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方:“享受”中的精神冥想与企图 在10月中旬,当我们第二次从三角训练与防卫区回到大后方时,我非常懊丧 地得知:在将要驻扎的基地里我们所享受的一切――淋浴设置,可以在里面尽情 手淫的单间厕所,只有两个床位并带空调的房间,房屋里宽敞的通道、电视、录 像机,餐厅和点心吧――可能并不是我们被告知的那样,而是废弃的石油公司工 房。实际上,它应该是已经被腾空了好些年的军事基地,专等着美国利益保护者 们的到来,这些保护者要参与这次区域冲突事件。这个地方要忍受着这些保护者 的造访,直到他们排除威胁,将蕴藏着大量石油的地区交还到它们应有的主人手 中。而我们就是为这芸芸众生造福的士兵。我是坐在便桶上读着英文版《阿拉伯 时报》(Arab times)时意识到这点的。报上引用了国防部长迪克·切尼的话, 他说可部署到海湾的美军人数是无限的,从东欧来的重机械化部队也已经启程。 徒步的和机械化的步兵部队、炮兵营和空军的飞机是军队进行防御不可或缺的。 数百乃至数千辆坦克却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是主动攻击,而不仅仅是被动防御。报 纸上还报道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冲突。如果我有宿命论倾向,肯定会以为 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营部长官们本来是想向我们证明,即使我们周围是广阔无垠的沙漠,我们也 仍然是一群为了文明世界中人民的自由而准备参战的文明人,并且让我们相信自 己受到的是无微不至的关怀。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这种安慰人的说法。有人告诉 我们,沙特人非常高兴能在他们的国土上招待我们。事实上对于我们的到来,他 们是喜出望外。他们推迟了某些钻井工作,撤走了油井上的石油工人,只为了能 让我们凉快凉快自己那泡在汗水里的下身蛋子儿和脑袋瓜子。 因此,我实在不喜欢待在这样的后方。还有一个侦察与目标捕获小组仍然待 在三角训练区里。于是我问邓恩中士是否可以开车把我送到他们那里,因为我已 经厌倦了这里的空调和埃及人在他们的点心吧里叫卖的两美元一盒的糖块。邓恩 说不行。他说我在这里享乐是上级命令的。然后他大声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你他妈对这儿的空调有什么不满的?” “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告诉他:“这地方怪里怪气的,好像是专为 我们事先设计好的。至少沙漠那地方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准备好铺了红地毯的营房 在等着咱们。” “别胡思乱想,去自慰一下,然后洗个澡,到空调房里睡上一觉。你他妈的 放松点儿,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能洗上热水澡,什么时候还能舒舒服服地睡在床 上呢。” 这种宣传对多数锅盖头士兵还是奏效的。任何神经正常的新兵都会接受热水 澡和一张舒服的床。新兵就是瘾君子,大后方恰好是让他过瘾的地方。你已经在 沙漠里待了六周,上校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你穿着MOPP防护衣打完橄榄球赛,就可 以洗上热水澡;你听到外面谣传说沙漠里的地面部队每天每个排级单位能得到10 磅冰块,但你根本就没见过冰块的踪影。有一天,因为有人从邮车里偷了个箱子, 你才能喝上一瓶被捂热的汽水。而在后方,你每天可以喝10瓶、20瓶甚至30瓶冰 镇汽水。而且据说他们还在大后方放映战争影片:《野战排》、《现代启示录》、 《C 连的孩子们》(The Boys in Company C )、《全金属外壳》,还有《硫磺 岛浴血战》(Sands of Iwo Jima )。而从这些暴力影片中得来的快感,一点也 不亚于从可卡因或一次全身心投入的性爱中得来的快感。 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整整待了五天,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吃着盒饭和金枪鱼 罐头,以及所有能从同排战友们的食品包裹里偷到的东西。特洛伊? 科利尔和我 住同一个宿舍。