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嗯,”我说,“你还要再打个电话给别的人吗? ” “这是讹诈。”他轻轻地说,但声音沙哑,仿佛呼吸有困难。他缓过气来, 又说,“这是讹诈。这是恫吓。行贿,这是行贿。我告诉你,你们威吓、收买了 这些人。我——” “我不知道这帮人为什么要在这份声明上签字。”我说。“不过你的指责如 果属实的话,那么我的看法是:麦克默菲不应该选那些会给人收买、干过可以给 人讹诈的事情的人当议员。” “麦克默菲——”他刚说了这几个字就不吭声了。他披着花晨衣的高大身材 站在电话机前沉思,默不作声。显然,他对麦克默菲先生有不少事情不好交代。 “还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说,“如果弹劾事项不经投票就取消的话, 也许会使你,尤其是那些在这个文件上签字的人,多少免于难堪。也许明天晚上 以前你能把事情办妥。你有充分的时间作安排,想出最妥善稳当的办法。当然, 从政治上来说,投票对州长更为有利。不过他愿意给你们一些方便,尤其是在城 里人心骚动的情况下。” 他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又转过脸说,“总而言之, 不管你们采取什么行动,对州长来说都无关紧要。” 我关上房门,走下过道。 这是4 月4 日晚上的事儿。第二天,我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成千上万的人 塞满街道,挤在议会大厦塑像前的大草坪上,我颇为遗憾我早有所知。如果我一 无所知,我会十分激动地等待可能出现的结果。现在,我知道这出戏将会怎么开 演。眼前的情景像是演出结束以后的彩排。我站在窗前觉得自己就像万能的上帝 在考虑历史应该如何安排。 对于深知历史进程的万能的上帝来说,这一定是件枯燥无味的事情。事实上。 上帝在还不知道有历史以前就知道将来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切纯属胡说八道, 因为历史涉及时间,而上帝却超出时间之外,因为上帝就是存在的整体,在上帝 身上,终结就是开始。站在街拐角的、邋遢的、满肩头皮屑、戴金丝边眼睛的胖 老头撰写和散发的小册子写的就是这个内容。胖老头过去是个博学的律师,在阿 肯色州娶了一位发辫金黄、眉清目秀、面颊瘦削的女郎。不过,我当时认为他写 的小册子都是无稽之谈。我认为上帝不可能是存在的整体。因为生命就是运动。 ( 我用着重号,是因为老头在小册子里也用着重号。我曾和他在铁路对面的 房间里同桌对坐,桌子上一边摆着没有洗过的脏盘子,另一边堆满书籍、文件。 他在讲话,我听得出他话里的着重号。他说,“上帝是存在的整体。”我说, “你搞错了。因为生命是运动。因为——” ( 因为生命是通往知识的运动。如果上帝是全部知识,那末他就是全部无运 动,也就是无生命,也就是死亡。‘因此,如果有这样一个存在的整体的上帝, 我们就要尊奉死亡为天上的父。这就是我对老头儿说的话。他隔着脏盘子和书籍、 传单望着我,金丝边眼镜滑到鼻子尖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金丝边眼镜上面眨巴 着。他摇摇头,头顶四周稀疏的白发里落下几片头屑,而在他头脑内部,在充满 血液的、海绵似的、错综复杂的黑暗深处,电波振动,形成语言。他说,“我就 是耶稣复活,我就是生命。”我说,“你完全搞错了。” ( 因为牛命是顺着一根绳子燃烧的火焰——还是我们称之为上帝的火药箱的 导火线? ——绳子代表我们所不了解的一切,我们的无知,而在没有风的情况下, 仍然保持绳子的形状的灰烬,便是历史、人的知识,但它是死的。当火焰烧完整 根绳子的时候,人的知识就和上帝的知识完全等同。于是火焰,即牛命,不复存 在,然而,如果这根绳子和火药箱相连,那就会发生大爆炸,引起一场可怕的大 火,连灰烬都将被吹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我对老头儿说的话。 ( 然而他回答说,“你是从万物有极限的角度出发想问题的。”我说,“我 根本没想问题。我只是在描绘一幅图画。”他“哈哈! ”一笑,我记得很久以前 在面临大海的白房子的长客厅里他和欧文法官下棋时就常常发出这样的笑声。我 说,“我再给你画一幅图画。有个人想画一幅夕阳。可是他还没有下笔,那落日 的颜色和形状就不断变化。让我们给他要画的图画起个名字叫知识。因此。 