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炉火前面问母亲,“那位杜蒙德小姐是准? ” “奥顿先生姐姐的孩子。”她说,“她是奥顿先生的财产继承人。” “噢,”我说,“应该有个人等她接受钱财后娶了她,并且把她淹死在浴缸 里。” “别这么说话。”母亲说。 “别发愁。”我说。“我倒想淹死她,但我不要她的钱。我对钱不感兴趣。 如果我要钱的话,我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伸手捞他个千儿八百的。也许来个 十万八千的。我——“ “唉,孩子一一你还记得巴顿先生说的话吗? ——你来往的那些人——孩子, 千万别贪污受贿,千万——” “只是因为干事情的家伙是些乡下人,巴顿就把他们说成是贪污受贿了。” “反正是一回事儿,孩子——那些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在干什么。我一向很小心,从来不去打听随便什么 人在随便什么时候干过些什么事情。” “咳,孩子,你别,千万别——” “别什么? ” “别卷到——卷到任何事情里去。” “我只是说,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赚个千儿八百的。不是贪污受贿。是提供情 报。情报就是钱。不过我说了我对钱财不感兴趣。半点兴趣都没有。威利也没有。” “威利? ”她问。 “头头。头儿对钱财没有兴趣。” “那他对什么感兴趣? ” “他对威利感兴趣。而且很坦白很直率。要是有人像威利那样公开地直率地 对自己感兴趣的话,这种人就是天才。只有像巴顿先生那种浅薄的人才对钱财有 兴趣。那些发了大财的大亨们对钱财都不感兴趣。亨利·福特喜欢的不是钱,他 对亨利·福特感兴趣,因此,他是个天才。” 她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诚恳地说,“别,孩子,别这样讲话。” “什么样? ” “你这样讲话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我真的不知道了。”她望着 我,一副恳求的神情,炉火映照着她的面颊,显得她凹陷的双颊更加深陷,更富 有饥饿感。她把另一只手覆盖在她抓着的我的手的上面。女人只有在想说事情的 时候才会两只手捧着你的手。她说了起来,“你干吗不——孩子,你干吗不—— 不成个家——你干吗不娶个好姑娘一” “我试过了。”我主动接过话茬。“如果你想替我和那个杜蒙德拉关系的话, 你准保是白费心机。” 她望着我,过于明亮的大眼睛带着一种审视、探索、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 在冥思苦想某件十分遥远的事情。最后她说,“孩子——孩子,你昨天晚上有点 古怪——你不跟大家好好谈谈——你讲话的口气——” “算了。”我说。 “你变了,跟从前不一样了,你——” “要是我还跟从前一样,我就要开枪自杀了。”我说,“如果我在巴顿夫妇 那对傻瓜面前,在杜蒙德那个傻瓜面前让你难堪了,那我实在抱歉。” “欧文法官——”她开口说道。 “别提他,”我说,“他跟他们不一样。” “啊,孩子,”她叫了起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并没有使我难堪, 不过你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 都是那些人——你干的工作——你为什么不成个家 ——找个像样的工作——欧文法官、西奥多,他们都可以为你找一个——” 我猛地从她的两手中间把手抽出来。我说,“我才不要他们帮忙。我不要别 人帮忙。我不想成家立业,我不要结婚,我不希罕别的工作,至于钱的问题——” “孩子——孩子啊——”她两手交叠着放在腿上。 “至于钱财,我挣得够多了,我不想再多挣钱。况且,我不必为钱财发愁。 你有的是钱——“我站了起来,点上一根香烟,把火柴头狠狠地扔进炉火中 ——”你的钱足可以让我和西奥多好好享受一辈子。“ 她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她只是抬头望着我,我发现眼泪在她的眼眶里直 转悠;我还发现她爱我,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此刻,时间失却意义,我眼前只有 这张仰起的、有着明亮的大眼睛的脸庞,然而这是一张苍老的面容。明亮的眼睛 下面,凹陷的双颊显得十分瘦削。 “当然我并不要你的钱。”我说。 她犹犹疑疑、战战兢兢地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右手,但她只抓住我的手指, 抓得很紧。 “孩子,”她开口了,“你知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这一点你还不明白吗? ” 我没有吭声。 “你还不明白吗? ”她又问。她使劲抓住我的手指,仿佛她快淹死了,而我 的手指是有人扔给她的一段绳子。 “好吧。”我听见自己的话音,也感到我的手很想缩回来。与此同时,我的 心突然软了下来,突然融化了,就像用手挤压得快化的雪球一样在胸口翻腾。 “对不起,我讲话的态度不好。”我说,“不过,该死的,我们为什么非得 讲话? 我们两个为什么不可以别讲话,别张嘴,让我回家来好好呆上一两天? ”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于是,我抽出手,对她说,“我要 上楼去,在吃饭前洗个澡。”说完我便朝门口走去。我知道她不会转过脸来看着 我走出房间,然而我边走边觉得,他们忘了摇铃放下幕布,千百双眼睛正望着我 的背脊,掌声尚未爆发。也许混蛋们不知道戏已经收场了。也许他们不知道他们 该鼓掌了。 我走上楼,放了满满一浴缸的热水,躺在水中。我知道戏收场了。戏又收场 了。我会吃过饭就坐进汽车,飞快地向城里驶去。