他老妈给他送来10磅太妃糖,我给吃掉了一半。我的战友们都强 烈要求我闭上嘴巴,请求我不要再说这是个事先准备好的鬼地方,也不要说沙特 人希望我们为了他们的石油去送命。除了我以外,侦察与目标捕获排里的每一位 都在享受着后方的生活。这里已经安装了十部电话机,而我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为什么不给女朋友打电话质问她,即使她已经给我戴上了绿帽子;为什么不给 自己的老妈打电话,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会依然爱我。好好享受眼前的一切吧, 别再拿你的消极情绪去影响别人;看几部战争电影,振作起精神来,准备好上战 场去杀人。 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待在营房里,擦着自己的M16 自动步枪。排里的其他 人都到C 连的营房里看电影去了。他们在那儿期待着能重放头天晚上的录像。一 个C 连的新兵刚从他老婆那儿收到一个食品包裹,里面夹着一盘录像带。这盘录 像带的内容是家庭自制黄片子与越战剪影的混合。营房里坐满了来看电影的陆战 队队员,他们毫无顾忌地为银幕上充斥着的屠杀场面而欢呼。当看到一群陆战队 队员冲向越共的碉堡时,他们更是激动万分。突然,银幕上的猛烈火力变成了暧 昧的性爱力量,营房里的气氛从刚才戏剧性的战争狂怒急转为一片寂静。但几秒 钟后,营房里沸腾起来,陆战队队员因为那个业余电影创作者避开了审查机构的 耳目,给他们带来了这段精彩的表演而兴高采烈。这是继屠杀场面后又一出人意 料的场面!但这场激动并没持续多久。从老婆那儿收到这盘录像带的老兄,发现 银幕上被操的那个女人有点不对劲儿。他觉得在她屁股上面的那颗黑痣或是她呻 吟的方式有点儿熟悉,而当那女人扭过头来走向摄影机时,他发现那女人竟然是 她老婆,那个男人就是他们的邻居。于是他大叫:“那是我老婆!操我老婆的是 我的邻居,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其他锅盖头刚开始时只是哄堂大笑,以为他在 开玩笑。但他叫个不停,最后竟然大哭起来。这时大家才意识到那真是他老婆。 有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关掉了录像机。那是昨晚的事儿,但今晚我的战 友们还想再看看那段录像。为什么不看呢,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那位老兄已经 受到伤害。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亲眼目睹这种不忠的画面呢,总之得让那 位可怜的仁兄滚到一边儿去。他现在待在集合伤员的队伍里,接受防自杀的巡视。 一旦医生认为他的情况有所好转,他就可以坐上紧急救护的飞机回国了。他就可 以他妈的离开这该死的沙漠了。 我从步枪的枪栓连动座上取下撞针,把它当成牙签放进嘴里。我用舌头将针 尖挑起摩擦着牙齿,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轻轻敲击着一块易碎的玻璃。 防自杀巡视这个字眼儿老让我想起我的姐姐。在她自杀过好几次后,我才懂 得什么叫自杀。她第一次自杀时,我大概在12~14岁之间。当时她被送进一家精 神病院里待了很久[那地方名叫“好运气”(Serendipity ),所以我过了一段 时间以后才知道那是一家精神病院]。经过几次家庭会议后,她又回到家里过正 常的家庭生活。就像精神病医生说的那样,她的病情有了通常的进展。当然,我 姐姐并不正常,之后的很多年里她都一直试图杀死自己。直到现在,我们偶尔还 会发现她待在房间的角落里,手里拿着安眠药片――所以总的来说,我们应该明 白,她并不是真的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大喊着挣扎以求 得到解救。因为她只是个女人,一个待在角落里试图吃药自杀的女人。但情况还 是老样子――然后她就被送进了有梦幻般的名字,像是瘾君子应该待的精神病院, 比如“好运气”这样的地方。 我喜欢到那些精神病院去探视姐姐。通常这些 医院都坐落在内华达山脉(Sierra Nevada )的山脚下。这座连绵起伏的山 脉树木茂密,山下是大雪融化后形成的纵横交错的河流。老妈开车搭着我沿着萨 克拉门托山谷(Sacramento Valley )爬行,然后离开烟雾缭绕着的 高速公路,缓缓行驶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公路两旁浓密的树荫遮 住了阳光,让公路上的沥青路面寒气袭人。