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在我国,谈起杜拉斯,人们首先会想到她的脍炙人口的《情人》,而对《副领 事》 恐怕充其量也就是知其名了。 然而,杜拉斯本人对《副领事》却这样评说: “此前,我曾写过一些书,但都被我抛弃了。我甚至忘了书名。《副领事》则不一 样,我从未放弃过,我至今仍经常想到它”,“这部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部”。法 国著名学者米雷尔·卡勒一格鲁贝尔在他的一篇题为《人们为什么不怕杜拉斯了— —关于(情人忧)的文章中,除了《情人》外,提及次数最多的就是《副领事》, 并以《情人》和《副领事》的对比结束他的文章。法国历史学家兼记者劳拉·阿德 莱尔是惟—一位得到杜拉斯许可为她写传的人,传记出版引起轰动后,《今日法国》 杂志采访了他,当问及以爱情为标志,被癫狂和孤独觊觎的女性人物是否比男性更 能反映杜拉斯的世界的时候,他这样回答:是这样,绝对是这样。女性在杜拉斯的 小说里占有主要的位置,她的小说的浑然一体是建立在三个主要女性人物身上,即 劳儿·V.斯坦首、 女乞丐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然而,这后两位女性正是 《副领事》中的主要人物。 由于《副领事》是一部与杜拉斯的其他很多小说都不同的书,我们有必要回眸 一瞥她一生的创作过程。杜拉斯的创作过程,大体分为四个时期:(一)从四十年 代初至五十年代初为早期,她以现实主义手法开始她的文学生涯,作品主要描写现 实生活,情节线索明确,以《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一书成名。(二)从五十年代中 期至六十年代初,她在小说中淡化情节,通过精制的对话直接表现人物的龙心活动, 采用多角度叙述, 开始形成她新颖独特的杜拉斯式(Dlll:Bsten)的艺术风格, 并以这个时期的代表作《琴声如诉》奠定了她在法国文坛上的地位。但是,她这一 时期的创作虽具有反传统的手法, 可还是迥异于“新小说” 那种实验性的创作。 (三)从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尤其表现在六十年代),她在“新小说”实验 性的艺术上进行了大胆的、激进的探索,对人物、情节的处理更加反传统,更加重 视写作问题,运用了很多只能算作“新小说”的艺术手法,为此得到了“新小说” 派健将的称号。《副领事》(一九六五)就是这个时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四)从 八十年代起,她的艺术风格改以传统的方法为三,有一种明显的现实主义回归的倾 向,这一点与这一时期的作品(如《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等)多是自 传体小说或带有自传性质不无关系。当然,无论是在哪个时期,杜拉斯式(hasten) 的艺术风格都始终存在无疑。 《副领事》中主要有三个人物: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秃头疯姑(即女乞丐) 和斯特雷泰尔夫人。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到领事这个人物: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在拉合尔一年半期间,没有一个朋友,从没有人进他的 官邸。一天夜里,他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打死了几个麻风病人,接着站在阳台上 大声吼叫起来。由于这件令人头痛的案子,他被调离拉合尔,在加尔各答等待重新 安排。对于这件事情,他拒绝解释,连拒绝解释的理由也不愿说明。法国驻加尔各 答大使试图从他的童年里寻找答案,得知他在童年时,喜欢寄宿学校的生活,而不 是家庭的温暖。在他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后,曾在前后四年的时间里,三次申请离开 了巴黎,但不知为什么,又去了哪里。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他有神经质。另外,他 现在的材料上有“难说”两个字。副领事本人和俱乐部经理闲聊时,只说童年,不 提拉合尔。在寄宿学校时,他成绩优异,但因一段劣迹被开除。在等待来印度的日 子里,他独自一人关在家里砸灯具。他很小就会弹奏“印度之歌”。在加尔各答, 他时常口里吹着“印度之歌”。人人都不愿也不敢接近他,但人人都在打听他在拉 合尔的事情,人人都想打听他向俱乐部经理说了些什么。他三十五岁,仍是童男子, 由于不知道去爱谁,曾试图自爱。