我将在雾气朦朦的黑色田地之 间新铺的水泥石板上飞速疾驰,在午夜时分抵达城里,走进旅馆的一间房间。那 里,没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更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 想起已经发生的一切。 我躺在澡盆里,听见汽车声,知道年轻的经理回来了。他会从正门进屋,而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会站起身子,迈着碎步,挺着娇小勇敢坚强的胸膛} 二前去迎 接他。她会向他仰起苍老的面颊,仿佛送上一件礼物。 上帝啊,他应该知足,他最好表示感谢。 两小时以后,我坐在汽车里。伯登埠头和海湾已经远远地撂在后边,挡风玻 璃上的刮水器划过来又划过去,发出忙忙碌碌的咔嚓声,好像你身体内某种最好 别停止跳动的东西。天又下起雨来。黑幕中车灯照耀着晃动的连绵不断的雨点, 仿佛汽车正在穿过一扇扇明亮的金属珠子串成的门帘。 雨夜开车最为寂寞孤独。我一个人开着汽车,我很高兴我坐在汽车里。从地 图的这一点到地图的另一点,两点之问只有汽车、风雨和孤独。他们说人只有在 和别人发生关系时才存在。没有别人就没有你,因为你的一言一行——你的行动 就是你本人——只有在和别人发生关系时才有意义。想到这一点,你一个人独自 在雨夜开车时便会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你不再是世俗的你了。既然你不复存在, 你可以真正松弛一下,好好休息.一番。你六根清静,升华了。只有脚下的马达 像只蜘蛛似地从铁腹中放射出悠悠的纤弱的声响;那根把刚才留在身后的你和你 到达另一地方时将成为的你两者联系在一起的红丝,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复存在 了。 你真应该找个时候把那两个你找来参加同…个晚会。你也许应该把所有的你 都找来在树林中举行烧烤团聚一番。如果能知道它们彼此交谈的情况,那就太有 意思了。 然而目前它们都不存在,只有我在夜晚细雨中开车。 我为什么会坐在汽车里? 因为三十七年前,大约1896年的时候,那位粗壮、 沉着、四十来岁、戴金丝边眼镜、穿深色西服的人,那位博学的律师到阿肯色州 南部一个产木材的小镇去访问一些证人,就一场重大的争夺林地的官司进行调查。 我猜那个地方连城镇都算不上。只不过有些棚屋,供老板和工程师居住的一幢公 寓房子、一个邮局、一个公司商店—一这一切都是在红土上拔地而起——此外便 是一望无际的树根、树桩,远处一头母牛伫立在树桩之中,铁锯的 吱嘎声像头脑中错乱的神经,空气里、鼻孔里,处处都是木料潮湿甜腻的气 息。 我没有见过这个城市。我从来没去过阿肯色州。但我想象得出这个小城的面 貌。商店门前台阶上站着一位姑娘,金发编成的粗辫子垂在脑后,一对蔚蓝色的 大眼睛,双颊略呈凹形,显得纤弱、饥饿。让我们设想她身穿嫩绿色的方格裙衫, 因为金发姑娘穿嫩绿色衣服显得格外漂亮,格外精神。晨曦中,她站在商店台阶 上,倾听着锯子呻吟,凝望着一位矮小粗壮、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从 红色泥土走过来,一场春雨把道路浇得泥泞不堪。 这位姑娘站在商店台阶上,因为她父亲在公司商店里当店员。关于她的父亲, 我只知道这一点。 穿深色西服的男人在小镇里住了两个月,处理法律事务。傍晚,太阳下山时, 他和姑娘漫步在小镇街道上——街道不再泥泞不堪而是尘土飞扬——他们经过房 舍来到树桩处。我能想象他们伫立在被破坏的土地上,身后是阿肯色州夏日如血 似火的残阳。但我无法分辨他们的喁喁情语。 这位男人办完公事离开小镇时把姑娘带走了。他善良、单纯、腼腆。在火车 里他坐在姑娘旁边红丝绒的座椅上,他紧张而又小心翼翼地握着姑娘的手,仿佛 她是会失手摔破的一样贵重物品。 他把她安置在一座白色的大房子里,他祖父建造的房子里。房子前面是大海。 这一切对她十分新鲜。她天天去看海,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她走到海边沙滩, 独自一人,眺望远处的地平线。 我知道这一切——她凝望大海——是真有其事,因为多年以后,我都是大孩 子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对我说,“我刚来这里时,老是站在大门口望着海水。 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不过,渐渐地我没有这种兴致了。在 你,儿子,出生以前好久,这种兴致就消失了。“ 博学的律师去阿肯色州,姑娘站在商店台阶上,因此,我便在夜晚,雨中, 坐在汽车里。 午夜时分,我走进旅馆大厅。柜台上的工作人员看见我,向我招招手,给我 一个电话号码。“他们可把接线员整苦了。”他说。我不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是谁 的。他又加了一句,“说是让你找一个叫伯克小姐的人。” 我懒得上楼,便径直走进旅馆大厅的电话间。“这是马克海姆旅馆。”接线 员清脆的话音响了起来,我请她接伯克小姐,紧接着,电话筒里传来了萨迪的声 音,“哼,上帝啊,你早就该回来了。我早就给伯登埠头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已 经走了。你干什么去了? 你走路来着? ” “我不是糖娃。”我说。 “算了吧。你马上到这儿来。905 号房间。天坍了。” 我慢慢地挂上电话,走到柜台前面,请工作人员把我的提包交给一个服务员。 然后我从大厅的冷饮器倒了杯水喝,又从大厅小卖部睡眼惺忪的女招待那里买了 两包香烟,打开一包,点上一支。我站着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四下扫视空荡荡的 大厅,仿佛天下没有我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