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打住话头。现在他的声音倏然停顿,毫不拖拉。一秒钟以前,寂静的广场 和悄然无声地站在县政府大楼门前的人群中还回荡着他的声音,他一字一句款款 而言的话音。人群拥上草地,7 月的苍蝇在人群头上两棵梓树叶丛中嗡嗡地叫着, 衬托得广场更为肃穆宁静。他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在广场中回荡,突然这声音消 失了,只剩下7 月苍蝇的嗡嗡声。嗡嗡声似乎来自你的头脑内部,是你内部的弹 簧和齿轮所发出的呼呼声和飕飕声,不管你怎么说,这种声音永不停歇,它们只 有在你自己乐意的时候,才会消失。 他站在台阶上,纹丝不动,一言不发,足足站了半分钟。他似乎并不理会台 阶下面的人群。突然,他发现他们了,他咧嘴微笑。“所以他回来了。”他笑眯 眯地说,他有半天休息时间。他说,“你们好,乡亲们,你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 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笑眯眯地望着大家。他的脸随着目光转动,他的目光似 乎在这一张脸上停留一一忽儿,又转向另一张面庞。 接着,他走下台阶,他好像刚从身后敞开的大门后面阴暗的楼道里走出来, 独自一个人走下台阶,他的前面空无一人,更没有眼睛凝望着他。他走下台阶, 径直地走向他的伙伴们——露西·斯塔克和我们这一群人。他向我们点点头,好 像他只是在街上和我们邂逅相遇,跟我们并不熟悉似的。他继续大步向前,向着 人群走去,似乎他们并不存在。人们稍稍后退,给他让道,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 着他的身影,我们这些人尾随着,在我们身后,人群又迅速合拢。 人们鼓掌欢呼。有些人不断高喊,“好啊,威利! ” 头儿目不斜视,穿过街道、穿过人群,钻进凯迪拉克,坐了下来。我们跟着 他坐进汽车。摄影师和其他的人回到他们那辆汽车。糖娃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 开上马路。人们没有迅速闪开。他们没法让道,因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紧紧的。 汽车慢慢地开进人群,人脸就在车外,相距不到一英尺。他们向车内一望,便能 看到我们。然而,他们在车外,我们在车内。人们的眼睛,红润光滑的长脸上的 眼睛、棕褐色,满是皱纹的脸上的眼睛,凝望着我们这些坐在车子里的人。 糖娃不停地揿喇叭。他憋着一肚子的话要说。他的嘴唇直哆嗦。我从反光镜 里看得见他的面容,看见他的嘴唇直动。“混一混一混一混一混一蛋,”他说, 口水四下喷射。 头儿已经陷入沉思。 “混一混一混一混一蛋,”糖娃吃力地说,一边使劲揿喇叭。我们已经离开 广场,缓缓驶进一条没有行人的街道。等我们经过座落在城边的学校砖房时,汽 车的车速已是每小时四十英里。看到这所学校,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威利的情景。 那大约在十四年前,1922年,他当时不过是梅逊县的一个县司库,他来城里了解 如何为建造这所学校发行债券的问题。我回忆起我见到他的情景。 当时是在斯雷德赌场的后屋一一斯雷德卖掺酒精的啤酒的地方。我们坐在一 张大理石桌面的小桌旁,桌腿带着铁丝网。我们年轻的时候,杂货店常常有这样 的桌子。星期六晚上,我们中学生带着女朋友去那里吃香蕉船(一种冰淇淋的名 字),想在桌下碰碰腿亲热一番,可惜铁丝网老碍事儿。 当时我们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泰尼·达菲,那时,他已经发胖,身材跟现 在差不多了。他不需要任何标志,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的身份。要是风向对头的 话,你还没看到他的眼白就会知道他是市政府里的饭桶。他长着饭桶的大肚子, 很爱出汗,皮带以上的衬衫总是湿漉漉的。他还长着一张饭桶的面孔,油光光, 滑腻腻,像春天牧场上的牛奶馅饼,只不过他的脸孔像做饼干的发面团,面团中 央是露着金牙的笑容。他那时是估税员。他脑后扣一顶平顶硬草帽。草帽上镶一 道条纹布。 当时在场的还有阿列克斯·迈克尔。他是从梅逊县来的乡下青年,但他学得 很快。他学得快,当上了县的司法副长官。不过,他没当多久。他不是什么大人 物。