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后来汤姆.斯塔克和一个记者在后边推,我进住呼吸拽巴克的上半身,我们 又推又拽把它挪了七英尺,总算拖到了头儿跟前。头儿作好准备,我们抬起狗的 前爪,头儿闻到巴克吐出的一口气。 这一口气也就够了。 “老天爷,爸爸,”头儿刚缓过气来就追问道,“你给这条狗喂什么了? ” “它没有胃口。”斯塔克老人说。 “它没有吃紫罗兰香料的胃口。”头儿往地上唾了一口。 “它老要摔倒,”摄影师发表议论,“这是因为它的后腿支撑不住。我们把 它一架起来就得马上拍照。” “我们? ”头儿说,“我们!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你来亲亲它。它那一口气 就能让牛奶变质,让松树掉树皮。我们,去你的! ” 头儿深深地吸足一口气,我们又使劲拽。可是不管用。巴克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们试了六七次,都不成功。最后,头儿只好坐在台阶上,我们把巴克拖过来, 把它忠实的脑袋放在头儿的膝盖上。头儿的手搭着巴克的脑袋,然后看着摄影师 的照相机。摄影师拍好以后说,“这才是好货。”头儿也说,“是啊,好货。” 头儿手扶着巴克的脑袋坐了几秒钟,然后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老巴 克,它是我交的最好的朋友。”他搔搔那畜生的脑袋。“是啊,好巴克老朋友,” 头儿说,“我最好的朋友。不过,该死的,”他猛地站起身,巴克的脑袋从他的 腿上滑了下来,“它闻起来,味儿不比我们好多少。” “头儿,这句话要记录下来吗? ”一个记者问道。 “当然,”头儿说,“它身上的味儿跟我们一样。” 我们搬走了巴克的躯体,腾出台阶,摄影师专心致志地干了起来。他把头儿 和他的家人进行各种排列组合,拍摄各种各样的照片。然后,他收起三脚架说, “州长,你知道我们要在楼上给你拍一张。在你小时候常住的那间屋子里。 这样的照片肯定是好货。“ “对,”头儿说,“好货。” 这是我的主意。这照片肯定会轰动一时。头儿坐在屋里,手上拿着一本旧教 科书。这对孩子们来说是极好的榜样。于是我们上楼了。 这是间小屋子,光秃秃的木头地板,饰有小珠子的雌雄榫墙壁曾漆成黄色, 但现在油漆斑驳脱落,裂缝密布。房间里有一口大木床,高高的床头和床腿有些 倾斜,床上铺着白床罩。还有一张桌子——一张松木桌子——几张直背椅子、一 个炉子——那种人们叫汽油桶改装炉的铁皮炉子,现在已经长满铁锈。 炉子后边靠墙摆着两个自制的书橱,里面堆满了书籍。一个书橱放的是教科 书、地理、代数之类课本,另一个书橱里尽是些破旧发黄的法律书籍。 头儿站在房间中央,四下细细巡视,我们大家像群绵羊,挤在房门口等候着。 “耶稣啊,”头儿说,“再把那白色夜壶放在床底下,这房间看上去就跟当年我 的家一模一样了。” 我向大床望去,床下没有陶罐。这是唯一消失的道具。罐子和年轻人不复存 在。年轻人长着一张胖胖的带雀斑的圆脸,头发耷拉在脑前,守着煤油灯——当 年一定是煤油灯——趴在桌子跟前,他手里拿着铅笔,铅笔上咬满牙印,汽油桶 改装炉的火光逐渐微弱,房子的北边凛冽寒风呼呼直响,北风来自远在千里之外 的达科他州,刮过冻冰的大雪迷漫的平原,狂风卷起雪花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狂 风刮过河流、山峦,当年山上处处是松树,松树在狂风中挣扎呻吟,如今山上光 秃秃的,寒风吹来,无阻无挡。这间屋子朝北的窗户架被狂风震得嘎嘎直响,煤 油灯的火苗随着钻进房间的气流窜跳着.颤栗着。然而,年轻人伏案攻读,头都 不抬。他咬着铅笔趴在桌子跟前。过一阵子,他吹灭煤油灯,脱掉衣服,穿着内 衣裤上床睡觉。被单又冷又硬。黑暗中他躺着发抖。来自千里以外的寒风鞭打着 楼房,窗户架子直摇晃,而在他体内有样东西在膨胀,缓慢地萦绕,凝结,迫使 他屏住呼吸,血液涌上头部,敲打着太阳穴,发出空洞的声音,仿佛他的脑袋和 外部世界的黑暗一样,是个巨大的洞穴。