如果一个物体不断变化,而人对此物体的知识永远是不真实的,是非知识的 话,那么永恒的运动便成为可能。永恒的生命也就存在。因此,我们只有否认拥 有全部知识的上帝,我们才能相信永恒的生命。 ( 老头说,“我将为你的灵魂祈祷。”) 然而,即使我并不相信老头的上帝,那天早上,当我从议会大厦窗户口俯视 楼下人群时,我觉得我就像上帝,因为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我好像是正在捉 摸历史的上帝,因为我从站立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小块历史。我前面草地上 有一座座青铜雕像,他们高踞基座之上,有的披着大衣,右手插在大衣下面,正 在心脏的上面;有的穿着军服,一手扶剑柄;甚至还有一个穿鹿皮马裤的,右手 紧握一支落地长枪的枪管。他们都已经是历史了。座像四周的青草修剪得很整齐, 花木组成星状、圆圈或新月形。雕像以外是尚未成为历史的人群。 他们还不是历史。但在我看来,他们就是历史,因为我知道他们所参与其中 的事件的结局。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结局了。 我还知道,一旦报界了解到事件的结果,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些人群的。他们 会以为人群是起因。“议会表现懦弱,实在可耻……他们居然屈从于威胁与恫吓 ……缺乏领导,软弱无力……”只要看看楼下的人群,听听他们像潮水般嘶哑的 喊声,回味其含意,你便会认为这人群是事件的起因。然而,我也可以说,不是 的,起因是威利·斯塔克,他收买、讹诈了议会,引起这一事件。但是还可以说, 威利·斯塔克只不过给了议会一个恰如其分地表现本性的机会,麦克默菲促成这 些人当选,他想利用他们的恐惧与贪婪来实现他自己的目的,因此麦克默菲才是 罪魁祸首。不过,对于这种说法还可以有不同的意见,还可以说责任在楼下的人 群。间接的责任是他们允许麦克默菲选上这批议员,而直接的责任是他们不顾麦 克默菲的反对,投票选举威利·斯塔克。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选举威利·斯塔克? 是因为某些造就他们的复杂而难以捉摸的力量,还是因为威利.斯塔克能瞪大眼 珠,右手举向天空,俯身倾向他们? 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那沙哑的、抑扬顿挫的大合唱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什 么结果都不会产生。我站在议会大厦的窗前,怀里揣着宝贵而又多刺的秘密,头 脑空空,一无所思。 我看着大胖子走下黑色的小轿车,走上音乐台。我看着人群移动,拥挤,疏 散,最后消失。我越过那些孤零零、无事可干的警察,越过那些雕像——穿大衣 的、穿军装的、穿鹿皮马裤的雕像——向大草坪眺望。春天灿烂的阳光下,大草 坪空荡荡的,十分明亮。我抽一口香烟,吐出青烟,把烟蒂扔出窗外,望着它不 断旋转最后落到底层的石头台阶上。 当天夜里八点钟,威利·斯塔克将站在这些台阶上;前面是强烈的灯光,身 后是高耸的山似的大楼,他站在巨大的石级的最上一层将显得十分渺小。 那天晚上,人们一直挤到台阶前面,除了灯光照耀的那片地方,四周黑暗中 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 照明设施架在两座雕像——一个穿鹿皮马裤的,另一 个披大衣的——的基座上) 人们不断喊叫,“威利——威利——威利,”他们拥 向石级下警察设置的警戒线。过了一阵子,他出现在议会大厦高大的门口。 他站在门口,眯起眼睛,人们的呼喊声停止了;一瞬间只有一片寂静,接着 便是震耳的欢呼声。好半晌,他才举起手制止大家的呼喊。欢呼声渐渐变低趋弱, 他的手掌把欢呼声越压越低,以致消失。 我和亚当·斯坦顿、安妮·斯坦顿一起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走出议会大厦来 到石级上。一切结束了以后——他对着人群说完他要说的话,回身走进大厦,身 后留下一片新爆发的、不受拘束的欢呼声——我向亚当和安妮道过晚安。 便去找头儿。 我和他一起驱车回他的官邸。我上车时,他没有开口说话。糖娃走的是旁街 小巷,我们听得见身后的欢呼声、呼喊声和汽车喇叭长时间的呜叫声。糖娃总算 摆脱人群驶进一条安静的小街。