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好了,好了,”我说,“我听过你的报告。不过他们才不理会这一点呢。 去他们的,你得让他们哭,让他们笑,让他们以为你跟他们一样软弱,会犯错误。 要不然就让他们觉得你是万能的上帝。再不,就让他们生气,甚至对你生气。你 得把他们煽动起来,怎么煽动都行,随便借个什么题目发挥都行。只有那样,他 们才会喜欢你.才会一听再听你的演讲。你得抓住他们的弱点。他们大多数人都 死气沉沉,二十年来毫无生气。该死的,他们的妻子已经老掉了牙,腰身臃肿, 他们的肠胃接受不了烈性酒了,他们连上帝都不信奉了。现在就靠你给他们来点 刺激,让他们重新活跃起来,富有生气。只要讲半小时就够了。他们就是来听半 个小时。给他们讲什么都行。但是看在耶稣的面上,千万别去提高他们的思想。” 我精疲力竭向后一靠。威利在冥思默想。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面容安详、 纯洁,然而你只要仔细倾听,就听得见他头脑中沉重的步伐,有样东西禁锢在他 的头脑里,正在来回走动。过了一阵子,他冷静地说,“是啊,我知道有些人就 是这么讲的。” “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说,我突然生起气来。“你在梅逊县政府里干活 的时候,既不聋,又不哑,虽然你是靠了彼尔斯伯里的关系才进了县政府的。” 他点点头。“是啊,”他说,“我听过这样的讲话。” “这种讲话到处有人传播。”我说,“这不是什么秘密。” 他忽然问道,“你认为他们讲的确是真话? ” “真话? ”我应了一声。我几乎反问自己,我说,“该死的,我不知道。不 过,证据很多,这是肯定的。” 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道了声晚安回屋去。不多一会儿,我便听见他在隔壁 来回踱步。我脱衣上床。但隔壁步声不停。老谋深算的决策人躺在床上听了一阵 隔壁房间的脚步声说,“这该死的家伙在挖空心思想个笑话,明天晚上好在斯吉 德莫尔讲给选民听,逗大家发笑。” 老谋深算的决策人猜对了。候选人在斯吉德莫尔确实讲了个笑话。可是他并 没有把大家逗笑。 不过,我也是在斯吉德莫尔遇上萨迪·伯克的。演讲完毕以后,我到一家希 腊人开的咖啡店找了个座位,要了杯咖啡来镇定神经。我躲开了人群,避开一切 高声喧哗、臭汗味和众人的目光,总算偷得一点清闲。我正喝着咖啡忽然看见萨 迪·伯克走进咖啡馆。她四下巡视看见了我,便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萨迪是威利新交的朋友,不过我和她已是老相识了。据传,她还是某个名叫 申一申·普克特的好朋友。申一申·普克特嚼申一申牌口香糖以防口臭。 他是个挺发福的人,无论身体、政治都挺发福。他以前是( 也许现在还是) 裘·哈里逊的朋友。有人猜测,申一申就是想出利用威利当傀儡的聪明家伙。申 一申长得不难看,可他配不上萨迪。萨迪算不上漂亮,那些评选美女的裁判,那 些决定俄勒冈小姐、新泽西小姐的评审员绝不会说萨迪漂亮。她身段挺漂亮,可 你很容易忽略这一点,因为她的服装太糟糕,她的动作太别扭,太剧烈,太张牙 舞爪。她一头乌发,但剪得长短不合适,乱蓬蓬的好像通了电,披得满头满脸。 如果你仔细端详的话,你会发现她五官很端正。但你不大会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她脸上有麻子。不过,她的眼睛确实很动人,眼窝很深,又黑又亮。 不过萨迪并不是因为长得不好看而与申一申不太般配。申一申配不上她,因 为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她跟他相好也许就是因为他长相漂亮。