握他的手,但仍然不敢正视伊弗里姆的目光。“虽然我没有说‘永 远’,但我的意思是几年。在这里,或澳大利亚,或者别的地方,我还没想好。我 的意思是这样。” “再谈吧,再谈吧。”伊弗里姆快速地说。 “以后再谈。”他开始收拾证件,放进自己的手提箱里,再也没有看阿弗纳一 眼。阿弗纳简直无法离开酒店的房间。他非常生气,也非常愧疚。 “你……你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他问伊弗里姆,对自己越来越生气。 伊弗里姆停止在手提箱里摸索,看着他。 “不来,”他冷漠地说。“谢谢。我还有人要见。” 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阿弗纳没有直接回家。他去散了很长时间的步,一直从 东边走到哈得逊河,对曼哈顿拥挤的人群和车流视而不见,一连走过了一百个红灯 口,连看都没有朝周围看一眼。他在冥思苦想。他不那样说,应该怎么跟伊弗里姆 说呢? 他连给自己都解释不清楚,又怎么能给他解释清楚呢? 为什么他不愿意回以 色列? 他一直希望在美国生活,难道是因为他虽然爱国却从来没有把中东当作自己 的家园? 还是因为那里沉重、压抑,有时候很冷但永远都不新鲜洁净的空气? 这里 的空气,无论是潮湿还是干燥,是恶臭还是芳香,都不祥地笼罩着他,烧烤着他, 让他麻木,把沙子吹进他的眼睛里。而不像欧洲的空气,从容、柔和、平凡、雅致, 让他留恋。 不,不仅仅是空气。难道是因为他失败了? 至少在他的眼里失败了? 因为这个 一心想当英雄的荷兰小男孩终于被骗成了一个英雄? 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嘲讽? 因 为每次有人拍他的背或者跟他握手的时候他都不得不想为什么? 他们把卡尔、罗伯 特和汉斯忘了吗? 负责这项任务的头回来了,而部下却没有回来——他还是英雄吗 ?甚至连部下的尸首都没有。按以色列的传统,伤者或者牺牲的同志的尸体是从来不 会丢下不管的,即使冒着十几个人的生命危险也要把他弄回家。 大部分部下都牺牲了而主要目标都没有干掉,还是英雄? 恐怖组织头子们还在 欧洲到处跑,还是英雄? 也许他应该向伊弗里姆这样解释。也许这也不是真正的原 因,而是别的原因。但即使他明白了,他仍然不能说出来。他试着跟肖莎娜说了一 下,然而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他不能自圆其说。然而到这个时候他终于知道了,他 知道他永远无法让别人明白了。 只要他在以色列,他就必须成为一个荷兰小男孩。他只想做个跟别人平等的人。 也许对其他以色列人来说不是这样的,但对他来说是这样。谁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 为他不是加里西亚人。也许因为他跟他的母亲不一样。也许因为他觉得在法兰克福 才更觉得像在家里一样。也许因为他不像集体农场的那些农民那样吃苦耐劳。但是, 如果他不是一个荷兰小男孩,那他就谁也不是。根本谁也不是。 但是,没有这么多要求的国家难道没有吗? 在这些国家里,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为自己而活,没有二等公民或者心虚的感觉? 这些国家不希望一个公民成为英雄? 成为一个集体农场的农民英雄,一个开拓的英雄,一个士兵英雄? 在这些国家里, 一个人不愿意去执行一项任务时,不必感到自卑? 当然,这不是以色列的错。阿弗 纳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是他的错。以色列的标准很高,原因就在这里。有些人 能够很自然地达到这些标准——比如母亲——许多人可能不在意。还有许多人也许 没有意识到还有什么标准——伟大高尚、英勇无畏、勇于牺牲——要他们去达到。 他们记不住什么标准。他们工作,选举,互相大吼大叫,每年去部队里服役,在以 色列过着非常快乐的生活。 他们不必成为英雄。 阿弗纳必须成为英雄,只要他是以色列人。这是他的错,而不是别人的错。他 不能成为英雄也不是别人的错。因为事实是,他不是一个英雄,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讨厌胡说八道,讨厌把自己装扮成别人。而在以色列,必须这样。成为英雄,或 者假装是另外一个人。不一定要成为突击队员,去炸碉堡,挖地雷,搜恐怖分子, 但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人。靠一点退休金度日,为家庭做出牺牲,沦落为一个集体农 场的农民,不要回报,说什么:犹太人有了一个家,这就是回报,等着别人找上门 来。 还眼巴巴地看着加里西亚人分布丁。 不。 他再也不愿意这样。他不愿意成为来自那海瑞亚的那个小“野客”。如果再有 人把犹太人推下海的话,他就会回去投入战斗:这一点毋庸置疑。哪怕七十岁了, 他也要回去。 但与此同时,他要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在美国。 几天后,伊弗里姆在华盛顿给他打来电话。“你在考虑打算怎么办的时候,” 他说,“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考虑一下。” “什么事? ”阿弗纳问道。 “你仍然在合同期内。” 起初阿弗纳以为他听错了。他在公用电话亭里,拨了华盛顿伊弗里姆那个电话 亭的号码,女王大街上的交通很繁忙。“你说合同吗? ”他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 “有你签字的那份文件,”伊弗里姆说。 “在我办公室,记得吗? 你10月份回来的时候,读完之后签的。” 阿弗纳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赎罪日之战”以后在伊弗里姆的办公室里签过一 份文件。但他没有那么麻烦地还要去读。 “你的意思是,”他问伊弗里姆,“你让我签过一份我永远为你们这些家伙干 活的文件? ” 伊弗里姆大笑起来。“还没有那么糟,” 他回答道。“只是一份三年的合同,每年要续签的。你在国外的时候我们已经 重签了。” “等一等,”阿弗纳有些头昏脑涨地说。 “不管我签的是什么,但我不在的时候,没有我的同意,你们怎么能续签呢? ” “你什么意思,你的同意? ”伊弗里姆说。 “我们不需要你的同意。我们想这样做就行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通知你。” “但你们没有,我在国外。” “我们放在你的档案里了,”伊弗里姆回答道。“这是完全合法的,相信我, 按我说的去做。你在考虑今后的打算时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你放了我的什么? ”阿弗纳慢条斯理地说。即使伊弗里姆花一辈子的时间来 想,他都不可能想出一个更好的激怒阿弗纳的办法来。他妈的加里西亚人,放在我 的档案里了,他以为他现在逮住我了? 他这辈子都别想! “告诉你,”阿弗纳对伊 弗里姆说。“既然你已经放在我的档案里了,那你就把我的文件随便寄到哪里吧, 寄到南美吧,我在纽约。” “不要那么大的火气嘛,”伊弗里姆说。 “我只想打个电话告诉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以为你想知道呢。” “好吧,你已经告诉我了,”阿弗纳回答道。“现在让我告诉你,我哪里也不 去,我也不会回家。” “那你就违反了合同。”伊弗里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阿弗纳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飞到了日内瓦。 由于他使用的是另外一本护照,所以没有住在米迪酒店。但他联系了回到欧洲 执行常规任务的斯蒂夫,到达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在以前最喜欢的莫凡彼餐馆跟他 见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