那里的房屋离人行道较远,房间里现在亮着灯, 而亮灯的房间里总有人;我们的头上,含苞吐绿的树枝枝桠交错,连成一片。在 拐角有路灯的地方,你可以瞥见树枝上的嫩绿色。 糖娃从后门进入官邸。头儿下车朝门口走去,我尾随着他走过后厅,那里空 无一人;他又走进大厅。他快步走过装饰着大吊灯和落地镜的大厅,走过楼梯, 向客厅望了望。他又回身走过大厅,向后起居室张望,接着又去看书房。我明白 了,我不再跟在他后边。我站在火厅中央,等待着。他没有说他需要我,但他也 没有说他不需要我。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说,连一个宇都没说。. 当他从书房又转身走到大厅时,一个穿白色制服的黑人从餐厅走出来。 “喂,”头儿问道,“你看见斯塔克太太吗? ” “看见了,先生。” “在哪儿? 该死的! ”头儿不耐烦地说,“你想我是随便问问? ” “不,先生,我什么都没有想,我——” “哪儿? ”头儿的嗓门足可以震动头顶上的大吊灯。 黑人吓得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巴开始蠕动,但没有声音。渐渐地 他开始出声了。“楼上——她上楼了——我想她上床睡觉了——她——” 头儿已经快步上楼。 他几乎马上又下楼来。他一言不发走过我的身边,又进了书房,我慢吞吞地 跟进屋去。他倒在长皮沙发上,抬起脚放在皮沙发上,说了一句,“关上那扇该 死的门。” 我关好房门,他斜倚在靠枕上,和地平线成三十度斜角,闷闷不乐地看着手 指关节。“你以为今天晚上她总会不睡觉等着我的。”他终于开口了,一面还在 研究他的手指关节。他看看我又说,“她上床睡觉了。上床了,还锁上房门。 说她头痛。我上楼去,只有汤姆在她房间对面的屋子里做功课。我还没抓住 她的房门把手,他已经走出来说,‘她不希望有人打扰她。’好像我是个送货的 伙计。我说,‘我不是来打扰她。我是来告诉她一些事情。’他看看我说,‘她 头疼,她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他略一迟疑,看看指关节,又对我说,而且口 气是有些替自己辩护的成分,”我只是想告诉她今天晚上的结果。“ “她要你把巴伦姆交出来听候惩处。”我说。“她是不是要你把你自己也交 给那些豺狼? ” “我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些什么。没法说。 但至少可以这么说:如果一个人有一半的时间是按他们的想法办事的话,他 结果一定是一无所有,只能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睡觉。她喜欢这样吗? “ “我想露西能接受的。”我说。 “露西——”他显得有些吃惊,仿佛我提出了一个新话题。这时我才想起来, 我们谈话里没有出现过露西的名字。当然,他一直在指露西·斯塔克,他知道我 也心中有数。然而,露西的名字一提出来,取代了那个代名词“她”,事情就有 些两样。她好像走进房间,正在看着我们。 “露西——”他又说了一遍。“好吧——露西,她受得了,她能睡光地板, 吃红豆过日子。但这并不能改变整个世界,一丁点儿都改变不了。可是,露西明 白这个道理吗? 不,她不会明白的。”他显然感到痛快,可以说露西这个名字, 而不用“她”字;仿佛他说了这两个字,他能够说这两个字,就证明了有关某个 问题的、有关她的、甚至有关他自己的某些道理。“露西,”他又说话了,“她 可以睡光地板。她就是这样在教育汤姆的,要是她能有办法的话,她会让汤姆长 大也睡地板的。她会把他搞得软绵绵的,连六七岁的孩子都敢拿枪打他,而且打 了他还不逃跑。他其实是个结结实实的好孩子——足球踢得很好,我敢担保他上 大学以后一定会进校队的。——可她要毁了他,把他培养得女人气。只要我跟这 孩子说一句话,她的脸就板起来了。今天晚上我打电话回来叫汤姆去看看广场上 的人群。我要派糖娃来接他,因为我没有时间回家走一趟。她放他去吗? 不,先 生。说他得留在家里学习。学习。”他又说,“不想让他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想让他看见我和那些人群。” “别生气,”我说,“女人都这样管教孩子的。况且你也是用功读书才当上 大头头的。” “他挺聪明的,挺精悍,用不着女人气。”他说。“他在学校里成绩不错。 老天啊,他就得学好功课。当然,我要他念书的。他也应该念好书,可我不明白 ——” 外边过道里吵吵闹闹,人声沸腾。有人敲门。 “去看看是谁,”头儿说。