他每天早晨穿过使馆花园,都看见大使夫人在冷 冷清清的网球场散步,于是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触发了爱情,为此放弃了去孟买 的打算,只求能待在她周围,像别的男人一样,即便要他保持沉默也认了。在使馆 的招待会上,众人都厌恶他,他成了众目暖暖的人,恬不知耻的人,道貌岸然的人。 招待会最后,他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结束了他在加尔各答的五个星期的等 待。 通过副领事这个人物,让我们再来看一看杜拉斯是如何处理人物形象和故事情 节的: 小说的“故事”结束了。副领事给读者留下了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呢?他棕色的 头发,瘦瘦高高的个子,说话嘘声浓重,恐怕就只有这几点说得明明白白,因为, 杜拉斯在这部小说里,放弃了对人物的塑造,她在此大胆地运用了“新小说”的原 则。按照“新小说”理论,传统小说中,那种具有“逼真感”的人物形象,实则都 是假象,最终只能把读者引入歧途。所以,我们不可能想象到一个完完整整、清清 楚楚的副领事的形象。副领事的形象,只是他的某些特征加上可以洞悉。心灵的片 言只语在空间和时间上的组合。副领事的目光是作者提到最多的,他那个目光,无 人敢正视,包括大使,实在叫人不舒服,但如何叫人不舒服?读者只能各有各的理 解。他的上身微微倾斜,怎么倾斜?读者只能从自己曾经见过的形象去想象。还有 他的声音,好像不是他的声音,“那是谁的声音呢?”“新小说”不在乎人物的肖 像,外表,甚至人物的性格。副领事曾经是何许人也,现在又是何许人也,在“新 小说”里并不重要。“新小说”只希望读者根据人物的某些特征,某些言语,某些 动作,依靠读者自己的分析和独立探索,直接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招待会上,副 领事向夏尔·罗塞特抒发了一番对大使夫人的迷爱,简直要“为其倾魂”,对话如 下: “你认为……是这样吗?” “什么?” 简单的一句反问,反映出了副领事的内心活动,他又已沉湎于对大使夫人的幻 想之中。这时,“副领事的笑是无声的,连续的”:把一个表面在维持着一种形象 和礼节,内心正在想入非非的神经质式的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 小说的“故事”结束了,谜团仍然存在那里。副领事为什么开枪杀人?为什么 吼叫?为什么拒绝解释?他曾经三次离开巴黎因为什么?等等。在传统小说中,这 些问题都是必须要向读者交待清楚的,然而,在新小说中,这些已不重要。传统小 说向来注重故事情节,强调故事情节的引人入胜,有头有尾。然而,“新小说”认 为,传统小说反映的世界不是现实中人们经历的世界,传统小说中的真实是一种欺 骗,是一种弄虚作假,使得现代的读者感到失望,感到怀疑。因而,“新小说”反 对去虚构故事情节,去虚构一个虽完整但不现实的故事情节,它主张写读者身历其 境的生活现实,主张写虽平常但逼真的那个社会。《副领事》就是作者在大胆进行 这方面探索时写出来的,小说的情节自然被大大地淡化,甚至被抹去了。传统小说 是对现实的浓缩;“新小说”是对现实的截取。截取的现实中无头无尾的故事自然 是不足为奇,没有完整的故事,自然就会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谜。 再来看一看疯姑娘和大使夫人。 疯姑娘的故事是通过小说中的作者写出来的。她十六七岁“居然怀了孕”,被 妈妈赶出家门,从此离开家乡马德望,浪迹印度支那。她南下到大海边的乌瓦洲平 原,又掉头北上,经过柬埔寨、逞罗、缅甸……向着加尔各答,“十年风尘,一路 奔波”,跋穷山涉恶水,饱尝饥饿,饱尝种种苦难。十年后,在加尔各答,在恒河 岸边,她变成一个睡在麻风病人中,夜里唱歌游荡的秃头疯始。然而,“她不同于 一般的疯姑娘”,在她身上,我们也发现了谜:她“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 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了孕的”。她如何失足怀了孕?对于传统小说来说。 这是一个值得叙述的话题,多多少少也要有所提及。然而在这里却避而不谈。她的 家乡离加尔各答几千公里,她为什么要奔往加尔各答?书中从她的心理角度写道: “在加尔各答,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她是听说的,还是曾 经去过那里?如果去过,她的失身与那个地方有没有关系?然而作者却一掠而过。 在恒河一带,“哪里有白人,她便会跟到哪里”,这仅仅是因为食物吗?与她从前 的身世有无关系?不解的谜。 斯特雷泰尔大使夫人是“最优秀的女人”;她“慈善为怀”;她的一些善举, “甚至是她前面的那些人从不曾想到的”;她“待谁都很好”;她心海宽阔,可以 容纳一切,“世上种种苦水,都可以一古脑儿朝她(们)倾倒”。