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威利躺在床上,躺在老地方,外衣还是拽到腋下,两手还在胸前交叉,脸色 苍白圣洁。我走到床边。他没有抬头,但他费劲地转过眼珠,他的眼珠转动时我 简直好像听得见他的眼眶在轧轧发响。 “早上好。”我说。 他微微张开嘴,慢慢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有气无力地咧嘴笑了一下. 似乎在探索是否有什么东西会开裂。一切都平安无事,于是他轻轻地说,“昨天 晚上我喝醉了吧? ” “有那么回事。”我说。 “这是第一次。”他说,“以前我从来没有喝醉过。我以前只喝过一次酒, 只尝一尝味儿。” “我知道,露西不主张喝酒。” “不过我告诉她的话,我想她会谅解的。”他说,“她会明白我是在什么情 形下喝醉的。”说完,他陷入沉思。 “你现在怎么样? ” “我觉得挺好。”他说着便抬起身子坐了起来,把脚放在地上。他坐在那儿, 没有穿鞋,检验自己体内的压力和感受。他的结论是,“对啊,我觉得挺好。" “你还去出席野餐会吗? ” 他极其艰难地抬头望着我,一副疑问的神情,仿佛这个问题该由我来回答。 “你干吗要问这个问题? ”他反问我。 “噢,出了不少事呢? ” “去的,”他说,“我要去的。” “达菲和萨迪已经走了。达菲要你早些去跟平民老百姓拉拉关系。” “好吧。”他说着两眼注视着离脚十英尺远的某个地方,仿佛在看什么东西。 他又伸出舌头、润润嘴唇。“我渴了。”他说。 “这是脱水现象。”我说,“喝酒过度的结果。不过要喝酒就只有这种喝法。 酒只有喝醉了才能对人有好处。“ 他并没有听我讲话。他吃力地站起身,摸索着进了洗澡间。 我听见放水的哗哗响声,和他饮水、喘气的声音。他一定在就着水龙头喝水。 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消失了。好一阵子浴室里面毫无动静。接着是又一种声音。 折磨总算过去。 他出现在浴室门口,身子抵着门框,满头冷汗,带着悲哀的、责备的神情凝 望着我。 “你不用那么看我,”我说,“那瓶酒没问题。” “我吐了。”他郁郁不乐地说。 “唉,这不是你的什么发明创造。况且,你现在有胃口吃一顿又大又肥、咬 一口就满嘴流油的浓味烤猪肉了。” 他似乎不觉得我讲话风趣。我也并不觉得好笑。不过,他也不觉得这话枯燥 无味。他只是紧靠着门框像个又聋又哑的陌生人直勾勾地望着我。接着他又退进 浴室。 “我给你去要一壶咖啡。”我大声对他说,“你喝了就会好的。” 可是他没有好。他刚喝下咖啡就又全部吐了出来。 他又躺下了。我在他额头上放了一块冷毛巾,他闭上眼睛,把两手放在胸前, 脸上的雀斑像磨光的雪花石膏上的锈点。 大约是十一点一刻光景,楼下服务台打来电话说有一辆汽车和两位先生等着 要把斯塔克先生送到露天市场去。我用手捂住送话器,看看威利。他睁着双眼, 注视着天花板。 “你去出席那野餐会干什么? ”我说,“我去叫他们开路滚蛋。” 他两眼盯着天花板,从遥远的精神世界里宣布说,“我去出席野餐会。” 于是我下楼到休息室去对付两位当地的小头目;他们为了名字能见报,连州 长的灵车都肯坐。我找了些托词婉言谢绝他们的盛意。我说威利先生有些不舒服。 我再过一小时会开车把他送去的。 十二点钟,我又给他喝咖啡,还是不见效,反而坏了事。达菲从露天市场打 来电话问出了什么鬼毛病。我告诉他,最好还是先分发煎鱼和面包,然后祈求上 帝让威利两点钟能够来到野餐地点。 “出什么事了? ”达菲一定要问。 “老兄,你还是不知道为妙。”我说完便把电话挂上。 快到一点钟,威利又喝了咖啡,还是不见好,又呕吐了一阵。我便说,“算 了吧,威利,你干吗一定要去? 为什么不呆在这儿? 派人捎个信,说你病了,省 掉你一番痛苦。以后,如果——“ “不,”他说着费劲地抬起身子坐在床边。他脸容崇高,纯真而圣洁,很像 圣徒步人烈火前的表情。 “好吧,”我没精打采地说,“如果你一心要下地狱,那还有一个办法。” “再喝咖啡? ‘’他问道。 “不。”我打开箱子,又拿出一瓶酒。我往酒杯里倒了些酒,端到他跟前。 “根据老人的土方,”我说,“最好的办法是在打碎的冰块里倒两份苦艾酒 再加一份威士忌。不过我们不能太过分讲究了。尤其是在禁酒期间。” 他喝了下去。我紧张了一阵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十分钟以后,我又给他喝 一杯。我叫他脱衣服,同时灌了一浴缸的冷水。