谣传说是她把他搞 进能捞到好处的政界圈子里去的。萨迪是个精明人。她阅历很广,历尽沧桑.学 到不少窍门。 那天,她随着威利的队伍来到斯吉德莫尔。她在威利指挥部里身份暖昧,表 面上当个秘书( 也许当申一申的暗探) 。事实上她到处活动,做了大量组织工作, 还向威利介绍当地著名人士的情况。 好,她现在以她特有的步伐疾步走到我在希腊咖啡馆的座位前,望着我大声 问道,“我能跟你坐一块儿吗? ” 我还没回答她已经坐了下来。 “干什么都行,”我殷勤地说,“一块儿站着、坐着、躺着都行。” 她麻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深陷的、又黑又亮的跟睛颇为挑剔地上上下下把 我打量一番,然后她摇摇头,“谢谢,不必了。我喜欢维生素充足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漂亮? ”我反问她。 “漂亮不漂亮,我才不在乎呢。”她回答,“不过我不喜欢那种像一盒倒翻 了的通心粉的人。只有胳臂、腿,嘎嘎直响。”。 “好吧。”我说,“我收回求婚的要求。郑重收回。不过,你既然提起维生 素,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认为你的候选人威利维生素够不够? 他能受到全 体选民的拥护吗? ” “唉,上帝啊,”她悄声说,翻起眼睛望望天空。 “好,”我说,“那么你们什么时候通知家里人说不行了? ” “不行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准备在厄普敦举行野餐和大型集会呢。 达菲告诉我的。“ “萨迪,”我说,“你明明知道他们烤的不是羊而是披着羊毛的大象,而且 面包里得夹十块钱的钞票,来代替生菜。他们得把钱往火里扔。你为什么不告诉 那些大头头们说,这事是办不成的? ”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 “听着,萨迪,”我说,“咱们相识有一段时间了,你用不着对大爷撒谎。 我并不把我知道的一切都登在报上,不过我确实知道威利参加竞选绝不是因为你 们欣赏他的口才。” “他的口才够糟糕的吧? ”她反问一句, “我知道这是你们耍的花招。”我说,“只有威利还蒙在鼓里。” “你说得对。”她承认了。 “你什么时候才对家里那些人说,这样搞下去是不行的,他们在浪费钱财呢 ? 告诉他们威利在邦联摇篮里连艾伯·林肯的选票都抢不过来的( 指林肯当年在 南方拥护者极少,选票不多,而斯塔克连林肯都不如) 。” “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她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说? ”我又问。 “你听我说,”她说,“这事儿还没开始,我就对他们说不行。可是他们不 肯听我萨迪的话。那帮笨蛋——”她突然撅起那唇膏涂得鲜红的、油光光的嘴唇, 喷出一大口烟。 “你干吗不告诉他们这样下去不行,好让这个可怜虫少受折磨呢? ” “让他们白花他们的鬼钱财去吧。”她烦躁地说着,把脑袋扭向一边,仿佛 为了让眼睛躲开烟雾。“我希望那帮笨蛋花的钱还要多得多。我真希望这个可怜 虫有点头脑,好好敲他们一笔竹杠来补偿他受的折磨。目前,他除了尝尝竞选滋 味到头来是一场空。让他这么自得其乐并不坏。愚昧无知倒也是种福气。” 女招待端来一杯咖啡,这一定是萨迪在进屋看见我之前就叫好的。她喝一口 咖啡,又使劲抽一口烟。 “你知道吗,”她把烟蒂狠狠地戳在杯子里,望着杯子对我说话,“你知道, 就算有人对他说了实话,就算他发现自己当了傻瓜受了骗,我相信他还会照样干 下去的。” “是啊,”我说,“照样发表他的那些演说。” “天啊,”她说,“他的演说可真叫人够受的。” “是啊。” “不过我相信他依旧会照样干下去的。”