他到一家低级妓院去征收买卖提成费作为他保护贸易的款项时,被一个吸了 可卡因,神经极度兴奋的钢琴师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我说过了,阿列克斯来自梅 逊县。 达菲和我坐在斯雷德赌场后屋等候阿列克斯,我想跟阿列克斯做一笔小小的 买卖。我是个新闻记者,阿列克斯知道一件我想打听的事情。达菲把他找来的。 因为达菲是我的朋友。至少,达菲知道我在《记事报》工作,而《记事报》是拥 护乔·哈里森一伙的。乔·哈里森当时是州长。达菲是他手下的人。 于是,1922年,6 月或7 月的一个炎热的上午,我坐在斯雷德赌场的后屋, 等候阿列克斯·迈克尔的光临,倾听着斯雷德赌场后屋的安宁和寂静。如果你是 上午第一个来这儿的人,那半上午这里的肃静使你觉得半夜里的殡仪馆实在喧闹 不堪。你坐在屋里,回想着昨夜的欢乐,朋友们身上散发的气味,伙伴们呵呵哈 哈的话语声。你看看地板,地板上只有无精打采的老黑人上午打扫时扫帚留下的 一道道湿锯末。于是,你觉得你孤独一人遇上了孤独,现在该他行动了。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 达菲每天上午还没灌下两三杯酒以前是从来不爱讲话 的。) 我坐在那里静听自已的身体内细胞的分裂,静听汗珠从我伙伴丰满的肉体 毛孔里轻轻地进发出来。 阿列克斯进来时还带着一个人,我知道我和他的谈话不会有多大结果。我的 使命颇为微妙,不宜让生人知道。我想恐怕正是这个缘故,阿列克斯才带着朋友 一起来。也许,阿列克斯有一种并非行家里手的戒心。总之,他把头儿一起带来 了。 不过,当时他并不是头儿。至少在世俗庸人粗鄙的眼光里,他并非领袖般人 物。从超验论的观点来看,他是个首脑,可我当时怎么能知道呢? 命运之神走进 门来:他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肩宽胸厚,两腿略短,穿着一套七十五号皱纹麻 布西服,裤子太长,裤腿皱巴巴的拖在黑色高帮皮鞋的鞋面上,而这双皮鞋也早 该擦油了。他戴着一条又高又硬的假领,像个主日学校的校长。那根蓝色带横条 的领带显然是他妻子去年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他把领带和圣诞卡( 上面写着: “祝我亲爱的丈夫威利圣诞快乐——爱你的妻子”) 一起收藏在薄纱纸里,只有 进城时才取出使用。他的灰色氍帽汗渍斑斑。他就是这副模样走进屋来,你怎么 能料想到他会是个人中豪杰? 他跟在阿列克斯·迈克尔后面慢慢吞吞走进屋来。 阿列克斯在遭到钢琴师杀害以前,是个身高六英尺二,体格健美,轮廓分明的男 子汉,他有一张刚毅、瘦削、黝黑的面庞,长着两只和英俊的身材及面庞极不相 称的机警的褐色小眼睛。这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就像一对墨西哥的跳豆 (一种墨西哥树的种子,因里面寄生着小蛾幼虫,故会跳动)。命运之神谦卑地 尾随着阿列克斯·迈克尔走进屋内,而阿列克斯·迈克尔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指 挥员的神气走近我们的桌子。 阿列克斯握握我的手,说了声,“嗨,伙计,”还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巴 掌硬得能砸开黑核桃。他还跟达菲先生招呼一番,达菲伸出手来,但并不起身。 接着,阿列克斯仿佛忽然想起来了,用大拇指指一下身后跟着的朋友说:“先生 们,这是威利·斯塔克。家住梅逊市的北部。我跟威利是老同学。对,威利是个 书呆子,他是老师的宝贝。不对吗,威利? ”阿列克斯对自己的幽默十分欣赏, 捅了捅老师的宝贝的肋骨,像匹雄马似地扯着嗓子放声大笑。他好不容易才忍住 笑声,又加上一句,“他现在还是老师的宝贝,对吗,威利,对吗? ” 他转过身来对达菲和我解释说,“威利——威利——他娶了个学校的老师! ” 他憋不住了,斯雷德赌场的后屋再次轰响起种马般的笑声。 阿列克斯似乎觉得威利和女教师结婚这件事非常滑稽可笑。在这种情况下, 威利没法和我们握手寒喧,只是默默容忍阿列克斯的晒笑。他站在一边,手里拿 着那顶灰色的旧氍帽,帽子沿边的滚条上汗渍斑斑、由高高的硬领支撑着的大脸 毫无表情。 “是一是啊——他娶了个女教师:”阿列克斯重复一遍,高兴的劲头丝毫未 减。 “晦,”达菲先生说,他什么场面都经历过,对一切事情都有办法——“他 们说女教师的那个玩意儿长的地方跟别人一样。”达菲先生咧开嘴唇,露出金牙, 但没有笑声;达菲先生深通世故,满怀信心,历来是妙语惊人,不动声色,让听 众琢磨领会其中深意,鼓掌称颂。 