他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我打电话 让服务台要一辆汽车。打完电话,我到威利的房间找了几件干净衣服和另外那套 西服。 他勉勉强强梳洗整齐,不时让我再给他服酒当药。 他总算穿好衣服,坐在床边,一副样子像是贴了“小心轻放——请勿倒置— —易碎物品”的标签。不过,我把他搀到楼下,扶进汽车。 可是我又得上楼拿他的演讲稿。他把讲稿撂在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里。 我回到汽车里时他说他也许需要这份演讲稿。他记不大清楚内容了,也许得 照本宣科。 “反正讲的都是兔子彼得和土拨鼠华利(英国儿童文学作家比阿特丽克斯· 波特(1866--1943)作品中的动物形象。此处指斯坦克的讲稿无实质性内容)的事 情。”我说,但他并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车在砾石上一路颠簸驰向露天市场。 我向前面大道望去,看到沿着树丛外侧停放的大车、旧式小汽车、破汽车, 和露天市场的各种建筑物,以及蓝天下一杆飘扬的美国国旗。接着,我听到音乐 声还夹杂着咖啡磨子的噪声,是达菲在为人群消化食物而忙着呢。 威利伸手去摸酒瓶。“给我那玩意儿。”他说。 “慢慢来,”我说,“你不会喝酒。你已经——” 不过他已经把酒瓶举到唇边。即使我白费唾沫劝说不停,我的话也会被他咕 嘟咕嘟的喝酒声淹没。 他把酒瓶还给我,酒瓶里只剩了个底,我懒得把酒瓶装进口袋。瓶底剩下的 酒都不够一个中学女生喝一口。我故作殷勤地问,“你真的不想把它喝完了。” 他神情恍惚地摇摇头,说一声,“不喝了,谢谢。”他像害了重感冒似地浑 身哆嗦起来。 我把剩下的酒一口喝掉,把空瓶扔出窗外。 “尽量靠近会场,”我吩咐司机。 车很快开到会场,我下车把威利搀出来,付了车钱。威利和我慢悠悠地走过 踩倒的黄草地,走向主席台。威利茫然凝望远处,对周围的群众视若无睹,乐队 高奏《凯西·琼斯》。 我让威利站在主席台下的一侧。他独自站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似乎栖身于 陌生的国土里,他脸上带着梦幻的表情,太阳直射他的身子。 我找到达菲,对他说,“我来交货了。不过我要张收据。” “他怎么了? ”达菲刨根问底。“这畜生不喝酒的吧。他是不是喝醉了? ” “他从来滴酒不沾。”我说,“他只不过腾云驾雾要去大马士革。他看见一 道强光,一时晃眼看不见东西了。” “他出什么事了? ” “你该多读读《圣经》。”我说完便领着达菲去看这位候选人。他们两人的 重逢场面颇为动人。我走向人群。 人真不少,空气里烤肉的香味实在能创造奇迹。人们开始在主席台前聚拢, 有些人爬上看台。当地的乐队站在主席台一侧演奏《欢呼吧,欢呼吧,伙伴《们 都在此欢聚》。主席台上坐着两位官运不太亨通的当地人士,他们早上来过旅馆。 另一位我猜是来给大家做祷告的牧师,还有达菲。威利也在台上,满头大汗。他 们坐在台后边的一排椅子上,坐在点缀着彩旗的幕布前面和一张挂着彩旗、摆着 一壶水、几个玻璃杯的桌子后面。 一位当地人士首先站起来向他的朋友们、邻居们讲话,向大家介绍那位牧师。 穿藏青哔叽的牧师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眼睛,仰起瘦削的、颧骨突出的面孔,向 着至高无上的上帝进行祈祷。接着,刚才发言的当地人士又站起来介绍第二位当 地人士。这位老兄摆出一副候选人的样子,他显然很有自持力,慢条斯理,举止 稳重;不过,他终究和第一位当地人士及牧师一样,并不属于候选人之列。只不 过他花了更长的时间承认他并非候选人,并且把真正的候选人威利介绍给听众。 终于,威利独自一人站在桌边。他说了一声,“朋友们,”颤巍巍地把石膏 似的脸庞从左至右转了一圈,一边在右边口袋里摸索着找出了那份演讲稿。 他笨拙地翻动稿纸,望着讲稿直发愣,好像他面前的这堆玩意儿是用外国文 字写成的。有人扯扯我的袖子。原来是萨迪。 “怎么样? ”她问。 “你先看看再来猜。”我回答。 她仔细地朝台上寻视了一番,又问我,“你用的什么办法? ” “以毒攻毒,用了点酒。” 她又朝台上望了望。“一点酒,去你的,”她说,“他准把酒坛子都喝了下 去。” 我朝威利仔细端详。他站在大太阳底下,满头大汗,摇摇晃晃,一言不发。 “他的钢丝快断了,他要垮。”萨迪说。 “垮什么,他一早上都在走钢丝。”我说,“幸好还有根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