路上的急转弯不时地让我眼前出现一 条条湍急的河流,令我头晕目眩。所以等我们到达医院时,我已经忘记自己身在 何处。 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先要在一间等候室里等候,然后到更里面的一间等候室 里等待,最后才能走进在最里面的探访室。很快,姐姐便出来了。她穿着一件我 认为是长袍的衣裳。不过,我肯定医院给这种服装起了个更恰当的名字。然后, 我们三个便坐下来开始聊天。我哥哥没法来探视,因为他随部队驻扎在别的地方。 老爸、老妈不许妹妹来探视,他们担心她会被医院里的情景吓坏的。老爸自己也 不会来,他和姐姐一直相处得不好。姐姐常常认为她的精神问题是老爸一手造成 的。虽然他有时对姐姐确实不太公平,但现在我们都知道致使姐姐打开药瓶并吞 下上百粒甚至更多安眠药片的,不是她那严厉的父亲,而是她脑袋里的一种化学 物质。顺便说一下,老爸从没对我不公平过,原因有很多,也许是因为我遗传了 一点他的长相。所以我认为他从来不那样待我,是因为那样也就等于对他自己不 公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不公平待遇,所以他不想再强加 到我身上。 看望姐姐让我感到伤心,不过也让我感到欣慰。我和妈妈总会给姐姐说一些 鼓励的话语。我们相互紧握住对方的手,哭着,笑着,有时还会捧腹大笑。我们 告诉她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好让她感到自己并没有被孤立,虽然事实上她已经 被孤立了。近来她的脑袋时常会受到电刑,也就是接受电击疗法。我相信现在这 种疗法已经有了其他更好听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好运气”之类的称呼。如 果她的大脑刚受过电击,我们就什么也不能交谈了。因为她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回 应,只是偶尔哼哼几声或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便静静地坐 在那儿。我们三个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哭泣着。旁边,有一两个病人正和他们 的家人聊得热火朝天。 观察其他病人探访者对病人的反应,也就是这些探访者表现出来的相应病态, 这让我感到很痴迷。对多数人来说,无法正视这些相应的病态。我是从多年到 医院探视姐姐的经历中总结出这点的。我目睹了这些探访者对他们生病的家 人所做出的恶劣行径。我见过父亲训斥自己疯了的女儿,因为她伤害了自己的母 亲;见过兄弟训斥自己疯了的兄弟,因为后者让他们的父母精神崩溃。虽然他们 都知道这些长期封闭在医院里的可怜的疯子是完全无助的。不管接受多少专家的 心理咨询,不管吃多少镇静药片,不管被禁闭多少年多少月,这些疯子到最后几 乎都会回到原来那个将他们孤立起来的悲伤与疯狂的小岛。如果你是个局外人, 那么,不管你认为自己有多么不舒服,你都只是个局外人,你没有资格宣称自己 已经精神崩溃或是受到了多大伤害。 在这些年到精神病院探视姐姐的日子里,我也目睹了老妈对姐姐的反应。老 妈的反应就是多少年来一直唉声叹气。她很爱姐姐,所以她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 么会有这样的病态反应。她不明白自己在养大爱女的同时,已经在女儿的心灵深 处埋下了病根。她给女儿喂母乳,逼着她去上芭蕾课、单簧管课和进行垒球训练, 为她举办生日聚会,替她买新校服和新学期要用的字典。她在做所有这些事的同 时,已经让女儿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崩溃。 唉声叹气是老妈伤心时惯用的做法。当我待在沙特阿拉伯,等待着战争时, 收到几封老妈写来的信。我从她隽永的笔迹中感觉到了她的叹息声,觉得自己好 像又和她一起身处一间精神病院的探访室,而这次的病人就是我,医院也不叫 “好运气”,而是“战争”。 我重新组装好手中的武器。我在海军陆战队里待了还不到两年,但组装M16 自动步枪这件事,已经做了不下一万次。我再拆开步枪,心想海军陆战队队员的 母亲们担心的,是不是她们的儿子时刻与近在咫尺带有高强度杀伤威力的步枪为 伴,怕他们伤到自己。 有时会有陆战队队员自杀,因为他们从家里得知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这些 消息往往是他们的爱人,也就是他们的老婆或女朋友告诉他们的。