他无法描绘形容在他内心成长的巨物。 也许这东西从来就没有名字。 这间屋子失去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年轻人和夜壶,否则它就完整无缺了。 “是啊,”头儿说,“肯定早就扔掉了。不过在我来说这样挺好。也许老人 说得对,抽水马桶会使你的五脏六腑都渗出水分,不过抽水马桶肯定会使学习法 律轻松省劲得多。你用不着浪费那么多时间。” 头儿每次解手都得花很长时间。好多次,我们是隔着厕所门解决本州大事的 :他在门里边,我在门外边,坐在椅子上,腿上放着小黑笔记本,电话铃声震耳 欲聋。 现在,摄影师开始安排一切。他让头儿坐在桌子前,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本作 满记号的读物,镁光灯一闪,他拍下来了。他接连拍了六七张:头儿坐在汽油桶 改装炉边的椅子里,手捧法律书,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我漫步下楼,让他们去起草要流传后世的文献。 我走到楼底下,听见客厅里有人在说话,我想大概是老人、露西·斯塔克、 她儿子,还有萨迪·伯克。我向屋后走去,来到后阳台,听见黑女佣在厨房里走 来走去,嘴里哼着讲自己、讲耶稣的歌曲。我走过后院。后院一根草也没有。 秋天下雨时,这里便是一片烂泥和母鸡踩下的稀奇古怪的脚印。现在则是一 片尘土。通向院后田地的大门边有一棵楝树。掉在地上的楝树籽像虫子一样,我 走过大门时,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我顺着田野走去,经过一排人字形的鸡屋。鸡屋是用劈成木瓦形的木头做的, 架在柏树墩上面以免水淹。我向着谷仓和马厩走去。那里,在一个人们煮糖蜜的 大铁锅边上,两头体格健全但已衰老不堪的骡子低垂着脑袋,显出骡子所特有的 永不减退的羞愧神情。大铁锅现在成了水槽。锅边矗立着一根管子,上面有个水 龙头。这是又一件头儿添置的从大路上看不到的现代化装置。 我走过马厩。马厩是用木头盖的,但屋顶却是很好的洋铁皮,马厩斜倚着篱 笆,面向山坡。谷仓后面的土地受雨水冲刷,沟渠交错。流水冲刷而成的沟渠里 别出心裁地填塞着一堆堆柴枝以阻止水土流失,似乎这个办法能够见效。 一百码以外,山坡下边是片丛林,长着矮矮的橡树一类的树木。那里一定是 沼泽地,因为树林边缘的草地及杂草郁郁葱葱,碧绿青翠。过了草地便是荒瘠的 平地。相形之下,草木鲜绿得极不自然。我看见几头肥猪懒洋洋地侧身躺在那儿, 好像是地面上隆起的灰色大脓疱。 太阳快要下山了。我靠在篱笆上,眺望夕阳映照的田野乡村,呼吸着暑天夕 阳西下时马厩旁特有的干燥、清洁、带着臭味的气息。我想,他们需要我的时候 是会来找我的。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我一点也不知道。头儿和他一家子,我想, 会在他爸爸家过夜。记者、摄影师和萨迪会回城去。达菲先生——也许他会在梅 逊市旅馆里住上一宿。也许他和我都得在他爸爸家里过夜。不过,要是他们让我 们两人睡一张床铺的话,我马上步行去梅逊市。可是,还有糖娃呢。 我不再往下想了。他们怎么办,我毫不在乎。 我倚靠在篱笆上,屁股略微拱起来,裤子绷紧了,酒瓶紧压着我左边的臀部。 我想了一会儿酒,欣赏一番色彩缤纷的夕阳光辉,又呼吸一阵干燥、清洁、带臭 味的气息,然后抽出了酒瓶。我喝了一口,又把瓶子放回去。我靠在篱笆上,等 着夕阳在我胃里进发出彩色的光辉。它们确实熠熠生辉。 我听见有人打开又随即关上那通往谷仓这边的大门,不过我并没有转身张望。 只要我不回头去看,那么就不能算有人开过那铰链吱吱响的大门。这是一条做人 应该掌握的奇妙原则。我上大学时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条原则,我一直严格遵守, 至死不渝。我一生的成就都归功于这条原则。它使我达到今天的地步。你不知道 的事情无害于你,因为它并非真实。