她说。 “是的。” “这个傻瓜。” 我们走回旅馆。后来,我很少见到萨迪,有一两次我们相遇时只匆匆点头打 个招呼。一直到了厄普敦我才又见到她。这段时间内,形势并未好转。我回到城 里,让这位候选人独自凑合着过了一个来星期;不过我还是经常听到有关他的新 闻。我在野餐的前一天坐火车到达厄普敦。 厄普敦在本州西部,是乡下选民集中的地区。据估计,这些选民会像苍耳草 一样从树丛里蜂拥前来出席野餐会。离厄普敦北部不远的地方是个煤矿,人们住 在煤炭公司建造的棚屋里,一心盼望能天天有活儿干。这是举行野餐的好地方, 肯定会座无虚席。棚屋里的人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只要野餐是不要钱的,只要他 们还有力气,人人都会走上十五英里地去白吃一顿好饭。 我乘坐的慢车,喘着气懒洋洋而又十分费劲地在棉花地里奔跑。我们常常在 会车线上一停就是半个小时,不知在等待什么。棉花地不断延伸,终于和热气腾 腾的地平线相交融为一体,一棵烧焦的黑色树干矗立在棉花地的中央。傍晚时分, 火车终于开进松柏灌木全部砍光的地带。我们不时停在黄色的木盒子似的火车站, 坡下是没有粉刷过的房屋,我一直可以望到闹市区后边的小巷深处。火车出站以 后,还可以看到各家各户的用木板或铁丝做的篱笆的后院。篱笆似乎要把微微隆 起的开阔的长满鼠尾草的田野拦在外边,而田野又仿佛准备滑下坡去吞没这些房 屋。这些房子和周围环境很不协调,好像是临时拼凑随便搭起来的而又随时准备 弃之不用的。晾衣绳上晾着一些衣服,不过衣服的主人似乎会扔下衣服一走了事。 他们没有时间收衣服。天马上要黑了,他们得赶快行动。 火车正要开走时,一栋房子的后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我看不见她的脸,只 是从身材判断她是个女人——她手里端着一个锅。她把锅里的水往外一泼,阳光 中突然溅起一片银光。她回身进屋,回到房间里的天地。那儿光秃秃的土地上铺 的地板很薄,屋顶和墙壁并不厚,但是你看不透这堵薄墙,看不到那女人走进去 的秘密世界。 火车奔跑起来,速度渐渐加快,而女人还在屋子里,她将呆在那里。她呆在 屋子里,而你突然明白自己才是奔跑的人,而且你得赶快跑,因为天快黑了。火 车越跑越快,但又仿佛顶着阻力很大、浓度过密的空气在前进。它好像一条企图 在糖浆里游泳的泥鳅,又仿佛在和磁性吸引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的大地努力抗 争。大地要是稍一扭动,像睡着的狗略略扭动一下皮毛,火车就会倒翻,堆在一 起;火车头就会喷气喘息;某个倒翻过来的车轮就会笨重地、梦幻似地慢慢转上 一圈。 四下一片宁静,你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对火车连正眼都没瞧一下。你忘记了 她,火车奔驰着,越来越快,飞速越过一座小小的天桥。你瞥见黄昏天穹下两岸 间宁静、纯洁、亮晶晶的没有涟漪的水面,看到在靠近流水的唯一的一棵垂柳下 面静悄悄地站着的母牛。你突然卜分想哭。但是火车奔跑得飞快,马上把你的感 受带得无影无踪。 你这个大傻瓜,你以为你要给牛挤奶? 你并不要去给牛挤奶。 于是你到了厄普敦。 我一到目的地,便提着小包和打字机,穿过街上的人群朝旅馆走去。街上的 行人并不让路,他们只是带着乡下人所特有的、迟钝的、毫不掩饰而又毫无顾忌 的好奇心看着我。我只好又推又搡往前挤,而他们就好像不肯让道的母牛,不到 汽车头的水箱快撞到肋骨的时候绝对不会挪动一步。我来到旅馆,吃过一份三明 治,便上楼进屋。我打开电扇,要了一壶冰水,脱掉皮鞋和衬衣,斜靠在椅子里 看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