这些坏消息通 常与人体下身的生殖器有关――这些女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功 夫,或是描述着这些陆战队队员不会使用的特别方式,比如用嘴或是屁股,甚至 用清白无邪的玩具或容易找到的烹调油。即使她们没怎么具体描述,他们也常会 往那方面想。 克莉斯汀娜,现在我应该还爱着的和应该还爱着我的女人,正在和别人发生 着性关系。那人和她在同一间酒店工作,是酒店的一名服务生。尽管她在信中没 有提起他们之间性行为的事儿,但我知道她已经和那人发生了关系。因为她在信 中称他为好朋友和很棒的倾听者。同时,她的同事以及朋友――凯瑟琳(Katherine) 给我写了一封很坦诚的信,谈到了克莉斯汀娜的那位“新朋友”。但我还是一个 比较有 幽默感的人,我想起我的教官西兹(Seats )中士曾经说过的话:“如果让 我发现你们中间有人为了个小妞儿自杀,我会追到地狱里,再把你这蠢货干掉一 次。” 进入战略部署状态几周以后,克莉斯汀娜写信告诉我她在酒店找到一份工作。 我想很快她就会和一个酒店服务生睡到一起――工作间隙,他们俩会钻进酒店的 空房间。这个房间也被其他酒店工作人员用过,他们在里面干完事儿后甚至连床 单都不换。我的战友们让我别再想象那样的场景,他们坚持说我是从电视或电影 上看到过类似的场面,所以才会这样想。而且就算生活中真发生了这样的罪恶,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但我 还是很感激他们想安慰我的好意。 我闭上眼睛,只用了七秒钟就组装好了自己的武器。我站起来,将步枪在两 手之间甩来甩去,我的手掌和坚硬的硬质塑料做的步枪手柄互相撞击,发出刺耳 的声音。 克莉斯汀娜在背叛我时,仍然可笑地坚持要我们俩在一起。因为她有要将自 己与军队,尤其是海军陆战队联系起来的强烈欲望。而现在我正在战场上,领着 作战津贴。所以,她认为自己也与战争有关系。(我在背叛她的时候,以及背叛 她之后,再也不认为我们俩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别人还老是把我们看成一对 儿。)克莉斯汀娜肯定觉得战争这玩意儿挺 性感,我以轻蔑的态度看待她对军队的崇拜。因为我知道这崇拜的力量绝对 敌不过她对肉体的欲望,即使那个酒店服务生只是一具寂寞的肉体。我知道她很 喜欢告诉别人她男朋友是个参战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我能猜想得出她笑眯眯地去 告诉那可怜的服务生,说他操的这个女孩的男朋友是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我还肯 定那个服务生也很喜欢跟他的朋友吹嘘自己新近玩过的女孩儿,说她是个笨蛋锅 盖头士兵的女朋友。每个人都喜欢拿锅盖头说事儿,尤其锅盖头自己也喜欢议论 其他的锅盖头。 我知道当我还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克莉斯汀娜就已经和一名海军陆战队的 征兵员睡过觉。也许有人会认为选择这样一位替补的爱人更加显示出她对我的爱。 认为她在和征兵员私通时心里面想的其实是我;认为她的背叛实际上缩短了我和 她之间的距离,因为待在新兵训练营里漫长的13周里,她没法碰到我。从这点来 说,她选择了一个海军陆战队征兵员,而不是个普通老百姓,还是给足了我面子 的。那个征兵员在干她的时候,让她知道了爱上一个锅盖头的生活会有多么混乱, 这可真是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儿。 但是我站在小房间中间,将M16 自动步枪枪口放进嘴里,品尝着冰冷的步枪 的金属味道和子弹射出后的余烟的味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克莉斯汀娜对我多次 的背叛。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很难搞得清楚:是我的家族遗传史和我的性格所致吗? 是由于报道在北方驻扎的敌人都是英勇善战的斗士吗?(这些斗士在我刚断奶时 就学会扔手榴弹了。)还是由于长期和姐姐的密切接触?或是因为懦弱?疲劳? 无聊?还是因为好奇?但是如果想自杀,没必要搞清楚原因,只要行动就行了。 我身边到处都是武器:挂在身上的,放在床下的金属盒子和木板箱里的,有 的还被密密实实地包了三十多层杂志纸。很难搞清楚我为什么选择了M16 自动步 枪,而不是狙击步枪。