我上大学时读的那本书把这条原则称为理想 主义。我掌握这条原则以后便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当时是个严格的理想主义 者。如果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的所作所为、你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关系不大,因 为它们反正不是真实的。 有人在松软的尘土地里慢慢地走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并没有抬起头来。 我只觉得篱笆的铁丝吱吱响了两下,沉了下去,因为有人也靠在上面欣赏西下的 夕阳。某先生和我一起欣赏了几分钟,大家都沉默无言。要不是听见了他的呼吸 声,我不会知道他就在我身边。 他动了一下,挪开身子,铁丝减少负荷后晃动起来。接着,一只手拍拍我左 边的屁股,一个声音说道,“让我来一口。”这是头儿在讲话。 “拿吧,”我说,“你知道酒瓶在哪儿。” 他撩起我的衣服下摆,把瓶子拽了出来。他喝下我的酒时,我听见咕嘟嘟的 吞咽声。铁丝又晃了一下,他又靠在上面了。 “我猜你上这儿来了。”他说。 “而你想喝酒。”我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是啊,”他说,“可爸爸不赞成喝酒。他从来不赞成喝酒。” 我看了他一眼。他趴在篱笆上,把全身的重量都使劲地压在铁丝上,两手捧 着酒瓶,瓶盖紧闭着,他的前臂撑在铁丝上。 “从前露西也不赞成喝酒。”我说。 “事情会变的。”他说。他打开瓶塞喝了一口,又盖上了。“可是露西,” 他说,“我不知道她变了没有。我不知道她现在赞成还是反对喝酒。她自己从来 都是滴酒不沾。也许她发现酒能使人不那么神经紧张。” 我笑了。“你的神经从来不紧张。”我告诉他。 “我神经质得厉害。”他说着,微微一笑。 我们依然靠在篱笆上,望着太阳的余晖平射过田野,照射到坡下的树身。 头儿把头略略探出去,让唾沫在嘴边积起一个大泡,让它从两臂问的空隙中 滴到篱笆外边的木头猪食槽里。猪食槽是干的,槽里和槽旁土地上散落着几颗红 玉米粒儿和几片麸皮。 “不过,这儿周围的变化不大。”头儿说。 这句话似乎不需要答复,我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敢说,有一个时期,我往这个猪食槽里倒过的泔水总有一万加仑。”他 说。他又让一滴口水落进猪食槽。“我敢打赌,我在这槽里喂过的猪总有五百头。” 他说。“然而,”他又说,“上帝啊,我还在喂猪。还在倒泔水。” “好啊,”我说,“它们靠泔水过日子,不是吗? ” 他没有说话。 那边,门的铰链又嘎嘎响了起来,我回头看看。现在没有理由不回头了。 来人是萨迪·伯克。她穿着白色浅口皮鞋大步走过尘土,好像她有正经事要 办。她每跨一步都好像会把她的蓝条绉纹布裙子撕裂。她走得实在慌张。头儿转 过身来,看看手里的酒瓶,把它递给我。“出什么事了? ”在她离我们十步远时, 头儿问道。 她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继续向前走来。她走得慌忙,直喘粗气。阳光照在她 那略带麻子的脸上。她满脸是汗,剪得很短的黑发蓬乱披散,大大的、深邃有神 的黑眼睛在阳光下火辣辣地放射光芒。 “出什么事了? ”头儿又追问道。 “欧文法官。”她总算用她跑步后剩下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 “唔? ”头儿说。他还是靠在铁丝上,可是他凝视萨迪的神情,好像她将拔 出一把手枪,而他正在算计如何先发制人。 “迈特洛克打来电话——从城里来的长途电话——他说,晚报——” “说啊,”头儿说,“快倒出来。” “该死的,”萨迪说,“我缓过劲儿会说的。我喘过气来就会说的。要是我 缓过劲儿,要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