阿矧克斯拍手叫好赞不绝口,我勉强露出一丝很不自然的笑容,而威利木然 站着,一无表情。 “上帝啊! ”阿列克斯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笑着说,“上帝啊,达菲先生, 你真能逗人发笑! 你真能让人笑破肚皮。”他使劲用肘部捅捅老师宝贝的肋骨, 想叫这个迟钝的人对达菲的玩笑有所表示。他得不到反应,便再推推威利,直截 了当地问起来,“喂,说啊,达菲先生是不是挺能逗人乐的? ” “对。”威利回答说。他傻呼呼地望着达菲先生,大大方方,心平气和地说 :“对。达菲先生是个能逗人发笑的人。”他终于表示同意,尽管晚了一些,语 气还有些含糊。达菲先生略略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乌云消失,没留下一丝愤懑 的痕迹。 威利抓紧这一时的间歇,乘机结束为阿列克斯的欢乐所打断的引荐仪式。 他把灰色旧氍帽换到左手紧走两步来到桌子跟前,向我伸出手来。自从阿列 克斯对着这位乡下来的陌生人翘翘大拇指,说一声“这是威利·斯塔克”之后已 经过了好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几乎忘记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跟威利见面。 我没有马上领会他要跟我握手。我挺奇怪地看看他伸出的大手,又看看他的脸, 颇有些莫名其妙。他脸上毫无表情——至少,乍一看,他的脸部毫无表情——他 的手还是照样伸着。我突然醒悟,——我不甘落后,决心一丝不苟地遵循老派礼 节——我赶快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伸手去握他的手。他的手相当大。你刚一握 会觉得他的手挺柔软,掌心有些发湿——不过,对于生活在一定纬度的人,你并 不计较他手心有汗——但你马上发现他的手掌柔软中带着坚硬。一个刚放下锄头 在十字路口商店里干活的农家青年往往有一双这样的手。 威利的大手把我的手挺有礼貌地握了三下,他像背书似地说,“伯登先生, 见到你,我很高兴。”接着,我敢指天发誓,他对我挤挤眼睛。不过,当我再看 一眼他那毫无表情的面孔时,我不敢肯定他曾对我挤过眼睛。大约十二年以后, 我曾一度对威利个性感到极大的兴趣。我难得有沉思冥想的时刻,但我思考探索 的中心总是他的性格和为人。我曾问过他,“头儿,你还记得我们在斯雷德赌场 后屋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 他说记得。这一点并没什么了不起,他跟马戏团里的大象一样,他记得清清 楚楚,谁给他吃过花生,谁往他的鼻子里放过鼻烟。 “你记得我们握过手? ”我问他。 “记得。” “好,头儿,”我追问下去,“你当时有没有对我挤咕眼儿? ” “小伙子——”他说着,一边转动手上那杯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一 边把一只穿着没上过油的、价值三十元、手工精心制作的皮鞋后跟在圣里吉斯饭 店最高级的床罩上使劲地蹭着。“小伙子,”他拿着酒杯,像个父亲似地向我微 微一笑,“这是个秘密。” “你不记得了? ”我问。 “记得,”他说,“我当然记得。” “那末? ”我追问。 “也许我当时眼睛里进了东西。”他说。 “好吧,他妈的。你当时眯了眼了。” “要是我当时没有眯眼呢? ” “那你挤挤眼睛,也许是因为你觉得你和我对当时的情形有共同的看法。” “也许如此。”他说,“人人都知道我的老同学阿列克斯是个卑鄙的家伙。 人人也都知道泰尼·达菲是个满身肥肉的蠢驴,只会把转椅的弹簧压得吱吱 直响。“ “他是个王八蛋。”我加了一句。 “他是个王八蛋。”他欣然同意,“不过,他还是个有用的公民,如果你知 道怎么对付他的话。” “是啊,”我说,“我猜你以为你知道怎么对付他。是你让他当上副州长的。” ( 在头儿上一届任期内,泰尼是他的副手。) “说得对。”头儿点头称是,“总得有人当副州长。” “是啊,”我说,“泰尼·达菲就当上了。” “对,”他说,“泰尼·达菲。泰尼的最大好处是谁都不会相信他,这一点 你也知道。你要是找一个大家能信任的人,你就会夜夜失眠,担心你是不是那个 大家信任的人。有了泰尼当副手,你睡觉就踏实了。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他 吓得屁滚尿流。” “头儿,当时在斯雷德赌场里,你有没有对我眨巴一下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