后者的口径比前者的更大些,射出的子弹也比一般的M16 自动步枪子弹射程要远得多。拿狙击步枪与M16 自动步枪进行比较,就好像是用 精确射击与普通的投球相互比较。但我还是握住了M16 自动步枪,并且装上了子 弹。虽然M16 自动步枪发射子弹的威力还不及狙击步枪0.308 的威力,但5.56mmM16 自动步枪在射击时会产生很强的后坐力和偏离。我们都无数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一颗M16 自动步枪的子弹钻进一个家伙的脖子,然后从他左脚大拇指的指尖跑 出来;或者这颗子弹从脚趾钻进去,再从左眼窝钻出来。我们把准确射中敌人头 部的结果称为粉色的浓雾。多年来,我一直憧憬着怎么用我的子弹来对付我的敌 人。 击中延髓是狙击手们渴望达到的最高境界,这种射击算得上是史诗性的一击。 当然,子弹从嘴巴或眼球进入身体,这样的射击也还是可以接受的。海军陆战队 队员开枪不是为了打伤敌人,而是制对方于死命。我想象中的敌人有时是俄国人, 有时是中国人,有时又是阿拉伯人。这得取决于不同的国际事件和我对这些事件 的理解或是我所卷入的事件。 我弯着腰,用步枪枪托顶住床板,把枪口伸进自己的嘴里,用大拇指抠住扳 机。我紧紧地咬着钢制的枪口,感觉自己的牙齿好像已经被顶回到牙床里去。我 的舌头在枪口上的消焰罩缝隙间舔过。我想象着子弹如何在我脑袋里行走,它经 过我的大脑、小脑、胼胝体、松果体再到延髓。想象着子弹穿过我的脑袋,从眼 窝里钻出来,或是没有出来,只在我脑袋里不停地打转,它被撕成碎片,直到受 到血肉的阻碍放慢速度,停下来,然后我便死去。 当你的嘴里含着黑洞洞具有强大杀伤力步枪的枪口,除了绝望以外,容不得 你考虑太多的事情。 这时特洛伊走进来,看到了我,他惊呆了。我已经打开了步枪的连发选择器, 所以要进入我脑袋的不只是一发子弹,而是三发。这肯定就是我选择了M16 自动 步枪而不是狙击步枪的原因。我的脑袋将会被连发子弹打开花。 特洛伊叫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就差那么半秒或很多秒,甚至是若干年,我就可以抠动扳机了。谁知道一个 人在做好一件事之前要尝试多少次呢。但特洛伊在后面狠狠地拍我的脑袋,枪口 突然顶进我的嘴巴里,弄掉我一颗牙齿。 我看着他说道:“只是玩玩而已,我早就知道你要进来了。” 他卸下我枪膛里的子弹,用各种脏话骂我,然后把枪扔到他床上。他的枪也 在那儿。 他说:“他们都只当是好玩儿!那个可怜的锅盖头。营里有一半的人和那些 乱七八糟的浑蛋坦克兵都看过他老婆被人操,那可是真的被人操,被他的邻居操。 但我明天还要看看那个录像。你还想干掉自己吗?我要去跑步,要不要一起来?” 我穿上了军靴。我们俩把各自的两夸脱水壶装得满满的,然后将它们绑在背 上。从我们这边看到的营房,就像是一辆变大了一倍的拖车,里面装满了我们排 里的战友,他们的嘴里都述说着头天看的黄色录像。柯汉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 跑步,福勒则说我们是装模作样,特洛伊用有关农场牲口和他们母亲的各种各样 充满想象力的脏话来辱骂他们。然后,我们便走进了酷热难熬的夜色之中。我们 走出营房,营房外数百个挂式空调运作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一辆巨型 摩托车在我们的起跑线上空转待发。这是一辆看不到的、没有驾驶员的摩托 车,只有前进的动力和燃料。 我们沿着基地的环形防线跑步。在沙漠里的基地被封锁起来,这听起来还真 是可笑。每隔几百码就有坐在 悍马越野车里的海军陆战队宪兵队进行警戒。我在想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究竟 在找些什么。如果我们大叫一下,他们很可能会朝我们开枪。 特洛伊说:“我真不明白你刚刚都在干些什么,如果是因为克莉斯汀娜,那 就大可不必。振作起来,她可不会为了你而去自杀。” “与她无关,全怪这该死的沙漠。” “沙漠个屁!浑蛋,在菲律宾群岛时,我亲自花钱给你挑了个妓女,让你开 戒。别想对不起我!我才不管是什么原因呢,只要别抠那该死的扳机就行了!” 在菲律宾群岛的时候,他确实替我付了我一生中第一个妓女的钱,他认为那 代表着我们俩是亲兄弟。到西太平洋前一年,他随部队驻扎在菲律宾群岛,他非 常熟悉那些岛屿和酒吧,好像他就生在马尼拉(Manila),而不是密歇根州的格 林维尔(Greenville,Michigan)。 但在菲律宾群岛执勤时,他从下士降级为一等兵,因为在他的尿检中发现有 大麻成分。就因为吸大麻,他没有被安排到好的单位,而被送进了海军陆战队。 