然而,她和她的 情人及朋友,那几个英国人,竟出没蓝月亮俱乐部,有人说那是个妓院。他们的所 作所为不为外交圈内人士了解。夏尔·罗塞特曾无意中看见,她和一个英国人乘坐 黑色的郎西雅车绝尘而去,使他不禁想到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在通往尚德纳戈尔那 炎热的马路上兜风时,“她脸上那种快乐的表情,显得十分奇特”。她“是不是表 面正经”?她向副领事承认自己“生活轻浮……大家都说得完全对,非常对”。然 而,她却“什么也没有被发现”,几乎等于“无可指责”。十七年前,当大使在老 挝的沙湾拿吉找到她时,她正处在什么样的“痛苦和羞耻中”?在恒河尽头的别墅 里,她因何“陷入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为什么“他的世界,就是一个泪水的世 界”?除了打网球和散步外,她还做什么?人人都想知道。难道她用读书来打发时 间吗?停靠在网球场边上的自行车令人迷惑。曾有一辆救护车停在她家门口,她出 了什么事?想自杀吗财两空?等等,等等。这个“加尔各答皇后”实在太神秘,她 “简直就是……一个谜”。关于她的故事,读来读去全是谜,如同在她的迷宫里转 悠,最后发现,她的一切还是那么亦真亦幻,神秘莫测。杜拉斯为什么要这样写一 个女性?她似乎对这样的女性情有独钟,也许因为“这位夫人和这个戴平顶帽的少 女都以同样的差异同当地的人截然分开……她们是同一类人”;也许因为这位神秘 的女人成功地反映了杜拉斯的世界;也许在杜拉斯的世界里,无论是在她的艺术世 界里,还是在她的现实世界里,女性人物的勉力就在于:神秘。 这部小说中,还大量运用了“新小说”的一些手法,仅举两个容易造成困惑的 手法:一是录话式的叙述:如招待会上,人们对副领事的议论,七嘴八舌,在多处 都使用了这种方式。作者把很多人的说话,不分你我他,直接记录下来,希望形成 一种共鸣。二是故意设置迷宫,迷惑读者:副领事来到加尔各答有五个星期,夏尔 ·罗塞特来了有三个星期。但多处地方,却掉换过来写他俩,如副领事说“自行车 还在,被那个女人丢在那里,已经二十三天了”,这是按夏尔·罗塞特抵加的时间 来写的;而夏才辈出尔·罗塞特“五个星期以来,(他)都这样睡着”。类似的谜, 形形色色的谜,相当多。 读这样的一部小说,最好能想到“新小说”是这样主张的:读者和作者是平等 的,读者有权利也有能力根据作者提供的信息,进行独立的分析和判断,得出自己 的结论,从而委与小说的再创作。也就是说,读者应敢于积极地去理解,而不是像 读传统小说那样,只是被动地接受;最好还要想到,作者提供的信息中会有似是而 非的东西,作者也会把什么搞错了,通常是故意的,因此,不要被那些疑窦所困惑。 如此说来,《副领事》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新小说”了?不。“新小说”一个 明显的特征,就是长篇累牍地。无谓地去描写客观事物,然而在这部小说里却一点 儿看不到。“新小说”主张纯艺术,极力反对作品拥有社会意义。然而,我们很难 说《副领事》这部小说缺乏社会意义。副领事来到拉合尔,来到印度,他的“毛病 终于发作了”;大使夫人“曾经就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中”,她不习惯,甚至十七年 前在沙湾拿吉,她可能就不小惯了;她那个神秘圈子里的人都惟恐失去他们“精神 上的这份安宁”,而不能再待在“噩梦般的城市里”;夏尔·罗塞特“真希望爱情 前来搭救”,才能“在加尔各答坚持下去”。作者似乎在揭示:殖民地并非世外桃 源;殖民地并非仅仅是异国情调;殖民地的生活也许会使人变疾·,…· 在《副领事》这部小说里,杜拉斯式的艺术风格仍然那么鲜明:简洁而精彩的 对话反映人物的内心活动;叙述角度的迅速转移;误言的张力(当然也有语焉不详); 还有强烈的画面感带着一种独特的使人挥之不去的意境,如:“当雨后复斜阳的时 候……蓝色的棕榈, 一排一排, 矗立在水面之上”;“海洋是绿色的漆……”; “太阳升出海平面, 燃起一团铁锈红”;还有司p“黄昏般的晨光”……读了《副 领事》,相信读者会有不同的感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这部小说里,“新小说” 观念的巧妙运用,杜拉斯式艺术风格的臻于完美,二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又创造 出了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即创造出了杜拉斯笔下的谜,使得这部小说变成杜拉斯 笔下又一道迷人的风景。 由于译者水平有限,错误、不当之处难免,还望诸位专家学者多多指教。 一九九九年八月于南京 ------------ 图书在线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