所以他特别好战,人也很粗暴,不过这才叫真正的有士气。他喝醉了酒就大哭大 叫,常常抱怨老家一个叫利萨(Lisa)的女孩:她从小学起就一直在拒绝他的求 爱。 在同时通过侦察与目标捕获排培训班考试之前,我们俩就常常在冲绳岛的基 地一起跑步。看过几部黄色电影,吃过一盘两美元的日本炒面,最后我们回到我 的宿舍,大声喊出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吵着要免费啤酒。在冲绳喝到免费啤酒是 件很容易的事儿。每个星期三的中午,麦格啤酒公司(The Michelob)的半挂车 都会开到基地来,以每箱五美元的价格兜售他们的啤酒。整个基地都没有足够的 冰柜来冷冻锅盖头们买的所有啤酒。等你喝完一箱五美元的麦格黑啤酒后,毫无 缘由地冲别人大吼就再正常不过了。冲别人大吼不仅仅是因为你喝醉了,还因为 你的愚蠢、青春和遗忘。你必须忘掉你到海军陆战队来之前是个什么人。也必须 忘掉将来你离开海军陆战队后,可能会变成个什么人。因为战争一来,你可能会 死,那么你所有的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和预言都将只是谎言。 我们默默地跑着。特洛伊个头比我小,但跑的速度比我快。不过我总是能超 过他。他试图用速战速决来使我疲劳;我打算用拉锯战来拖垮他。我们跑着跑着, 就这样度过了好几个小时。虽然我们在营房周围跑的是环形路线,但我还是常常 会偏离轨道。我绕着所有的一切转圈,直到这一切成为圆圈的一部分,而这个圆 圈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还是没有抛掉自己的心病,这个病仍然占据着我心灵中 的一部分。但它已经不能再让我弯下腰,把我的步枪枪口塞进我的嘴里;也许有 一天它会再次发作,但现在我已经对付过去了。 特洛伊跑步时总会打响指,这是他的高中田径教练教他的把戏,可以给他自 己打气,继续跑下去。我们的军靴拍打在沙地上,发出剧院的幕布落下的声音。 我们就是在舞台上奔跑的演员,边跑边说着自己的台词。我们在向“全能的时间” 戏剧的伟大导演证明,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上战场或是证明其他什么的。我们可以 跑一整晚,整晚不停地穿过沙地,绕着我们假想的营地跑来跑去。我们听见马车 在舞台上绕圈,我们就是这些马车。我们没理由这样来挑战对方,来向对方证明 什么。没有什么好证明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挑战的。我们是一体的,几乎用着同 一个脑袋。我们就这样跑下去,理论上可以跑到地底下去。我们绕着栅栏转圈, 就像野兽绕着不知怎么下嘴的猎物那样转圈。 我的肩膀很痛,肚子也不舒服,而且跑得时间太久,连脚尖儿都跑痛了。但 我们还是继续跑着。我的裆部已经擦伤,特洛伊也一样,因为他对我说:“真希 望能在裆上擦点凡士林。”我也表示有同样的愿望,但我们仍然没有停下来。太 阳升起来了,喇叭里照样传来起床的号声,催促那些埃及人起床作祷告。我们毫 不理会,继续跑着。 也许那时我根本就不会抠动扳机。我的厌烦和孤独还没有让我走向绝望。也 许特洛伊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了我。我想到了我的姐姐,此刻她正在加利福尼亚 的一家精神病院里。我认为自己是个可怜的冒名顶替者,一个念错了台词的演员。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很明显我要的不是糟糕到可以让人去死的处境。我想 到了海明威,他那一枪开得多及时。他是那么的绝望,但他真的很有勇气。有人 认为自杀是一种懦弱和欺骗的行为,但我认为自杀是一种很有勇气的做法。回顾 自己的生命,认定自己不值得再活下去,然后做出这种恐怖的举动。有无数人生 活得没有意义,却很少有人结束他们毫无意义的生命。面对着枪口或是一瓶打开 瓶盖的安眠药,嘴里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世界需要我这样做,而不是活着, 也不是在这些悲伤的日子里苟且偷生。”――这才是勇敢的男人和女人该做的事, 这就是自杀。但我没有勇气杀死我自己。我还得继续做我所知道的最棒的事,也 许是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做一名锅盖头士兵。 ---------- 无忧书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